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呆官日記

呆官日記

不能決定也不行了,朋友說我可以出院了。我本來是預備再想一天,誰知今天就得預備出去。這又是天意。
日子,滾你的吧。
我猜她會來,然而還不來!
「看朋友,是不是可以說是情人那類人?」
我說我並不是悲觀。我又說死了倒好的理由。不外乎說也同時可以使那覺得我擋了他路的人有上前機會。
四月十一日——星期四
三月十二日——星期三
「那我也不明白,不過我感到的是這樣而已。」
我仍然在這病室床上躺著。我翻看我昨天記得日記,後面一段才真好笑。我完全失了常態。朋友帶來的消息,把我整個的希望打成粉末,連悲哀也不知道悲哀了。
我心是這樣想,這日記,寫下來了,目下的興味,縱不是在我生前有印成一本書事實,但安知道我以後不忽然變計。這時節正有若干不知名書店開張,要書印,安知道不會有人覺得我是科員有借重姓名標榜生意的必要。萬一這樣事真有一日出現,別人見到我這日記,看得出些什麼東西呢?
為什麼要這生活呢?(此行應塗去,因為是不當疑惑的事情。)
我想了一天。
我了解她的地位,我又覺得她聰明又覺得她蠢。把聰明與聰明相反的名詞丟開,總之她是不算勇敢人的。若她真有勇氣,到了這時就不應當再扭捏,一把將愛人抱住,什麼話也不必說了。若我是她我就這樣辦了,被愛的不拘是她是鳳我想來都是無辦法的。這正是心心相印的時候!這正是最高的一剎那!我不能說明這情緒的可貴,我覺得總之是極難得的一剎那。即或我是被愛的,也不容易把這極好印象忘掉!
唉,豈有此理。鬼物戲弄,昏天黑地,我那能不迷惑。這事也不是我過錯。我幸好……
她害羞,不見我,服侍我的是另外一個人。怪事情。我也不怎樣奇怪。她不來大概是避嫌。或者為我的病,她不願意我太為此事興奮,把病加增,所以不見我面。其實這是一種錯誤行為。我不見這個人,我的熱只有更增高。我要她來才行!只有她來可以為我退燒。她比醫生高明許多!
今天下午朋友來望我。談了些笑話。說到鳳也念我,我心跳。在朋友面前,不敢多說一句話,怕朋友知道我秘密。朋友一走,我心就有點酸了。假若朋友的話是當真,這在我是酸是甜呢?鳳真是念我么?鳳的念我是可憐我病——且知道我是為她而病因而覺得我很可憐么?或者她是因為朋友同我很好,在朋友面故意說憐我念我的話討朋友歡心么?
我又不好意思問她,我裝成生氣神氣也不行,我因為心虛,日記上記的全是不大道德的記載,也不敢多問這東西了。
她拿了我的腕半天,說:「……」
我又說:「冷點好還是熱點好?」
我想了許多對鳳去說的話,每一句話都有致鳳死命的可能,只準備這機會。
因為想起一些合乎人情的步驟,所以到夜間,她雖來了,我也不多問她。
鳳會同其他一個人好,這話是可以同我說的么?
我對於鳳彷彿非吃不可的神氣,大約鳳也看得出了。她躲我避我。我很明白。我待說,「我的王,我的主,我這希望原無害於你,信我的誠實,憐憫我,讓我同你接吻,同你睡覺吧!」不中用的我又說不出口。
我看了一遍我這日記,有些地方竟不像我寫的。這日記要記下一年,還不知有許多矛盾在日記上發現。真實的是無趣味的,這像有人說過了,但在別人越無趣味的也許自己更多趣味。我這日記不是為誰來寫的,只是為自己的事。自己的一切並不怎樣精彩動人,所表曝的雖儼然自己的另一個身,但人家看來是但有笑話與打哈欠兩樣反應的。有些人為逗人歡喜把日記寫下,有些人是想見好誰,有些人是圖死後好處,我一樣不要。
不過我不寫我病卻寫些什麼呢?我既不知五中會議內容,也不明白盜陵案與運土案其中實在情形,我又不理解唯物史觀,我又不玩票,能夠有什麼話可說?戀愛,則所有的好女人這時幾乎完全正坐在別的男子的膝上親嘴,還用得著痴頭獃腦的病人來單戀單思么?
三月十一日——星期二
我這時去自殺可不可以?我要試想想。
日子,滾你的吧。
中國啊!我對你不能有感想!為我幸福起見,我只有說你是在建設中尋求光明。我愛國家,也信服首領。我但願閉了眼不見我見到而生感想的事情,就可以在另外一些鼓吹得法的廣告上對中國前途樂觀了。
…………
她笑我也笑,兩人的意思都在一種笑中領會了。我恨不得大聲說,「我並不愛你!」心中倒又彷彿是也愛她,被她看出,一點不錯。
委實說,我不能像其他人,用信仰,或者用希望,把枯燥無味的事務辦得熱心到底!我願意辭職了。不是為別的,我也要辭職了。倘若說非說出理由不行,我就說我不願意這樣生活,這就是理由之一種。
「我不是怕受苦才想到死。」
我是又有點搖動了。我決不承認這搖動,然而我實在曾有意無意說了一些要她了解的話。她也說過「並不比旁人更不了解」我的話。這究竟是我的誤會還是轉機?
……(不許再寫了。)
說的話很多,我不願記下。總之是這一類事。她愛我不承認是不行的。她今天說的話是近於報仇說的話,說不定她當真會嫁那麼一個外科醫生,因為抖氣!這時我支配了她的命運。這是事實上的事實。若我說我也愛她,不消說她就是我的妻了。若我始終不承認這愛,那她未嘗不可以因為一氣就特意去同一個枯燥無味的醫生配成一對!
我幸好並沒有暈去。我氣得要命。但稍待,我想著「浮生若夢」的話來了,並沒有進門,只在門邊低低咳嗽一聲,就走開了。
辦公,天氣漸熱,坐到本人座位上,聞著另一處送來的花香,又似乎還聞著一點不是花的香味,我茫然的羡慕一種人的生活。
「你怎麼怕狗,他能怎麼樣?」
希望、感想、悲觀與樂觀、全是空。
我絕對不用止痛的藥針。我不要飲料或其他藥針到喉中去。一個大的蔭蔽快把我蓋上了,我感謝在世時給我所見所聞所嗅所觸的一切。我問到看護,才明白我是被部長的車壓壞。部長因為到另一個地方去吃酒,所以車子走得稍快,把我撞著了,事後這部長因為送我到這裏來,酒也喝不成了。我抱歉之至。啊,這是我掃了他的興,罪過。
我又辦公了。
大約過幾日我是有酒吃的。
料不到的是她就能說出口。這原因當然是她見我誠實樣子,且與我熟了,就說出這友人的一切來。
我說:「我願意吃藥。」
唉,我是真願意如何把我的此時情緒寫到這日記上,留到將來我以外的人見到這一時代的病!
五月十二日——星期一
看護來了。她站在我身邊。她是愛我的吧。因為責任,她便變成愛我的一人了。也因為她的權利,她就做出愛我的行為,幫助我,照料我,這時還幫我去倒一杯水來。我謝謝你。我是要去了。我是要到另一個世界去了。我如今沒有責任,也不需要權利,所以一個幻象不有。
日子,滾你的吧。不是你死就是我亡,同時存在只是苦惱。
為什麼我妨礙了別人的事?
三月二十四日——星期一
我算我的日記,實在有了若干頁。我是在未作文學家以前就先學會清算字數的,如像許多藝術家一樣。對此熱心總不是罪過。有些人,先學藝術家的服裝,留長發,打大領結,穿大褲腳洋服,到后才開始學圖畫,又再買一本小說法程,來練習藝術家能耐的。比起這樣人來我是真多慚愧!我真敢老老實實的把這日記發表么?我真能到後來這樣作下,而我卻仍然活著來等待他人對我嘲笑,與那廣告的誇張么?
吃飯胃口不大好。
以後不許說這些廢話,不是我自己的事都不管才好。
我不能把血腥、退伍兵士、嘆氣,這種種樣樣聯合貫串成一件事。
「阿大,到醫院去看看,住幾天,吃點葯,不然是恐怕有危險的。」
這看護比鳳差多了,樣子不壞,可是我見了她不心跳。醫生說我心跳的次數比平常人快,但這決不是為面前照料我的這人而跳的。他們找不出我的病原,我也不告。我縱說,這是一般年紀青的男子平常的病,但醫生樣子也不能相信,醫生的頑固自信,我是從他那兩撇鬍子看得出來的,鬍子是軟東西,尚且如此頑固的朝上翹起,何況其餘。
「我們那位同事會來。」
我今天晚上居然說我願意同一個看護結婚,雖然不指明是第八號或第九號,但是聽這話的是她,當然紅臉!
我裝成誠實(本來就誠實的我有意作偽自然更像),我說:
寫字五張,全無腕力。
四月十三日——星期六
日子,滾你的吧。你在我面前如蛆蠕動,恐嚇不了我,只使我難受。
是當真生我的氣了么?不是。若是生氣,那絕對還不同。我不能說一個女人在失望時的神氣,也說不出在希望繼續中她是如何態度,但要我承認她這時是死了心,我決不輕容易承認的。她此時沒有什麼難堪,但眉心一縷幽怨,卻說明她昨夜的苦惱。女人啊!要愛,在追求中,是應當跋涉千山萬水才到!也只有多災多難才能把這愛的完滿趣味加深加強!你不要自餒,向前,更向前,前面是一個光明在等候你。
我以為作科員的成天有事作,誰知做官與作科員是兩件事,我如今是正在作官。練習我的懶惰,到了家,則就是我升遷的時候了。事情越大越不必作事,這是在中國作官特別的好處。這有什麼辦法呢?制度是這麼定下,習慣養成於前清,在先不明白偉人的身體氣魄健壯的原由,這時可就全體知道了。衙門不是銀行商店,也不是酒館菜館,當然是應當有許多人閑著,坐到軟的椅上,口中銜了煙,享受那談閑天的福氣!
我說:「為什麼?」
四月十四日——星期日
但是我要這個人來,天保佑,她應當來!
「當真增加了么?」
一個人自己高興死了這總不算罪過。
我為什麼不寫點別的呢?別人嗓子好與我何干。我這樣豈不是羡慕這人。
同上。
四月二日——星期二
我不能把這日記放下!我來為這個人寫一張速寫像吧。
三月十七日——星期一
星期六了,明天放假,又支薪,同事中人各喜氣揚揚。這不是罪過。我一事不作,(無事可作),坐到辦公室一張大寫字檯前,聽一個肥身科員唱空城計。他站在一椅子上,身段唱工全如劉鴻聲,是好朋友,是風流瀟洒人物,因為胖反而更見其逗人歡喜的。他還會唱許多戲。背遺囑嗓子也如同劉鴻聲。這個人,若是去唱戲,台上的成就,真不止一個二等科員的成就!
我是仍然愛鳳還是讓第八號的她來愛我呢!讓人愛與愛別人,勞逸自然不可相比擬,然而放下這勞苦,享受我應享受的被愛榮幸,我也是作不到的。鳳實在是可愛的,眉、眼、手、聲音、氣息,全是可愛!她即或不愛我我也要愛她下去,這是神的命令,是良心的驅使,是本分內的責任。我不能因為她不理我就縮手不前,我非盡我最後的力不可。
她笑。她說不出什麼,是我能體會到的。在一個情人面前,領受這簡單的一句稱讚,除了用微笑作酬,還有什麼算為聰明回答呢?
我是始終愛她,正如她始終不愛我一樣,反而因此存了些空氣,空氣之中我很多又氣又惱的時候,有時又如有所得。在這一點上,我看戲,是如為鳳所扮演的感動得利害,以她的長處,攻打我的弱點,把我搖動的如風中之燭,黑暗光明全不是本來的我。
然而我聽到有人說閑話了,是我裝睡時,那看護長說的。話是不可信,我決不相信。她說第八號將病人的話轉稟了院長,被院長罵了一句,說是病人是要人的朋友,說一句把獃話也應當有的事,看護就哭著要辭職。我又聽說第八號真是快要嫁給那外科醫生了,所以辭職就辭職了。
朋友家中是不為不闊氣的,但比起今天所到要人家裡來差得遠。
五月二十日——星期二
朋友是任我意見,歡喜怎樣就怎樣的。我不知我以後能永遠歡喜什麼事業,但我總非常明白我實在是不歡喜再做一天科員。加薪,升級,兼差,出使,我全不希望,生活難道就是這些事?一個人,難道除了作這些蠢想頭以外就不能作一點別的么?
這一天我很悲哀。天氣,彷彿對我同情,也悲哀起來了。早上落小雨,落到晚,還不晴。天上的雲氣是有散盡的一時,我心上的悲哀可不知到何時才見開朗。
陰曆的五月,癩蛤蟆在劫,據說這一月來,凡屬蛤蟆同胞皆多災難。中國古醫方在五行上感生大趣味,五月五將蛤蟆捉來煉藥是醫方大書而特書的事,因此「逃過初五逃不過十五」成了一句諺語。至於人,則自革命以來,平空但多了若干放假日子,如今則革命成功,放假日子更多一倍。不拘是國慶,是國恥,總之放假是非放假不行了,想不到在中國做人,別的幸福雖不能得到,假期倒是比任何文明國家還多。
她並不說什麼,但比說許多話還強。我這時忍不住了,我睜了眼,望到她的臉。她故意傾身,為我理被角,吹氣到我臉上,我心有點搖動。
五月十四日——星期三
人生是無意思的,任怎麼也找不出多大意思。情慾的飢餓是一種病,不然為什麼有人能無饜足的取樂,為什麼又有人禁食一世。我希望我這病終有一天脫體,我希望到這一天。
我今天笑過這些人了,然而同時自己想起把這日記印行的事。不是詩也要印,這當然是連想成詩人以外一點慾望了。
我從今夜起,便一變而為有責任的人物了。
我是決不在這種戰略中變更我的地位的。我決不接受這魔力,將心情轉一方向。我是愛著鳳,決不能再低價的將靈魂拍賣給這女人!
聽到又殺人,殺人就去看,看見了,不讓自己有感想。我以後若能訓練得如此強幹,大致就能辦大事了。
我有時絕對不歡喜她了,就是那她正同她的愛人在一塊時節。那種時節我最高的德性,是憤怒與妒嫉揉和而成的成分。我也摹擬過傳奇上的英雄,走過去用肘子觸那人肘子,挑戰過,且似乎我有幸運把他殺死在鳳眼前。但是這隻說得是摹擬,實際上並沒有做這事,衙門自然也不是許可打架的地方。不過另一個時節,我單隻見到鳳,連摹擬我也不能夠了。
晚上我同朋友說我辭職的事,朋友說也好。
日記只是我思想放蕩的憑據,是病的憑據。說是病的憑據不會有人相信。他們相信我思想放蕩,說不定有所懲戒或取締,我無可辨。對他人,有莫名其妙的仇恨,那麼,我縱不是壞人,我也招殃。對他人,有信仰,那似乎也不行。現代的制度是單在把人類頭腦擠癟,那裡還有放蕩機會,許多人是已經把頭腦擠癟,作起事來反而有條有理的。這結果是天真不得,偉大不得,獨異不得。雖然仍有「偉人」這名稱存在,其實據有這名稱的,半多是小鬼。
她就笑,裝不懂。
照這樣生活下去大致才是下級辦事人天職。
「難道對你我也說假話?」朋友見我疑心不決,有點生氣的樣子。
醫生對我很客氣,大致是因為我朋友的原故,本來在平常不輕易見到的客氣的神氣,也傾囊倒筐放出來了。醫生究竟是人,不缺少勢利的機智。但是若果有力氣,我應當打這種東西一頓,我若把他打死,他也有該死的罪。能用了力把世界上每一個醫生痛毆一次,那社會上許多人都報仇了。我是清清楚楚在這世界上有五十個被醫生治好的人,同時也就有五十個因到醫生處受氣而病加重的人。
自己可分析的,是到我每次下決心要放下鳳時,那時就覺得鳳可愛處實多,到有氣力去愛她時,在我印象上她又似乎不值得我這樣愛她了。這當然只是我的事情,與人無涉。自己的天秤是出了毛病,常常有錯誤發生過了,到底是一個有病的我!
「你今天實在比往常不同了一點。」
人家說,悲哀時,你做首詩吧。我做詩,我倘若真能做詩,她會從詩上知道我心情是怎樣一種可憐心情!我待喊,我的天,我的神,你救我,若就蒙了救,得她來援手,那我非買一本新詩指南來學做詩不可。我如今縱喊,是空喊,或者還會被人家罵我發瘋,我即或要愛,我不能盡一些人隨口喊作瘋子!要愛的人在這世界上也很多,縱無一個人願意因此加上一頂愚人的王冠到頭上吧。
見了鳳,我就想咬她一口。這思想來的真可怕。但這是當真的,我並不說過假話。也許一匹狗只有這樣思想,一個人高超得多,關於吃,是全因為教育的結果,所以不能隨便說,也不能隨便引起這慾望了。不過我知道的事,卻又不盡然。我的朋友,那上等人,他就在一種很暖昧的情形下吃過幾個女人了。當到他要動手吃時,就把我逐出門外,說,不準在此呆,不準看,其實我仍然似乎看見了。我眼不見鼻子卻嗅得出。他放我進他的房以後,我裝老成,不說不笑,只把鼻子聞嗅,那坐在大椅上的女客,就笑,且打我的頭。我不願意這女人的手這時放在我頭上,我怕悖時,所以逃出房外。一逃出房外,他們更好笑,只聽到主人說,它聞得出哩。誰知道我豈但聞得出,聲音我也聽得懂!
看護長對我不客氣的一冷笑。
三月二十三日——星期日
她說:「你好了,又低了一度。」
我望她她就躲避,我更確信我猜想不誤。不過,我這時是怎麼一種情形呢?我是不是像見了鳳時那麼慌張?是不是更形活潑?都不是。我穩重如紳士,我有穩重理由。越是她感到拘束,我便越顯得大方。我自信我于這時比任何時還瀟洒出群的。我覺得我應當把話談到男女上面去,好給機會與這女人,盡她有訴說心中情話的方便。
夢到一個地方全是人。似乎開大會模樣,有主席台,有糾察隊,有大的白布寫的黑口號,有散傳單的人。我滿想擠進去看看是些什麼人演說,擠了半天還只到中間。我眼睛平時並不算壞,耳朵也被人誇獎過,這時卻看不清這主席是誰,也聽不到他說什麼。我還用了我的嗅覺,(因為我自己相信得過,若是主席是老頭子我嗅得出。)也失敗了。問左右的人,他們也搖頭。但我從地下撿得一張傳單了,看傳單知道了是為反對日本出兵的事而起的。一些提案,彷彿由主席念出,就無條件通過了。凡是規矩照例一到了通過一個案子,在下面的一群全應喊「政府萬歲」「主義萬歲」,所以我也叫了兩聲。到後來,大家遊行,高聲喊「打倒日本帝國主義」時,有些人喊順了口,把「日本」喊成「英國」,於是這人就被指揮批頰,說這樣不小心,隨意亂喊,還成黨員嗎?那被打的人默默不再作聲,這人的服從,使我佩服。
我今天又見到鳳,有點悶。見了她就發悶發愁,那不見她倒好一點。我知道她的事情,她嫁了人,離了衙門,到后司長又為她薦進這裏來做事了。這是一件平常的事,看得寬,才少笑話。
我不作聲。
三月十九日——星期三
「朋友,你吃了什麼不高興?」
她的話意思當然不外一則不好說出我,二則見我裝不了解,她就故意將一個外科醫生引到我的記憶上來,使我平空生出一種憤妒。我不能上當。我看得明白,比什麼還明白,豈有生氣之理。她既不願意認賬,我樂得急她,何必受反間計。
日子,滾你的吧。
今天落雨。我想象這世界上許多人在做詩的情形。是獃想。我又想,若我是也有那種把文字分行寫出的興緻,不知我是不是要跑到雨中去實驗,然後再翻一本字典,把同雨相關的字找出,排成一首詩來。似乎這樣做是有人做過的。人家還批評過說這才是詩。這樣詩人多時對於國家也無什麼危險,反而或者這些歌詠自然的詩人,將來一變而為革命同志時,奉命執筆做出的官家文章,能夠格外典雅動人。
與同事談偉人軼事。
「狗,放清楚一點吧,看看你周圍是些什麼。」夢中有人見告,醒來不忘。
她是愛我,這可憐的人!她不有我會發狂吧。她若當真到對我希望斷絕時,她會自殺吧。一個作看護的人,要自殺,真是如何容易!吃水楊酸,吃汞,吃硫酸,還有吃……一吃就成功,想來多可怕。我不要在此還釀出一條人命吧。凡是想得到的事情都是作得到的事情。我如今是想到這女人會為我自殺,我又想到一向鳳說就成功如意!我是救她還是讓鳳救我呢?墨子的兼愛或耶穌的博愛,若事情是我做得到,我決去作。不過我真能讓她愛又能愛鳳,各人在希望中維持平安么?
我先笑,是冷笑,過後就說,「我才不妄想那虛無縹緲的事!不過我要想的,我也不怕損失。」
我想到未來的那一日我就忍不住笑了。
哈,她以為我想她!她又彷彿譏諷我不必想鳳,單注意眼前的她一點就可以過太平日子!我簡直要大聲說話了。
「是啊,病是因為冷來的,如今是怕冷了。可是這時太甜的也不合口味,要慢慢的甜,就不至於厭口敗胃!」
我將睡下等候死的到來。
想到不能出院其中免不了有妒嫉存在,我心中有點冒火了。我為表明態度,要她知道我是在生著氣,不大高興她的為人卑鄙,就在她面前摔了一個藥瓶。摔藥瓶時雖裝作無心樣子九-九-藏-書,將這東西摔了以後,我卻不抱歉,還大笑。
此時讓日子過去,不是想在二十年後看鳳的見解了。我願意這女人永遠年青,永遠能使在她面前的男子顛倒。
我是當真看眼前了。慢慢把鳳忘掉,則眼前的人的美也越加見得多了。讓這誘惑勝利還是令她慘敗呢?
我頭有點發昏。我記到別人說過,人快死時他可以見到他所愛的來到身邊。讓我向各處看。並沒有一個我要見的人。
一個人,應不應當有一種說不出的慾望潛在,便容易覺到社會一切全不中意?
「不怪!一個人那裡能無好朋友。」
五月十一日——星期日
我壽命長,也許在將來可以見到一點新事情。至於過去的,現在的,我是看得太平常了。我用我的國民資格說話,總比他人用作者的資格對這些情形發議論公平一點。一個國民到這時他願意活,就只應「樂觀厥成」,一個作家何必真對市儈切齒?
啊,我為什麼生到這世界上,而且還得把這日記繼續,將來讓人來笑話?我為什麼要愛這個女人?我為什麼要做這些獃事?
我在辦公廳遇到鳳,我戰慄。我斜眼覷她同科長說話,科長目中無人,不把我放在眼裡,同鳳那種親密,使我想咬他的脖子。事情更不客氣的是科長在我面前同鳳親嘴,這算什麼事體?大的侮辱加到我頭上了,我估計了一下,看到底是咬死她還是咬死他,到后氣質上的弱點使我無聲無息的掩門走出。我為我無用可悲,我走出到花園痛哭。
一到衙門就見到鳳。見到而已。就說是幸運吧。但我不能用這幸運的自足來欺騙自己,我要進一步看。
我又來宣誓,說,以後再不作分外行為。
雖然願意日子滾去,時間卻實在一天長一天下來了。節候已到初夏,此後只有更長。
「我怕什麼危險?我這性命有什麼價值?」
不能在生活找出根據的我,還是不必說這些話好。
我寫上這些幹嗎?這就是我所要寫上讓他時來看的東西?這時代,許多人不正是我這樣的莫明其妙的煩惱著,度過長久的日子么?一種普遍的病態,也值得詳詳細細的描繪么?
我看一切事都很明白,這樣辦是神的意旨!
我不能說我不是在痛苦中找到了報償的。我不能說我不是塞翁失馬。我不能說我不是在磨鍊一顆少女的心!
朋友要我放心進衙門去辦公,不必害羞,事情作不作不要理,坐到辦公廳自己桌上,玩幾點鐘,我點頭。
五月十九日——星期一
天雨。望到窗外樓下大街上為薄雨所濕的街,說不出是什麼顏色。我心上染上的憂鬱顏色是同樣說不出的。有一隻狗在窗下叫,同胞啊,你為什麼這樣自苦,天氣不好,也不必叫,人對你不好,也不是叫的理由。我不明白你為什麼這樣憤怒。你無職業,人也不送你職業,就隨意詆毀一切人的生活,這算什麼用意?這樣搗亂你也少益處。你譏諷,或辱罵,人家聽來全是討厭一件事。膽子大用到這事上也是可惜。是英雄,你就把你認為仇人的人咬死吧。你為什麼不這樣作,但空口喊叫?喊口號,不過是一般把飯吃飽被雇來的人作的事,這事在另外一種意義上也只近乎消遣,你是不適於做這樣消遣的。
明天是應當仍然在辦公室上作科員的天職,再不能借口有病了!
五月三日——星期六
我應當在做科員職務上竭誠盡忠,且有制止作天才的野心,經此一說也非常分明了。但是把我的中心,就放到科員職務上去吧,這也像是囗囗囗的事。我不能把升級加薪當一種精神生活。我不能取平常人做官的手段。我不會許多應酬。在科員事務上感生大的興味的,也應同文學家一樣,是正不缺少另外一種天才的人才能夠,非區區所能。
「一個活人能想『活』得意義出么?」
沒有人知道自然是我的幸福,不過她不應當不明白。我以為她是假裝。大凡一個男子的秘密,最先看出的總是女人。她眼睛看得出我懶於作事的原因,但她的口是為準備接吻用的,自然不說什麼廢話,也決不會逢人便告。
我想到的是那些,而所做的是這些;——
唉,別人是都已成歷史上名人了,憑聰明機智,與庸祿呆福,政治與文學名榜都已填好貼示天下,我這病人還生什麼野心。
她今天對我似乎疏忽了許多,只坐在那裡獃想什麼事,我能明白她所想的。她因為對我感到戀愛的情緒,所以沉默了,不好意思說話,也懶於做事了。我當然是能原諒她的。一個年紀只不過二十左右的女人,平時又很少同上等人接近,忽然對一個有身分的人動了心,說不出話也是很自然的道理!就是我,替她想,也說不出什麼!
「我原諒他!是的,我才不原諒他!」
她不說,只笑。笑得怪。樣子又更媚。雖然是笑也不失其端端重重,我看得出她笑中的淫|盪!這不是平常笑的章法。決不是!我於是也笑。大約是因為我的笑,使她害臊了,她就走出去了。
三月廿九日——星期六
四月十八日——星期四
我不記了,我把這印象放到心上比放到紙上還不容易毀掉。我是怎樣的在我情人面上傲然不群的模樣!我的風儀,是如何的征服了一個年青女子!
人生真是可憐憫的,就為這些牽絆使人向死路上走去又為這些牽絆連死也很難。
我不是罵他們。我也要學這些人,才能生存下去!
為一件事承認自己是錯了。
軍人說:「我不願意我不願意。我要養活我家裡人。我有兒有女,怎麼放得心下。」
又想了一天!
夜間回來看看我這日記,才覺得自己經過的風浪是如何大。有一個時節,一天的我就是兩個人,我的心究竟會泊到什麼地方有一整天長久么?對於我自信的事業,有整三天還保持著信仰不變過么?大時代的將來,暴風雨的預告,在我心情的搖擺的經緯上,可以看出這影子么?
關於我的病並沒有告給我那朋友。我瞞著這個人。這算我的自私。自私只是我一種脾氣,我不須任何人的憐恤與好意。一個行將與世界離開的我,要輕快的走路,受不住友誼的負擔了。
五月十七日——星期六
翻開我日記,則我自己的過去失敗處顯然在目。
凡是在我心上有著絕大的糾紛衝突處,為什麼一時又隱顯不同,各有標的呢?為什麼我這兩月就是這樣一個我呢?
我是死還是活?
我這時,真想把我的日記中有些地方應改的就改一下,以免將來糟糕。聽說一個有名作者,所有書,能暢銷國內,先得注意與政府的衝突,再來注意一般人的趣味。我何必做這種獃事。我希望改業,日記決不改了。
我不慣這生活,我同朋友說過。朋友卻笑我,慢慢的自然會習慣,我不大相信。雖不十分相信,但我明白紳士就是這麼養成,若我並不反對世界上有紳士,我的生活真是應當在一種長久訓練下變成另一個我的。
在一種昏迷中我過了日子是七天八天。我是從死的門邊徘徊,又憑了天命到活人的世界上來了。我被我自己的觀念謊騙得太苦了。我想到的一切,恰恰是與事實完全相反,我的聰明機智作成了我深入地獄的方便。一種不可當的羞辱恰是用的自信換來的。我的明於見事就證明了我的不幸。我如今是全瞭然了。
我不是怎樣偉大了不起的,一點不偉大。不過我反對那些輕視了平凡的趣味的人主張。他們誇張自大,覺得是很可憐的。自己雖不知道自己可憐地方,時時刻刻都稱心遂意,用心摹擬古名人的言辭,放大別人的敬仰,原諒別人的輕蔑,假裝熱情心腸,可憐以外無字言可加上去。這類人很多,凡是精神充足、步伐整齊、或肥或瘦都是。我奇怪這些人,天生的厚福。
我仍然相信愛我的有一個人,我也愛她,卻不讓她知道!
我不做聲,心中想,這事才不平常!本來是說這話的就是本人,才真不平常!我待要戳破她的話中含蓄,想出一句好話。
一輩子不會忘記的,是她為我整理被蓋時,故意(我敢賭咒說這是她有心如此)把她的胸壓到我胸上。為了愛,我是看到一顆心在一個少女腔子里跳動得如何利害!感謝天給我耐心,雖在這種誘惑下我還保持我這清明,不至於即刻失事。
有人說,你這是什麼東西,我就說這是日記。是日記,說得很明白,自然就不會為人用古典的浪漫的,或唯物史觀,或趣味,各樣牌子來攻擊了。不過要攻擊,也就請便吧。我不是天才,你這個不能說我。我的個人主義者氣質,雖存在,可是我不曾向誰自白說我是名士。我不曾請求收容作小卒,這是另外一個人的故事。我並不說我是第二小說家。我是受過檢定的正式同志,說著對於國事樂觀的話,也自有我認為很對的理由。我常常揪打我自己,嘲弄我自己,卻讚美了一切人,同時又居然過分那麼說過政府的好話,這完全出於我的敬意,謂我為故意討好那是不行的。我不大尊敬女人,也是我自己的事。我不能在我這日記上寫得我人格高尚不凡,也不能怪我。自然世界上有那種善於假裝的完人,在那些完人中求完全,在我這樣人身上求病態的獨唱,那是對了。
她垂了頭,久久才說:「這個話才問得怪。」
今天是星期,我學一個基督教人,作禱告。我的禱告是在一本革命須知書前做的,我輕輕的說,神,老爺,主子,給我力,給我生氣,給我便捷,好讓我從戀愛中逃遁如野羊在獵人手中逃遁吧。
謝謝你,我寫完這一張紙,再來喝一口水。
我要了解我的人,他當從我生活上明白我怎樣可愛可憐,日記准不得帳。然而我若是把趣味一變,不是也有極多神清氣爽機會么?
我並不否認在社會上充紳士是壞的。單是享樂,就是我這樣一匹狗,也有充紳士的必須了。
一種不可救藥的痼疾,只有用親嘴或超乎親嘴以上的治療來挽救的。我願意這個事在事實下有夢裡一樣方便。昨夜,我夢到的是她含笑的前來,一身白,白的不是衣裳,只是一身白肉。滑得像脂油的是這一身。我嚇醒的。若是事實上,也是這樣,我必同樣也嚇得張口結舌。
若是方便許我與鳳在一塊,無第二個人的眼睛存在,無第二個人的口存在,我將跪下,對鳳說:好人,請看我,為了戀愛在心上燃燒,靈魂也快烤焦了。我要使你知道,憐憫由你心中出來,如同甘霖從天上來一樣。我的戀愛比如黃醬,全是日頭所曬出,好人,你是日頭,儘管曬。我是「五百斤油」,你是硯,唯你硯石才能磨出我的精華來。我是本街楊正記老闆的腳,為了朝山拜佛走成了跛子,好人,我預備走的路總比那楊獃子走的還遠。
坐到家中想。按照下級辦事人規矩,出去用了點錢到娛樂事上,並不痛快,也不許可自己把不痛快意識加濃,老早就睡。
我想到病,做的卻是同一個同志各喝了半瓶白蘭地酒。
四月廿七日——星期日
我讀了一章民權主義,讀熟第七頁。
我只有等候她再進房來一個辦法。她一來,我就可以從她的神氣斷定她取的方法是那一種了。在愛情中人都是獃子,在愛情中人又是天才,我近來真是對於這類事發現了不少真理的。我不能為我的「明於見事」加以多少惑疑,在平常,我的觀察一切的知力,並不怎樣比平常一般人超越多少的,這時卻不然了。這時我能清清楚楚看對方人一舉一動,我甚至於從這一件事情估計另一件事也不會差誤一分。這短時期的非常是怎樣可貴!或者一到我能夠同她在一塊,作著平常人作的那些狎玩事情,兩人熟習到身體上一切情形,到那時,我就是真的獃子了。如果我承認在戀愛中人都有天才的話,那結了婚的男女不謚之為獃子胡塗蟲是不行的。
回家有點煩。人不真煩悶,但想象起許多應煩惱的事,就隨到來了許多煩惱了。
「昨天出去,是不是看什麼朋友呢?」
四月廿四日——星期四
說到此,所以我也不必慚愧了。我瞎估了別人對我的愛戀,又誤猜了同事對我要好的理由,還有其他,錯到一塌胡塗,真不妨放懷處置一切,能夠忘掉的忘掉,不能忘掉的也任便。我從前是苦惱過、悲憤過、發過狂、病過。這是從前。過去了。如今我就是我。心是穩穩噹噹,不能受任何事支配,也不想支配世界。我是融到社會中,在這融洽上找到新的生存意義的。
我假若是她,我應當怎麼樣?就說我同鳳,我對鳳,除了病,沒有方法進攻!我設想到我對鳳的一往情深,住院不久,卻彷彿鳳給我的痛苦反而把我彈得很遠,竟違反了愛的定律,簡直忘了。在我與第八號的人若也同樣如此變動,這是我的悲哀。我不願她因為我太嚴峻,就離我他就,另有所傾心。我覺到這事非我略變政策不可,所以就同她特別找話說,表示我並不完全不領會她的好處。這為愛情所困著的人,見我對她一好,又即刻活潑起來了。我看的是分明的,決不錯。
好天氣!
我看一切,嗅一切,聽一切,吃我所能吃的一切。
為了要機會,我對醫生說我要出院。醫生不行,說還不好,因為熱度一加,病又轉了。我十分明白這醫生的用意。他不是存心破壞,就以為我是要人的朋友,放我出去是損失一筆收入。多壞的東西!他不要我出院,經我一點破,他卻無言了,到后卻結結巴巴說是等朋友來再說。朋友來了,朋友卻說出院不得。醫生的詭計,事情推到朋友身上,可惱!說不定這還有第八號女人詭計在內。她當然不願意我就此出去。我若這時一去,她會急成病人,會吐血,會用眼淚洗面。這是我的壞處么?天明白,這事應當要誰來負責?
然而為忠實自己起見,下面一點事也非詳細記載下不可。
我今天真作了一件冒險的事業!我真在生活上扭轉一個方向了。奇怪,我並不覺得與往天不同。委實說我有點悔,悔把這話說出口,永無收回希望。這以後,我應計劃的,只是生小孩子這一類事了。以後我真會為生活累死。我從此是一個家長,一個丈夫,一個父親了!
想不到是這樣我就完了。譬如這燈,她決想不到一搌即熄。
若是我一定這樣想:「看眼前呀!看眼前,則比如我在醫院中就不必辦么,也不必對政府施設加以良心的嘲弄或義務的讚美。(做官的據說是非對政府行為加以相當喝彩不行的!)這比譬是說我不應當在這女人以外去想那還不十分可靠的鳳。」
女人把我口中的溫度表取去,記上簿子后,又走來同我說話。
別人既大致皆有把鳳放在懷裡的可能,為什麼我不去設法?別人既都在我眼中有機會近鳳,我幹嗎不應當將事實給人瞧?
四月廿八日——星期一
一種惰性的習慣使我仍然到衙門來。望到衙門才覺得上司們的生活比科員苦多了。望到衙門口的衛兵,我又才覺到國家要政府的理由了。
五月十五日——星期四
當我覺悟了我的過失是在彷彿聰明一事上時,我就當面同朋友說:「朋友,我明白了,我瞭然我的病了,以後決不會再病,決不再麻煩朋友,使對我好的人心上難過。我如今重新作一個快活的人,再不多事了。」
昨天晚上,回到家中,朋友在會客。客是熟人,我就走進會客室去。朋友摩我的頭,說我額部發燒如爐子。朋友又說我是病了,我就點頭。
鳳若是能體察我的心,我就幸福了。這幸福是一定可得吧。我想卜一個課了。我想許一個願,只要神幫忙,使我前途順利,我願意在神面前磕頭。我即刻走到一個平時極為我們科長信託的卜者處問了一課,運氣很好,說的話使人心壯。一個心虛的人,靠了瞎子的誑話,可以提起勇氣作許多大事,瞎子在社會上不算是壞人。在中國心虛的人正那麼多,迷信的廢除真是無道理。
過去的我,你同日子一起死了吧。我將在每一個新的日子中找新的意義做新的冒險。
我是快要與這世界分手了。一切光,一切熱,都要與我無關係了。世界上再有十個思想界權威,或者永遠在位,不是我注意的事。明天中國的尼采就出洋,後天的中國拜倫又從羅馬做詩回來被孔德學校小學生逼走,老後天又有人說我是天才,要我幫忙,都不管了。
遇到我前次認識的新人物。非看日記不行,我不能固持到底,到后就只有獻醜了。他看著笑著,看完了說妙極。
「那麼,想活才是事。」
為什麼不作,我是不明白的。假使有機會,我是決定要作的。
我很無聊,十二個,一百二十個,一千二百個,整個的無聊呀!若是天秤是可以稱得憂愁分量的東西,我真要借重這東西為我過秤!
一些無從追悔的事我只有把它忘掉一個辦法。
今天除了到辦公室坐得太久有點煩惱以外,無別的危險感想。我用「危險感想」字樣,是在那同事新人物看過日記說的,我記著這一個字眼。我大概是曾經有過這種感想形諸文字了,心裏雖不清楚,看那人的神氣倒明白了一半。我又來看看我這日記全部。發現了自己可笑,並不見到別的。我料不到另外一時的我會呆到這步田地。我說了些什麼話?我想了些什麼?我作過些什麼?
我不歡喜星期,這好像是有很好理由的。到了星期就無名義加在身上,我無聊。我如今才明白有些人一失去工作就荒唐的原故了。
不記這東西了,讓我來過細盤問這女人一陣,也是有趣味的事。
五月四日——星期日
四月十七日——星期三
被社會或個人欺侮是已夠了。一切在腦中建設的樓台,被事實已推翻完了。總共還不到一百天,上衙門,領薪,說笑話,愛上了鳳,進醫院又出醫院,一切一切,完全成了過去,我還是像上兩月的我。
說到變,我又想起一樣事來了。變的事實是有的,如像近來的奉天一樣,也容易得很,只須把旗子一換,就把北伐完成統一中國了。不過這也恐怕不是他們首領所料到的事,假若是早就料及,那要換旗子總不是難事。若早知道旗子一換就成功,那打仗的人,當時決不隨便放槍放炮,聽說炮彈從外國買來,價錢並不少,即說中國人卻無價值可言,一粒子彈即是一點國庫,不很合算吧。
不想去醫生處,然而到后仍然是去了。醫生說我身體無害於事。我說我並不是找安慰而來,原是來求指示的。他說一個醫生最有效的不愧拿診療費的只有一味葯,這葯就是「安慰病人」。可是我不服這一味葯。反而因了這話我很討厭這個人,所以連藥名也不等到明白,我就走了。
一個時節,感想太多,認為與生活不甚相宜,不惜儘力抑制,如伏猛虎。另一時,對一切略無反應,空洞之至,也不方便。把這個同一個同事道及,不知道同事從什麼地方學來這話,他也說我這是「天才的表現」。我所知道的,天才是一天能唱歌打拳,能做詩,能當代表,能使女人歡喜,能為朋友捧場一種人物,我那裡作得這許多事。……
昨天,到衙門去,一個同事三等科員,見到了我樣子,失了往日的活潑,就問我說,「好朋友,莫非有心事么」,我說,「心事是不會有,但是身體上的確是不很舒服。」他說,「你打拳了么,」我說,「我又不想考武士壯士,又不是革命偉人,打什麼拳?」他說,「那不一定,太極拳是國粹,是文化,不一定要論人論職吧。」
…………
一個人,知道自己也真不容易!我有本事知道別人,自己是總猜斷得不大的確的。我按照習慣,可以算得出時候,可以算得出在什麼時候別的朋友作什麼事,我又能夠在天氣陰晴等等事上可以看出我朋友的脾氣。我自己卻不然。我真是胡塗東西,不可諱,不能裝,不容易辯解,我的心是一件怪東西!想到這裏,又想到那裡,比夏天的雲還容易變,這是我的心。
雖然煩悶,我仍舊讀了一章民生主義。這書是法寶,我不敢生少許輕視心。我很惑疑所謂首領這種人,但我並不惑疑主義。若果照某同志的說法,對首領不十分信仰,就是所謂叛黨,那麼,一個首領下台,主義也就可以說是完了,承認彼而否認此,話是說不通的。可是一般的同志,同志的一般,全是大學生或與偉人有親戚故舊關係而來的同事諸公,倒彷彿非常忠實。是忠實或者還是蠢笨,是擁護,或者還是因鳴鑼開道搖旗吶喊而穩固了自己地位,這是很可以討論的一個問題,我弄不清楚了。在我的話上,我有錯了的地方,是這一般同志同事,全是聰明人,並不蠢,一個蠢人決不能在一個月或三個月中把黨綱背得如此爛熟!還有他們臉貌也莫不十分聰明——我不怕人說我措辭荒謬,几几乎我將說這些人莫不十分聰秀!實在說,單是聰明還不行的。一個標緻的人決不是蠢物。一個蠢物決不能說是聰秀!
「先生,同志,我們口號為什麼不同先前了呢?」
又放假,哈。
蠢東西,想些什麼呢?要做,就做,想什麼,怕什麼。世界上,許多人做的事,想起可以紅臉,但是做來也就平平常常,全不引為奇怪,一本書算什麼大事!
五月十三日——星期二
我還是辭職改業好。若是當真我先承認了生活提高事業發展是救我的一個方法,我何妨就到那新人物前去請教,縱做革命詩人不行,也總可以作革命文學家。我只要買一部「文藝政策」一讀九_九_藏_書,唯物史觀就懂了,懂了這個還怕人家不承認我么?我為什麼不可以把外國文字學好,販賣一點新思想叨一點光?我為什麼不可以把我所知道的革命名詞聯串一氣,來寫一點革命詩?我為什麼不……
翻自己日記,曾於四月十日寫得有「不許發生無意思牢騷與無味感想」一條,這一個月以來我當真一點牢騷不發,一點感想不生。我何必多事呢?縱成天我痛哭流淚,說這樣不對那樣不好,能有什麼好效果么?如今人人的耳朵都很少空閑,大人物只有聽太太吩咐一種義務,老同志只有聽軍人恭維方便,武裝同志只聽命令清黨殺人,小同志只聽到部長提到關於擁護舊道德的訓話:百姓呢?成天聽到喊口號,雖身入租界,亦能遙遙領會——我不該有牢騷感想也就十分明白了。
今天,對於女人的回憶,勾起一點兒不快。我最近知道療治我自己了,我走出去,玩一陣,吃一陣,按著小官的本分,去到一個同事同志處談談閑話,這個同事是能熟習各個要人軼事的,用他的談鋒,醫治了我九分不快。一個科員,他不是應當在辦公以外,聽聽上司的故事,來消遣這日子的么?
「是真的嗎?」因為朋友平時同人說假話似乎比說真話多。
為了趣味的保留,我還是不說話,看她怎樣開口。我決定始終堅持我這主張,一個女人的聰明是十個男子敵不過的,我要引導她的聰明出來。我要窘她到哭,我決不先說我愛她或說到關於這類的話!
關於我的易變的性情,朋友說,這是我缺少生活中心。這大約是的。那新人物朋友也說過,一個成衣人他是業成衣,就天天上工,我們看到他成天彎腰屈肘坐在桌案邊剪裁布匹,以為真不是人的生活,這個人可不知道厭煩,到無工可作時反而無聊。其餘的人都是一般。有工作累身,在工作中找得出生存精義。新時代的閑漢子,凡是各樣事業都懶得去試,凡是勞動彷彿都不與自己相宜,他們就去寫,也居然就被他把寫字養成一種習慣,在此等消遣中得到衣食也得到生存意義了。我不能自信也能成為這一類閑漢子之一員。從此等事上來尋到生活中心的,我怕不夠格吧。據說,這也要天才。天才是善於模仿之謂。承認了已成的藝術的各種型,能于各樣方法中,把自己的話說得令人不明白,或者令人怕,令人笑,令人搖頭,這就證明這人有天才了。我是無希望了。我明白我自己總比別人強,所以縱有人因為他的利益,慷慨在我面前或在人面前,說我是天才,我也沒有氣概承認這件事,而且就來照到他們說的每天來寫日記或寫別的過日子。
科員的事應如何做,我就如何做。應辦公,我辦公了。應讀條文,我背熟了。應拿薪水,我並不臨時偷懶。應放假,我並不反對這個規矩。應同三兩個朋友打點牌喝點酒,這縱不是不學而能的,我也可以慢慢的來練習!
既然是由她一方面出發,(我可以賭咒是她攻擊我才還手成了此時局面的。)我只有儘力防禦一個方法!
我以為用許多人服侍一個人,是前清作皇帝宰相的事,是專制時代的情形,料不到如今還可見到這種豪華。仰慕古代的光榮奢侈,以為如今失墜了一切而興嘆息的,請莫這樣呆,想法子到要人家中去看看吧。中國何嘗窮。許多人臉黃肌瘦,無衣無食,但這是一般不會打算而命運又特別壞的人生涯。在中國,各處各地,固仍然不少闊人。
老早的,在睡夢中,有人摩我的頭,我含含糊糊,說,「我的愛,為什麼昨天不來?我想你卻失了眠。」這些話是在我心上講著的,也不知道究竟有不有聲音,可是我醒得清爽一點,睜了眼,望她顏色,卻彷彿很感動。
我想到我上衙門做的事,到時並不作。一切的平凡,是正因為平凡引不起人的大興味,也引不起人的大厭憎,所以衙門才常是有人,開會也有人,醵金為市長賀喜結婚也才有人的。說到市長結婚,我倒想起另一種使人惘然的事來了。鳳是同人結了婚的。那在我日記上所指的第八號女人,也是已快結了婚的。日子,滾你的吧,我願這時一閉眼就是十年二十年,看看二十年後你們的生活!
那個新來的人對我很好。我還要寫的,是衙門中同事,一切人,對我全都不錯。這似乎是因為注意這些,最近我才開始發現的。有人對我好當然不是壞事,不過對我好的多數都是因為我有闊朋友。這在我不好說希奇古怪,除了感謝,沒有別的可說,我彷彿是有好多地方對不起這些人的。
寫這些意見在日記上,是看了一本書的結果。書是能幫助我向前,書中的話能推我向前,拉我向前,我只是總不大習慣於向前。我怕看我不看到的事,所以懦得了不得。
我到底作什麼好呢?要戀愛,就去戀愛,不問吃苦享福,能夠去干,總不錯吧。我要作閑浪子,做天才,我也不妨照到他們所做的事去做做,拜會拜會名人,買一本開明書局出版的書籍,把那書後面的批評單寫上自己姓名年歲籍貫,再來為不拘一個名人說上幾句好話,小心小心的捧場,或糾正幾個錯字,寄回去,不久我就可以得一書券,並且在某名人掀髯大笑的情形下,就彷彿可以聽到「准予入夥」的言語,一變而成為小卒或裨將了。我要做強盜也不難。我要死也不難。凡是我不曾得到的都可以設法去要,得不得也只看我肯不肯用氣力。我既不敢要我所不能得到的一切,陳列在面前的又都覺得不算東西,這怎麼行?
放假,有人邀約過陶園打牌。打牌本來是中國上等官吏的消遣,如今凡事革新,科員也有這權利了。
「這也沒有關係。」
「我有事。」
話雖對,我仍然不照到他辦。我可以讀革命真理或入黨須知五十遍,比打拳總還有效驗點。我不明白打一次拳可以得多少要人拍掌,我不明白比武一趟可以得多少錢,但我很清楚的是我把黨綱背讀成誦,則遇到升級考試時,我占的便宜總比學會一趟拳腿為有用處。
五月二十五日——星期日
我不應當這樣呆。
要信心,要服從,我並不缺少!可不知道別人怎樣。我也有理由明白首領對於一切的信心的權利么?我也能質問或檢舉別的人的不信不誠么?
又想了一天!
我走到大街上望一切,又彷彿只是被一切的眼睛所望。熱鬧的街上飛奔了要人闊人的汽車,旁道上來往的全是儀態閑雅臉頰豐|滿的紳士,革命已經成功,天下太平了。天下太平,我的心獨孤孑無所倚恃,好政府只管建設,個人的悲慘卻無從排遣。我願意與這社會分手。
「你知道!」
老實說,我是把愛鳳的心移到這身邊佩有第八號銅牌的女人身上了。我不說愛她,當然不能說,並且先是自己也不明白的。到為鳳而來的病忽然就全體如失,我有一分明白了。到她不在我身邊,病就像又在骨里血里竄動,我更明白一分了。
我彷彿有點明白我左肺是有幾處有窟窿的地方來了。不過我不必在這日記上說到關於我病的話,免得人家笑我罵我。有病,提到這病,同情我的當然是也有人。然而把這病來作根據,猛烈攻擊我為頹廢派文人的總還大有其人,因為這時他們已經罵郁達夫,見郁達夫不做聲,以為不過癮,還有餘勇可賈,要找罅縫,我何苦要將這病的情形寫到這上面。
她說的話我不相信有一句話是真的。有些人說話要打八折,或對摺,她的話卻無真實成分在。第一她說她的朋友是有了三十五歲的一個醫生,豈有此理。我有什麼地方像三十五歲的年齡?我在臉上某一部分有同一個外科醫生的臉貌相同處?說得這麼遠,卻把這話來故意急我,我才不受騙!
說是辭職,官不願意做,人家答應為我辭職了,過了一天我又仍然上辦公室去,而且把分內派定的事務辦得很有勁。朋友見我這樣當然不說,可是我自己倒想起這個來了。還是莫辭吧。以我這樣才幹,到什麼地方去不行,然而我究竟想到什麼地方去呢?我革命去吧,誰個相信得過。還是不辭職!
其次我聽到新文化運動市儈開會時,有一平時連名字也不曾聽到人說過的書店代表,提出「壓迫作家」一條。當場主席則不做聲。不做聲自然是不贊成。其實這一條是多餘,不必提出討論,所以聰明的都不注意此事。那人說這件事也怪,其實我又並不以為怪。
我這幾日來,心上的鳳的影子本來已淡到模糊不清了,鳳給我痛苦,像在我心上劃了一刀,這傷痕也漸漸合口了。如今為朋友一句話又勾起了我無限心思。人事真奇怪,憑一句話就把我靈魂搖動利害到如此!本來已放下了,一句話,又似乎提起,要放也不是即刻可以放下了。
四月三日——星期三
我用著憐憫的眼光,望到這位為我看護的女人。她的焦心還只是為我發燒,她若是明白她是失戀的人,還不知要如何痛苦自撾!世界上許多人就是這樣在一個人身上做著無涯好夢,而這人卻全不負一點責任,又顧自在另一個人身上也做著無涯好夢的。
我休息了,思索了又一點鐘,看到底寫上不寫上。……唉,還是寫。
我想起不少的精緻透闢言語,預備同鳳去說,一當到她的面前,我所有的話全完了。我的話像冰,在日頭面前不得不融解。我的話是鉛作的針,遇了水銀就化了。我的話是為我自己說,倒並不像為她說的。
凡此所聞所見,全不算新奇的事情,要我單在這些事上來發生若干感想,忘記自己的第二期肺病,怎麼能夠?
三月初八日——星期六
晚上,我同朋友說到這個,我說我想死了,不為別的。正因為不為別的,簡直是無所為,所以我死是很相宜的。我死了也不妨礙誰的生活。
這樣無意思的活著,能夠死,豈不是很好的一件事么?我有什麼理由活到這世界上?無用處到當兵的人,他還可以說是為了偉人打仗而活。乞丐也尚可以說為了慈善人恩惠而不忍死。我為什麼?為朋友,我已累夠朋友了。為革命,革命則已經成功了。為科員的位置,則想做科員的還有不少人在。為自己,自己有什麼趣味要是這樣活下?
我看她很是可憐,我也為這情形到說不出話了。她呆站在那裡整理一塊白布單,摺疊以後又扯開,即刻又摺成原來方形,又即刻扯開。若是我是上幾天的我,才不明白她的行為!如今看到這事可在心上笑。這比如讀一本極有名的言情小說還好。這比如吃好東西,好到說味道不出。她是那麼長得合式,竟像站起卧下全都可以使男子感到在俎在盆吃她時的趣味的。
她說她有事,除了有心事,想向我訴說還有什麼呢?我不能又把她的機會失去,就要她說。
不發無味的牢騷,
不過,病縱沒有就是所謂可欣賀的人生么?日子仍然這樣連肺病的恐怖也沒有的過下去,我算為什麼而活著呢?
「你就回鄉下去種田好了,這是好辦法。」
辦公又當別論吧。在同樣彷彿自己犧牲而「為人」的情形中,做科員的偉大,不是文學家所企及的。中國革命已快成功了,有些人且說得出天下太平的理由來了,並不是預言者造謠時代了,要建設,在建設中要的就只是科員。天才究竟有什麼用處。設若做事的都安安分分,不生事,不多多吃,不反對首領,不否認封建勢力,不生無憑據的感慨,不隨便生病,不缺席紀念周,人人練習太極拳與內功,認得字能做文章的,做一點慰勞前線武裝同志或恭頌總司令五旬大壽的慶弔文字,豈不是承平指日可望。國際地位,因了外交家全是做過多時的外交官,很明白招待外賓的禮節,人既威儀堂堂,又能結歡于外人,國際地位豈不能頓即增高。
四月十九日——星期五
我是正在用苦惱磨鍊我的情人的。
我的筆,日記本,全被一個年青女看護拿去放到柜子里去了。我向她要她就笑。我疑心她發現了我什麼秘密。一個年青的人,為好奇,這事是作來感到興味的。若果照我猜想不錯,那才是要我紅臉的事!她對我笑,豈不就是笑我獃獃的跌在戀愛上為可笑么?雖然她正是這麼年青,這麼生長得好看,也正不缺少機會把一打男子也引到苦惱的海里去,然而她不注意到她自己,還是開心,這種女子是有。
今天見不到那個漂亮人。
三月廿日——星期四
不作無意識的遐想,
她仍笑,表示不懂我意思。這個鬼,什麼不知道,假裝瞞不了我!我見她神色之間很不老實,我怕她忽然會跪到我床邊來訴苦,我實在不願意這事如此結束,為造就她起見,她應得再多無聊一點,再為煩悶一點,所以我忙把政策變更,不再說那巧妙的雙關話了,我要她進一杯橘子水。
我說過,我的日記不能缺少一天,但是如今一耽擱下來就是七天八天。這是誰的罪過?我不願想出這責任者的臉兒。
事情在別一個同事作來是平平常常,不當成正經事體就會當成遊戲事體的,我可不。我只是胡胡塗塗。我非把這胡塗處寫明白不可。盡他日紅臉,我也將寫載詳細,才算真實。紳士要虛偽的名,所以時常說謊賭咒,我可以不必學上流人!我的事情……唉,還是不說好。
「你這主張是不對的。」
三月十五日——星期六
讀了一陣書,精神真覺好一點了,也似乎把鳳的優美忘掉了,但願這書有這樣神力,能幫助我抵抗一切!別人讀這書,就可以應縣長考試,我讀這書卻能忘憂,大約都不是著者當年握筆時所能想到的。
在職務與責任上我恰如其他科員一樣,在權利上我又並不爭持,我沒有被人說話批評的理由吧。
四月十日——星期三
四月廿三日——星期三
日記不寫了,我望到這個人,有些地方像我很熟習的一個人,只是勾不起這回憶。
四月廿一日——星期日
她那樣子是只在那裡等機會,機會一來就會伏在我身上來做那親嘴的蠢事的。幸好是我這種有把握,有經驗的人,不然可真糟糕。若遇到人很蠢,悟不了她這話的深意,那說出也是空的了。
呵……血呀,淚呀,心呀,我要怎麼來說我的失敗后的心情?
上幾年,聽說北京死了幾個烈士,因此几几乎另外還死了許多人,事情是平時靠吃烈士飯的人起了爭持,烈士雖長瞑不視,吃烈士的人爭端倒大起來了。因為這樣要我作烈士來死卻是不願的。我不要人疑心我是殷憂國事而自殺。我明明白白說,國事有了這許多偉人維持,是不會糟的。如今各要人都知道發揚國粹,打拳,踢毽子,畫山水畫,做古文,深悉黨義,我不過一個司里二等科員有什麼理由來惑疑?
災官樣子真可憐。可是,我將來不會到這樣情形么?人的事料不到的很多,我不敢太相信看相人說我的話。我看看,在災官中,相貌好不是沒有人,且比較起來,似乎全都是很有福氣的相,但眼前卻很苦。我遇到一個災官很聰明清白,他同我說,「自己是享福夠了,應當輪到受苦的時候了。在當權時不要冤錢,所以如今就成了彷彿災民模樣的東西。若在先學到目下偉人的機智,能應用許多機會把私蓄增加起來,則此時住在租界上或者還有被綁危險。」
她來了,從她白的薄衣下我彷彿看出一切。
三月廿一——星期五
見另外一個女人,我就問,「為什麼第八號不來?」答應的,是說「我不知道。」當真這代替人是不知道吧。不過我怎麼能夠混這日子。我要她來才行!是我的女人,不在我身邊,這是道理么?
我對於她的傷心,何常不想幫忙。要愛我,我又不拒絕,我又並不用身分驕傲了誰,我又不故意裝著高岸使人有攀仰無從的苦。一切平民的我,是準備了許久,來接受一個人的愛的!我的誠實,天是知道的。我那一時那一句話有禁止一個少女愛我的表示么?我當真有這種存心么?
我又明白一件事。在往常,奇怪有些女人皮膚白膩與眾不同的理由,如今見到這種高門大戶,反而奇怪住在這屋裡的女人除皮膚以外與我們平常人相同的理由來了。人有多種,不拘中外,總之,這要人,同到要人的妻子兒女,不應算與我們同是人類吧。
「那你是不少好女人了。」
若是我能夠忘了生活的非實際性,抓眼前,措事實,我才當真算生活過的。
以前,我曾奇怪過,以為英帝國主義,不知在什麼時候,已經被喊打倒了,那裡知道是講了和,所以就彷彿打倒而協妥了。是的,這個時候是中國應當同其他帝國主義攜手的時候,要建設,要和平,要借重外人的經濟發展……就是各部各機關薪水一事,豈不是就有理由證明非與外銀團攜手講交易不可么?
上面的思想是起床以前在床上想的。到起來以後,我走到朋友那裡去,問朋友,朋友笑。
她又不懂了,凡是她不懂的時候就不接聲下去,這不懂我實在看得她出於假裝。我只有讓她假裝下去。她不要以為我是看不出她是在愛我,還以為我發燒是求她不得才發燒!她不要以為我是可憐東西!我真疑心她會疑到我為她煩惱!
女人說:「我知道,是醫生不許你出院罷了。」
無怪乎……嗨,不說了吧。
「喂,起來。」
她對我客氣我也只恨她。我明知道在她意識中以為我身分不及她的愛人。我在她面前似乎矮了一截,這尺寸卻又只是她武斷而我不承認也不行的。
請相信我,我是如何自尊!我的態度同王太子一樣,我並不露寒憎相對她作飢餓樣子。這更給了我勝利的自覺。她對我的粘戀,是大約知道我是什麼人好友,是明白我身分,是懂事。我在心上好笑這小氣的人。一個女人每每為一種無裨實際的虛榮獻身,女子才真不算是人!
我決定仍然對鳳的忠誠,不怕災難。不怕的災難,因朋友一句話真就來了,我想到要鳳,卻同時想到鳳的為人,我痛苦著,到晚,莫名其妙的第八號人來,在我的溫度表上發現了驚訝的事。她以為我日里過於勞動了,勸我早睡,不寫日記為好。
朋友一起床又來看我,說:
我覺得她很可憐。一切行為均不出我這人意料以外,然而不是胡胡塗塗的排演下去,以為由此可以給我一點快活,冷眼旁觀的我真是把她無法!可憐的女人啊!可憐啊!你若是愛上另一個人,以你這樣的丰姿,何嘗不可以使一個男子顛倒呢?你為什麼偏來纏我呢?你何苦來想你所想攀不上的高峰呢?說老實話,我在鳳給了我痛苦以後,幾天來,是也當真似乎把鳳忘掉對你略有動心處了。但朋友一句話就把我拉回到鳳的身邊去了。你用你的一個禮拜貼身服侍我的殷勤,還敵不上朋友代傳鳳的一句話,這就是愛情之所以為愛情!愛情是自私的,我並不用解釋我這人的度量。我是因為自私,也因為忠於自己的愛,所以我身雖在你旁邊,心卻飛到鳳的裙下去了。
她說:「感情還好。」
我說:「你今天似乎比往天更美了。」
我坐在草地上垂淚,用淚眼望天上的白雲,生了浮生若夢的感想。我不哭了,不傷心了,我彷彿得了解脫。我要過細的來看看科長的行為,就仍然到辦公室去。門不開,我聽到有人說話。
可是這風若從鳳方面吹來,我不敢說這悲哀有多少時候能留在我心上!
今天在報紙上,讀對日絕交新論。文章做得極好。署名XXX。無怪乎部長將此人任為科長。新聞欄,又見載有委員行賄私運仇貨消息。方以為清黨如此周密,殺人已經不少,「貪官污吏應消滅」,似乎許多衙門又都貼有標語,各大小機關上司僚屬又多為親眷,非親即友,不意仍有此事發生。
但是,說來說去,我說了些什麼話呢?我簡直是瞎話。我簡直是狂吠。是的,一匹狗,它除了狂吠為生活必須的事件一種以外,總還有別的在;我也應有別的。我不能但有感想。我不能說他人不對,卻疏忽了自己。我不能批評我所不明白的事情。我不能……呵,我要抓出我心上的痛楚,如同從壇中抓出酸菜一樣,同樣是我作不來的事,但我同樣要作。我要時時刻刻來數點我的悲痛,那我就可忘記了世界上另外享福的人。我是我自己的我,所以也不當為別的一切使我過分煩惱激動。就是戀愛,也應如此。我可以從好的方面想。
乘天氣好我到野外玩了一天。花香鳥叫表明這春天的怡情悅性。
這話大約不是憤語,他說話時神氣洋洋如平時,一點不緊張的。他的話說得很對,可是要我同意也只同意一半,因為即或有了錢,果能如目下高等行政官,有權有勢,被綁總之不會有吧。聽說綁案雖多,綁匪半數出身於軍人,所以倒不忘本,認黑白,講交道,這例子可以從本事件上可以找出的。我們還不曾聽過革命偉人被綁過一次的新聞,我希望有這事,夢中也還是並無人告我這樣一個消息。至於說,軍人的錢,是在槍上,拿得拿不得全要勇氣,綁匪不消說是缺少勇氣的一種人作的。若綁匪有槍有勇氣,那他也可以在另一地方正式掛旗成軍了。
我就睡了吧,不相信。一個人聽不得許多謊話!有把握的人他不至於找無味的痛苦,我不能說不是這種人!
她本來極不願意我出去,今天卻這樣告我,這情形可疑。
她決不會生氣。她是害羞躲了,是勝利了,是感到成功的歡喜到別一處告她的朋友去了。
但我無論如何要到公園去。我知道她一定在那裡,九九藏書我還有話同她說。就是死,也死到這女人跟前為好。我明白我自己,一件事情想多了就不能做,凡是做的事全不能有打量的餘裕。我就去。
本來在愛我的她,若是錯以為我發燒是為要她愛,因為抱歉負疾,作著那贖罪的舉動,同我更親密一點,才真笑話啊!這笑話是真來了。她真放出溫柔來了。她為了我的事,走出走進,一個人慌慌忙忙連飯不吃,守到我床邊時,摩我的額后,就背著我不言不語。這以背對我的時候,我斷定她是在嘆氣,而這嘆氣一半是真,一半又是故意要我知道她的關心!
我不明白為什麼我就做了官。或者是我為他們主義盡過力?我攻擊過「軍閥?」(我看到過兩個軍閥,主人告我指點我看的。)我咬過到衙門來請願的群眾?我實在不明白。不過我想作官大概也用不著許多理由吧。如今革命成了功,建設處處要人材,各部各局設了數不清楚的機關,未必每一個機關中的每一個職員都是有拿薪水的理由的吧,我何必在此事上疑是誤會,把心不安。我以後照到別的同事一樣,安安分分作下去,看事行事,保可不生問題。
她走了,我的尊嚴也彷彿被她帶走了。
不過是,我原本雖不討嫌這女人,可是在看明白她是愛我為我特別收拾她的身體,照料我像丈夫一樣時,我不能再從事追討,我已一變而為以守作攻了。我的戰略是成造她多知道一點戀愛的甜苦。這是公平的正義的戰略。她縱為我流淚,我也不應當即刻就感動去就她,這才是成就她同我自己!
我不希望別的,只願意住院十年,到那時,她老了,我也老了,人一老就容易處置了。
並且我說的話除了我自己能懂還有誰明白?看文章的人,都講究結構,起承轉合決不可少,我這日記所記下的是些什麼體裁?
今天,此時,我是快完結了。請看護告我什麼時間,她說還不到十二點,但我想應當相差不遠了。我需要的日子到了。我當先比這日子走一步路。
五月二日——星期五
三月初十日——星期一
死了一切都完了。世界上的意義仍然讓那些找得出意義的人活著來肯定。悲哀讓命中有悲哀的活人承當,歡樂也讓那命里合當享受的人接受。我的事情只讓一些同我接近過的人知道,讓那些不知道我痛苦的人也永遠不知道。凡是在生卑視過我的,我給他一個機會記到我可笑的結果;凡是對我好過的,我讓他在此後生涯中也有紀念我的方便。
天氣漸漸熱了,山上的草長齊了,公園的花開了,乘星期,我將同我朋友玩一天。今天到公園,見到許多偉人在賦詩,背了手在花陰下走,有些又正用手抹著鬍鬚,作著那「拈斷數莖須」的辛苦事業。朋友說這些人是「太平宰相」,還有在那土坪上打太極拳的,朋友說這是「儒將」。太平宰相同儒將,都並不討人嫌,樣子和藹,身體肥胖,氣概雍容,語言清朗,我几几乎不能自已的喊出萬歲來。有這些人治理中國,一切人,對於中國前途,不樂觀可真不行!可惜我不懂中國舊詩,不然我可以把韻抄下來,和幾首詩,同這些偉人唱酬一番,顯顯我的才情。
「我要你信,一個辦法,是把這個印一本書,找一二黨國要人作序題詞,把名字取作『一個忠實革命黨之供狀』,包可風靡一世。」
五月二十六日——星期一
「葯太多了,不知道什麼為好。」朋友是政治上人物,所以政治上的牌號知道清清楚楚,葯的好歹可全然外行了。到后他要我再去問問醫生。我答應他明天早上去。朋友一去我又悔不該答應他了。
我實在願意病加重一點,這有兩種利益。第一我可以使那醫生缺乏在朋友面前誇口說他高明的機會,第二有人守我。不問醫生如何,只要是那第八號的人守著我身邊,在醫院中病一年也不算寂寞難堪的。醫生以為他的藥用得對,誰知從進院到此時,送我吃的白丸白片,我一顆也不曾咽下,全偷偷的丟出窗外了。我吃的葯對症是對症了,只是另外一種葯。在戀愛上中了毒的人,除了用同樣的葯來解毒,還有其他辦法么?雖說如今的仍然說不到是戀愛,也許她不知道我在愛她,比鳳同志還更加胡塗,她對我的接近只是一種職務,但我問這個就是蠢事。只要是這樣方便,為什麼我一定要分出什麼道理。人是常常太認真,就太多煩惱了,我應當知足。嗅酒既可以醉人,我何必問這酒是不是為我而預備。縱不是我的,此時在我身邊,就夠了。鳳不是誰能佔有的,可是凡同鳳接近的都彷彿很愉快,忘了窮,忘了生活卑賤,我既在這女人身邊,還說什麼。
辦公事,寫字。
四月一日——星期一
她說:「互相都愛。」
朋友今天同我談,說:「我聽到醫生說,你病很不好,應當自己注意,當吃藥也要吃藥才是。病總不是好事情,我是不願意病的。」
我不怕死。
這事是連我自己也不大相信的。或者這是夢,這是……
四月十六日——星期二
五月八日——星期四
我當真就去讀我應讀的書,可是,我自問自己,並無升官發財私心,我敢賭咒!他們說作官不論新舊,發財為第一目的,看看不會發財的災官,可知這話亦正不缺乏真理。但我一有錢,我就害怕。請想,幾千幾萬,百萬千萬,雖然是紙鈔,是票據,我怎麼有法子弄得清楚?錢多了,想用處,(錢當是為了用才要它,可是中國有些人積錢是玩的。)我就想不出。我又不能像其他大人物那麼熟習世界金融,我又不能學有些慈善家的太太,懂得國內公債行市以及租界上地皮行市。我假使身邊有一千塊錢,就真不好辦了。也幸好是連一千塊的一半也不曾有,不然真是一件麻煩事。
我說:「妙從何來?」
從此以後我不在這日記上發抒我對於黨的感想了。事情是可能,我也不再說到我作職員的一切生活。作科員是辦事拿錢,在職務上並沒有規定每一人都應有感想一條,所以我縱有感想,也只證明我的非分多事,殊無足取。
多麼聰明的女人啊!說的話,雙關那意思,是多麼切題啊!
到衙門去,照例作一切事。因為記到昨晚上同朋友談話的教訓,我不曾同誰說到我想自殺的話。也許當真過兩天我又彷彿承認活下是很有理由活下了。我自己的事永遠不是我能明白的。我能估計明天的天氣陰晴,卻無從測算得出明天自己的性情。只有一件突然而來的變故能把我志願肯定,也只有一件突然而來的變故使我成為英雄。
唉,我自言自語的說這話,真近於害相思病的獃子了,我還是睡了,省得煩惱。
鳳,我愛你!
女人的心真深!不過你再深也瞞不過我。我的眼睛就是專門窺察女人的心的,不怕你故意築了壁壘,遮遮藏藏。
三月十四日——星期五
軍人說:「同志,不是的。我看得出你是好人,所以敢當你面前嘆氣。我是嘆息我自己,為什麼不在戰場上打死充烈士,如今卻為衙門做衛兵。其實革命成了功,天下已經太平了,還要軍人有什麼用處?我怕得是也免不了被人解散,流落到這裏,被人殺!」
上午九點半我就到醫院的頭等病室了。
愛情的戰爭,是一句話比一槍一刀還有力的。不過一句話可以把人沉到九淵,一句話也可以把人提到三十三天,這與子彈兩樣。敵人的一顆子彈,可以打穿心子,鳳的一句話,卻把她的敵人從死中救活。我又在戰場上了。我又似乎戎裝上場與人對壘了。我將不吝惜我的氣力,作成大胆無畏的勇士。在鳳面前流血,是光榮的流血!我好笑有些人空口說愛、說血、說淚,其實則淚既無一滴,血也很少機會流,愛亦但空喊。這些無用處的人,真只有在懶惰中用文字騙騙他人,嚇嚇社會,哄哄自己!我想做的我就去做,決不姑容苟且。我能視死如歸的去在戰場上抵抗強敵。我將用我的血洗我的愛。鳳,你使我氣力加多,你是歡喜我為你死去,才如此刻酷的說著「念我」的話!
我睡在床上想的是起床以後事情,很不合情理。許多人是在做事時還不想那事意義的,這種人才有愉快可言。我相反。我的行為竟有不少像故意反抗一切,而結果卻一點不假的被一切征服。
四月十五日——星期一
我就上衙門,我的新衣,我的儀錶,我相信在同事中曾起了驚訝。他們對我非常客氣,連科長也是一樣,像老朋友又像老親家。毫無拘束的談笑,以及毫無拘束的玩,我感到作官的方便。我笑我自己不曾上衙門以前的膽怯,這真可笑。我知道,他們是因為知道我是一個要人的朋友,所以特別想同我要好的;那種要好情形,簡直是一見面就得拜把子呼哥喚弟。我看看這些年青的同志,(他們喊我是都喊同志的),我覺得心上輕鬆。一個兩個臉嫩嫩的頭髮溜光,全是眉清目秀齒白唇紅,我很歡喜這些同志。這些同志衣服全穿得很入時,打扮得體面標緻,如像赴宴一樣,我自顧不免多少有點慚愧。雖然我的衣服是新的,材料也好,式樣也好,不過我的臉,那麼毛胡胡的,簡直像不曾刮過一樣,真不行。我應當買一把保險刀的,我不能在此事上慳吝,省得人笑話!
「笑話。狗只知道吃屎,不管它是什麼人的狗!」
四月廿九日——星期二
唉,夜長夢多,一夜真不容易過去!我但願有些為我歡喜的夢,是真的事實,其餘一些我所不歡喜的,就按照夢的成規,把事實恰恰放在相反一面。聽到朋友說,夢到抓屎的主可以發橫財,可不知我夢到天下太平,這兆頭是在什麼上面。
我氣運不大好,才遇到這事。
我聽到人說,(似乎是那個新人物同事說的,因為只有他明白這些事情,消息不是報紙上找得出的。)有翻譯幾本書的一個人,發起「作家同盟」,明裡是反抗市儈,保障權利,向外宣傳,提高文化,暗裡則與登基坐朝事情不無牽連,最先加入的為兩個新書店老闆。照例這同盟當然就成立了。照例加入的全是作家,戰線一聯,步武整齊,聲威俱壯,宣言一出,利益齊來了。但是首先加入的為新書業老闆,朋友說事情似乎也有點怪。其實我並不以為怪。
仍然辦公,在公事上發現趣味。
我不能這樣生著無害於事的遐想!我想我可以愛她。女人歡喜的難道不正是因為男人善於買媚一事么?我似乎見到一本書上曾這樣解釋過女子的心理上的常態過。我又似乎記到是朋友同我說過,朋友說他若是有我的聰明伶俐,絕對可以同他所歡喜的女子要好了。這話我總以為是朋友取笑我的話,實在不大敢信以為真。如今可好了。我可以來在我自己的事件上證明了。這事我暫時總不能同我的朋友說明,我得隱瞞一切人。這是我的私事。在先我以為只有人有私事,狗是不準有私事的,此時我推翻了我的意見了。凡是我的私事,他人無權過問,我賭咒決不能把這秘密告給其他一人。
「你不適宜於太冷的。」
我是因為在尋找,所以覺得茫茫然不知所歸寄,或者是我終生就這樣在歧路上徘徊?
我又看了我自己的日記一遍,發現自己心思真奇怪。
今天我能對我的日記感到過去錯誤。我決要另外作人。我不要別人好處,別人對我的壞處我決要報復。我無論如何要鳳知道我的男性的強烈。不拘她是愛我與否,我也要去愛她。
三月廿二日——星期六
「當真的,你自己不覺得么?這熱是為……」
我因為……唉,我的心,你到什麼地方去了呢?你為什麼又想到遠處,做那荒唐的夢去了呢?與其那麼不切實際的空想,倒不好好做著升級的夢吧。升了官,發了財,許多問題也隨之而解決,再也用不著無聊煩惱了。
大致近來身體好了點。
五月五日——星期一
我到后,不想別的,只問她:
我想起我是應當在事業上努力的一個狗,所以暫時把苦惱放下,上衙門去辦公。辦公卻遇到女人于大門邊,她見我跳跳躍躍走過她身邊,對我笑,喊我的小名,我嗅了嗅她的裙角,打了一個嚏,就走過身了。唉,誰也不明白我辦事無精神是為什麼!連她也不知道我,還說別人嗎?
不過我心中就有點奇怪。我還不曾聽過英帝國主義打倒的消息。也許我這不大歡喜看報紙的狗,淺見寡聞,所以不知道這麼一回事了。我就設法咬一個人的衣,問他道:
我是不歡喜醫生的,她就故意說同醫生好,這女子城府深得怕人了。
近來身體不好,很多時候想哭。
我寫的又是糊塗話,自己讀時並不明白是什麼意思的。
但我今天應當是很快活的。
五月二十八日——星期三
「我不合你意見相同。溫度高也有好處,不過為不吃虧起見,放冷一點是對的。」
說過這樣話的我,走到街上散步了一陣。凡是在路上遇到的我都不歡喜。遇到女人我更憎惡。我這心是什麼一種心,沒有明白的。
有福氣的人啊,過二十年後,我相信我們地位要轉過方向來的。到那時天縱優待你你也得老了吧。時間在你額上刻的紋路必定也不比別的人為少,我看你那時驕傲。你若有記憶,你就會記到這時對我的輕蔑,有神來為我作證報仇。
戀愛是一種病,不過今天解釋又與往天不同。有些時候病是能使人疲憊的,有時則發狂,力大神王,如虎如豹。
五月二十七日——星期二
她不說,因為她要說的彷彿是太明顯使自己難為情。她以為我的溫度上升是同她調情而起的,才真是荒唐瞎估!我聽她說的話好笑,就分辯說,「發燒理由是很多的,為別的事也有之。」
我又應當把上面幾行塗銷,省得將來到租界時被受雇於外國人的中國巡捕檢察出來,指為有犯刑章。這些話我說也無用處。我又無知識,空口喊收回租界,抵制一切帝國主義,縱怎樣誠心,不為人笑為喪心病狂,就會被官廳拘去說是共產黨。這時代原就是這樣青紅不分的時代,只要上司怎樣說就怎樣好的時代,我一個人熱心有什麼用。
夢的地方不久又變了,我到了一個很生疏的地方,昂了頭,看到一塊匾,寫的四個大字是「天下太平。」大致此時真已到了天下太平的時候了,我歡喜得跳躍。中國統一了,一切舊軍閥,全改了名稱,由督軍省長改為委員主席,警察官改了公安局長,知事改為縣長,在名稱下全國已經統了一,每一個要人兼的差至少是五種,年青人不滿意的全當共產黨殺盡,革命當然是可以算成功了。我用我公民一分子的誠心來感謝這些首領的建設。我若是懂得做詩,用古韻湊四言八句,我必定寫一篇詩來頌禱這些首領的長壽多福。這些有權有勢的人,真是值得敬服,我不是特別諂媚來擁護他們,若有人罵我,我決不承認!
喊我起來試溫度,我的溫度她還要用表測,至於她的溫度我卻一眼也看得出。她今天不及昨天熱度高,這是的的確確的一件事。
到辦公處,聽到同志中一人說,從北平,送來一大批災官,可以去看,像看戲。因為這之間並不缺少那另一時代的偉人。我就去看。看見了。我還同他們說話,問北平情形,知道許多我想知道的事。
中國是承平了,武士勇士壯士是考過了,文人也漸漸的有變而為皇家供奉的趨勢了,革命先烈或老同志的兒女兄弟諸姑伯叔也都各有封爵安富尊榮了,新中國是就從這類事上建設起來了。我一個人的肺病自然算不得一會事。我的病,雖然據說到了第二期,我是不相信我會在短期間內死去的。
哈哈,我的氣運!你們不相識的,為我賀喜吧。我不單穿了體面衣服,從此是上等人,而且我是國家的官吏了。我說過我不作官的話,是的,我不否認,如我不否認我是無政府主義者一樣,我曾經同朋友談過。但是,我如今才知道作官后仍然可以保持我個人的信仰。只要不放在口上,(放在口上的當然是做官的工具,)我這官作來並不算與我信仰相違的。
我恨她,又可憐她,實在對不起這個人。對不起也只好算了,人全是這樣的。我並不比他人更顯出自私了一點。我這憐憫不久也將消失。
同事對我真好。我說這個彷彿已有幾遍了,但不得不再說一遍。
在床上,忘了昨天所想到的一切。我覺得我人很健康。身上組織也找不出毛病。醫生是與藥房合夥,在技術上騙不到錢用,就在藥品上找發財機會是一樣的。我這疑心總不為過,肺上有病的人頭腦始終是清醒的。
五月九日——星期五
我的文字並不精彩,無足為法。我不會有大議論,足供人抄引。我不能在黨上加以何等批評。我文章又不曾加過多少驚嘆符號,想從我日記上作心理統計也不容易。
五月十日——星期六
三月十六日——星期日
我再來想一天,看我的政策是以取何種手段為好。
三月十八日——星期二
五月十六日——星期五
不生無味的感想,
我應當仍然這樣寫一天日記。
「良辰美景奈何天」,想起這好句我就流淚。我要這好風光有何用處。我若不是為另一種我所希望的愛情生活實現,春天對我的意義是悲慟。
「同志,我問的是為什麼只有日帝國主義該打倒,其他卻不過問?」
天晴。
五月三十日——星期五
她裝不懂說,醫生這樣告她,「病人吃的東西不能過冷過酸。」
如今,我是在樂觀中仍然帶著憂鬱。這性格是無法糾正的。雖然我明白這時應歡歡喜喜接受別人的熱情,應裝模作樣,應自足,應驕傲。可是我並不作我應當作的!我還是憂鬱,這是病。這病不是醫生在脈搏上可以覺到的,也不是測溫表上看得出的。唯有她明白我這病的根,但她這時豈不是正因為我的冷落而悲哀么?她這時不正是恨我無趣么?要她來明白我,也是不行吧。我的病,還只有我自己一人知道!
從上衙門到今天,是已經快到三個月了。這日記本大約在月底可以寫完了。我單是關於處置這東西就感到無限衝突。
我辦了一整天公,不發牢騷,不生感想,不悲哀,不餓。
我有一個壞的不可告人的想頭。這個比想要鳳做我的妻好像還不應當。是妄想。是非分野心。是被一個人的言語煽動而起的。……好了,莫說出,為自己留一點地步。
雖然想到了死,也仍然還是起來以後就洗臉刷牙整理鋪蓋,同時仍想到死後一切事情的。生活的牽絆,本來是一個人戀生的理由,但一到這些牽絆煩惱了自己,疲倦了自己,就想到死,以為不如死還平安一點了。然而死以前總仍然記到這些。
今天又見到鳳。朋友說鳳「容貌佚麗,言談淑雅」,批評是並不錯誤。但這批評者,豈不是細細欣賞過以後所得結論么?想到此時對朋友我有種猜忌。
我見機會只此一刻了,不能不要她在我面前招出愛我的口供,就把話說到男女事情上面去。
然而我為什麼專在此等小事上來記我的日記呢?被打被殺,不要理由,也可以隨便的執行,是目下的事實,我能成天來記錄這些么?
我相信我是明天後天就要死了。好,世界上享福的人,你享福吧。你說謊話的人,永遠在說謊中得到信仰吧。你殺人的人,興趣維持到老死吧。你女人,再過二十世紀也仍然像今日情形,在男子事業上任男子支配,找到生活的重心吧。
從今天起重新來做人。
我是她的光明,我得承認。這女人因為我而在另一種生活中冒過險了,正如我在鳳身上冒的險一樣。我只要不像鳳一般把絕望給人,則我的俘虜永遠是俘虜。我望到我這俘虜如忠順之狗,為我作一切事,我几几乎有許多機會使她猛然覺悟我是也在愛她。幸好我能在另一事上挽救我這不謹飭過失,制止她對我冒失。我不讓她克服我的心,但小小的堡壘的爭奪,我也不全然放棄!
她對我彷彿冷了一點,我明白這是我太使她傷心了的原故。我應該是稍稍熱一點,不使她過分失望才是。在便中,我借看察時間為由,握過了她的手腕,她不逃避,也不言語,但似乎感覺到小小的不安。我這一舉把她的靈魂又攪動了。我用這辦法提起了她的希望,不讓她自餒,事情果然做得很對,她不久就握了我的手腕,為我理衣袖。借理衣袖為由,這女人進攻的勇氣真不小!我又有點害怕起來了。我不能盡她邁步前進太速,就以進為退,因為我看出她在我前進中是非退不可的,所以我作了點獃事,對她稍粗魯了一點,聰明的她果就避開走去了。
四月廿二日——星期一
我失落了些什麼,卻說不明白。但實在是從心上失落一種東西了。我想頹廢學文人行為,我將在這類生活中找到發氣的機會。我不是人,要人的品德有什麼用處。如今許多人自己還不要盡作人的必須的責任,我這狗還講什麼道德身分?呵,戀愛,使我高尚的是你,使我墮落的也是你!
我說:「會是這樣吧。要病,只有讓他,葯是不吃!」
多危險!若是我再不小心,說著那樣的話以九_九_藏_書後且伸手一抱,不是……赫,危險危險。我應當小心!
我心想,我才計算到我是對一切事全無所謂主張的,為什麼朋友這時卻說我這主張不對了?那麼還說聽朋友主張,就吃藥吧。
我也不勉強說好,以圖另一時部長之類見到我這日記時說我忠實。我不是像別個人想從這類事上升官發財的,也不希望從這上面證明我是忠實同志。
我應當遵守這一個規則,至少把這個夏天對付過去。
我說:「不知道就算了。」
我對我的一個女同事,作了一件獃事!!!我幫她辦了一件公文,把公文辦好,送到她面前,作獃事的機會忽然來到。我偎近她了,用舌舔了她的手。
不做無益於生活的事情,
一切現存的制度都是好的制度,一切在位的人都是有道德的人。凡是不好的,不合式的,虛偽的,不久自然會滅亡。
我應當早睡。
我新的生活,應當有下面一點誓語:
我對於我的痛苦,只有拿工作來消遣一個辦法,所以我向科長說:「願意辦三件長的公文,答應當天繳卷。」科長睜了眼,對我發愣,許久許久才說道:「同志,你的勤干實在使我佩服,可是這裏幾天來並無事可辦!」他說過後,且笑了,同我握握手,表示對我加以敬重。大約說願意多辦事的人很少有,所以我的話雖不曾實現,在科長心中,也覺著我是特別的忠實同志了。我謝謝他。但我當真願意他給我辦一點事。我的耐心,我的性格,真不是適宜於做官!那麼成天坐,吸煙,談笑話,把某偉人的軼事提出數條來討論,互相便鼓掌,打哈哈,打酸嗝,打哈欠,這生活我干不來!
四月五日——星期五
聽到醫生說到我的身體,我才覺得我脾氣近來壞的理由。
醫生今天同醫生太太坐車到野外去了。有些看護也出院會情人去了。有些病人也出院了。我身邊立著那第八號,我看她的臉嘴,都似乎經過一番特別收拾,這打扮且彷彿是為我而做的。我心上開了一朵花,我心上發癢。
今天無事又把自己日記一翻。兩個多月來我差不多是變了六十個模型。日記只要記,所記下的心情就總不相同。人是這樣複雜的生活下來,是我在日記上才發現自己而生驚訝的。一個小小辦事員,事業只是固定事業,每天做事吃飯睡覺三種輪流而來,三天五天還有完全不同的變化,何怪乎身作青年首領的人要停止青年運動?一個人真真能夠用自己的矛攻自己的盾,把自己過去作他人現在,或把他人過去作自己現在,他只有一輩子坐到家中嘲弄自己一事可作,決不至於尚有勇氣去人前說教了。
這也不是什麼可幸的。我為這個也苦,不要她愛,似乎是失落了什麼,我不願。要她愛,我有時又不免有點搖動,將對鳳的誠實分去了一半。
三月廿八日——星期五
「不要胡思亂想,人就好。」
日子,生命,滾你的吧。
事情簡單。別人不把我當人,所以他們在我面前親嘴擁抱。我無論如何,總不是他們看得起的東西。
至於說,綁票人,間或有與當局偉人是親家把弟兄的,這話不可亂說亂信。即或不是謠言,也不能說,也不能聽。我們並沒有見過綁匪頭上刻得有字,或身邊佩有符號,我們又不曾聽偉人提過這事,當然全信不得。至於外國報紙,說綁票案與軍餉有關,更屬無稽之談,此時中國各省,全不缺少鴉片煙捐稅,譬如四川一省,有田不種煙者,尚當課以懶捐,收稅方法既完密異常,且寓禁於徵,正大光明,建設開始,禁煙局成立,極力整頓收入,實大有可觀,豈有舍此方便,別圖不可恃之途逕?外人造謠,真可切齒,明於中國情形的外國人,是決不至於為這謬論謠言煽動的。
我為什麼就把病加劇,為什麼就又離了醫院,都忘記了,朋友見我情形非常可憐,他的憐憫使我明白時我幾乎流淚。天下之大,還是只有朋友一個人是我知己啊!若不是朋友照料我,袒護我,被人當成瘋狗用木棒打死,何嘗不可以辦到。
一對鬼!一對鬼故意這樣來說,不將葫蘆打破,才真是趣事!
「男朋友也歡喜她不?」
「我想我猜的決不會錯。」
我並不痛苦。
「告給我,為什麼今天這樣不愉快呢?是不是有了病,才如此頹唐?是不是想吃點什麼好味道呢?」
「我們那裡能再去種田?要回去也只有做土匪。」
我又說道:
一個新的天氣帶來了新的希望,我起了床,運動了身體,作了八分鐘深呼吸,心情愉快。但是忽然風來了,雨來了,從我心上生起的風雨真不容易躲避,我想起了鳳的身分與她的友人來了。我怎麼也不能忘記我是狗的事實!別的人,妄想總不缺少理由,我可是靠什麼理由來希望要她愛我呢?她知道我是狗,難道她會因為我有狗的德性生了賞識,對我便甘心情願么?一個男人,固然也有專靠放賴,使女人傾心,終於投降的。有一個女人,我還聽到是被男人糾纏不過,所以不要身分,隨到男人私奔的。可是這全不是我的事。我的前途並不可說樂觀!
好天氣!
春天是使人煩惱的天氣。雖說並不忘記自己的誓語,但春天真是惱人的春天!
「我不相信。」這是我說的。因為無相信理由。
天啊,我今天作的事究竟是蠢還是聰明?
我說過,我的日記要按日寫,我就按日寫。
見到了,談得好。
今天,我同她說道:「你們這裏可住多少日子?」她答應得妙,說,「醫生願意一個病人一住院就全體霍然,但又願意頭等房間病人住十年院。」我就問道,「那你們意見怎麼樣?」她說,「看護婦意見是病人好歹來。」她接著還解釋看護與醫生意見不同的理由,因為醫生是要信仰與錢,看護卻願意住院長久的人脾氣好一點。脾氣好的人在醫院中叨光,是她一說我才明白的。大概在平時,頭等房間的病人,因為是頭等,照例脾氣都應極壞!
今天晴,天氣暖,溫度好,真是好春天。
我應當念一篇革命正義與人格,這文章將來極有用處。
五月十八日——星期日
我看不出放假的壞處來,即或有許多人都說到過這事不成樣子。與其坐到辦公室,張著口,把嘴唇下掛,搔頭皮默民生主義,倒不如放假。這樣日子來時,興緻好的同志,不妨到會場去演說,或看演戲,看焰火,有家事的也可以料理家事,做詩的可以做詩,打牌的可以打牌,不受公務拘束,頓形洒脫。
那軍人,相信我不過,以為我是瘋子,用白眼望我,望了一陣,就走了。
四月廿六日——星期六
五月二十一日——星期三
若把熟習一切儀式為信誠標準,我的考勤成績當然敵不過許多人。但我們要求于首領的,就如小和尚對大和尚的崇拜,只是經典背誦如流一件事,還有其他?我實不知。不知道的我不惑疑,我當然不至於將這事同其他同事道及。
我想,自己申斥自己,要死的人,你何苦再來做這些傻事?自己既不是英雄,因為纏縛得來的好教訓已很可觀,為什麼本來擲掉了的如今又來拾回?
朋友不聽我的話,彷彿雖聽到,也只以為是牢騷,仍然要我到醫院去。
出到外面去的她,究竟想些什麼?是不是想到用筆寫那心上的話預備來交給我呢?是不是在下決心第二次來當面說?
我把日記藏到枕下去,裝睡。
她離了院,不知到什麼地方去了,一天不見到她。不見到她,心上有點不舒服,我漸漸又有點相信不過自己了。我到底是愛她不愛?愛了她,為什麼我不暗示一點消息,好盡這女人向前?我不愛她,為什麼她今天不在此我就有點悵惘呢?一個人的脾氣真不說易照料!
「是的。」
她不准我寫了,若是她能知道我寫的是什麼話,她會搶了我這日記丟到火里去。
我的計策是對付愛人的妙計。我不相信有誰比我計慮得更周到更妥善一點。在以前,我恨我自己的蠢笨,是有過的,如今我才看出我的天才!戀愛為什麼就使人顯得笨拙,為什麼又能把人變成不凡,這不是容易解說的事!
不知為什麼,我說了一句不必說的話。我說:
我裝才醒,她就笑。她明白我裝睡,因為鉛筆還用手拈著不放。
女人說:「這樣人也應看上帝面上原諒他,因為許多人是好心腸不得到好報酬的。」
我這時才記起若是看護為另外一個人,我為想鳳而起的病決不會一時就好!
我心裏實在不快活。天氣越好我脾氣越壞。我又不能同誰去談心,又不能安心獨自坐在桌上辦事。我愛她,越看越愛!愛從心上湧起,卻不能在她身邊去說。且我猜想得出,縱是說,她也可以說全不懂。一個女子對於狗的言語她是很有理由說聽不懂而加以拒絕的。一個女人除了自己蓄養的狗,因為知道脾氣全無懼心以外,一匹半生不熟的狗,總不能十分親近。呵,我悲哀!
我慚愧了,因為這同志的一說。我連這樣一件最近的事情也不知道,真淺薄!
四月二日——星期二
「男朋友是什麼一種人物可以見告嗎?」
我想了五天,想到世界的一切。我儼如旅行到各種地方。用我旅行者的情緒,經驗到人生的骨邊肉邊,見到的似乎比我日記上所寫到的為深。可是這也是瞎話。用著我等候死的到來一無牽挂的心情過了五日,身體又恢復了許多,精神一足我又不是往日的我了。
「殺死不是省得許多事么?」
朋友先是笑,到后則在笑中勸我不必悲觀。
這一個月快完了,我的生活平板的憂鬱,或者將因日子的推遷,得到另外一種命運。
一二敗類並不能影響人民對黨信仰的動搖。在黨治下有運土、行賄、買賣官職、假公濟私各事發生,負責者也只在本人,不至連及全部。黨是好的,個人則始終是壞的。除了人各在額上刻字一個方法以外,誰也不知誰是壞人。可是這個辦法是行得去的么?並且額上刻字的事,不是仍然也可以用賄賂方法將文字刻成另一種嗎?
他又問:「告給我,誰欺侮了你,衙門中誰打罵了你,可告給我!」
我躺在床上不起,我頭髮著高的熱,口渴心煩,手腳無力。我想這或者是可以到死的路了。果這樣死去,誰也不明白我為什麼!也許朋友可以到衙門去,說我是因公積勞致疾,因而死去,且為我請恤建碑。也許朋友以為我貪嘴吃白食,上了別人的當。也許朋友說我是不知保養所致。無論朋友對我如何細心,他總不會想到我是為戀愛死的。其實這事我自己又何嘗想到。為愛或單方面相思,至於病、死,雖是平常事,但要人相信我也無意中做了這傻事,誰能當這種話認真?要男人信我是為相思病倒在床,比要鳳信我為她而病還難。
朋友說:「你的病會好的。一個人應當活著。活著不能享樂,受苦也是一種活的方法。」
我不明白我忽然如此悲觀如此消極理由,這也不是另外一人所能知道。
今天天氣好了點,我心上的東西還是昨天一樣。
今日寫上這些是在清清楚楚的情形下。
我說這話,或者有人就要駁我,因為我是一匹狗,人的事那裡能隨便發表意見。我這日記以後真不可送另外一人見到,不然我便會憑空變成共產黨。
「沒有關係么?這才有關係!」
記起一個朋友談到外國人在中國欺侮中國人事情,我就想,為甚很少有人感到這樣事。其實縱感到又怎樣。中國原是這樣不長進的中國,不拘從什麼國來的一些禽獸是都有欺侮中國人權利的。凡是中國人都有被外國禽獸輕視的義務。至於名人要人,在位時,則不拘在本國外國所見的莫非歡迎崇拜,下野后也仍是可以遷入租界,或跑到佔領地託庇于外國人,雇請外國巡捕守門,那裡會感到敵意。
…………
這有什麼辦法?有些人,本來是生成作首領的人,具王者威儀,有官相,他不拘何種時代下都是偉人,他不論屬於何等政府也仍然是身居要職。又有些人則生成是奴僕,他只在奴僕位置上能夠安穩過日子。告給他,說,這是不合民主國原理,他笑。再誠實一點的,因為你這樣一說,他也可以把你扭交主人,說你煽惑,是共產黨。這的的確確是沒有辦法的一件事。
…………
「那就做土匪好!」
重新做人,是辦公、吃飯、睡覺、加上聽偉人訓話與做紀念周。
我顯然還是在鳳的手中,逃遁不了。她看我一眼,我就打戰。她一笑,我的心就緊。她說一句話,我就像聽法官對我宣布罪名。人家說,有了戀愛的男子對於女人,但思忠實為狗:這話不可信。我已經是狗了,我的忠實,為什麼還不為她所垂憐呢?她並沒有背了人說愛我的話,倒是多次當到若干同志說很歡喜我,當人面前說,正不啻暴露這隱密讓我痛苦。我想對她說,可愛的人,這話留到以後說吧,留到並無一個人在我們跟前時說吧,又不敢向她如此請求。
人歡喜我或憎恨我,全不能使我生活味加濃了。我自己,則連愛憎也漸漸不分,但有空虛存在了。那新人物彷彿很誠心的屢屢對我說,「你有天才。」我在有天才的自信以後,也許活著就有趣味一點吧。但這「天才」有什麼地方表示能給人生活的勇氣呢?比人高超,難道就可以活下來么?比人聰明,比人可敬可愛,我要誰來誇獎我聰明和我要好呢?美與丑,在我認識有什麼用處?一個做官當權的人,他因了他的尊嚴與地位關係,可以說,這個好,這個不好;這個對,這個不對:就在這武斷上毀滅其不愜意的,一面又保護那自己認為好的人,施恩降福。至於我,把這些看得分明也沒有多大用處。我為什麼一定要用自己意見來批判世界上一切?證明我的存在,是意見還是實體?縱有著所謂主觀存在,這主觀,假使仍然是看其他一切得來的一種綜合,用這綜合的結果說我就很可以歡歡喜喜過著每一個新來的日子,這是辦得到的么?
我的性情連朋友也不明白,可想而知我與世界上一切人的膈膜程度。
一個月又終了。我留下了一些呆處在人的心中,另外留下了些呆處在這日記上面。
一個同事拿一紅紙全帖來,要各同事寫送禮數目,我隨意就填了五元。這是沒有法子的事,非應酬不行,我當然不在乎此。作上司的結一次婚倒可以希望發一點財。若每一月有十個上司結婚祝壽,那會計處許多人薪水不必領了。中國事情再過十年總仍然是這樣不會變。
一身縞素衣裳,打扮得像新寡的未亡人。這未亡人是臉兒尖尖的。眼睛是黑夜的星。手是蔥,嫩、白、肥,還帶著一種好的氣味。(我是在病中也不至失卻鼻子的感覺的!)腰是白綿獸的腰,腿是山羊的腿,頭是……耳是……鼻是……口是……
三月廿六日——星期三
往天,我笑別人,跌在戀愛里時全身的抽縮不安,愁眉苦眼的向人,作賊似的躲躲閃閃。如今我彷彿也到這地步了。
我望到朋友笑,樣子像生氣,朋友就說笑話,說,「難道你要咬我么?」我若能咬我所不歡喜的人時,那我也有活著來愛我所愛的人勇氣了。
又放假一天,好的。
我今天走到一個地方,看見殺人,殺人的事我總不明白的,就走攏去看,聞,嗅。有血腥氣。我問一個人,說,為什麼要殺這個人,那人說這是該殺的。我無話說了,走開,到另一處。又問一個軍人,說,這被殺的是什麼人,那軍人說是軍人,退了伍,不回鄉,呆在這地方,因為窮,到方便地方拿了點東西,被人告搶,捉來不打就招,所以殺了他。人一被殺就再也不能多事了。這軍人說完嘆了一口氣。我問他為什麼這樣大胆,敢嘆氣。這表示似乎不妥當。
「不一定低吧,也許心裏熱。」
四月十二日——星期五
今天作了一整天事。不知為什麼我對於公事有這種興趣。醫生的話在我腦中還有一個地位,我用我的餘生犧牲到我的自苦上,比起犧牲到這些大小文件上意義是一個樣子。事情全歸我做也不辭!
聽人說,記下了日記,將來有許多用處,彷彿還可以賣錢,我定下志願,從此以後要每天寫日記了。我們主人,(應當說朋友啊,他曾叫過我為老弟,平時也喊我的號,很親熱,這的確是一位好朋友!)成天也寫日記的,不過日里所作的他不寫上,——照我所知的譬如打牌,吵架,生氣時用手杖打書記之類,他不寫在日記上。——寫上的卻滿是不可信的話。大約因為他是國家大員,又是有學問的人,所以在做文章吧。寫日記若認真,照直寫,像我不過一匹狗,說狗話,自己看來也不順眼,這也是事實。然而我當天賭咒,我要「忠實」自己的。一個狗當然不好說謊忠實于某人或某黨,騙錢騙飯,但我還有我自己。有些人似乎是因為不要自己,所以本來好好的一個人,卻作成某某「走狗」的。我寫到此我想笑了,既然人都可以稱為狗,我為什麼不可稱為人呢?假使我那朋友讓我穿上體面的衣服,排排場場的到社會上同紳士們應酬,我當然也是紳士!
……夢醒了,我傷心起來了。
「它似乎也知道這些事。」
今天星期三。
「鳳,我先是彷彿你可愛,如今卻因為你對我很好,我當真覺得你十分可愛了。」
我恨不得一拳打死一個人!別人我打不死,我真願意打死自己的。打死了我讓世界變成什麼世界我也不必知道了。
鳳是正彷彿因為預備被人吃,所以長得如此豐艷美好的。我不明白世界上有些人就長得如此好看,使人一見就想吃她,有些人又使人一見就想逃走,是什麼道理?女同志真可以說是奇怪東西,至少這衙門的一般男同志將承認我這個話。
「那自然,這種事也平常。」
「我不知道。」她為媚我,就溫柔的飛了一眼。
聽同事說,部長上一次演說,說,要信服主義,服從首領,對首領惑疑即是反革命。我才明白近來反革命的數目不少的理由。就照部長說,總不能派我為反革命者吧。我目下對於任何人都不惑疑了。我知道好醜自有公論,惑疑是全然無用處時,就對一切全不徒然惑疑了。我相信我自己的忠實敵得過許多同事,我希望別人也能對我這自信自白不加以稍許惑疑。
辦公不是有趣味的事體,可是我在這裏面找出一些生活真理了。從前一些時,覺得這些同事不行,如今卻深深佩服了。凡是從前我不感覺到好的,如今無論如何我都把它看得很好了。
我連忙說我猜是猜想到了,故意來問問的。朋友就打哈哈笑,說照我這樣聰明,不應當不明白這事的。我真不知應如何感激他。我許下了一個願心,等待再有年青人搗亂說我朋友是腐化分子時,願意印刷一千張傳單說我朋友是好人,為他證明。我賭咒要作到這事。
並不對於生存感到趣味的我,仍然照醫生說的買了三塊錢葯吃。病是不會好了,葯也不過空吃。我不抱怨一切人。我的命運是不大好,所以在生存賭博上大輸,終於把生的幸福失去了。我看走了眼,所以敗,這個話意思是說到我對那醫院中的看護與我的一段喜劇。因了病我想起醫院,但我賭咒不再找醫生入醫院了。
我是拿五級薪的二等科員,在我頭上的上司是科長廳長,在我腳下僚屬是書記司書生之類。我也如其他科員一樣,應當辦公事。以後我當然很忙了。我以後必定按照衙門規矩起床上衙門,當然不能像先前浪漫了。我擔心的是我對於許多事都不懂,我到衙門會鬧出一打笑話。還有那地方,似乎還有女的同事,我真不慣。女人一定怕我咬她害她,不歡喜我。因為樣子丑,他們都看得我很遠,不與我交言,也總有之。唉,我想起這些來就有點心煩。
她笑。我也奇怪,除了到此記上她笑兩個字,就無可記載了。她的笑中神氣是證明她自信有把握的。她方以為把我捆著了手,縛著了心,動也不能動了,誰知我卻應對裕如。
有人說我言語與文字,(是我上司說的!)都很瑣碎,這事情可笑。我因為在上面說「會有誤會」「不願誤會」「一定讓誤會……」而想起。中國人的瑣碎養成,全因為是聽話人感覺麻木,頭腦遲鈍,其來已久。你多話,就是三番五次說,說的人已打哈欠,聽的人仍然不懂,或所懂的是另外一事,或只懂正面,也不少。用簡勁文法,說含蓄言語,那是要什麼民族才夠格的事,中國怕還差廿年吧。過十年,中國各處戰事也許平息了,軍隊也許少些了,因為以前為軍事運輸用而築的鐵路,也許到那時已多有幾條了,做官的腐化分子與政治上封建勢力也許稍稍改革了,但瑣碎還是免不了。乾脆與深刻都不合乎中國國情,政治上就是有頂好的例,但是我不說了,站在黨的地位上,說來不吉利。
婦人力量是不可解的。
一隻狐狸精。一群狐狸精中之一匹特出的。不知為什麼,我談了許多話,到頭卻睡不著。
那人搖頭不懂。我再說:
坐在家中與坐在辦公室是完全兩個人。我到辦公室只像看戲。我看一切人類的糾紛,如像同僚的談論吵嘴,上司與勤務兵的等差,那個新人物用鋼筆為廳里寫的慶弔文字,都像不調和又極其自然。
鳳,你知不知道我愛你呢?別人愛我的,我是把事情看得清清楚楚,你是聰明人,總不會不了解我吧。我不希望別人超乎我想象以外的認識我,但應當知道的,如我的長處好處獨到處,這是非明白不成的。即如今天的心情,彷彿是我過於自私了點,縱絕拒了別人的愛,也不是十分罪過。她是看護!我雖不講究名分這類東西九*九*藏*書,但是一個看護與一個政府二等科員結成夫婦一對,(浪漫雖是浪漫了),這像話么?
為什麼我不做一件獃事,來供自己苦惱、與追悔、與希望呢?
我看過了。心裏領會得到。我知道許多事情,這明白並不是如以前明白第八號那女看護一樣,的的確確很分明在眼在心,但我不說。照我自誓自警,我再沒有對女人瞎估對國事悲憤的勇氣了,我忘了一切,一切也應把我忘掉。
五月三十一日——星期六
她眼睛像有點腫,不是失眠就是哭泣。可憐的人!若非我靠了神給我的力,要堅持到底,我就可以用一個微笑,來安慰這為我受地獄的火煎熬著靈魂的人了。我背了她獨自笑著又嘆息,笑我的勝利又為我過去事嘆息。這世界究竟是什麼世界呢?為什麼在此如此傾心在彼又如此冷淡?陰陽消長究竟為什麼理由呢?
作了一個夢,夢到別人在吃鳳,所謂別人者,就正是我的朋友,我的上司,我的主子,我生氣得很,忍不住,就撲上前去。
我脾氣不壞,我自己覺得如此,可不知她們看我怎樣。我隱隱約約從她一方面明白了的是她願意我住一個月。住一個月當然是好事!一個月中有人可以在一個陌生婦女腹中養種一小孩,還算短時間么?
除了日常普通生活,一定的、不變的、再現出來,似乎只有把「今天是星期三」幾個字一寫的必要的。許多人是連這幾個字也不必寫的。星期八或星期九在有些人腦中也不生問題。這倒是有福氣的人。
女人笑。用笑來作答,不過是表明其為聰慧不凡心思玲瓏卻又假痴而已。其實我說的話她比我還懂得多一點。在一個情人面前,耳朵是能夠聽他人心上的音樂的。這時的她假裝真假裝得像!我待說,朋友,不要裝不懂,我看得清清楚楚,你愛我,就勇敢一點,過來接吻吧。若是這樣一說,我包這女人會發燒一陣,且即刻來跪在我面前!
「請告我,這醫生是你愛他還是他愛你?」
我好歹記到這一冷笑,是有壞意思存在。
這一次,只這一次,以後大概不會了。
我還夢到……
我向看護長說:「喊第八號來我要見她。」
同到那個新人物談了半天,他要我送他日記看,我不答應。
四月四日——星期四
我多麼蠢!我想起一些事來,更覺得自己是蠢東西了。上一天,同鳳散步,鳳作著那類乎很歡喜我的表示,豈不是全因為我是她所愛的人的狗,才那麼不拘於禮數來與我親熱么?我的朋友,我說過,他原是能吃女客的人,他有那偉人的丰儀,以及偉人的體魄,又有錢,又有勢位,在僚屬的鳳當然有被吃的義務。說不定她是早已被請便的人了。說不定我的夢中所見就是事實。唉,我除了傷心,還有什麼可作。朋友把我安置到與鳳同科,豈不是要我就便監視到她的道理?她在諸同志中特別對我親熱,豈不是因為知道我是他的心愛的狗么?我真覺得我是受了辱了。我心中不快活。我肚中一肚的氣要發作。呵呵,我寧願跳河淹死我這無用的身體!
沒有死的我,已不是你們世界中的人物了,我凡是詛咒你們的,這時都懺悔過了。
說得好,我也還是不相信!裸|露自己的丑處,雖為一代風氣,因此而成大名的也正有人,但那是什麼樣一種人物才行。一個司里的二等科員,一個並不「反革命」的同志,一個……這一頁履歷真是太平凡了。若是用這樣一些官銜也可以使人注意,那放從美國回來的博士碩士到什麼地方去。
我想出院去,一出院,我就非到衙門去找鳳不可。
「英國同我們政府要好了,你不知道么?」
這些事不說好了。
讓我來算算,她究竟得了我幾分之幾。
五月一日——星期四
朋友摩我的額,正發燒,朋友著了意,以為我或者遭了毒手了,就問我:
但她小心小心不同我提到她的苦處,我怕把這幻象在三言兩語中失去,也同樣小心小心不說到這事。總之我對於她的友誼,是應維持下來,不讓她失望,也不讓她因我援引而進一步。我固定我這戰略,方便之門不是為愛情而開的。既然在這年青人的心中,有了熱情,我只儘力培養這熱情,盡其自然生長,我就在這領會中多一玩味人生的機會。
四月廿五日——星期五
(我心上好快活呀!)哈哈,這簡直是新詩了,我應當塗掉,另外說,我心上快活得很,彷彿吃了仙丹妙藥。若是我那主人——嗐,我又說主人。我那朋友,若是如此神清氣爽,他又必定說是念完《法華經》的結果了,其實我是並不念《法華經》,也不念別的什麼經,總之不念不背不讀誦,仍然如此舒暢的。
我看看我的日記,就覺得我生活上的矛盾,形成一個獃子的各種條件。一切說過的、記下的、想到的、完全是多餘。
放假的日子。天氣晴。有太陽照到窗上。開了窗,有花的香味。這是好春天,是有愛情人的春天!
呵呵,我今天寫了些什麼話在紙上了呢?說災官,說綁票,說禁煙,我的思想全部都不隱不飾寫到上面了。讓我思索一下,還忘了什麼事不做。……我將思索一點鐘。……我記起來了,我忘了我自己一件大事。……但我不能將這樣事寫到這上面,我怕得是將來自己見到這日記紅臉。我胡胡塗塗的做了一件只有做夢才如此開心的事,作過了,還有證據證明不是夢,真可以說是糟糕!
又因節放假。今天天氣好。
「為什麼這樣子呢?是有什麼不快活么?」
我為了要安睡,我不願相信這話。說不定這話就是這有年紀了什麼病人也瞧不上眼的看護長,由於嫉妒故意唱隔壁戲的。
看到無數頭包白帕子的女人,全是年青美好,我閉了眼讓她們處理我。脫我的衣,脫我的褲,我不敢把眼睜開。
三月廿七日——星期四
我莫名其妙,說了大話,又復傷心。二十年後的報復,比起目下一瞥的忽略,是誰叨了光呢?二十年必然的勝利,能敵得過現在的一次會心的微笑么?
另外想作人方法。想自己應英雄時得英雄,譬如假使仍然有一個女人在面前,可以愛,就愛,不怕吃虧,才是人。丟醜,也不為蝕本。愛了人,還有什麼顧慮。人是感情動物,為了證實這稱謂,有些時候也非無賴一點不行的。
「我以為太熱的也不相宜。」這又是我的雙關話!
與一同志批評鳳的為人,以及其他女同志為人。
「不多。但有些是愛我我卻不大注意她的。」
三月初九日——星期日
「就在這裏也不要緊。」
我想這個女人真會掩飾,話雖說到了本身,還一點不慌張,且儼然還對我嘲弄模樣,若非我早明白她是愛我,我可紅臉了。
想得胡塗,我又不願意寫下了。
她說:「熱增了一度半。」
「胡塗也可以活!」
明天我當同他談一次,痛痛快快的談,這個人我知道必於我有益處的。他知道我是誰的熟人,他也不會輕視我。凡是一個漂亮人,他是總能使同他接近的感到滿意的,我看出這個新人物是好人!
問的許多話,更證明了這個第八號女人是在愛我的。
我的習慣是早上寫一點日記,中午寫一點日記,晚上又寫一點日記。如今因為躺在床上發燒,不許動,舊的習慣全毀了。早上不寫,過去了。中午恰是一個樣子。晚上,——此時,我卻又拿起筆來了,為什麼原故?這應得感謝醫生。我問醫生要我的筆記本,他告看護為我取出,看護才照辦。當看護把日記本取出,問我這上面記上些什麼事情時,我才放心我的秘密尚不為人窺破。她問我,我只得告她,說,這是自己的私事。她笑了。我就問她是不是也有私事,她不答。我心裏有點慌,彷彿另外一種病快要來了,難於說明。
我若真真能為旁人的快樂著想,我也可以振作精神來更詳細完全的描寫出一個自己到一本日記簿上,好盡這些人在這東西上面找到那怡情悅性的機會。我也可以得到一種憐憫,一種譏笑或一種從滑稽方面出發的認識。
三天也罷,五天也罷,我與其到外面去又生別的一種病,倒不如住在醫院里等病來吧。
八號的人來了,望我笑,說我可以出院,醫生簽字了。
得了好話的我,要實驗去了,我去找鳳。
我今天忽然想起我的科長是夢中被打耳光的那人了,我看到臉有點腫,他做的文章是在革命月報上發表,曾罵過專一來到中國內地殺中國人的英兵。但我似乎又記得科長只被上司警戒過,並無打耳光的事情。當真的,處此革命政府的情形下,辦事員職司上,打是用不著。除非上司是作過舊軍閥,懂到打人的趣味,以及打人的效果,決不伸手。
我糊裡糊塗走出衙門。在街上忽遇見朋友。朋友歡歡喜喜的同我擁抱,我卻沉默如一個死人。
空的,一切是空的。朋友來接我,同時告我一個好消息,說鳳同一個科員戀愛,在一個地方,被所長見到,把職革了。事情真是怪。我一往過去,到今天,還是那麼愛鳳,且為她病,來醫院住了這久,可是為什麼這時聽到她的事卻如此漠不關心。我還預備一出院就去看她,為什麼這時倒略無妒嫉。我看透了一切了。我一切也不要了。
我做的只是一個二等科員做的事,把不是一個科員應想到的事卻都想到了。我把一個大學教授的事想到了,把一個現代婦女的事想到了,我把……
朋友因為並不忘記我的病,方才來說,要我告假到鄉下去住。到鄉下,不見到許多不願見的事,自然病是好一點的。但到了鄉下,則願見的人也無從見了。新的情形一生便有所得失存在,我是在得失計較中又似乎有點生氣了。
信仰能使人堅實,但什麼信仰才能使我生活一致?
同朋友到一個要人處玩了三點鐘,是下午。我見到那種闊氣生活我過不慣。無怪乎雖有明令不準政務官兼職,或其他官吏兼薪,是辦不到的事。若國家命令實行,這些要人家裡決不能雇請那麼多聽差用人。
「嗨,不會有這種事吧?」
四月卅一日——星期三
我沒有責任,也沒有權利。做人的責任與權利,是不斷的說謊取巧,細心的掩藏了自己劣點,誇張的將偉大人格或優美德性顯示給人,我對於這個那裡有這種氣力。……我實在是有病,過不久我就應當死了。
夜來想起「一個忠實革命黨之供狀」,好笑。想了半天。到后我罵了自己一句「蠢東西」。
「我感到的可是你愛他,他並不對你……」
她不生氣,用手打我的頭,說我太諂。是的,她這樣說的,她不生氣,她笑,我決不看錯。但是她冤了我,雖然當時我並不分辯。我有什麼諂的本領呢?難道凡是一匹狗,它的行為就都是諂么?難道這隻是狗做的事么?
三月卅日——星期日
我彷彿真愛上這女人了。彷彿是從她方面有一種力吸著我,使我轉動不得。這種力,是鳳曾對我用過的,如今又來為第八號受這磨難了。不過,為了自尊心的養成,一個看護總不至如一個同志令我傾心!傾心是傾心了,我不大苦惱。在另一時假使還有機會回憶到這事,請想想,為一個看護也害病,那不是醜事么?縱她姿色如何媚艷,我單是想想我住的病室是第幾等,也就即刻恢復了我的身分了。
三月二十五日——星期二
如此體貼的慰問,教我心中難過之至。我無話可說。我縱說也是枉然。我這朋友能幫助我在社會上得一個地位,能幫助我起居舒服,還能幫助我作一點別的事,如像帶我去旅行之類,可是卻萬萬不能使我得到鳳的愛。朋友慷慨的義俠的辭色,所給我的印象是徒然白費。我無從領朋友的情,我無從致謝。呵,我的好友,我怎麼同你來說呢?我怎麼說我對於你好心的感謝呢?我是受了傷的,心上受的傷比許多詩人所說的傷痕還大!我跌在一件戀愛上,雖說是我有我明澈的理知,也不能將自己拔出這深淵。我是大約不久就死的了。我不願活了。我已經看得分明活的悲慘了。我以為這朋友還有其他大事要辦,就仍然掙脫他的手,跑走了。
聽人說到某委員太肥,互相打哈哈。
朋友似乎見到了我的日記內容,至少是他能從我這一個本子上窺看得出我心思,就勸我說,「耐煩點,少找一點苦吃,不當想的莫想,不當寫的也莫寫,因此一來日子才容易混過。」朋友這話是對的。我也應當聽朋友一點勸告。只是什麼是當想當寫的呢?在事情本身,利害的分類,是能夠如我意思弄清楚的么?譬如今天的天氣,這樣的清明爽朗,我說它是好還是壞呢?有它好我就出門去,出得門來到大街上被溜韁的馬嚇了一跳,失了魂,這究竟是天氣的過錯還是我的過錯呢?我若是一事不想,就能夠太平無事,那我願意聽朋友的話,就一事不想,不單是對那不應當作的不去作,就是應當作的我也不一定要作的。
在辦公室想了一天的自殺。
他說:「正因為不是故意寫來,故生氣躍如,如老虎總長文章。諷刺雖只是姓魯的思想權威所專利,但老兄並不諷刺了誰,一切行為與思想,是自己的事,說別的時則連自己也寫在內,所以妙絕。」
我想告這意見給那在街上的無家失業的狗:卻不說。我怕有誤會。這時代,是隨時隨地都可以發生誤會的。為什麼我一定讓誤會落到我頭上呢?
日子,我說,還是滾你的吧。再不然,我又要在生活上問起你對於我的意義來了。你已經告我的是我這一季里命里所得的就是這些這些。我知道的是我不想知道的。我感到需要的並沒有一刻得到。在這三個月里,我只多了一種足供我自明是獃子的見識。只多了一種足夠魔鬼消遣的奇聞奇事。一個女人、一個看護、一個醫生、使我的人生觀成為這日記上的所有主人。
不過,我不得不加一句,說:
這時節,中國的學生青年,應當怎樣我不知道。這個是家長同校長的責任,他們可以管教,少生事,免招凶。至於一般同志,我勸他們樂觀一點,把國家前途與個人事業,一半兒信託首領一半兒信託天,比較容易安眠化食消災,不是獃子都不至於惑疑。惑疑任何事物只適宜於做獃子。
我的確病了,一夜不曾睡穩。胡言譫語了半夜,若非朋友早明白我有了病,則或者以為我是瘋了預備把我打死也不可知。我的病是在心上,不是一天來的。這不是暴病,不是急疹,不是虎列拉,——我真怕虎,可是這病比其他出名的病還要壞。
五月七日——星期三
昨天是國恥日,忘記寫上一句話了,其實各處機關團體都並不忘記放假開會,有些地方今天還在印宣言寫標語的。
我有什麼可告的話?我這算被人欺凌么?我有向朋友訴苦的必要麼?我告了他,又有什麼方法挽回我這下沉的心?我不理朋友,又想走開,卻為他拖著不放。
我等她來她不來,一個下午過去了。到了夜間,她又來了,問她為什麼原故離開我許久,她不說明白。另一個女人告我,說八號的人是出去有事的,我疑心她是以為我不愛她,一個人走到曠野地方去哭的。她回來,眼睛似乎真有點不同平常,我問她她就把話扯到另一事上去,我更加信任我自己猜想不錯。有什麼要哭的理由呢?什麼事使你不滿意呢?可憐的人啊!
軍人的人生觀是我猜不透的。他們又怕死,又找死。又願意回去,又不想回去。他們或者不算得是人。中國實在是並不曾有四萬萬人,有許多是不準數的。只有像我朋友,同許多上等人才像人。人有人像,官有官體,這是一點不會錯的。
我願意有人相信我如今居然能放下第八號那女人,放下同事鳳,且放下我的可笑的見識。
來了,她用手來摩我的頭了,我睜眼,望到這手,可以生吃的手,我卻故意把眼閉上不看。她送我溫度表含,我只含上,也不理會其餘。她把我的脈搏,我明白這是戰略之一種,我笑也不笑,讓她擺布。我極力制止我念頭的升起,我要看她的最後衝鋒是什麼手段。
我今天看見一個漂亮人,是新人物,會做新詩而又不缺少寫四六文技能「新上任的同事」。據說這個人是新文學家,成家了的人,漂亮當然是必需的。這個人外國話也說得像外國人一樣好,文法不錯,又能運用典故與俗語,我覺得這人可以佩服。
今天,可記的,是我見到鳳。她對我不如我另一時想象的壞,也不如我另一時所想象的好,所以我不得不推翻自己一切,來同她談一陣話。談完時,我有點新的快樂與新的悲哀,揉在一處,分拆不開。「女難」或者又到了。
她必定是裝成愉快,免使我看出她的心思!女人是善於掩藏的,這女人則更聰明也更能作這件事,我決不至於猜錯!
三月十三日——星期四
幸好我是還無意于閑漢子生活的。
又是等候放假的一天了,日子很快,夏天快來了。夏天真來了。時光啊,慢一點去。我怕熱天,蚊子多,睡不好。
不過,說來我自己也不相信,為什麼我今天會同鳳談這樣多閑話。我談到厭世。她不笑,倒背了我噓了一口氣,彷彿可憐我。
不寫什麼,我等候死。
「還有壞人使壞心也不許我出院!」
「當真嗎?」
五月六日——星期二
女人到這種情境中真是可憐!既然愛了,又不好意思說出口,又不能想方設法勾引男子的注意,無從開端,她的眼淚這時是向腹中流的。
想不到我也有這樣復讎的一天。想不到昨天損失了的今天就得到賠償了。
日子,滾你的吧,今年的今天,我所見到的是我不要見到的世界!(為恐誤會起見,我得再寫下),我只不滿意有福氣的女人,並不是女人以外的什麼。因為願為歡喜她而她卻不要我的女人在我跟前老丑,我才詛咒這日子!
我看得詳細,她臉上真變了顏色。我的話說到她心上了。我用言語在她心上打中一拳,這女人有點踉蹌。
我的病應當早好。醫生說,病是全已脫體了,他告這話給我那朋友,朋友卻要我再住三天。
日子,留著吧,為了我想保持我這心平氣和態度。
我願意把眼閉上,忘了一切,一切也忘了我,因為死亡,得到和平。
「當然低一點好。」
中國久不發生戰事,都市上盜匪也就多起來了,理由大概是閑人太多,不招兵,就變匪。我若是能夠忘了這些,忘了那些,把思想行為維持到一種消遣上去,就是打牌,也將可以成為一個國手吧。實際上消磨我的就全是一些瑣碎感興。我的生活只算得是「即景」生活。這個性格就是學一般做新詩的人也不大相宜,那裡是一個科員的性格呢?
在過去的事情上負疚,這人就已經是應歸入獃子之流了,何況還不做的事就來計算得失。
日子,滾你的吧。
假使真有這一日,不知人家稱呼我是狗,還是人!?我不懂這規矩。我想這總有規矩的。中國賣煙有禁煙條例,賣人口有行市,我們的事也總不缺少規矩的吧。
我隨我朋友到公園去,玩了一陣,坐了一陣,看了一陣,(我可不喝茶,我試過,味道苦,像葯,要不得。)我見到許多紳士。紳士們,見了面,親熱的握手,和氣的點頭,快樂的談話,氣概從容不迫,真是可以羡慕的。我若將來也成了紳士,我就也成天去公園。不過茶我決對不喝,我不同人點頭握手,我玩我的。公園無骯髒人在場,空氣很好,合衛生,大致是真的。
她居然不承認這事,真出我意料之外。她聽我說要同看護結婚,還不怎麼激動,到后,我不知如何手做出一種表情,這表情把她嚇了,她就紅著臉走了。
「科長,你同我到(死店)去好了。」
四月廿日——星期六
他說:「這不知道么?完全是我幫你設的法!」
五月二十九日——星期四
今天是五月二十七了。是的,五月二十七。再有四天這一個月又結束了。在別人,在放假髮薪兩件事上,是如何誠心的等待!上至廳長下至火夫,用了那與情人約會的焦心,期待這日子來臨。我呢,在這樣事上也只有看。有人能指示我一條路,我總願意去試試。我要信仰,要宗教,要活。信仰黨,幾多人不就是居然活下來了么?幾多人不就是因為自己說有信仰就做了官么?我為什麼不照到人家走過的路去做?坦坦蕩蕩的大道,只要走上了這路,就可以由此達彼,如今大家互相稱呼的同志同志,不正是這麼攜手前進么?我的性格只使我在這時代下變成孤獨寂寞的人。我不能依傍眼見到的任何希望,得到幸福。國泰民安風調雨順不是我祈求的事——一個地方行政首領,為了安於其位的原故,他能日夜許願請求這樣日子的來到。一個農夫他願意天降大福少生一點戰事。一個商人他家住南京,必極力擁護這遷都計畫,且能說出不是商人知識所能有的好理由。……我求禱、或主張、或期待一些什麼?人世間天晴落雨的事也離我目的多遠!
在醫生處證實了我的肺病已近第二期。醫生就只能做這些事。如今的醫生,除了用這種可怕的字眼嚇人,為藥房介紹交易以外,一點無辦法。不過也有些醫生還能打拳踢毽子,在國粹展覽會上發揚國粹的。中國的名人言行給外國人看的政策是這些事情,此後英國美國的軍艦再開到中國來當然近於多事了。只是這醫生又是國家上等官吏,也許單是醫生時節,這類武藝不至於這樣精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