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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死日記 中年

不死日記

中年

短短的時間,把我變成怎樣無用的人,在他的清明正直眸子里是可得著正確反影的。
作著被人稱讚的彷彿勇敢戰士的工作,苦鬥中放著金光的花,是已有成績。然而實際上這隻是一張病葉,凋零的美是除了給人以顏色的鮮明以外,再不會給人別的什麼的。在工作上得了別人的誇讚的浮詞,也正如這人看到一張落葉,說它是美。怎樣的早凋,怎樣的憔悴,會有一個人在細細的研尋以後發著憐憫的一喟么?
什麼算思想向前?當然有人回答得出。但是,倘若回答的人是指著自己鼻子說話,話是這麼說過了,他的心,卻是願意妥協另一面,「皇家供奉」的事若可作,他便不必冒著多災多難的向前邁步危險,一轉而為中正和平忠實同志了。
八月二十六
許多思想是近於獃子的,越呆也越見出人性。
八月十五
世界上是沒有女人要我愛她的,因為這出之於我便似乎是侮辱了女人。我明白怎樣不使女人討嫌我的方法了;明白了這個對我也有益。不讓別人有我的影子在心上,則我的醜樣子,當少一個人知道了。我還深悔我仍然認識了一些人,其實是不必同這些人道名道姓的。
八月十一
八月十二
到這時,需要類乎家庭這東西了。就是有媽同妹在身邊,也還可以從這中得到換一口氣的方便吧。如今卻正是錢不寄去兩人即有在北京挨餓的惶恐,而自己,卻這般無用,縱得著彷彿恩惠的某大書館允許,只要有按行市兩元半拿錢,也不能多作!
天才永遠是孤獨,孤獨的見解多是對的。對與不對是訴諸歷史的事。而所謂深夜獨行者,他是終不免被人迫害無以為生的吧。一群與一個,在思量的斤兩上,天秤向一個的這一面傾,是可能的事。但把作戰方法混合到生活事業上,特殊的卓見只助成其多災多難的機緣而已。
我彷彿所爭的便是最後的一死。
人覺無聊。仍然為煩惱支配到身心。
八月二十四
八月十三
筆一停頓下來是整七天。料不到是這麼一周我還是為疲倦包圍,一事不能作。去者悠然而去,來者亦正倏然而來,這中似乎並無一個我存在。
忍了痛從第一路電車的這一端到那一端,靜安寺的鍾是九點三十五分,施高塔路的鍾是十點卅分。差不多有一點鐘消磨在車上了。要會的人卻不見。但另外見了一個人。說是在彼不在此,也成吧。
把筆投下,酸楚在心,人是太疲倦了。
我想些什麼,我是不敢追問的。一些危險的又復可憐的思想支配了我,變換的煩惱著各樣煩惱,唉,這生活。
既然這樣,去考考,就行了。想雖然想這樣事,卻又不去試試,這為了市政府另外有熟人。有熟人,是反而把我勇氣失去的。因為我不願意有一個人知道這時的我還得來作這樣不光輝的小事。若是願意把這希望給熟人明白,那倒隨隨便便也可以得到一樣事情吧。我不要恩惠,所以不去找事作。正因為我不要類乎恩惠的把文章從相識處換錢,我想改業。
我咀嚼自己胡塗的用錢,便想起母親說的應當有個妻來管理的事了。不然真不行。不過這時到什麼地方去找這樣一個人呢?誰願意作這樣一個萎靡男子的妻?說是有,我可不敢相信的。
維建到此睡。對於他的事,彷彿說教似的談了一晚,滔滔的足使自己吃驚的精神,用得真不為少了!但是,說到的,不正如自己的事一樣么?自己就從不曾用力氣去改正過一次。僅一次,也不曾作過!作事作人,照到所業已瞭然的方法,向前一步,我不是就可以read.99csw.com將我這生活改變過來么?
八月十四
我願意另外給媽一點愉快,沒有這力,與這命。
到萬孚處聽他談了若干女人的事。我倒彷彿是一個非常適宜於聽這一類故事的人。看別人,或聽別人,自己是無分的。然而從這中得到一點難於解說的寂寞;又為這寂寞而愉快,是我此時的心情。
這是慘事,人是這樣死去了某一部分,而活著的部分也不過代表是與死接近。
大群與小群抗則大群成功,小群與個人抗則結局當然可知。如今是凡為一群全可說是勝利了,可幸哉!
今天,是這樣讓他過去了,我抓著的是我的生命中什麼,我不明白的。
使老人在我死以前也常常感到「好像沒有兒子」的心情,憂傷的沉默的擔著生的苦惱與寂寥,這是作兒子的我所能給媽的。
不能想什麼。
我是永遠只是我自己的。
說缺少信心,不如說缺了更其重要的力。在一些瑣碎的希望上,在一些固執的心情上,我把我的力已用完了。
對文學,自己是已走到了碰壁時候,可以束手了吧。
八月二十五
到夜,為夜的寂靜所嚇,我反照我的心,就哭了。
徘徊了,彷彿耳朵邊響著這樣話,放下不能,努力也不能。一個生活上的落伍者,還希望蓄著力反抗什麼,是妄想呵!
睡得太少了。
為習慣,為一種客氣,我便在一些人的心中把友誼建立了,時間給了我空暇,能盡我多思索自己,我願放棄這全部「了解」,「同情」,「友誼」的。
在所謂知己中尚有因了我衣服違反身分將我看成比花子還漠然的,雖然我不會因為這樣去把服裝改成豪華,可是我被人類的估價也就可想而知是怎樣定下了。我的知己啊,在時代的追逐中,我已下沉到池裡沼里,趕不上來領受你們的純潔友誼了。不過我告你的是在池裡沼里的人是仍然走著自己的路的。我承認你們的聰明,知從形式的表章上定下人的等級來。你們永遠是對的,這如你們永遠應當勝利一樣。你們的常識代表了世紀的進步,也比如蚊子臭蟲的存在代表中國的文化存在一樣。凡「多數」便是對的,你們是多數。
八月二十二
真的向前也許反而被人指為落後吧,這有例子了。
到近來,很多很多的機會只給我茫然呆鈍。在呆鈍中時間與生命是沒有意義的東西。我奇怪我自己,以為這樣的繼續是於我有益。
我不能用這些浮淺的東西救我自己下沉的心。
人是真病了。頭痛,身痛,呼吸彷彿也非常吃力。
在文學的事業上,朋友中,方對於我這小小建樹引為企慕的,也不乏其人。要對這些人說,「書是印過十來冊,卻還日日思量作兵去」的話。應當看來是謊話吧。生活的疲憊,是但想著這些轉變的突然而獲救的,照情形說來,則似乎連仍然去作我那七塊三角一月的一等兵也將因了生活已成形態的諱忌而無法實現,否認眼前的我終不可能,然而這眼前的糾纏真是怎樣討厭呵!
因此我總想設法把自己姓名換成另外一個,不怕是起始,我也來起始在一個全然陌生的社會中建設我的新生活,原有秩序全捐棄不用,這樣,變成事實,於我是有著不少利益的。是落伍也罷,這樣上了戰場而被打下那是不會抱怨社會的待遇不公平的。只要我有力,我能選我要作的事去試驗,在事實的爐上可以煉出我的真金。倘若說,煉也罷,實際材料還是一塊銅,那在這證據上我可以安身立命,因為似乎從「煉過了」的一句話上便得到那安身立命基本了。
自己只能用「落伍」嘲笑自己,還來玩弄這被嘲笑的心情。
到了那類地方,我就把鄉巴老氣全然裸陳了,人read.99csw.com家年青文豪們,全是那麼體面,那麼風流,與那麼瀟洒!據說浪漫派的勃興,是先在行為上表演,才影響到文字學上的,正如革命文學家是革命成功以後來產生的東西一樣,中國在這一事上實炫耀著民族的睿智,大可以給人傾倒的。
十年不是很短的一個過程,不過終太快了。十年來各人在命運中建設了自己事業,各走各的一條路,各因著各的環境不同而歡樂悲哀,人的生活真是一件奇事。
我老了。
自己的生活也將同自己的工作有同一命運,被人看到的只是那頂不精彩的一面,而這樣的錯誤的被人賞識下來,是生活方面的損失比起其他更多的。我能夠忘掉了我自己一切的存在,則同時把別人因我存在而有的什麼什麼也同樣忘卻了。
打我自己的嘴也是空的吧。
來此一共是二十天,得了《新月》方面五十塊錢,《小說月報》二十塊,也平處十三塊;共八十三塊:用完了,幾乎是不曾有過這樣事似的,錢是只餘三塊了。還是日里夜裡嚷著窮呀困呀的過日子的人,卻胡塗的用了這樣多錢了。
今夜無意中,與也平丁玲走進北四川路一個咖啡館,到了才知道這是上海文豪開的。到此的全是歷史上光芒萬丈的人物,觀光真不可不算是幸事了。幾個野雞模樣的侍女,充分的表現著一切肉感的體裁,於是這一般文人靈感就來了,詩也有了,文也有了。在作生意方面,則雖不比賣書賺錢,蝕本的事顯然也不會。他日有人作文學史,實在不會忘記這些對藝術發揚盡過大力的人;——至於由本店編印文學史,那當然不消說是不至於遺漏的吧。
但我這時是較之我五年以前更危險的。
我也不一定要仰賴這外力,增加我生活的信心。但是,在據說的一群知己者中,能發見這樣一個人么?
也想到,朋友中先是在生活中並不曾表現著怎樣才幹,但一到作官時也就自然而然熟了個中情形處之泰然的。可是總不是我的事吧。
無意中,翻出了三年前的日記來,才明白我還是三年前的我。在這三年中,能幹人,莫不成家立業生兒育女了,盛名與時間俱增,金錢和女人同來,屈指難於計數。許多革命家已作官了,許多……
回來,喉部發炎,若是白喉,則不吃藥,盡它加重,決不悔。我真不能再顧到家中人了,我願意死。我明白我是終會為一些什麼說不出的壓力把脊骨折斷死去的。死的意味雖想來也有點兒慘,不過較之於無辜青年被殺頭,應當說較高一著吧。
聽到炒菜的聲音。聽到這樣聲音,就覺得菜是下鍋在炒了,一分鐘與一點鐘在鍋里呆,味道會生出怎樣不同吧。這正如人了,我不應當想象那生菜的新鮮顏色與風味,時間是我們的火,事業是我們的鍋,因為我們已到炒焦的將近了。
想起他,明天後天會來吧,就彷彿心中涌著歡喜。但也像很慘。我們大致全老了,老不是可怕東西,但在相互用著中年人心情,來觀察這對方的心,且客氣得像客,是很可怕的。因此就不由人不追想十年以前的打鬧情形來了,彷彿兩個仇人,如今卻用別的心情來接待這仇人,時間只十年!
說是深深陷在池裡沼里,這池沼的陷入終於會到連想拔的勇氣也尋不出的一日吧。
為獲得,或犧牲,活下來,是應當的。如今的我可為什麼呢?
八月二十三
一個頂荒唐的意見支配了我的頭腦,已經有多年了。我總想把生活徹底改造,從前的好歹全放棄不要。我若能這麼辦,我將去作奴僕,看一個另外的世界。儼然是一樣事情也不能作的我,真只有找那具有好脾氣的主人一個方法了。這時有什麼人要這樣人我也願去的,只莫把機會給我憶起過去——把眼前的一切全從記憶中抹去。——我的新的read.99csw•com生活即或怎樣給我煩惱勞頓,也總不至於如此時情形吧。
我是適宜於一錢不名的生活,到那時,才會寫出什麼的。倘若說偉大作品之類,在過去,或未來,都會有,那麼這產生的來源,總不外乎要窮來通吧。
用了像是泄氣的擺脫這人間恩惠的決心,我還想去一個地方作聽差去。這浪漫的思索只增加我胡塗。若是真有這樣地方,我相信我這時會馬上就去就職服務的,但保不定明天我仍然又是在這桌邊生我自己的氣以後又來可憐我的無業人!
凡是一切頂小的頂平凡的生活事業,也全不是為我這樣人而有的。我有的也許正是為人不屑要的。這算神的分配吧。
今天晴。
一切對我的錯誤,愛與憎,忽視與同情,除了我另外成一個人外終無法使我從這苦楚中超生的。
利他與自利,都不是無生活力的我所能思索到的。
到此近一月了,一事不作。懶惰是該死的,但過細的究追這遠因近果,可詛的比可憐的地方似乎少一點。為什麼我成了今日的我呢?
在這世上我是沒有可戀的。即或有許多可戀,似乎正因其如此,為了把這青年的荒唐保持到一定線上,死倒完成我的生活了。
先一個時節,聽到一個長輩說到我,說是第一段青年危險期已過,不再會有一些不應有的煩惱了。是的,我今年是二十六,人到了二十六歲當然不會再有二十歲左右的年紀男子悲憤的。我並不無端撒野。
我的生活的繼續,是只給我感覺是世界上另外一個社會的人的。在我的社會上,我還數不出一個同伴。也許這便不是可以有「同伴」字樣的社會了。
我有什麼權利可以要一個家庭?要母,要妹,也無權利。要妻,妻是為我這樣人預備的么?一個女人,是為了跟隨我這樣人而生長下來,那恐怕神還不至於如此昏聵。
但是我說這個幹嗎?下雨同出太陽於我心情是不會兩樣的。凝視到晴空與凝視了檐際雨的線,是給我一樣影響的。我常常為天時發愁,不拘於晴雨。
徒然的牢騷,真應當被青年美貌唇紅齒白的革命文學家代取綽號為「該死的」吧,就說是害怕,以後將方向轉變似乎是必需的事了。
我是從不作過這樣悔過一類事的。我能說,能領會,卻只不作。
把這日子記下,我似乎就可以放下這一枝筆了。
今天人疲倦到不成樣子,全身痛。夜裡差不多不睡。
在最近,我們不是又可以聽到許多人喊打倒個人主義么?國民黨如此,共產黨如此,甚至於已經作官的幾個無政府黨也如此:其實何用多費唇舌。所謂個人,個性的獨具,在社會中已就有若干機會被社會龐大的力壓下,縱不死也喑啞了。
假若是媽這時不要我,妹也不要我,就可以大大方方死了吧。
無端想起的是我彷彿只有自己死了一個辦法為好。且比較,稱量,死是於我縱屬無益也可以說無害的。至少我從此得到了一種輕鬆。我像是扛著了什麼東西太久,而這責任因了年齡的向前也彷彿益發沉重的。只有死是可以救我的。
向前若說是社會制度崩潰的根原,可悲處不是因向前而難免橫禍,卻是這向前的力也是假裝的烘托而成的,無力的易變的吧。
我是真應當養成純為拿錢而作文的習慣,才能對付市儈的。兩塊半作數,還是人情,這些人究竟是有知識的人,拿了小小的一筆錢來開書鋪,究竟比開工廠的利用人身上牛馬的力方便多了。賺錢固然少,本卻也不大,而所謂足資運用苦文人者又正這樣多,差不多隨時隨地皆可以有肘子與肘子觸著可能,書鋪是可以開的。
今天到《新月》饒子離處喝了一杯白蘭地酒,竟像是需要酒來壓制心上涌著的東西了,我設想若能變成酒徒,倒總不算是壞事。
所謂許多許多,殆全變。十七年當然與十五年不同,貴戚世家新興階級成九_九_藏_書立以外,還有所謂文學家的老牌子,也俱各安富尊榮樂享厥成了。
在我的心上,成天的放下了女人一件東西,恣肆的撒野,放蕩的開心,是並不以為自己是對於女子感到可怕的。誰知一到這類地方,我卻懍懍慄栗了。這樣的女人,也能給以藝術或其他靈感的啟發,以及情慾的飽饜,是上海文豪的事吧,決不是初從北京跑來的土氣的我所能享受的。有許多地方,我是的確太土了。
在他們,是看透了作者的窮,以及時間越久脾氣越不適宜於改業作他事的,便互相半宣言的說道:「不承認這社會形態想怎樣怎樣者,且聽著:我是你們的主人,思不利於主人者,那是不行的。他不高興這待遇,他請便。不過在此我還有一句忠告,你們覺得這辦法不滿意時,以後那生意就不必作,生意一失我真可以想象你們挨餓的樣子呵!若他是一個聰明人,我決定他是不像應當有牢騷的。」
但我的生活,我的對生活處置的失當,從生活的失當上看出我的乏力,是可哭的。
寫了一篇名字取作第一次作男人的那個人。作小說,事實的寫述太少,心情的辯解太多,成了幾乎像是論文那類東西了。我是無法把小說作好的。雖然這是同過去許多作品一樣,並不缺少力與真,但這為過多的問題上詭辯所影響,不是能使我滿意的東西。
…………
像是白喉,痛著,飯也難多吃,然而不怕。
我生了一整天的氣。在生自己無用的氣中,日子是一天又過去了。
我要什麼,或者能給別人什麼?在這疲倦中是連一句適當簡便的答語也找不出的。
作事,倘若說,真是去作,也總可以吧。如今卻是作官。我究竟懂得到了多少作官技巧與藝術呢?——作官是天才的話,當然可以相信,因為如今的學者,作官以前是並不曾聽說過是學了多久陞官秘密的。但這個我也不缺少么?
我的工作方向似乎是應變更,另走一條路才對。不拘拘於背景所在,句子的組織,應當變成自己的句子,不缺少通俗的明,特異處又能得到本鄉人說話的真,或者在了解上容易得到效率。辯論,研究,解釋,是都得應有自己的文法將調子加強加濃的。
我有可以哭六十次的理由!我摑我自己的臉,懲罰了自己,於是又來憐憫這被懲罰的無用的我的心。這裏總有一個人能明白我這原由吧。
誰知道什麼人要這樣一個僕人!
一切美麗的形色,也誘惑不了我,使我生著怎樣了不得的可怕的衝突了。索性是連最小的微弱反感也失去,那我會較之此時更見其平靜吧。能這樣平靜那便是所謂年高有德的君子型吧。我又不能到這樣。從縱是反應或儼然燃著微光的無熱的殘餘生命調子上,我發現我可憐。我是已經死了許多部分的一個人了。這時的無用便已見出晚景模樣的凄清。
人越疲倦也越可憐!
各事各業到近來,似乎都可以用罷工一事對抗資產代表者了,卻尚不聞文學的集團將怎樣設法來對付榨取自己汗血的老闆。真是到了義憤填膺那類時節,一同來與這些市儈算一總賬,也許可能吧。但這要到什麼時節才有這樣大舉呢?在此時,青年作者中,已就有少數被這壓迫死去了,不死者亦忙於二塊五或一塊五角一千字的工作,日夜孳孳的努力,卑辭和色周旋於市儈間,唯恐居於半施主性質的市儈生氣不要。
力的消失成了不可補充的情形,吃飯,睡覺,休息,玩,也不能將我所要的氣力討回。沒有力,什麼事可作?
這樣的哭是為什麼,我也不明白。
疲倦的進擊,使我放下了一切,淡漠的悲愁著自己的死亡。假使能死,或不自意的真會忽然的死去,我的事,給人的趣味大致比給人的悲哀為多。
一個灰白的生命,靈魂是病的靈魂。
無用的驕傲,無用的心怯,以及無用的求與友誼離開,我是自己常常九*九*藏*書見到我的可憐處的。
就是在北京公寓中的媽,悲哀也會只是暫時的事。妹則更容易忘記有二哥這一件事實。老人見事多,雖說一見著兒子的小病小疼便萬分擔心,但一到人是不客氣的居然死去,倒會將「命運」來處置自己,從而在另一寂寞生活下度她的殘年吧。
看到了在中央副刊發表的不死日記,就得哭。想不到是來了上海以後的我,心情卻與在北京時一樣的。我在此,是已不會把媽殺死了,也不聽到別人罵我了,也不再來讓一個房東女兒宰割我的心了,可是我不仍然是以前的我么?
想到找尋職業的事,人便胡塗的傷起心來了。在沒有向誰開口以前,先看看我所熟的大人先生,就全是斷定了我不是作事的人的神氣,在這些「知己」面前我能說我絕對作得下某事某事么?
我彷彿是病了。
想到這樣生活的多災多難,我的心,是成天在冒險做著一切事業的夢的。聽聞這地方,市政府,需要一個書記,就誠心想去碰碰。握了筆,寫那「等因奉此」以及「謹此奉聞」各式各款文字,用奪金標羊毫筆,伏在案邊辦公事,這生活,我想象我是仍然能做得下的。雖說是在另一件事上,同樣的握筆,寫一萬字的文章,便敵得過一個月書記的收入。但人家讓我去作這樣書記,我能下決心去做的。我還相信我做得總比別人更好。
八月十六
沒有力作我應作的事。似乎需要什麼,失落什麼,但我無從說出我所要的什麼東西,而檢點一番,也像心中並無所謂失盜負疚的事樣。我是有病的。
要死,讓它死去得了。我沒有活的理由的。
彷彿告化子的生活,縱厭倦,要放下,也不成。
然而真的前進者,我們仍然見到他悲慘的結果,這迫害倒不是出之於政府,是所謂求作「皇家供奉」而不能的驕裝勇士人物,他們可以制這類儼然落後者的死命,因為一面只一個,其另一面卻正是那麼一群。一群自命為向前的人物,眼尖手快的將那獨行者打倒,他們便勝利奏凱了。
聽一個朋友說,彷彿有這樣事,在「革命已成功」的今日,思想向前比思想落後還多災難的。只要稍稍留心,把晚清及民國縉紳錄上人物數數,再來看看今日的局面,便可知這話不錯。
且想想在北京的母妹,……但是,不想,是不會有著非流淚不可的需要的。這老人似乎到近年來也非常容易流淚。這老人心是灰了。羡慕我有這樣慈愛的母親的正有人,這人那裡會料到兒女的因緣全是用徒然的眼淚為遙遙傾寄的禮物?
無業到連戀愛者所負的煎迫責任也無有,這是我更寂寞的原因。
不知怎樣回來卻傷心,哭了六次。
金錢不能把人與人的關係連繫,這是的。不過——我不能不這樣想——假使我有了很多的錢,這錢可以把我工作從低等的職業的一般人的嘲笑卑視意義中救出,我將在社會的反影上映出另一個面貌來,這也是事實吧。
聽到六弟來了,在南京,所以寫信去問他,若能來,就來,談談話。我們是五年不見面了的,這個人的風采想來也全變了。要保持當然辦不到。假使時間不能將人改造,那這個人的脾氣的存在是可怕的。他太暴了。正如我太弱了一樣。所失在過分,因了這樣便免不了在生活中多小災。
這一周,我作了些什麼事?沒有可以作我自己回答的。我只更看得清楚我自己一點。我應當設法找一點錢轉鄉下去,這地方實在不是我呆得的地方了。我可以回去作一點別的事,或者成天同幾個老朋友打點牌喝點酒過日子。雖說那麼也不是生活,但那種生活將救我,給我一些力氣,給我一些新的興奮與憎嫌,於我是有用處的。此時我几几乎連憎嫌這會事也等於零。我能恨別的,我就可以在恨中生出另外一些思索。到恨也不能,這我還算得存在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