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長夏 七

長夏

信寫了,就去寄。我佩服一些人,一動筆就是十張紙。我是總像慳吝信箋似的寫一張紙還要留上一半空白的。今天恐她又嫌少,字就特別寫得大;結果是居然得了兩張半。在那半張上,我又畫了一個生翅膀的神的像。一眼看去已像很多了。裝進信封時,是頗厚,天呵,我什麼時候也會在信上寫一千句以上的閑話廢話?或者這也是身體壞的原故,或者這屬於天才,無寫信天才,以後縱成小胖子,也不成。
「肉麻。」
我仍然那麼保守著習慣來起頭,在頂前頭加上一個「我的姐。」我當真是沒有話要在紙上來說么?太多了,我寫一年也不會寫完。並且,我口拙,當面我能訴盡我的心中一切么?我除了當面紅著臉來親嘴以外我是一句話也少說的。我沉默到同死人一個樣。不,https://read•99csw.com我已說過一些廢話了,不著本身的,玩笑的,應酬的,我說過許多了。我說的話我自己聽了還不懂,別人怎麼會明白?我此時來將我的心,——這是一顆不中用的,怕事的,又不能不充成漢子的中年人的心!——剖給她瞧吧。
……把手橫過去,就像捆一把竹子,手是束腰肢的藤。
唉,這真是做戲!為什麼定要寫到紙上才成?愛情的憑據,難道是一張紙么?寫一千句話,縱有五百個精粹動人的字眼,難道比得上親一次嘴么?
我們星期五同星期一的聚,應當斂藏了各人的悲哀,——不,我們見了面,應沒有悲哀,全是快樂。
「我不知道說什麼!」
我說凡是我不作的我不說,九*九*藏*書我如今,在信上,卻說吻紙一百三十次,讓這笑話給六姐一個愉快吧。
又,在我日記上,我寫著:「我當真是沒有話……我此時將我的心,——這是一顆不中用的,怕事的,又不能不充成漢子的中年人的心!——剖給你瞧吧。」這很可笑。我剖心,怎麼剖法?剖也剖不清白,還是留待見面親嘴吧。
然而,那邊似乎生氣了,照例的啐。
你問我,為什麼少說話又不寫信?我可以告你,口是拿來接吻的,不是說話的。手呢?本來是拿來抱人的,臂膊才是那麼長,那麼白。(沒有人抱時,才寫字。如今的手它只願意常常摟到你的腰,懶於寫字了。)說懶,就不寫,姐,你讓它休息吧。名你知道的(吻紙又是三十次)。九_九_藏_書
說是在紙上親嘴一百次,是瞎話。至於以後又是三十次,更瞎話了。我沒有這些閑功夫,用到這無補實際的事情上。只是據人說,這項事,有人當真做過的,但我不。我能在六姐嘴上,或者頰邊,或者頭髮腳,頸部,吻一千次,——再不然,吻一次,延長到一點兩點鐘,也可以。要我對一張紙親嘴一百次,這傻勁,沒有的。
「在這個時節,就給我一個信。」
我想這樣起頭。寫完頭一句,看看,不行!這是大概又准不得賬的。似乎必定也像做小說一樣,第一句,要寫「我的親愛的,」或者更熱鬧點的稱謂才行。但是,那是小說,這也是?我不明白六姐這嗜好。我想這嗜好,總有一個時候要厭煩。既然當面不過像一對通常夫婦一樣心肝骨肉還不曾叫過一read.99csw•com次,為什麼一寫到信上,就要裝飾一下文字?我發誓不寫「親愛的」。我不當面喊過叫過的字眼,在信上,我也不採用。
時間還才六點多呢,電話又來了。
「你像做文章吧。你做文章寫一萬字也寫得出,為什麼這裏寫一千字兩千字也不能?」
唉,我的姐。你要我寫信,這時在寫了。一面想你一面寫,且在這紙上親了一百次嘴,把這紙送你。……寫不下去了。有話要說,寫不出。倘若是,你的身體此時在這裏,我可以用我的手來摟你,從我的力量上證明我的愛。
你少吃一點辣子,聽我的話,我就快活了。
「只要寫得真切,不準鬧玩笑也成。」
下面是信:
你不要哭。你哭,我就陷到莫可奈何的井裡,非賠到哭不成,我眼睛,壞的程度是你知道的,你願意它全瞎嗎?九-九-藏-書
「做詩好不好?」
「莫生氣吧,我的好人。」
「我的不好的人,你不照我的話辦,我可要——」
「你知道。」
我的姐:
「做文章是做,隨便的。你這怎麼……」
你少憂愁點,閑憂閑愁能夠把身體弄壞;我也為你好好的保養,身體好,也可以玩,也可以做事,至少是在一起時不至於如過去吃虧。
「好,為了遵從你的意思我來寫……」
「那你不依我辦以後來時我可不理的。」
「就說『愛』。」
唉,鎮天我是就只能想這些事情的!
「說什麼?」我是的確不知在一張紙上,還應當說一些連從電話上和到當面尚說不盡的話!
「我當真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