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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死日記

不死日記

我第一句要寫的話,是我像這樣活下去怎樣活得了。
一切的悲觀,無法救。病態的性格的我,在不拘某一處地方似乎都有遇到討厭鄰居的命運,一個平靜的心便很無理由的來為別人談笑生氣,生了氣又恨自己無涵養,且自怨自艾,唉,這些事我也就覺得我生活是很可憐了。
若說要,那就當真去同房東先生說明白,也許是一個方法。縱說自己的窮像,在欠賬上已顯然于房東以及這大小姐面前,然而想象這樣一個女人,是總無多大問題的吧。自己窮,老,但這樣一個平常女人就無法作為自己的妻,似乎說來就有被人恥笑的恐懼,我為我自視的卑小真痛心。
一切生活中全有勇士,所謂勇士者,雖不免為明眼人在一旁悄悄指點說這是呆漢子,——然而呆漢子自己只知向前,如蛾就燈,死得其所。至於與呆漢子相異,倒因為怕熱怕焚,明知光之為美,亦以蠼伏于暗中為樂,這樣人自己可嘲笑處實比所謂獃子還多。
媽的病已經深到怕人,我又擔心九也許將因此轉成病人。……我是罪人,年紀已經快到三十,還不能使母親過一天無衣食憂愁的平安日子。別人的兒子,二十歲左右,事業金錢全不會從手中逃遁了。最無用的東西還可以為人搖旗喝道用勞績升官發財。至於我,我所得是些什麼?
我只盼望在十天內有上海的錢來,方好應付這局面。因為窮,簡直不好意思對於每餐的菜蔬加以批評了。
人的樣子並不美,但身體仍然是少女的身,總覺得十分可愛。
我想人只要會尋快樂,他總有快樂可得的。
我這樣瞎猜,便來估定這人的苦惱因緣。其實我是連我自己也不曾能看得分明的。我要一個女人么?這樣女人便能救我這下沉的心么?
只要莫流血,莫太窮,每月不至於一到月底又恐慌到房租同夥食費用,此外能夠在一切開銷以外剩少許錢,盡媽同九妹到—些可以玩的地方去玩玩,這生活算很幸福的生活了。
一個作看護的女人,相貌也平凡不過,居然一起一動皆像給我受苦,這個事自己也很奇怪。望到窗下廚房院子中竹竿上曬晾的紅衣,就如同見了佛,儼然是這東西只要一親近也可以使自己超生。一些不端方的思潮,凡是曾經用到一個表姐身上的,如今是全把它移到這女人方面來了。時時想起立望窗下,就是背影也非常覺得動心,我把我自己真無法。
試想自己當真已經死去,是怎樣一種情形。
我想如此寫下一月,則我可以將這樣一種東西賣三百塊錢了。雖然這全是無秩序的不足為外人道的自己又卑劣又無聊的感想,只要是能寫,又能賣,我仍然得靠這個東西救活我這一家三人的性命。
文章作完了,得當了衣去付郵。這一周是非到連當衣也無從的情形中受窮不可的。這事實只給我無法,不能怨誰。書鋪不願寄錢那是合理,真知道我這樣可以餓死,或許他們還能嗾了房東來討我的賬吧。我知道有人是歡喜我死的。
是不是十七我也不很明白,明白日子也只不過增加自己房東方面銀錢的責任而已。日子的觀念在我是一種奢侈,說是知道了確定,便多一種「又是一月」的淡漠哀感。
聽到一個朋友說劉天華非常窮,這音樂家真是蠢人。但在中國蠢人終於太少了,寂寞之至。
方有人要我代他謀事,又正有人請我演講,又正有人問我要文章……還有人在報紙上吹我是天才。這天才,用「天才」就可以抵擋一天的生活么?也許真是,對付文字是天才,對付生活則劣者了吧。我要人說我好有什麼用?精神生活的向前,也不是一二知己者流捧捧誇誇給我的幫助算是幫助,我自始至終用不著這些。我要這同情或了解有甚用處?我不能拿這個活下去,也不能用這個治媽的病以及繳九妹的學費。
在此情形中人偏不能不生病。呵,這病,便是窮中的恩惠!
慾望的下沉,我無從隱晦。一面又覺得這不能作,一面又覺得作也無妨,心性的不加雕琢的公布,固然將給人以另一種趣味,我在此事上損失的東西也就決不是三百塊錢所能償的數。不過,說到我,我全人格究竟值得三百元么?我不敢自信。在這書上我所有的只是愚人的真,我究竟有無勇氣盡人人知道我是怎樣的我,還是不可知的。
同念生見到其夫人,于北海。心覺得念生可憐,然而胡塗中女人終無法抵制,也就見其勇敢可愛。念生這樣對付女人是很笨的,然自己忘了笨,女人通性又富於同情,即不怎樣愛他,將來或仍然為這笨人所有。玩到晚才歸,為一年半來第一次到五龍亭茶座。
今天是七月一日。我好像是在做文章的寫了這樣多。
聽到樓廊有皮鞋聲的響,心就跳。且即想出去,能出去也罷,又怕。怕女人還不及怕其他人,這害羞的情緒永遠存在,他方面又日益將慾望增長,若果以後日子中不加上其他變故,我只有一天更比一天苦楚。
到北海一次,則所見亦不少矣。
這時節,只有一樣事是我可作的了,我死。實在是死了后,怎樣的給了人家的方便與不方便,我不會在未死之先去估計預約。死以後,至少我是一無所知再無麻煩來到頭上了。
倦甚,一睡醒來已七點,還是倦,頭腦胡塗,——我恐怕這是大病快來的徵候。說到病,又想起媽。媽是已經願意到醫院去看看病的,可是這時無法得五塊錢。此時的我借五塊錢真是不容易的事,也不知向誰去開口為好。病若不客氣的一定照顧到我,就真是很難的一種氣運了。
有人方以為我在這樣生活的糟蹋下還不死去為憾事!
聽到東房的媽的咳聲,便把眉聚成一字。四百元是一個大數目,三百元也罷。三百元九*九*藏*書不能得到,兩百也好。有了兩百塊錢在手,則一個禮拜以後我們便可以把這個家搬到上海了。這時想,上海不一定是比這個地方為好,不過至少我不會再有一個「混蛋」的芳鄰了。
我因為知道得清清楚楚,我的值一百元或八十元一部的小說稿子,由這些人過手印出以後,第一版是便賺了若干倍錢,對於市儈總覺可敬的。中國有這些善於經營事業的人,正如此時中國有很多的革命家一樣,這都是些有福氣有本領的人,才能利用無價值的精力與無價值的性命,攫到金錢和名位。說話資格不是每一個平民皆有,所以我亦不敢作種種其他妄想。既然是平民了,看了眼睛熱,去做官倒可。至於抖了氣,說一有錢就自己印書,那真是小孩抖氣的話!在他們,只要把書店一開張,自然有那各樣貨色送來給老闆賺錢,我縱算把身贖了,還有其他窮的靠作文章為活的人,因此我想改業也不成。天生我們是為世界上某種人用的,既能泰然坦然於五色旗或青天白日旗下作一順民,同市儈毅然絕交又怎麼辦得到?
天知道,這個人這時不正是為別一個有錢有貌的男子寫情信?
金錢,名譽,女人,三者中我所要的只是能使我們這一家三個人勉強活下來的少許金錢,這一點點很可憐的慾望還不能容易得到。
九又說:「去就好了。」
「國泰民安,風調雨順」,今年的北京,雨在六月落得真好。不過也只不過雨落得真好而已。
媽的病,一面也未嘗不是因見到這窮而增加纏綿。救媽只是一樣葯,這葯是錢。有了錢,不必怎樣焦愁,且想服一點什麼,就買來,想玩,就去,那自然而然也總有好的一天吧。但是眼前誰能從天空擲下一塊錢?我決心,只要有人要我,我願抵押一點錢,來將媽設法醫好。只要有人要,我就去。不拘作何等事,我也能作的。明知是只有錢來可以將媽病診治,恢復過往的康健,但這少數之少數的錢,就無來源。窮,真只好是死了。「媽的死,恐怕至多不過三年,」這老人自己說的話使我要哭不能。我算殺了媽,因為我不能如一般作兒子的找錢。我自己相信是找到了那人間頂高貴的一點東西,是人情,但人情不能使我自己不肚餓,那裡能將媽病醫好?
自己是太無用處了,為這樣女人也傾倒如此。其實,再壞一點,何嘗不使我也傾倒呢。我實在不是一般人所稱為男子的男子,因為通常人對女人的分內的所有叨光處我全叨不了光,這東西比名譽金錢還更離得我遠。
只想在下月,上海能為寄兩百塊錢來就好了。
明天可以過上海吧。看看這日記,是斷了。
今天天氣太好了,人便像非生事不可。
無論如何這是一種類乎恥辱的事,就是她的漠然也是我的恥辱。雖感到恥辱,也仍然不吝惜自己戀戀的心情,所以我又在此事上說我蠢。
我與世界的一切一切,真隔離得太遠了。這結果將來的生活總只有比目下更壞。
「醫院也不一定見效,」媽且同時將一句舊話說起,是「吃不下西藥。」
這樣看來我的死是對於少數少數的人很有益的。我且不能發現任何方面的損失,雖說並不缺少那種死後知己的友誼的捏造。
正因為男人覺得有女人作事作官好玩一點,我們才見到有女同志出現的。
天氣很好,晚上尤其好,天氣好則我更無法支配我的時間了。
七月十三
人類是可憐的東西,我不能在此話上多有所解釋,但一想,總之處處是可憐的。
唉,我們這一家!
我是有一些部分已當真早死了。
把生活弄成簡單之至,也將成為問題,處此青天白日旗下,與處五色旗或龍旗下,無用人,艱于生活仍然是一樣。會作官,初不是因時代不同便賦閑。不善於經營生活,到任何朝代下作一順民也處處吃虧。看看頭戴青緞紅頂瓜皮小帽散步于社稷壇附近人物,那才真是能幹忠實同志!把作官方法,由五色旗下政府學好,拿來應用於青天白日旗下,處處見其從容不迫楔合無間,令人羡慕不置。
我嗔著一切人,很無意思的嗔著。但是,心裏想,此時的中國,有一百個會說諷刺話的法朗士,中國不仍然是中國么?口上的牢騷等於音樂,紙上的譏諷等於繪畫;不是人人可能聽到看到。即如魯迅,也只是一個無用東西,可憐之至!
一些憧憬的感覺,詳細看,只是更憧憬。眼睛因為在燈下看書,成了近視,心眼則因為孤僻成了近視:我是始終無法把我一切生活方向看清的,所看到的全與別人兩樣,雖然是另一種味道,但這「不同」已將我摒除在世俗以外了。
想來這生活也好像並不算非分希望。為什麼就不讓我有這一天?
這日子是昨天才從西城見到的。
告媽說,再過一月我們可以到上海了。媽在微笑中露出不相信的神氣。她雖不問這錢的來源,但說是也不必太過分勞動。
又一天呀!
貼過字條與不曾貼過字條的瓶子罐子,羅列於我眼中的,夠多了。我只徒然期待這東西說話,以為一千個中至少有一個會憑空說「我愛你」的。實則我見到的多數全是在一個人將字條貼到了瓶底時,這瓶子才開口向那貼字條的人說「我愛你」。然而我偏相信瓶子有拒絕主人歡迎主人的理由,我在一個很蠢的信仰中把日子糟蹋了不少,到如今,則又感到人已老大更無權利說誰「應歸我」的話了。
別人在另一房中的互罵,罵過後又仍然吸煙喝茶,且在同一的一件趣事上打著儼然同樣的哈哈,我耳中卻永遠為這些離奇的罵人字言生氣,且像甲乙兩者全是在罵我。因為窮,工作的所得,終無九*九*藏*書從使我搬一個較清靜地方去住,窮給我受苦的間接方面,便是這聽隔壁的人罵娘吵鬧的義務。
在本寓里就正有著這樣的天賦特厚的人在,是一群。白天在睡以外究竟作了些什麼事,那是不容易為人了解的。至於到了夜間,那就不妨一同來在一個空房中圍著用兩張條桌拚好的方桌上面打著夭二的麻雀牌。可以「沖」,可以「拉庄」,可以「抵」,全是能夠懂得怎樣把場面弄成極熱鬧的人,各人又精神勃勃,無萎靡態,我覺得這些全是可以值得佩服的。一個大學生,居然能在論理學,幾何學,文學通論,以外還能懂得打牌,記憶到若干專門名詞,這類人腦力之佳,至少也就足夠使人驚訝了。
關於魯迅這個人,我有下面一種感想——
很可笑的是一聽人說到我所敬仰的什麼人生活很窘,無理由的吃虧時,憑空就無條件的生出憐憫心情,倒比憐憫自己還來的長久。一面卻又免不了要說這是蠢人,因為學會了別的卻不學會到社會上搶飯吃的本領。把我算在內,這類人是不適於生存而全應該早死,省得另外一些人放心不下的。就是學音樂,學雕刻,也似乎不能夠為人承認是龍旗或青天白日旗下的順民!
我要努力十天,來把這希望變成實事,可是我的血,你再流就全完了。
天知道,這個人這時不正是同到她的情人拿我的胡塗作談笑材料?
中國就是這樣偉大的國家,無所不有。說無所不有,在自己,亦艱于解釋,總之中國「人才」是無所不有吧。年青人,想學習作官勢派,固不必擔心無摹仿處,雖不必舉目皆是,但,真是多。
天生的有這種以互相辱罵為樂的人,自然也就應當有來傍聽這辱罵為命運的人,……想到此又不由得不苦笑了。
我是願作一個平平常常的人的,這不是命運所許可的事。
聽到在上數日半夜裡吵架的事,方以為以後這公寓會寂寞下去了,誰知到了昨晚又議了和,仍然是四人很有精神的且各用著和悅的笑臉在那三號房中過了夜。到了天明躺在床上去睡,一直到十二點再起,睡眠既足則食慾健增,這些人是有福氣的人,很會生活的。在另一方面自然還有比這個更好的事,但一個大學生終不是一個軍閥,期望他們當真去嗾了人打仗流血,把別人的血流盡,回頭各巨頭又來握手言歡,終是辦不到的啊!
每天希望到憑空發洋財四百元,這希望到明年今日還恐怕無從實現。四百,多嚇人的一個數目啊。然而我又知道這隻是闊人送小費的一個通常數目。為了得這錢,倘若這時有人要我作一點苦差,我是毫不濡滯便答應去作的。有了這錢我可以為九留一百,作三個月的費用,剩那三百可以拿去同媽返鄉住。因此一來老人的病自然會好,我也會把空氣換換,不至如此萎靡吧。
說到衣,我仍然無語。媽返自己房中了,九在窗間哭。媽既去,九才說媽夜來咳得更凶,會危險。
唉!昨夜是又夢到發財了!我只能作一點小小的夢。
死,好像是當真絕交了,其實則我死的一天便是凡與我作過生意的人發生更多關係的一天,他們誰都願意我死得離奇不經,好作出很聳人聽聞的廣告,一般不相識者也就想在這沉悶的生活中發生這樣一件事情,好解除這單調周圍。社會是期待我一個荒誕的結果,即或是不曾有誰好意思來同我說過。
心是煩亂。是隨時隨事皆像可以生氣。
今天是所謂「軍民聯歡大會」的一日,公園中正擠滿了人。且聽聞上台的除了要人說他的戰績與殺共產黨的手段外,還有名人的演說;大致這演說還可補充要人的意見,有煙火,有戲,最難得的是女大學生表演各式舞蹈音樂的興趣,大致是于衣衫排場全先預備得入神出化,是博要人名人撫掌不已的。
一切的一切,全是如此同我漠然無關的。
我恨我自己卻如此無用。既不能把自己縮小,各處鑽營學一隻狗搖尾乞憐,又不能把自己放大,到各處地方各樣機會上去大吹特吹:生活方便法門原是這兩種,就是把賣文章作本行也少不了需要這樣本領。我實在是無用的人。這世界,正有著人自己來捧自己的場,得到不少人敬服與憐憫者,這非凡聰明我那裡能學到?
單是為了隔壁一個客人,用那湖北口音學官話,罵混蛋,我想我既不能把這小雜種打死,又無從搬家,又無法禁止這「混蛋」,也就很容易的想到死。當我發現了自己是怎樣的勉強的同到這一切人接近時,我為我自己的忍耐實出奇的驚訝了。我並不真便如此輕易死去,而這些聲音的煩惱我又如何大而且長久!
我不圖這樣上了年紀的人還這樣容易因這些事激動。
我過天津,住長發棧,是今天。
請來的先生,在這先生教九妹教讀法文時,竟不敢與其見面,怕人問到學費的事。另一時,見到了房東,也畏縮之至。那裡還敢見面?聽聽這腳步聲也心中不安。無用的人啊!別人殺了無數的人,流了無數其他的血,還好意思說為國為民。別人靦然無恥的作著假慈善事業,盡其太太賺錢發財,也不以為意。至於自己則所負不過債務五十元,也如此心疚不已,我真是無用的人啊!
說到媽病,九說:「把媽送到醫院好了。」
七月二十九
只是坐到桌邊,半天的光陰過了。願意逃出這地方,暫時往另外什麼場所逛逛,消散這心上東西,又不能。算到日子已過一月,不若將公寓賬送清,我總想萬一我脾氣再壞,真會殺死自己。上海無錢來,在上海方面當然有比我要錢還更好的理由在。可是若再過一月,這樣不是當真要餓死么?在這樣情形下,read•99csw.com還不忘到要女人,我為我自己的糊塗憎恨到極端。
想起自己,又不禁難受。這樣女人也能使我顛倒,我完全不能自信。我這樣無用。也是從此一事上才看分明的。在另一時,被一些談閑話的人,拿來說,沈某某,愛了這樣女人,且為這樣女人苦惱,那才真是笑話!在這時,則簡直有「就是笑話也罷,我只要同這女人好就成」的氣概。
望到那發育得正好的背影,心就搖蕩,且更為自己可笑又可憐的,是因為希望可以在樓廊上見到這女人一面,竟屢次借故到媽房中去,又出到六號房去。不期然的碰頭中,對視不過兩秒,人就不能自持,回頭到自己房中來,所想到的只是願意哭一場。
七月十八
我在此事上能有什麼感想呢?人是別個的人,下了定錢,擇日搬貨。我為這人擔憂,擔憂這女人在興頭上將免不了作一點不端方的事情。其實這也無聊,這是別人的事!
同媽說了一陣念生同念生女友的事情,到後轉到日子的計算,算日子,我怕媽為此又憂愁,就走到自己房中。
事實的進行,全不是與夢商量過而後才生著所謂變化。正如所說,有一百法朗士日日握筆寫著那譏誚文章而紳士們還是各處扯謊各處騙人,兩者全不相關!這一面正懷著這女人的美,那一面,卻料不到在今天就作定了新婦,——今天為款待這未來新郎還備了酒席,我們吃飯還正說今晚特別菜好。
昨天,寄了一篇文章,名誘拒,通篇無一句對話,是兩個啞子,然而這樣寫卻仍然是可能的。不過,我就成天用心來寫文章給人看,讓一些不相識者在我聽不到看不見地方糟蹋了時間同金錢,讀我文章又同情或生氣,這就算是生活么?除了放賴模樣要人家在這文章上給我在一月以內寄三十塊錢以外,我還可以要些什麼東西?縱有意無意中要了人的眼淚,眼淚與稱讚能使我精神充足多忍苦挨餓活五天六天么?
但是,四百元,多嚇人的一個數目呀。目下是對於九的法文教員上月欠薪五元很是為難。這個老實人,每月十元的報酬已夠微薄,還欠賬,即使知道這一面是怎樣一種情形,能夠用苦臉說可以原諒,可是自己好意思說話么?我是每一遇到上課時,便想走開的。無論怎樣說法也是對不起人,作教師的是比我們更可憐。
「養出這樣的兒子,文不能當謄錄生,武不能當救火兵,好笑!」使媽還免不了為人嘲笑,我的無用罪過豈能質辯?
耳朵的用處在幫助我思索那女人的行動,只想憑空作了這女子的夫。若我真不缺少這作人丈夫的勇氣,那在另一人身上未嘗不可以發展這天才。認真要,就去作,也就有著那等待作妻的女人在。我能作的只是類乎捨近求遠的事。沒有力,沒有比空想更確實的計劃,把我的一點想望除去,我這戀愛便完了。
不能作任何工作,我獃想。
下午來客到五時方走。我怕客之至,但無拒絕朋友遠道來此的理由。在客面前我不能不極力打疊精神對付,待客去后我又來懊惱。我要能體諒我這心情的朋友是沒有的。
人到不能為名為利所醉心,去冒一切險,這人不胡塗地方,只見其獨與世相外的多災多難,不適於生存,初無可敬處。我已無意中成了這樣的人了,因此我還得準備世人的揶揄。
這是早上。早上的感想,只是心躁。望到桌上的殘燭,自來火,信封,零碎稿紙,扣帶,茶壺,筆,一枚銅子……我還望到自己的心,是無沒落的心。
七月一日
對於女人的要求,總有之,像他這樣的年齡,官僚可以討小老婆,學者們亦不妨與一個女人戀愛:他似乎趕不上這一幫,又與那一幫合不來,這個真苦了這人了。然而這個人又決不會像郁達夫,那麼干喊「要」,彷彿居然也就喊到手了。處到這時節,也不會有女人反而去纏他吧。一些人,本來也無聊,讀了他文章,便說「這老頭子深刻」。說深刻,有什麼用?最好是自己是那麼年青,那麼美麗的一個女人,像一個世俗所稱讚的觀音菩薩,固執的愛了他,大胆的趨就他,這于老頭子或者是有用的。他雖然從不說過「要」的話,但假使真有一個這樣的女子,實在是救了他。……中國有一百個法朗士,中國還仍然是中國!年青人還是成天在各處被殺,年老人還是可以各處作官,買人口的販子還是用二十兩大秤一毛錢一斤的行市。……把他的東西,翻英文,翻法文,翻成世界所有的文字,也抵不了一個女人來大胆愛他為實際給老頭子幫助。至於把自己本來還很惑疑的作品,給一個人一翻成外國文字,便以為自己是了不得,而從此中得到一種如飾甘露的淳醪的微醉,這當是某某天才的事,不是魯迅這個人的事……
我且將九的天真傷了,因為作哥哥的在此時卻不能幫助她安心讀書,強她參預生活的事。
七月十七
危險,有什麼法子可說呢?我們何嘗不會一同到餓死的地步。九卻太相信時間會把我們生涯轉到好境的事了。那裡能夠?九不知道她的二哥也快為生活壓死了,她一點還不明白。但總有一天她會明白的。可憐的是她,她年青,美,不應當生這樣一個壞運,將她青春磨盡。
我寫這些事總無一個人能相信這是我與我家的目下情形。
我若是遇事勇敢,糊塗的向前,我的所得決不是今日的一百零五個無聊。對女人,不糊塗的纏,豈有蒙人愛憐的一天。看著別的朋友,正有著頂好的榜樣在,用著那荒誕不經的撒野方法,一味痴,終於把所要的女人得到,也九-九-藏-書並不少。縱說碰壁機會多,然有天生善忘好性格,今日的事今日來負責,到明日,果又遇到了眼底恰當女人,無礙於再整頓精神,來使用昨天用於另一女人所失敗的把戲。經驗越多則從女子普遍的性格上更多認識,而將方法時有所修正。這世界,女人原本又是那麼多,全然慘敗是未必有的事吧。
我不是偉大的人,天意只使我無法同平凡的生活接近一步。我要活,這時則雖苦著忍著也有活不下去之勢。我相信我若吃酒,則一到大醉也許真能夠用力將媽同妹殺死再來自殺。我平時,並不缺少這樣的心!可是我過細想想,為什麼原故我打量的計策總不外這些又笨又刻的計策?我只有忍淚告我自己,幸好我決不至於大醉。
還是這樣安分活下去吧。
一個人,窮是嚇不了我的。有錢就用,無錢餓也盡它。至於媽,以及老九,不是應當如此過生活的。老人家可憐之至。九是小孩子,也應當像別人家小女孩一樣,至少在這樣年紀內不適於知道挨餓一類事。但是讓媽同妹來到這地方的我,有什麼法子可以把生活弄好呢?出於自己意料以外的是各處寄來的錢數目的少且遲延。我不能怪人,我實在又並不寄過多少文字的稿件給我的主顧,他們是做生意人,豈能因對我慷慨來做賠本的事。
假使有機會,我不敢斷定我好如何撒野于這女人面前的。我願意來忍耐這誘惑,只是先擔心自己不是偉大的人,終恐免不了墮入平凡里去。
媽老了,餓死病死是應該,雖然這是我的罪。我自己則餓死病死也應該,雖然不能學壞一點勉強圖存也是我的罪。至於九,是應當有理由活在這世界上的。然而媽何嘗全無理由再多活二十年呢。
一事無作只是心中涌著一些東西。說是十天把生活的方向轉動,如今是怎樣的盡了力?在這十天中,只是躺在床上流汗把日子度過了。其間作了兩次壞事,是白天。人卻似乎不怎樣疲乏?可是更壞的是莫名其妙竟對於房東女兒動了心。
死了也好。
我應當作一好平民,收拾一切牢騷,才是本分。
很奇怪的是這些人,成天同一個同學之類打打鬧鬧,也居然能把每一個來的日子混過,如今的天氣,一日真是一個頗長的一日呀!
女人並不美,是詳細的不馬虎的見到了。然而還是如此妄想。我又怨我的窮了。若不窮,若能夠設法另找一房子,則這誘惑也不至於繼續吧。
衰老的自覺,在我卻無時無刻不被包圍中,這自覺使我對於一切榮華全用不著了。只要莫使到這樣一把年紀的母親同為挨餓而致死,我寧願放棄了一切凡是男子所有的好處,也無所怨。要女人,也不比需要吃飯為更飢餓。到明知自己不是作丈夫的材料以後,是不再抱著那女人不理的無聊悲憤了。我願意世界上每一個男子都得到他的幸福,把我來墊腳便可以邁過一重人生的艱窮的牆,踏到一個好地方去。
豈止想到一月?把「一年又如此過去」的感覺維持到明白今天確定的日子記號以後,也有很多次數了。一年來我所得是些什麼東西?
又想到無賴了,我為我自己心情可憐。只有我自己真能憐憫我自己的。我不要誰來將友誼和同情誤布置到我頭上,然禁不著自己的憐憫。我能看出我十二分可憐的,但說出來則只逗人笑。人我的心情距離,是無法縮短也好像不願縮短的。
我終沒有能自救把我從女人的誘惑中全然引上文學的大道,雖然這時是對於房東的女兒已全不動情。這女人,我在我心的生活上,已經就算戀愛過,失戀過,終於厭倦忘卻了。然還有那另外的一女人的影子在。這橫耿在心上的,才是我真在戀著的人。想到這人時卻沒有情慾的自私與佔有的自私成分。就這樣單守著一個並不十分清明的印象,兩年來都像只要這女人命令一句,要死就敢於決定會很毅然的去作這吩咐下來的事。實則我們離得這樣遠,遠到不可以用尺量度。全然無望無助的把這愛頑固的維持下來,是我所能作到的事。我為這個沒有怨別人,只自己時常覺得無用地方很可憐。不能愛,也仍然無法把這心轉了方向,彎曲就另一機會所許可的女子,我是在憐憫我這無用又常常抱怨我頑固的。
七月十六
不然像這樣成天心忡怔著,頭痛,眼花,耳朵叫,卻仍然得於時時刻刻中想到兩個角色的對話或一段家庭的現象,以便於另一時節伏在桌子上來寫三塊錢一千字的小說,這生活我真厭了,當不住了,要繼續也不能了。文章既不是隨時可寫的東西,寫成又不是隨時可賣的東西,我即或願意如此得過且過活下去,恐怕也不能夠吧。
我猜想是我在這世界上的位置,究居何等。我若是很聰明,能自殺,或殺了一個女人然後被刑,則我將怎樣給市儈們以歡快!且為了這樣給人有趣味的新聞,也許當真有些平素漠然的愚蠢男女,一有機會就來為我流淚吧。也許媽仍然存在,便靠到此事得一個市儈的哀憐;或一個好事者哀憐,給媽同妹一筆錢,盡媽同妹好好過活下去。至於我忽然病死,恐怕不會有如此下文。至於還好好生存,那就理合盡一些書鋪老闆用做好事的態度挑選我的小說稿了。——這樣一來他們是對的,因為我存在一天便應當靠這買賣活一天,若不苛刻到我,下一次也許我就大胆的索價起來!
今天心情又轉壞,想哭。雖見到別人女人怎樣平常,總覺有這樣女人還可以「示威」的。天地間女人是這樣多,差不多肘子與肘子可以隨便相觸,好像我則是非常小心的向空處退讓,終不至於觸人或被人觸的。
莫花費過大的損失,而得到同這女人一度接近的方便,九_九_藏_書是這時的心情。在愛情上叨光,又不必多有苦惱,我這自私心是並不缺少的。只是其實則我在沒有得到什麼時,已經把一個女人應得的代價全支付出去了。在這些事情上的不經濟形成了我的無用處,真是無用。
在我工作上,我想到我應怎樣把方向認清。這同我在生活上所下的決心一樣,結果是完全失敗了。
心想有錢倒可以送這人一筆款子,讓他去開一個大規模國樂學校,擴大的向國際上去宣傳,——但這一筆款子的數目是我不曾想到的。
女人是瓶子,是罐子,凡在其底貼上了字條,寫著「這為我所有」字樣,便有了這女人了。一些人,是不問這瓶罐願意與否,設法將這東西底子翻露,勉強貼上這一類字條,而使女人承認她自己屬於某某的。能幹人則雖明知這瓶底業已有別人貼過字條,卻將一新字條貼到那字條上去,終於把這女人又引歸自己有的。要這些瓶瓶罐罐作主,說誰是它主人,這無從辦到。瓶罐的口與心是為容受水或燒酒白糖用的,女人的心則只為容受男子愛情而有;女人的口那不過是最適宜於擦得緋紅,接吻一樣東西罷了。
我總想到我會忽然而死,是嘔血,或是腦充血,腦貧血,以至於……實在我連腦充血腦貧血究竟是什麼現象的病也不深知,不過我想總是在這一類來得很快的病中死去。
我奇怪,女人這東西,是為這些事而生的理由。一個女子大學的學生,她的趣味恰巧立在給人歡喜的種種事上,這習慣的支配不能不說是非常巧妙的。大家歡喜看女人打扮得怪,她們就毫不遲疑去作。大家歡喜女人像別的玩意兒到台上跳跳唱唱,她們就十分興緻去跳呀唱呀的表演。而且在此情形中,每一個女人都不忘記把慾望維持到被人誇獎一事上,於是凡屬女人都能在行為中賣著十二分的氣力,從喝彩聲中取到一些榮耀。若說女人不是怪東西,至少我以為女人是好玩東西,從前男人歡喜女人裹腳,於是有小腳。如今則男人歡喜女人讀書認字,於是女人就都入大學念書了。
生活真難,就是聽別人的打,罵,吵,也不容易活下去。雖然我是仍就活下來了。
七月十三來第二次寫,一停是十天。
天氣是太好了,適宜於作許多事;適宜玩,適宜出外……即或無處可走,雇洋車到長安街走來走去,看天上雲也是很難得的,可是我們全不能辦,無多錢。
我不敢作聲。九不明白進醫院要錢。雖明白,也總以為二哥能借。雖知道借也不能,還以為媽的兩件夾衣此時不一定要穿,當去也好。
這樣坐在公寓中,日子的推遷,只作成了一月吃呀睡呀欠賬數目積累的意義。我不知要怎樣來變更這生活。只要是病者不病,而作工者可以照常有興趣作工,老人要想到什麼地方去玩玩就去,讀書的遇到應買一本什麼書時也可以即刻買到,賬,欠也不能再多,每一月可以敷衍一月,那讓這日子推遷,也就可以不必多為所威嚇了。
媽說:「不要緊。」然而說完就咳。
……媽是活不了。妹是讀不了書,無依無傍的呆在這地方。這一家完了。但因此,凡買過我一冊書稿的,將因為賺錢原故,在廣告中稱我為天才,且深致其惠而不費的惋惜。其次是一些自以為明白我的人,來在一種流行雜誌上寫一些悼念我的文字,且也必不吝呼我為天才,或比之於歐洲某某。其次是當我在生時,與這些人論調不同的,便來否認,想在我頭上賺錢的書鋪廣告或類乎廣告的文字加以非難,於是在打倒天才之後他們得到了稿費以外還可以得一神清氣爽機會。
看看自己所寫下的是些什麼東西吧。連自己也莫名其妙。
我太不勞動了。懶於找尋一切的心使我一無所得。近來則連想象中的愛情也缺少構成想象的成分。
看這女人的睡起神氣,才覺真不美。又似乎知道這是房東先生業已寫就籤條貼上奉送字樣,籤條上名字是另一個人,自己便看得漠然了。我為我痛苦恐怖,此恐怖實無須。這女人再也無從使我心跳了,只是我並不欲放棄我逗這女人的權利。
昨夜落了一整夜雨,此時晴了。晴了有蟬叫,自己一事不作,聽蟬而已。
脾氣壞,這來源不是身體不佳了。
若果日子像這樣過,把這女子成天繫到心上,一事不能作,這在遠處說一句話也心跳,我不知道我生活將到什麼樣子。
又想到……唉,壞的想念使我從人轉到狗,我相信在我地位上也不至於如此。唉,女人!
說是不要女人那止是謊自己的話。
然而我,將何所用其糊塗事可作,也決不能作。在夢中,勇敢便非我所有。我追想我這無用的原由,還是窮。因為窮,我把一切勇氣全失了。永是把麻煩人當成我心中一件不當的罪孽,便遠遠離女人與社會。依稀像是有半分驕傲而如此,這驕傲,真夠丟人!想到不全然是窮而無用到如此時,我就覺得正因為要我這樣無用的人在,才能顯出這世界上英雄的幸福與女子的命運。在許多地方,永遠是機會見到那些身長五尺腰大十圍臉若醬瓜的漢子,偎倚到一個年青貌美的女子身旁,被糟蹋的女子仍然很少難過樣子,這之間,豈少全仰仗這漢子勇敢無畏而得到這勝利?
先在此說吧,我的知己呵,你們不會知道我的。總有那種真想在此時要了解我的人,但我的脾氣,我的表現於你們面前的種種,只有增加你們對我的誤會。我們終究太隔遠了。我是我,你是你,在生誤解了我的,決不會到我一死你們就瞭然我的一切,這無理。至於在生既不曾見過我的,更不用說明白我。我為圖死後的清靜,不要一個人為我作紀念或悼傷文字,我的活著的每一天,便是自己悼念的消磨了去,一死已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