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誘——拒

誘——拒

女人以為木君是想握手了,不抬頭,很惶恐的交付木君一隻左手。只一握。木君卻放鬆了女人的手,他的感覺是女人的心同手皆作微顫,而柔軟,溫暖,膩,是此外的事。
戲院壁上的鐘響過了九點,來的人,也越加多了,出木君意料之外的是這女人並無所候。又過了五分,也無所謂莽撞漢子一個,來與女人並排坐下的事。從女人全不回頭那模樣著想,則尤可相信這隻是「單刀匹馬」。不多思量一切,只望到,面前的是一個單身女子,這于木君是可引為幸福了。
腳在下面找到了女人的腳,接觸著,木君便如吃過量的酒以後的為一種莫名其妙的歡喜佔據了全心。然而仍然使他在一瞬間將心情變換的,是腳的接觸像終非女人有意,故一觸即如懷恐懼的將腳移開。是隱忍是嫌憎還是害怕?是全然無心的原諒了後面的男子?是故意逗著一個男子來在心上增長若干見識?是……?木君胡塗了,在他意思這腳一離開,事情便是糟。縱對方女子,如所估想的,正是那所謂私娼者流,也許為了這冒昧的行為,便從而放棄這不愉快的一回生意,也是可能吧。想到了這些,他作的事不但認為傷了女人的自尊心,自己的自尊心這時也覺得有了損失,於是腳也不準備第二次的接觸,很羞慚的縮回了。
女人似乎因此快了一步,仍然欲保持原有地位。
在人前,他是似乎認為也不須乎怎樣掩飾自己這行為的。自己作自己的事,不一定要人來同情,也不注意人的戲弄。他以為自己既不怎樣妨礙了旁人,大致旁人也不一定要在這類乎放蕩的行為上加以多少批評才是。然而,無可免避的,是仍然要聽到一些「正義」「公理」的責望,別的人,對於這「內行不脩」儼然引為是他自己事那樣。為了這個,木君是很窘的,他覺到這世界上,自己真可憐。沒有愛,沒有友情,也沒有所謂切齒,人是人,我是我,是雖然也不免寂寞,到底還可以在獨行獨睡中找到人我間另一種關係,因而能將生存氣概保留的。至於既然這樣與世界上一切人漠然淡然,如為所棄所忘,而另一面糾紛則是妄誕之責備,覺得人是處處很可憐,那所指的有時還不止是自己一個,且把人類也看成這模樣了。
理髮證明是女人心中有事,木君自信于女子方面觀察結果不會十分謬誤的。這女子,且不止一隻手常在頭上,且第二次的回頭,同時一隻手便垂到椅后。第二次將頭恢複原狀,手卻不即抽回。
當這不切實際的木君,又來心跳,又來惶恐無所措手足,已經是休息的字幕映過,戲場的燈已明的十點半了。
說到心,他自己就不很分明自己是在怎樣維持怎樣變化的。先是怕,轉到灰心,又從全然類乎兒戲的一次接觸中將慾望提起,仍復回到決然斷然的固執向前。這決然斷然,是就可以維持到戲的最後一本么?木君是不敢再來決然斷然說的。並且不能全然忘卻的是以外的人。在休息期間,所謂外來人者,若居然不缺少這樣勇敢獃子,強坐在左右,作著那通俗抄骰子一流搗亂事,那就非將全部心情變換不可了。或者這是娼,一個娼決不至於無一個相熟的男子在場,讓這男子匿笑著,望到自己同女人走去,也是木君不能忍受的羞恥。(與其盡這樣人用了僭先的神態相對付,那又不如不近這女人好了。)
才真是自己的錯誤呵,——總而言之今天的事是一件誤會吧,不是自己就是別人,——且看,人家的手又在理頭髮了。
照例是在心上起了淡淡的哀感,覺得戲是已經開了場,而來看戲的只自己一人。客觀的所見,是別人全都如此將自己整個的扮演喜劇的一角。全都似乎明了來到戲院的意義,不好意思稍稍在臉上露出所有生活的勞苦與憂鬱。人人把《入院須知》背熟,來此義務是歡喜,是展覽自己生活的健康,是學習人類生活較高尚的努力。木君看出自己的無分,雖然不妨在心裏說,「這是戲,扮演不能,看看也就好,」然而人心是同樣的血與肉做成。所謂血與肉同樣作成這心,要這心全然疏忽了實生活的俯就,向渺茫的路上走,那終辦不到,也是實在情形吧。機會只成就了木君在各樣人類生活上去體會,而木君者,下意識終不忘平凡是作人的好處。要平凡,自己終無力擲向平凡,與人間味接近,這悲哀情緒,是正又像永遠潛在心的某一角,一遇到這樣情形,便引緒抽端,要抑制也無從抑制的。
然而仍然不能走(也不認為非走不可),像獃子,舉目望四方,是木君所事。
女人的嗔,木君所知道的,不過是從回頭時的迅速,與在黑暗中的眼光全然凝固,以及返身時又略略吁氣數事上綜合所得。究竟女人的心,是正為這事起著怎樣的波濤,那木君可說是全然茫無所知。
懷著「總之來也把我無法」的儼若很有把握的心情,木君邁進了北京城香玉衚衕的某某家第一個門限。
女人低了頭,看那手中一張本劇說明,然而似乎又不曾在看,像來此地方是陌生,https://read.99csw.com想藉此掩飾自己不安心情的。因為看了多久時間,從後面座隙略窺一二的木君,卻望到女人所看的,是專登載廣告的一面。
他直到后場燈光已熄音樂開始時才再進去,仍然坐原位。
木君又快,仍然成為一步半間隔。且稍斜,思想再走十步決然就能並排了,並排時則可以望這女人的神氣,定自己禍福。
請你們相信,在這裏的木君,決不是在戲場中的木君膽怯了,他實在不怕誰了。他想說話,話語像極多,至少這話夠得上寫一個獨幕劇,——一個獨幕劇上愛情中的男子所有的精彩透闢的話語全供給得下——只是他口澀。一方面為這忽然啞喑恨著自己,一方面他又決不饒恕面前的女人無言語的局面。
時間雖然不過一分鐘,在這樣對抗的形勢中,木君想到各樣自己可憐處。自己的柔弱,是雖壯了膽來說話也說不出口的,何況其他更撒野的舉動?既然這樣無用,胡胡塗塗又居然跟到了這地方,他真想走到街警身旁去問路,請他告知回家方向的奇怪打算了。
然而走了二十步,還是同先前一樣。木君腳步稍快女人就趕緊一點,到木君頹然欲止步時女人的腳步也放緩了。女人是比木君更靦腆的,然甘心情願的表示,已在行為上曝露無遺了,他所需要的只是一個真男子。所謂真男子者,是在這時節,再也不須遲疑,就上前,就說話,就握手或攬定了腰。也許這樣一來女人的心更不安,欲掙脫也有之。但這便是女人的需要,即或由女人逃遁從此更維持了原有狀態,女人是更願意作男子的再來侵迫,也非常明白了。可是木君不是這樣多勇敢的男子,因此只好單成行走到東單。
這不是全然無心的一瞥,為使木君明白,這女人的回頭,眼睛停在木君的身上約有五次呼吸的長久。
木君先是與女人同走,至少有兩步半距離。留下這兩步半距離,正儼然如特為防備女人驟然返身捉人時逃走的從容地步,一面又自然還耽心到其他人的認識。耽心在戲場中的熟人,先是不作聲,到此卻也偷偷跟下來,驟然的露面,自己將無地自容,於是木君惶急不安的望前後。這結果,是意外的結果,所望到的遠近全是並排行,把影子也並排陳列到地面,木君於是又為了一種「不並排行反而給人疑心」的恐懼,將與女人距離更縮小了一步,鼻的氣息已經可以直觸女人的頸脖了。
把自己來比譬,則不知究竟是後者或是前者:作后一個人,實無此自信,明白自己類乎先一個人,而又始終禁止不了自己不向前。是這樣,真只好作著且看下文的神氣期待以後的事實去了。
一面,人格的——或性格的仍然反應著那「且看你怎麼樣」的樂天自由觀在心影上,他以為作副兵作到頭來就自然有結果。所謂仙人跳,那樣習聞的故事,還不完全在心腔子外,然而女人是這樣一個好女人,引他下阱他也將從容不迫的順她意思作去了。到此時,那怯弱的,喑啞的無用氣質,木君且在心上引為「只有這樣對付這女子為好」的身分適當的處置而快意了,他以為這樣發現女子的心為一種無論如何比損失還多有所得的工作。
意思是請便,隨意作一點不規矩的事,這便是一個機會。木君先是望左右,望左右,左邊只是一堵牆同十來個空座,右邊則望別人還不分明,就可想而知別人也不能察覺這邊的事了。野心的暴長,使木君無從多所考慮,便低頭。頭一低,自己的嘴便貼在那手腕上了。
全場吃煙的人將所吐出的煙霧結成一大團,差不多每一個人的頭髮同衣衫皆有為煙味浸透的災難,於是木君逃出去,到門外去站。站到門外的木君,為冷風一吹,人也清楚許多了,他於是注意到今天天上的月,從月上想起在淡白幽雅的月光下同一個女人挨著低頭走路的趣味。這樣一件平常事,差不多每一個年青大學生全有分的,在木君看來,則竟像比成天坐了汽車拜客還與自己身分不相稱,說來竟不容易使人相信的。
這時還有什麼害怕?站街警察是為了站街,他決不會注意到這些事。而且他看過太多了,那一天晚上就缺少這樣一對一對打戲場出來的年青人呢?其餘的人呢,則他就有他自己的同伴,不會更分心來照顧此外的不於己的事。
仍然應當說是在這世間並不缺少恩惠這類事,所以木君這一隻右手,不久便為一些書賈市儈賞識了。把右手來為這些「文化運動家」作工賺錢,木君便也因此有了吃飯穿衣住房子機會。雖然在這樣工作下免不了有「檢選」「挑剔」的磨難,但很明白的是究竟能幫同他們賺錢,所以縱不能說「很舒服的活下來,」總之是「活下來了。」能夠呆在北京以外還能常常到電影院一類地方,那當然還應說是文化運動者的恩惠!
先是女人雖然在門前見到了木君,大致不猜想到他會跟出來。她所預備的,也似乎只準備在見見木君一面,兩方裝成無意的碰頭,其他無所冀。因此一來到了坪中九_九_藏_書的一對,又即刻不安起來了。木君很惶急,女人竟更難於處置,她只再看了看木君,就又返身走回戲場了。剩下的木君是木立著,低了頭望自己的影。
木君心上有了這樣疑問:「這是幹嗎?」意思好像是不應當。
木君願意得到一個機會,看看女人的臉。但太不聰明的人,是雖秉懷著頂小願望也無從達到的。他只想,或把自己座位挪左挪右,那就算是頂簡便的一種辦法了,然而懷著怕前面人明白這用意時的憎嫌,他始終就不敢移動一寸。
仍然是到了那極所熟習的戲院,把預先買好的連票從那很相熟的胖子售票人手中換了入場券紙,點點頭,作著那同有禮貌的熟市儈「再見」的知照,就進了那入場小門,自然而然向那老地方走去了。
似乎一切完全了。實際木君是有所得,至少比先前更瞭然女人于自己的注意了。但他為這期待心燃著熊熊的火,不可耐。他同她,不約而同,各人在所站立地點再進了一步,心的距離是近到可以摩撞了,因此他更相信。他的木然獨立只是他的驚訝過甚。一切比希望中懷著的接近還接近,女人竟是這樣一個女人,木君以為這簡直是夢了。
燈熄了,樂聲開始作一個無聊的合奏。用大提琴作領袖,比如一群遊街人喊著頂不討好的口號,雖不討好也不顧一切的盡喊下去。木君照例是對這音樂不加以理會的,就去看前面。燈初熄,一切顯得漆黑,因此所見只是一個輪廓。「就是輪廓也很美,」木君的心怎樣的在短時期系住了這陌生女人,也就非常明白了,木君不知不覺將身略向前移。
兩人向東行,天上的月在偏西,因此影子在前。人是一前一後,雖一前一後,影子卻先人而走去,所以在前面女人決不會不明白後面跟得是一個俘虜。跟來了,仍然不敢並排,也不敢說話。說不敢,不如說不好意思,木君是真不好意思的。他不能趕上前,又不能說「請放慢一點」為靦腆。其實女人也正不好意思讓一個男子並排,只打量「若是你要我,你就值價點,大胆點。」她自以為這樣不拒絕已經就是歡迎這並排了。
他想,「把這花拿走吧。」動手自然是不能,然而手到女人身邊了,不知放在何處為好。
在這樣時間中女人回了頭,木君望到的是一對眼睛。
東單的路是兩條,有了兩條路,分手的機會到了。木君再怯則只有取與女人相反的一條路,女人心怯也只好盡木君先走。
木君覺得這樣辦法至多走三分鐘就會將局面全變,也許是在這樣月光下作著怎樣傻事,也許自己就入了別人的家裡,也許……他很苦,心為著什麼東西壓緊,描摹不出。
「沒有言語,只是這樣並排低頭在月下走,四顧無一人……無人也不是便給了多少其他方便,只不過是因此可以更沉靜,更使人領會這月與人與情景的美。」木君這樣想。
當他忽然看到自己的行為是一種與輕薄完全離開的行為時,他不知不覺同女人並排了。他們就這樣並排的從街的西邊逾越到街的東邊,在街中心時他望女人,女人低了頭不敢抬起。他向前,女人便退;他退,女人復向前,他們誰是在誘誰是在拒原很難於清楚的。兩人一退自然就分手了,一人之中下了決心也就完了,如今是兩人一進——原來一到街東,兩人同時望對方,在這樣情形下的木君,心跳得利害不過。他不逃,她也無逃意,望了很久。
但作了一件似乎責任以內的事的女子,對這個再不會有所答覆,頭掉回去重複像先前狀態了,木君即時便又想「這仍然是自己錯誤。」
女人遲疑著,等候木君說話,這算規矩之至。料不到當面的木君是不講規矩的人,他還只希望女人開口問他!相差只是誰先開口,女人若先說,「好,我們再見吧,」那木君就有話說了。反之木君若說,「我送你小姐到家,是不是一個辦法?」女人也就可以從這話上找出機會謙虛以及勸駕了。兩人不先開口,兩人都隱約怨著對方;木君尤其是。因為他以為至少女人是有過這樣經驗的人,有過這樣經驗,一面又看得很清楚對面男子是怎樣一個無用男子,不先說話把機會失去,自然責任應由女人擔負了。
在先是業經說到他當邁進那私娼家門限一步的心情了,在他怎麼樣有這樣決心,忽然會作出這不凡壯舉,只有天知道。但事情經過是這樣——
感覺是柔軟以外的微顫。木君聽到的其實是這女人的心跳。然而這冒昧行為,似乎極端的傷了女人所有的自尊心,手即刻就縮回了。因此一來木君也才儼然從阱中仰望天空,奇詫自己的勇敢下躍。而且他見他自己還在向下落,不知何時方能到底,不免稍稍悔恨害怕起來了。不是自己所能作的事,居然糊塗作下了,不問事之幸與不幸,這不安的自覺,是能使自己忽然後退,超過原有地位的。木君自然也如此。他見到女人手一縮回,想起自己胡塗,作了這樣非凡事業,倒以為這徼倖人可作的事,再撒野,那麼別人一喊,事情便全糟了。
木君說九-九-藏-書,「我愛你。」這話其實只有他自己聽到,女人是決不至於如此耳聰的。其實他自己也不曾將這話聽清,因為自己在這時還不敢將身靠近女人一點。
將近十二點的東單,已經不是早九點菜市熱鬧喧闐的東單情景了。一些黃黃的燈,掛在各個電線木柱上。電車軌道轉彎處發著一線烏青的光。兩個警察並立在街中心低低悄悄談著話。傍東馬路邊停了有三部洋車,卻只見兩車夫。……天上的月將一些傍西路邊的電杆影子橫畫在大街中央,人走過去似乎都很小心邁過這些粗大影子。
「不放心,直截拒絕了,用著生氣到快要叫人的神氣拒絕了,於是我一個人懷了這痛心印象到月下去玩味,這也好。」木君如此想,就走進戲場,預備坐下來找那丟臉機會。
不過仍然有著那很好機會看清楚前面人的臉子,或者說,所看到的是眼,鼻,眉,口,——因為女人隨即從懷中掏出了鏡子,有意模樣把這些一部分繼一部分給木君從鏡中見到了。見到了這些的木君,心越發怔忡不寧。
望到那很苗條很柔軟的背影,在心中起了小小的爭持,從頭到尾已有三個鐘頭了。先是「小小的」,到后也可以說是「大大的」了,這漸進的滋長,變化,與慾望兇猛的向前,是彷彿為了天意開這樣的玩笑而起,她別的地方不坐,獨坐在他的前面的一列,而且正對。
女人來得並不是突然,人固有因另一目的,歡喜選擇偏僻地方的自由,如木君一樣其人者。然而不得不給木君稍稍驚訝的,是這女人不偏左不偏右,恰坐在他的前面。前前後後全尚空空無人,致非常容易為人疑心到是相邀相約而來,然而久看情形又不對,遂照例不免有著那無聊漢子們小小的嫉心。然而這是無法的事,女人把座位這樣選定,木君不至於逃往他處的。見一個好女子獨坐,自己鑲到女人身前左右空處去,這事是這怯漢子不敢作的。至於禮儀送上門,那沒有摒絕理由。因為單看女子背影也頗美,木君是不在看清女人的臉也就略略心動了。
時間早,還不到九點,人卻很多了。坐下了身子以後,開始望四方,排列極其整齊的三大行硬木坐椅,各處全點綴了人。人中的年青女人,比如果中的橘子,最燦爛的給人以注目機會。見到橘子的色則彷彿橘的香也得到了——女人的色香,木君便也從這秩序上依約領會到了,他於是在橘子中選擇橘王。
這樣一來一切事又儼如看得異樣分明了。把自己,作成冷冷的心腸,一面不忘記使這女人明白是願意同她要好的樣子,一面又不十分餓,盡這女人把那最後的戲扮演下去,則他所得決不是僅僅這一點。木君既然把心決定了,那雙手,自然就有膽氣擱到前面的靠背上了。他把手輕輕叩那椅背,進一步撒野。
女人是不動。雖不能再視木君,但實在是正等候木君的動作。她明白站在一旁的木君人的無用,但她不能把一個男子應有的頑皮身分從木君人格上塗去。她算計她作的事已到了頭,一個女子引誘男子的本分內事她全作了,他再不來一點手法把局面改變,則只能怪他自己不會享福。遇到這樣太無男子氣的人,在女人是很苦的,但木君不是體會到這心情的人,雖然作文章時還常常憐為人稱道分析女子心理頂精細。或者,女子的心理太精細,分析到后仍然失敗,所以這時的木君就窘著了吧。
剛在門邊卻碰頭了,女人也若計量到同樣一種事,人由內中出來了。在門口大燈下正正的一面,使木君變成了奴隸,腆然不管旁人如何,跟了女人就走。
一面看戲一面想,木君是在想到人間歡喜自己伶仃以外有時也想到這各樣人給他的恩惠的。金錢以外的恩惠,所謂同情者,何嘗自己全無所得?所得同情終不是像在戲場中別人一對一雙的受用,所以就淡焉置之。
到后女人吁了一口氣,擺擺頭,意思像說「你這個人歪纏本事真好,」也似乎說「你這可憐的無用的人,居然也來了!」
這樣,木君自然就有跟陌生女人進總布衚衕的理由了。
他覺得最好是待下去了,就暫時如久病的人等候一個必然的轉機日子一樣,也暫時能夠忘了眼前病所給他的一切糾纏。
他記起在電影上看到的無數擁抱女人的方法來了,而且每一個方法都像自己不必怎樣練習也可以學到適如其分,使女人非常受用。他又記起別的一些情節,譬如說,街的另一端,有一個惡漢走來,漢子是高大絕倫,站在面前便如一座小山,……他預備的是怎樣一拳打中這惡漢的下顎,且一腳又恰巧踢在那突著的大肚上,於是,惡漢倒地,從而消失,女人在驚駭中為自己所抱,眼睛閉好,承受這當然的一吻。然而這惡漢並不曾出現,警察又不曾將酒吃醉有攔路行為,木君倒不明白應如何與女人把身體並在一處的辦法了。
人是被引誘來的,一面為了一點好奇,一個不經過女子好處款待的莽男子的好奇。
這時女人又回頭,用手扶了女人座位椅背的木君,方以為這手或將為另一隻手所按,然read.99csw•com而女人不過用眼睛輕輕的按捺木君的心一下,人各規規矩矩坐定了。
這人所有的,是什麼?一個大學文科生,因了沒有把例課念及格,就在三年級上被學校除了名。因為家中無錢供給這樣一個成績壞的人讀書,就索性不再找學校進。因為無親戚,就不能作官也不能作教員。因為性格孤僻,怯弱,以及病態的自視渺小,就好像不拘作什麼事全顯得無用。至於在革命成功儼然清一色的社會中,為人吶喊喝道歌功頌德成天各處去歡迎偉人既不能,作一順民有時也像心不甘,這不知謀生的吃虧處,當然便算是被聰明人所謚的落伍人了。這落伍者生活的辦法,倒是為了大學文科學生的原故;他靠作小說賣到各處,在北京呆了下來。因此說到他所有的話時,他只能說有一隻寫三塊錢一千字的右手。
怎麼辦?能說話就成了。木君說話了,終於大聲的說話了,他叫車,問車夫拉十四條衚衕中間要多少錢。原來他決心回家了。
習慣中來在劇場中的木君,是依稀為了戲以外之什麼而來的,也像是因此一來總得了一些什麼而回,回家去便與上半日住在家中不同。悲哀或歡喜,說不定,總之一入劇場能將他的心從這一個境界搬到那一個境界,是最顯然不過的。這之間,戲文的好壞,固然能夠為一點力,最多還是那說不分明的所謂「什麼東西」。看看女人的臉,聽聽女人的笑聲,看紳士封翁模樣的人來到此種地方,盎然陶然的神氣,與那作姨作小的賣弄妖姿,怎樣給了浮蕩儇薄男子的心馳機會,全是能給木君拿回家去玩味以及當場享受的。其實所謂木君者,是無聊人,是聰明青年男子漢與道學家兩者皆可拿來鄙夷作趣的一種無用人,單是這看戲心情,就夠了。
在女人的行為上細細分析,他想她若不是娼便是瘋子。然而說是變態的瘋人,不如說是常態的娼婦為好。雖然手,腳,全是在一種冒昧行為下退卻了,始終無從遁避的是背影的全部。木君在這背影的玩味上,是決不慳吝自己的興奮的。不能制止的動心,因了二次接觸的慾望向上,過一時,更覺難於制止了。他竭力去改正他的注意力,集中視線於幕上的戲,幕上的戲是一個惡男子抱了一個女人在強迫接吻,在危險中另一個男子來了,女人因此便獲了救,然而女子隨即很自然的同第二男子接吻了。木君把戲文情節全忘卻,只是記到這一男子的接吻出乎甘心情願,那一男子卻雖勉強也仍然失敗,一無所得。
香玉衚衕是總布衚衕東的小衚衕,這時的月是不因為衚衕稍小就不照顧的,所以木君在進女人的大門以前,雖忘了自己是怎樣的人,雖忘了女人是怎樣的人,但望到地上分明的雙影他覺得這才是自己曾作過男子的一點小小證據。
過一陣,女人像不以此為意的神色自如,給了木君以多思多慮,人就難過之至。想到不能再撒野,也就想到就是再來一次也不妨。又想到,即或不高興,也就有那種女人,一直盡一個男子在她身上撒野以後還隱忍不至暴發的,安知道這女子不是這一類有耐心的女子?……他且想到這是所謂暗娼者流。是暗娼,則自己一切恐惶為笑話,再向這女人作很傻的可憐表示,至多隻能在這女人心上增加一種輕視。於是他把腳伸到女人座下去,這是認定了對方的人格以後的行為,他以為裝作內行的放肆以外無第二辦法,他這樣作了。
兩人皆知道這時再不能如先前避讓了,若無一方法將情形稍變,則結果便只有叫車,各自回家。
這樣想,望天空,藍藍的天空斜西正懸貼了一個圓圓的白月,冷冷的風來去如有腳。(景色是這般相宜!)木君茫然了。把女人找來,便湊成了這夢的全體。但是即或怎樣自私,不顧忌一切,設法要這眼中女人同自己在一塊地方,是作得到的事情么?同如此陌生男子在一處,雖自己怎樣矢忠矢信,女人能夠放心么?
在那不宜於露頭露面的偏座間,他有他的地位,(拿戲院來擬人格,他是常常不期然而然能若有所悟作出微笑的。)他那樣毫不拘束的四望在另一狀態下所有的一切戲,他覺得偏座不甚相宜時,又插|進人的群中去。一些和氣臉色的招呼,一些極其了解對方的頷首,一些謙卑,一些諂媚,一些體貼的微笑,與意見相同的撫掌,凡是木君生活中所不有的際遇,他全可以在一種旁觀下得到。把印象,咀嚼代替了自己所要而不能得的生活,這就成立了木君為自己可憐那話語的理由了。
若是正這樣想到女人的可異時,恰恰面前來了一個女子,那木君,便將「想到女子」改成「想到這個女子」了。於是詳詳細細來看這女人特有的美,於是隨即在這女人身上作出那荒唐不經的夢,於是……,在往常,是曾經常常有這樣事發生的,遇到這樣事時不能分出這是幸或不幸,總之到后是非常自苦。但幹嗎一定說往常,如今不是正又來了一個女人么?
木君是願意回家的,因為至少省得這懸著的心無法安置。可是當然他不會在機會https://read•99csw•com以內找離開女人的方法,因為這又似乎更近於蠢。
雖然這樣作,也不是便可以得到平安的事!
他回顧自己,是這樣落魄形象,全無理由與女人要好,則所謂垂青事是不會落在自己頭上也很分明了。他因此制了心的放肆。
……感謝天,來了這樣一個年青女子!
雖然好像這行為皆為自居於師友這樣人誤解了,他一面受窘,一面還是作他自己所要作的事。因為所損失的還是不及所獲得的東西多,木君到戲院去是只好當成習慣了。
這裏若是說,后場這一點鐘光景,木君的情感,是怎樣的將自己提高到天上,又沒擲到泥淖中,加以腳踹,過於瑣碎了。天意(至少是魔鬼意)使他有這樣一種遇合,他沒有違反這司運者調排,雖不習慣於這新事業終於在散場后他又讓她引了自己走齣戲場了。橫在面前的是車,車夫則站在一旁討論價錢,女人從車陣中走過,邁著腳,懷著「你大胆就跟來吧」的心情在前,木君也懷著「我來了看你把我怎樣」的心情在後,不到一會兒,便如木君先一點鐘時所希望的辦法,兩人在冷冷靜靜的長安街大路邊走著了。
…………
女人也像知道這一面是怯漢子了。自己同樣是在勉強的不自然的情形下用手抹頭上的發,向後攏。那白白的手,在黑髮上顯出全然的美的勻稱,在木君看來,乃不是肉也不是骨所成,只是一種想象的東西所雕就。木君是好奇,剛才說過了,這手便是奇物之一,適宜於從這東西上作一切精緻富麗的聯想,以及大家所說的「崇拜」的傻行為。捏一下或咬一口,同樣將給木君以一個愉快,他且想褻瀆這手的尊嚴,要它永遠與一種荒唐的夢聯合在一處,以便從這凈白的手的印象上找到一樣不端方的興奮。
想到女人是怎樣好,不如說想到女人是怎樣奇怪。許多事,從木君眼中看來,全是奇怪之至;女人則似乎更是一樣奇怪東西了。
女人望木君,出奇的望,隨即向北走,於是叫車的木君,就不顧車夫所說的價錢如何,又跟到女人身後走去了。在這樣情形下走著追著,街警看來是全不疑心這一對人是陌生的。木君趕上了女人,女人腳步便慢了,他們又恢復了兩步半距離的形式,慢慢在東單大街馬路沿走著。
……縱或是承情得到書賈市儈的吹,不吝其廣告費用,就為了這幫助,在每一個讀我作品的年青人心上都有著那敬慕與憐憫,有這樣十萬的同情的心,敵不敵得過一個女人誠心歡喜的來陪到我坐一會兒呢?十萬的數目,誠然是頗大的一個數目了,然而把這同一個雖不怎樣十分出色而是年青的女子陳列在眼前,我將選那「一」。就是百萬也罷,終不及一樣實在的具體的情分啊。
女人在約略兩分鐘以後才感覺得這行為,——不,她是無論如何不會比木君更穩定更不在乎的。先是正若無可奈何,裝不理。到后回頭了,若生氣嗔了模樣,然而這在木君心上明白不是拒,很明白了。一個女人被人這樣頻數無理麻煩,又柔弱不欲生事,則用這一嗔行為作手段,抵拒外來的包圍,當然在事理之內。然女人若是另外一種女人呢?譬如說,女人是姨太太,是妓,是雖非鬻身為業卻天賦了性的強富氣質的女子,那當然這一嗔是又當別論了。女人中,除了于性|欲全無所意識的少女外,凡是這樣嗔著面前的男子,這嗔就仍然免不了反應著一種動心的情緒。只怕男子是一分不及格的一個莽男子,此外這用作「拒」的結果,多數是反而給了男子以前進的引誘,而自己也就在這嗔上無意識潛植了對男子動心的原由,因此兩人便都明白這隻不過是更進一步的行為罷了。
燈光在頭上,明朗與白晝無異,從燈光下放肆的向前望,是不必在心上負疚恐人笑話的。視線不旁及,則所見到的,是一個長長的頸子,與一個新式短髮蓬鬆頭。頸下是肩,託了白麻紗的衣,從衣下可以領會到身體柔和的線。人的美,與年青,那是單是從背面這樣看來也可以分明的,所以木君全不疑惑,便斷定這是應當歸入是給他煩惱的一流女人中的人了。
……人間的歡樂,原是沒有天秤可以稱量的多,單是這一個戲場就如此。……是這樣想,便反省自己,自己全無分。
「總之自己不得太任興,學作一個壞人,把這事當成一次無傷大雅的玩笑,到最後,不妨自私一點。」所謂自私,木君想到的解釋,是若果下場情形不壞,不妨隨了這女人走,學學那在別人作來當成平常事的跟梢行為。至於這樣學過後,怎樣同女人在一塊,怎樣同女人談到一切野話,怎樣過夜,以及此後又怎樣對付這女人,木君是完全不曾想到的。多想想,也許人又無端苦惱起來。但連這些也不想到,那前途也就真渺茫得很了。在這裏,似乎免不了應當對木君有一句稱讚,這個人真是一個不切實際的人!
木君在無可如何中,又從女人的右邊走到左邊,女人左邊比右邊多一朵綢制大菊花,這菊花可以給一個聰明男子利用貢獻五十句諂媚言語,卻不能給木君以一絲一毫幫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