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不死日記 善鍾里的生活

不死日記

善鍾里的生活

一個人,坐在桌前作工,預備把《阿麗絲遊記》第二卷繼續寫完,來了一個裁縫。裁縫是來拿工錢的。第一件衣剛縫好,工錢不曾送,就給六弟穿去了,為了免除到了別人家中怕我扒東西起見,所以縫第二件衣。衣縫就,又無送工錢的余錢了,告他過幾天來拿。過幾天,到如今真又已過四天了。這寧波人並不失約,是好人。那樣子還這麼和氣,雖然是討賬也缺少討賬人的應有兇相蠻相,我不好說話了。
若是真成為了酒徒,把沉湎的樣子給人看,是不會如今日把寒村樣子給人看時使人更看不上眼的。生涯的蕭條,已到盡頭了,縱怎樣放蕩,總不至於比如今更蕭條吧。並且不是有人便正利用著荒唐于酒中,反而得到若干年青人可憐的么?從喊叫中,錯誤中,把這類同情得到,我是不預備收受的,然而這樣一來,我的放蕩無行,把我人格一變,我可以離開偽紳士更遠,也不算是損失吧。
說反話,有人以為真,在罵我作帝國主義者的狗了,這天真的地方是使我佩服的。看出了我是有著深的悲痛,匿笑著,齒冷於我的行為,這類聰明人實不少,我將怎麼樣?還有依稀看出了我的對人生感著的蕭條,便用世俗的捧場方法同我要好了,在客氣與虛偽中把日子維持下來,我拿這個有什麼用處?
「這不是白相的地方,撒野是不成的。」這疙疸老鄉,大致今天真吃了補藥,要找尋開心的機會。他總放我不下,還是想戲弄我嚇我,一面便逗了女人的歡喜,我真是遇到太聰明要強的硬朗人了。這無法,這是命運。
下午,想走動,看看錢,還有四十一個銅子,所以大胆走到華龍路新月書店編輯處去。到了見到孟侃以外,還見到葉公超、彭基相與潘先生。我對穿洋服的人,是常常懷著敬畏的。本來看到這用上等外國材料作成的衣服,又是白領子,又是起花的領帶,相貌堂堂不由人不加以尊敬。彷彿羡慕這些人,又彷彿想勸自己去學裁縫;——學裁縫,當然是縫洋服了。這必定可以發財。
「是大學,我從閣下的體面衣服與體面的分頭就明白了。……」但這話並不說出口,只想著。我當然不能掃這人的興。我就裝了點痴,昂頭看牌子。
八月三十
站到那類地方,作成鄉下人模樣,讓她們看著笑著,我也隨意看她們,這情形是不壞的。這裏也沒有要這些小姐少爺們知道我姓名與生活的必要。把略近乎土的氣分給了別人看到,也許在這些伶俐玲瓏的心中還生出一點憐憫。
我願意離開一切人,我不是憎恨,是無法。人與人實在有許多機會變成一個,量我太拙了,太愚了,我不能採用其餘方法使人多明白我一點,而貪心卻終不滿意於一切人已知我的程度。遠一點,索性漠不相關,也許是好的吧。
成衣師傅眉皺了,望到這漢子真好笑。
到晚上,是天氣更冷,彷彿已經深秋了,我的夾衣真非九_九_藏_書常適宜。穿了夾衣到曬台上去看月,凄清的風帶來了秋的味道,是非常合式有趣的。
回來了,想到這些眼前事,又不由得不去窗邊望望,因為對衖小房中的女人也就是藝術大學生,望得類乎有點痴;望到這女人才起床,整理被單,掛帳子,喊娘姨倒水。這女人,大致是一樣在心上也笑著我的鄉巴老相了。
「這怎麼行?……那不必不必,……過兩天總可以得吧?」
「沒有吧?」
「這是學校,不認字么?」
我獃著。別的生活上的一切責任暫時放下了,為這調合的美的呈現,我來領會我平時不曾領會到的東西。
四人正在喝酒,於是便成為座上客了,主人說喝一杯吧,也不拒絕。我近來漸漸發現我是能喝酒的人了,也似乎需要這東西。把一杯酒灌到肚中去,把疲倦便驚走了,這是試驗過的。不久以前在此喝了一盅白蘭地,今日又是一杯橘子酒。把酒喝過又吃一碗飯,吃到後來是只剩我一個人的。中年人,是真應當常常喝一點酒精之類才合乎情調。小小的病疼,同到小小的感想,把酒去淹它,倒非常有效。我將來,也許可以成為一個酒徒吧。
人與人的關係,就是這一些事。看到分明時,是全然沉于推敲玩味中,而不加以稍微介懷的。同這些東西生在這一個世界上,是正不必固執了人的情感來在這些東西中找取認識的。侮辱,欺凌,也並不是怎樣了不得的損失。一隻蚊,是討厭東西,有毒,能咬人,且可以將病介紹給人,但我們不會對於這東西加以多少責叱的。你罵它,諷刺它,對於它將可以生出何等影響,是可惑疑的事。有些人,說是比蚊更使人憎嫌!那至多也不會在他體積過大一點以外還有可憎嫌的理由吧。就是體積過大,世界原是那麼寬,碰頭的時候當然也有限,無意中有非碰頭不可的時候,那麼,看看這東西得失與歡愁,仍然是有趣味的事。
感謝天,他還是我的同鄉!即或我已猜錯了,至少是四川人或湖北人吧。也恐怕只有長江上游的南邊人才如此精明。說著主人模樣的話的。
「這卻不知道了。」
這大概應當是真話吧。看那漢子受窘的樣子,我想起應當作的事了。我要他拿這新衣去當。這樣一件新衣,至少當三元是辦得到的事了。
說愛了這人,那是不會吧。雖說一聽到在那一邊喊人聲音時,頭是常常不免抬起,心也會跳,但自己是不會便把這苦惱加上的。如今的我真是老人了,胡塗的行為,也就代表年青的行為,已不會再有氣力去作了。覺得自己于女人是無分,這意識,可以保障到朋友間無論如何也不會對朋友的妻有危險,這是朋友中也看得出的。不論怎樣平常的女人,要求的是如何簡單,我也不是可以中意的人吧。我已應當與這些年青人的希望分離,所謂「綺思」,所謂「夢」,不能再拿來當成家常便飯的用了。
下午連同一張小當票送來的是四塊read.99csw.com蓋有水印的現洋錢,把三塊給他,我留下一塊新中國的國幣,留到晚,這一塊錢又把來換了一罐牛肉同一些銅子了。
我只要得到機會便喝酒,惰性極重的我,是無論如何可以把這「上癮」的方便得到的。我或者,將來就用酒醉死,醉死並不是比活著更壞的事!
我勸他還是把衣拿去當好了。
晚上也平夫婦就在此吃晚飯,菜是那一罐牛肉,若不是他們來此,大致這一塊錢還可以留到明天。
這是一個臉上有疙疸的人,問了這句話,見到我惶恐要走的情形,又見到女人方面的笑,他是滿面有了光輝,似乎吃過什麼百齡機聖葯之類,臉上疙疸也不能損他的體面了。我對我這對手加以估量,我敬服這人。
他問我,用那略略嚇人的威嚴挾著嘲笑的成分,說,「來這瞧什麼?」
「不過今天我們鋪子捐,到日子了,為難之至。」
年青人,如此氣盛,如此好管閑事,真給我吃驚不小!所謂生命力,或者就是指這樣相近的事吧。一個學藝術的,有這樣的涵養,說是不佩服那真不行的。大致這精神健旺的臉相,在他死後十年我總還可以記得到。處到這樣的時代,若是請他到我的鄉下去,在一個同鄉大兵面前,施展他這本領,他的機會是可以即刻得到一頓飽打。也不缺少機會死!當然這不是可以要他相信的事呵!
過一陣,就聽到那女人,同那彷彿是夫又彷彿是弟的男子大笑,笑得很長久,是論一件事而笑的,想必這笑是不外我痴望了她的原故,這是應當好笑的事!
一個裁縫還如此客氣,我只有笑了。我把衣遞在他手上,推他出了門,的把門關上了。
早上,到外面大路上去看了一陣早景。自己的行為,將不免有被人疑為瘋子之類的。若是人小一點,則可以從我行為上猜出我是個孤兒。我到那藝術學校大門外站了一陣,看看進出的男女學生;這些人,也望我。望到這些人,全是穿新衣,像吃酒,又像準備為朋友中誰作儐相,就非常有意思。這些年青人的腦中的我是不出獃子與失業人兩者之一的,所以遇到幾個衣服特別乾淨的女人,竟彷彿因了她的衣服把她們的身分加了我一等,而對我作著那大胆無畏的注意。這是很可感謝的,得人這樣垂青!即或疑心我是獃子,這也無什麼不可。我沒有好的衣服,也沒有好的相貌,精神卻不放在外面,無怪乎得到這些人的趣味了。
起來的早,是睡不著的原故。
看女人的獨住,笑的時候多,就似乎全無「一面是放空了許多男子,一面是辜負了這無人消受的身」的感覺,這應當是有福氣的女子。然而年齡是到了,不會蓄著什麼悲呀苦呀的東西在心上么?蓄著了,也不說,這也應當是女子通有的情形吧。這女人,即或要男子,自己也仍然沒有樂觀理由在。自己是太相信自己缺少逗人注意的方便了,縱特意裝成讓人注意的機會,那也不過多讓人有一個獃子印象而已九-九-藏-書
「不準在此地玩,你這獃子!」原來也不過如此,說過這樣話,就想把我推走。
女人還彷彿做著好夢,側面睡。在曬台上的俯瞰,是望到這臉非常明白的。臉在一堆短的黑髮中,呈淺紅顏色,花花的淺黃色被上有一隻光光的白手同時入目,這應當說是美。另外在我意識下保留的,是這時是晨,是新秋。
……我想,還是成就了這漢子吧,我走了。
這時是又到這樣情形下來了。
「若是自己的妻,總不至於如此感到詩意吧。」我是這樣想過的。「但若是自己的妻,安知不更覺得美與愛的成分加濃么?」自己也無力對這意見加以反對。
拉開了桌子的小抽屜,五個筆尖與一張朋友的名片而已。望到這些又去望那漢子的瘦臉,我好笑。
沒有經過人生慘痛的人,是永遠不會了解他人的慘痛心情的。所以自己看別人的東西,說是真已怎樣怎樣了解,這所謂了解,真有限之至。即或在文字,用盡了怎樣的力,表現得如何完全,然而一個普通讀者同作者心情的距離,簡直不是可以說用量度能夠說明的遼遠!在自己,文字的拙處,是不可晦的事實,想要從這拙的技術中,在讀者與自己兩者間找出心與心通的機會,那真算是妄想呵。有誰能明白我是怎樣能忠於女人與職務,來愛我,或幫忙找到一個小小的職業么?有誰能從我的日記看出我厭世的東方色彩的形成,是經著何種慘淡生活作背景,而與所謂其他大文豪相異的地方么?
「我看看,白相白相。」
他見到我冷靜,要走卻為了在女人前的面子不能走,索性拉著我的膀子了。這漢子,全不小心看看我的衣是不是經得起這樣用力。把衣扯破難道不用賠么?拉著了我膀子的他,把我的面也牽動了,只好望到這人發愣。我忍耐,極力的制止我的興奮,看他到底是怎麼高明的手段。我也不說話,怕得是話中免不了辣,給了這體面人以羞惱。
這一月是到此算完結了。今天離開北京也剛有一個月。一月來,人老了許多,儼然也可以說在人的生活上了解了一些別人不能了解的真理。
這時若把自己摻入,去作我所想作的事,小心小心的去用嘴觸那白的額,又用嘴與發,眼,頸,手,……去接觸,輕微的行動,不至於把這夢驚走,這當算世界上一件頂美的事。作過了,而我們仍然是這樣不相識,在她是全無所知,在我是行同一個荒唐不經的夢,這樣似乎更好。事實能到這樣,那是不能用分量來形容幸福的吧。
說到錢是過幾天可來,我卻茫然了。我怎麼能把這日子定下?即或是一本書一出版,便全數銷盡,錢呢,仍然不能得,為了顧全另一次交易起見,我敢翻臉么?業已被人看透了弱點的我,到這時,也找不出勇氣說一定在某一天可以得錢的話了。
我被人稱為獃子,這次數當然不容易記清白了。但耳朵所聽到的,是這一次,且旁邊有七個女人證明。這若說是不願意,也不一定read•99csw•com的。本來作著儼然可以借口的呆行為,讓世上聰明人為給一通俗違反平常現象的綽號,這綽號不為不相稱了。
穿夾衣,天冷。
這客氣多禮貌漢子,似乎還逗留在門邊多久,不能決心照我所說的去作。到后大約是一面記起了今天的捐,才趑趄的走下樓去。
因為天氣冷,有風在吹,我擔心這出外的手會因此著涼。雖擔心,便預備去幫忙,把這隻手放進被裡去,這慾望是不會在事實的約束下生長的。假使這時另外一個男子來作了這樣一件事,自己或者也無所謂嫉妒情緒么?恐怕縱有也不多。
那老鄉,卻有點不平,攔了我的路。我只笑,怯怯的偏一步又向前。
我另外想到這時這女人所作的夢。若說夢境的構成,與日間生活相聯,則這時的她,不正是便夢著為一個男子追迫,而這男子的臉便與對面小方窗中的男子瘦臉一樣吧。我相信這夢是可能的,因為我的呆處蠢處,彷彿在女人心中已認定了。我的樣子可怕可笑成分總比可憐可愛成分為多,這是我已經從女人的眼中看回了的。真是夢到這樣時也就可憐得很,我又想,在女人的夢中的我,也會使女人歡喜么?我那裡是使人害怕的人?好像無分。這損失當然不算冤屈,對了鏡,看我自己的衰憊委靡臉相,的確是很可憎的。
決計不發牢騷了。預備穩定,落實,刻苦作人。
「什麼時候送來呢?」
我怎麼知道過兩天就會得錢?用著類乎恩惠一般送來的錢,這至少也應當盡別人興趣行事吧。雖然不妨告恩人,說,這時窘得很,法非設不可,不然挨餓了。但這是可笑的話。就是真話,也可笑。天下不正是有許多挨餓漢子么?說是我挨餓,就得幫忙,那這恐怕說不去吧。我們在另一時,不是常常聽人說過,養鷹的應當讓它空肚子,才能嗾餓鷹作事么?把書鋪老闆雜誌編者當成主人,靠文章為活的恰恰是合當居於鷹之類的地位的。挨一點餓文章就作出來了,大致是自然的吧。另一說,挨了餓的文章,會好點,尤其是會賤一點,這于買主方面是有利的事,聰明的主人,當然不會不想到了。
八月二十九
在另一時另一地方,是曾見著一對年青人在燈光下親嘴,也還能泰然漠然如看戲一樣的。不過看到這些與自己無分的行為時,心情當然稍稍又與目下情形不同。那時的感想不會跑到這時的腦上,那麼應當是另一事。
明知無所冀于這女人,卻有時不免故意走到曬台上去,像看好書那麼趣味綿綿的望這女人的房,且望到這女人在房中怎樣作事看書,這心情是難說的。全不在心上負疚,大大方方的看這女人在夜深時脫衣上床,這事也有過。老早的起床,預備看這女人起床時模樣,而心情,又不過類乎讀一本自己歡喜的書,縱見著這女人的發育得正好的身體,有一點心跳,也不比看許多佳書中時更興奮。
想起好笑,就笑了。
猜測出的是這女人read.99csw•com大致是一個藝術大學的學生,同到一個作兄弟的在一處住。住到這類地方,所進的學校,總不外乎附近的藝術學校,這真可以說是糟蹋時間同金錢的一件事。聽到這一家的主人,成天在鋼琴邊彈奏頂粗俗的曲子,就覺得這真不但是糟蹋了自己,也同時糟蹋別人的空間了。但彈琴的人呢,從窗邊,從帳里,一瞥而過,彷彿是年青。聽聲音,也非常柔和。因此在這一邊免不了有小小影響。
我就照他意思,走出這校門,還是勸勸他把脾氣稍放得溫和一點呢?
……一個早上用到看女人事上去,一個中午寫了一篇短文,上半日是這樣斷送了。
回來,坐在桌邊,想起這些女人來了。天知道,這時這幾個人口上,不是正還把我議論著!?女人是可念的,有些還美。
我穩定的又看看這方面女人,女人是七個。其中兩個就長得非常美。她們雖見我望她們,卻仗了人多,且斷定了我無害於人,也正對我望。這樣一來我不免有點羞慚了,我是這樣無用這樣不足損害於人,為我的土氣,真想跑了。
我不生氣的,到了一個漢子走到我身邊,作著嚇我的神氣時,也不生氣的。這時無生氣理由。像讀一本書,其中有莽子,我能對於這莽男子生氣么?
他不行,說這個近於對不住人。這是客氣。其實並無一點對不住人處。
八月二十七
到近來,人是真也進步不少了,得著宰平先生的感化,彷彿一切磨難全能泰然坦然。
女人有一個走過來了,用北京話問「找誰?」
「是呵,好像也應當送一點錢來了。但不送。」
「是呵,應當送來了吧。」
「他們不送來,真無法!」抱了歉,說著這樣的話,記起不準發牢騷的預約,我是全無一點對送錢方面的人加以不快意思的。
女人是在議論我,我就讓這些人議論,還是徘徊的望各處。身邊是站得疙疸老鄉,他的臉,有點發紅,這真是有趣味的一個臉,怕不是今早上才用格雷士刮臉皂刮過臉吧。
酒給了我興奮,眼睛像有刺,使我想起母親同妹來了,若是讓一個醉鬼樣子給這兩個人見到,唉,她們將用什麼言語表示她們的悲酸?
女人是更笑了,大約這次的笑是看我並不如那漢子所猜想的無用。
但我又想,這時即或走到這些女人身邊去,故意問一點小事,女人是不至於生氣吧。我就走過去。
這一走,我在女人方面的印象,當然是不離乎呆的印象,而這把我推走的漢子呢,得到了一個機會神清氣爽。在我原是無所失,在這般神之子,彷彿已得到了些榮耀了,對這一次經驗我是並不難過的。
早起來,跑到曬台上去看,風很大,天氣很清,大路上的一些法國梧桐,大的葉子青中發光,像剛被雨水淋過。秋是真來了。轉頭又看了對面樓房的亭子間一陣。這裡是住了一個女人,在窗邊,在曬台上,全都可以望到這女人在房中一切情形的。望是望得已熟,且在房東方面還說過笑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