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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說 沒有紐扣的紅襯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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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紐扣的紅襯衫

「安然,沒你的事!」爸爸也不希望事情一環套一環地惡性發展下去。
又是一個悶熱的早晨。
這首《溫柔的歌唱》叫她給學得惟妙惟肖。
「是她自己不尊重自己。她老是抄我的筆記,動不動就一拍胸脯:『咱姐們兒,沒說的!』然後拿起我的練習本就走。你聽聽,還是個中學生嗎?什麼『姐們兒、姐們兒』的,膩味!又是同學,你讓我怎麼辦?」安然說完把雙腿往床上一放,躺了下來。
「總得什麼?」爸爸揚起眉毛,但沒看我。
她拿掉我的手,一甩胳膊回到沙發上,半天不動。四周突然寂靜下來。誰家收音機里傳來歌聲:
「你跑到學校一躲一天,家裡都快忙死了。」我接著說。
「別想那麼多了,別人愛怎麼說就怎麼說。瞧你耳朵邊上那個冒號,不就是為了聽人說話嗎?」我撩起了她耳邊的頭髮,兩顆黑點在燈下十分清晰。
「他那裡出了什麼事?」爸爸問。
「不過么,怎麼說呢?」韋婉用眼角瞟著便道上的行人說,「對她好像是應該嚴格要求,誰讓她是你的妹妹呢。不然你也不會饒我。就說那件衣服吧,我們還是重視不夠,沒想到她在評選的關鍵時刻還穿它。頭一天我要是囑咐她一句呢?這話只能咱倆說。在教育戰線上工作可不比你坐編輯部,你一時想不到,就可能給工作造成不必要的……影響,都眼巴巴地看著你哪。同學的工作、家長的工作,還得對上邊負責。當初咱們住校的時候,哪會想這些。抓羊拐、跳皮筋……」我注意到她在說話時總把肩上那隻人造革書包往身後背來背去。我清楚地看到那裡邊有一本《繁星》,就是刊有「甩膀子」詩的那期。聽一個熟人說,她好像在市群眾藝術館還給一群青年以「詩和現代」為題作過報告,報告中不斷舉出自己的創作經驗來論證。
「今天怎麼樣?題難不難?」
我思念過去那個安然:「哈,這是第二個了。」
「不,是上班,接她媽媽的班。」
因為你是安然,現在你才不僅一根接一根地靠著櫃檯吃冰淇淋,還居然和賣冰淇淋的老大爺攀談起來。
跑上去,退下來,退下來,又跑上去。我沒有勇氣向那朵「梅花」伸手。
爸爸不知什麼時候已經拿起了畫筆。他望著他的畫面沉思著,眼光久久不動。安然的分析乃至米曉玲的哭似乎給了他新的啟示。
「結了婚就不需要買單人床啦?比方說,兩個人吵了嘴,你就可以到單人床上去睡。」我對安然解釋著。我什麼也不想瞞她,儘管我比她大八歲。
「是啊,韋老師最喜歡她了。不過,她學習不錯也得承認,特別是古文,反正她學得比我好。還有歷史,入迷。講《三國》她一套一套的。」
她沒有跟上來。當她再次和我並肩行走時,手裡真的多了一根「拐棍」。但她沒有吃,卻舉著它朝著停放在商店門前的汽車、自行車,朝著路燈電杆,朝著果皮箱,朝著郵筒指指點點。「嘭嘭嘭嘭!」她一邊敲打著它們,一邊用只有我才能理解的詞兒奚落大街上的行人。她管賣冰棍的老太太叫「木刻」,管交通警卻叫「賣冰棍的」。迎面走來的一個白臉青年被叫做「賢惠大嫂」,一個戴太陽鏡的女孩子她叫她「歡歡」(熊貓)。她管和我們擦身而過的一位香噴噴、暖烘烘的胖女人叫「珍珠雞」,因為人家穿了一條灰底兒白點子的長裙。她的嘴一分鐘也不停,好像有滿肚子話要說,好像有話不說出來就堵塞了延續她的生命之路,她立刻就會……怎麼說呢?
我以為,青年很重要的兩種品質是正義感和誠實。我願意和誠實的同學交朋友,哪怕他們有別的這樣那樣的缺點……
「你……」
「你還是乘務員呢,靠揪小孩兒立功。那也不給你加獎金!」
我想,難道你真能從這一疊厚厚的、沒頭沒腦的紙上發現什麼嗎?誰知天不長眼,第一頁就是那首詩。安然一眼就盯住了四號方黑體的「韋婉」。她茫然地看看我,拿起最上面這一頁,用她那曾經參加過全市朗誦比賽的喉嚨和「感情」,把那首詩從頭到尾一字不落地朗誦了一遍。
「啊。」我輕輕答應著。
採買的事自然落到我頭上。為了叫安然高興,我儘力按照招待同學的規格買了些東西。下班回來,誰知爸爸早忙上了,這在他來說是非常少見的。現在他正蹲在煤氣罐旁邊,笨手笨腳地擇著青蒜、扁豆,兩隻手顯然缺乏必要的目的性。和他站在畫架前真是判若兩人。
因為你們就是祖國,
「搬家?」她到底還是勾出了我的話,其實我對米曉玲的事並不關心。
啊,要是安然知道我現在的思想,一定會感到悲哀的,她自信我永遠只想著她。她曾經鄭重其事地「警告」過我:
啊,《吻》,在這裏又變成了另一種專利的代名詞。
「哎,我希望你這陣兒老實點。」我說。
爸爸不說話。
「那也不一定用吃飯的方式表示對她的友好啊。」真的,就這麼個米曉玲,難道讓我們全家陪她吃飯,聽她給我們講哪位男演員又殺了他的妻子嗎?「你可以送她一樣禮物。」我說。
安然對祝文娟的到來沒有任何表示,對於她的關於膽小的「赤誠坦白」也未置可否。祝文娟說話,她只是聽著。但祝文娟走時,她臉上還是顯出了她現在力所能及的熱情。
「為什麼你不給他朗誦?」
「沒把握。算了,不當了!」
我不說話。
「今天你怎麼啦?」安然皺起眉頭瞧著我,「外語和化學還沒考哪,你可別把我情緒全給破壞了。」
由於早起,時間顯得很充裕。我和安然梳洗完畢,吃過早飯,各走各的路。
「沒事,我想找你談談心。」祝文娟並不理會安然對她的態度,人顯得落落大方,說完還看看我。
話筒還在我手裡握著,彷彿是為了再次提醒我:剛才我確確實實給韋婉打了電話。我這才急忙丟開了它,就像扔掉了一件燙手的東西。其實那話筒的顏色很冷——銀灰色的。彈簧似的電話線也縮成一團。回到辦公桌前,我喝下半杯涼開水,才使心緒穩定下來,接著篩稿。
媽媽整日眼淚汪汪,不管拉住哪位穿白大褂的,都以乞求的眼光詢問人家點兒什麼,問題提得既具體又可笑。她還整天為著火時她不在家而表示遺憾,說:「要是我在家,哪用得著他去點煤氣。我知道罐子漏氣,減壓閥螺口松。要不是兩人整天賭氣,早就告訴他了。再說,火著得那麼大,怎麼誰都沒看見屋裡就有一桶水?」好像只要發現那桶水,就能免去這場橫禍一樣。
「那好,你必須立刻給我洗一個蘋果。」她服從了我的命令,但又和我講起條件。
去創造明天的壯麗畫卷!
「怎麼沒管過?抱你躲武鬥,抱你去幹校,抱你滿世界奔跑,抱你……」媽媽又返了回來。
「我?根本不會熨。」

5

「我還不是為您,我當然愛您的畫,可是……」
《吻》。就是一個『口』字加一個『勿』字。」
「題目是《記你熟悉的一位同學》。」
我為什麼這樣熱愛你們?
「比如什麼?」安然打斷人家的話,又追問人家。
我實在有點兒過意不去了,拿過一盤洗好的桃子放在祝文娟眼前:「來,吃桃子吧。」
不久,安然就睡著了,我卻一直醒著,直到天蒙蒙亮。
宣傳的力量。我常想。對,我那時就是團支部宣傳委員。
「你說過,作文是活的,還不全在老師掌握。」我提醒了一句。
「我熨得不好,怎麼你不熨呢?」我媽媽用熨斗敲著桌子說。
我和安然都崇拜爸爸這雙大手。手指又長又直,指尖飽滿,彷彿凝聚著無窮的智慧。它們常使我想起羅丹那件著名雕塑《上帝創造亞當和夏娃》。羅丹創造的就是一雙這種類型的手,富於彈性的手指充滿激|情地塑造著人類的祖先。記得爸爸曾經告訴過我們,羅丹的雕塑也是以一個藝術家的手為模特兒的。
「怎麼不說了?」原來安然的描述也吸引了爸爸,他早已聚精會神地站在畫面跟前了。
有一天,就是這個孤島上忽然多了一樣東西,像一艘紅色的艦船停在了「沙丘」附近。就是這隻紅色的「艦船」才使我一下回到現實中來。那是安然丟在桌上的日記本。忍不住,我還是奔了過去。
「安然,別說了!」我怕事情鬧大,推著她的肩膀就往裡屋走,儘管我也覺得媽媽是不佔理的。
現在,由於季節關係,街上不見了小高爐,位置被更富於現代特徵的食品代替著。那是什麼?我妹妹會告訴你。

7

啊,想起了韋婉那句話:「防患于未燃。」
「我們的班長。」安然說。
「我又怎麼啦?」安然用兩個指頭捏著桃核問。
媽媽看我,沒說話。
好詩,就是一首好詩。我對我的心說:你瞧,調子多明快,立意也高,一點兒也不隱晦,比起那些「朦朧派」,不是要壯麗得多嗎!應該送審,可以發表。我簡直像對著我的心叫賣了!現在我才體會到,為什麼有人在說謊話時,反而把聲音提得那麼高。
「你應該一定要他聽,他一聽就會喜歡你的。」我一邊說著也流下淚來,我覺得我受了比她更大的委屈。
說實話,我有點兒想笑,可還是忍住笑,繼續保持住剛才的神情說:「你,你太不尊重人了。」
我背著安然拿出照片請他們過目,一面按次序回答媽媽的提問:在省城工作,個子一米七八,我在他鼻子以下。工資么,我說,還沒好意思問,不到那火候。但他們誰也沒預料到,我隱瞞了最關鍵的一部分(可你們也沒問我呀),他有過妻子,五年前死於難產。她給他留下了一個小女孩,孩子當然是四歲。
我原以為大雷雨要開始於媽媽呢,因為她憤于風吹草動,看來一點小小的風吹草動,將被這滾滾而來的陰雲壓下去。
我為她擰了一把涼毛巾。
我究竟是用自己的眼睛呢,還是違心地去用別人的眼睛?
可我有時也希望爸爸的畫應時一些,也許那會一下改變他的處境。
難道她真認為那件沒有紐扣的紅襯衫刺眼嗎?它真能和「問題」這樣的字眼連在一起嗎?
我接過她的跳繩,也跳了幾下「雙搖」。
韋婉忘了給我介紹,我們誰也不便和誰打招呼。一剎那,韋婉像忘記了我的存在,丟下我就走。碎花連衣裙和一件「特麗靈」襯衫保持著一定距離,在樹下一閃一閃。
我請她坐下,替她倒杯涼開水,盡量顯出既隨便又莊重的樣子。別小看這個小四合院,在擁有六十萬人口的平易市,這是多少人嚮往的地方!如果再加上它和全國各地的詩人、作者關係,它簡直要算宇宙里一顆小小的恆星了。現在我和韋婉就坐在這顆小小的恆星上,談了談天氣越來越熱,談了談西瓜卻又落了價。還談什麼?我們都在思考著。今天她也顯得拘謹起來,那種女預言家的眼神似乎有些猶豫不定。她可能也預料到,再談,不是「甩膀子」詩,就是學校評「三好」的事了。可我們好像都不打算接觸這兩件事,是因為它們太重大了嗎?重大得都不值得一提了。她,嘴在茶杯邊上抿了一下,推託要趕回家做飯,就從椅子上站了起來。我也急忙從台曆下取齣電影票,再次強調了它來之不易,囑咐她千萬別浪費掉,才交到她手中。
「我是說——」我是想說總得被人承認呵,可我說不下去了。大凡人在講違心的話時,心情在充滿矛盾時,總是吞吞吐吐吧。時代把我們這一代造就得比父輩要世故,我從來就不否認這點。
「沒想到在這兒碰見。你在等人吧?」我和她站了個對面,問她。
「人不能光吃老本!」安然有點故意氣人了。
「真的?」
我不能不滿足她,因為我喜歡她超過喜歡我的父母,就像她喜歡我那樣。我遞給她一個蘋果,自己也吃一個,然後就坐在桌前開始做自己的事,耳邊只剩下清脆的咀嚼聲。蘋果吃到一半,我抬頭看看她,她也剛好吃完一半。
「不,你先別受感動!」安然發現我的樣子,「在那一剎那,我並沒有把你看成救火的英雄,請原諒。也不是替你去死……你猜是為什麼嗎?」
她深信跳繩能使個子長得更高,目前她可以一連跳一百多個「雙搖」。
「啊。」
「你有不尊重老師的地方嗎?」不知怎麼的,我不願讓她再談劉冬虎的事了。我心裏委屈,就像那天晚上接不接鉛筆盒一樣委屈。
我上中學時,從來沒有一個人進過什麼冷飲店。平易市那時也還沒有學會做冰淇淋,更沒有門口畫著企鵝和冰塊的店鋪。有的只是寫著「南飲」「北飲」的冰棍車。三分一根小豆的,五分一根牛奶的。「南飲」「北飲」是它們所屬公司的縮寫。就是因為多這「南」「北」二字,兩個推車婦女還會為地盤問題發生爭執,用「老」「小」或更不堪入耳的字眼叫罵一陣。最後其中一人從腹前的白圍裙兜里掏出語錄說:「都是一根藤上的苦瓜,這是何苦。打開,咱倆學一段。」「沒那工夫!」「你再說一遍!」「沒那工夫!」「好,等的就是你這句話。」這時那個大喊沒工夫的,才自知說話有失,看看眾人,趕快推車溜走。
「不許你吃那種葯,對腦子不好。」我側過身子擰開了檯燈。
可是,她們已經吵了起來。
運動初期,媽媽比爸爸日子好過些。爸爸早已進了「牛棚」,媽媽卻積極投入了運動。一個「左派會」,一本「十六條」都能使她心花怒放。有一次我看到她興緻勃勃地替小將抬著糨糊桶在街上貼大標語,一個字,四整張紙,比我的個子還高許多,寫的好像是要打倒誰,火燒誰,氣死誰。寒風凜冽,糨糊粘在身上凍成了一片片的硬嘎巴兒,可她仍然昂首挺胸,走在小將前面。每到一處,揮起笤帚呼呼就刷。還有一次她忽然戴回一個紅衛兵袖章。這下連我也覺得比她提著糨糊桶亂跑要氣派得多。我高興得差點兒跳起來:我們家到底也進入了紅五類的行列。爸爸這下也可以受到這塊紅袖章的保護了,說不定很快就會回來和我們見面。晚上,當媽媽摘下它時,我就別在胳膊上,在屋裡對著鏡子舉胳膊喊口號。有時還別在剛會走路的安然胳膊上,教她舉胳膊。但是後來我才發現,原來這個袖章不是真正的紅衛兵袖章,在「紅衛兵」三個字下面,還有兩個一分硬幣大小的字:「外圍」。我臉紅了好幾天,再也不去戴媽媽的袖章了。不久,她也突然摘下了那個有點兒魚目混珠味道的袖章,愁眉苦臉地抱著安然去了幹校。在幹校大概還吃過點兒苦頭,除了出身偏高,還因為運動前和哪個民主黨派有過點兒瓜葛。但絕未構成什麼冤、假、錯案。之後,更不在落實政策之列。從此,她人很消沉,壞脾氣一觸即發,使她那本來就不甚清楚的思維邏輯,更加混亂起來,就像安然說的那樣。邏輯混亂的結果,使「溫和派」們不溫和了。
是啊,誰讓你比我晚生八年呢?誰讓你是安然呢!
顯然,連爸爸也沒想到,安然對美術作品的分析竟是這樣內行。我都有點嫉妒了,我是寫詩、編詩的呀。
房間里一片寂靜。我低下頭,眼睛盯著自己的手。兩手碰在一起,一個大拇指摳著另一個大拇指。隨著那細小的聲音,全身一陣有節奏的悸動。
話是想好了,但這話顯然不是我應該說的。要是安然在我身邊,我該多麼自豪!我願趕快從省城趕回來,把剛才的一切告訴她,看她將用什麼語言對付這些大城市來的「觀光者」。不,也許安然再也不會在街上、在大庭廣眾之下高談闊論了。我覺得她真的變成了大人,就像今天我離開她時,她對我說話時那樣。
「我真漂亮!」她穿上襯衫,毫不掩飾地舉著胳膊向爸爸、媽媽和我宣布。
「別管就別管。我實在受不了了。她老是告訴我,這個男生看她,那個男生看她。好像她是太陽,男生都是向日葵似的。你說,一個女生總說這些幹嗎?後來我就唱了。」安然把嘴唇一抿,眼皮一垂,又把胳膊背過去扶住床,顯然是做好了一切準備。
「安然!別找啦。你們同學劉冬虎讓給我一塊地方!」我沖她嚷。
「你說我長大了嗎?」
背後傳來老師傅的聲音:「這孩子,有意思,有意思。」他聲音很柔和,我猜他一定還在微笑著。
就是擁抱著我的母親。
喜事很少接著喜事,災難卻總聯著災難。禍不單行,地球上真像是有個幽靈在四處遊盪,專撿「禍窩」落腳。
米曉玲好久沒來我家了,原來這樣。

1

「喂,你必須立刻關掉錄音機。」我站在房間一頭,像船長命令船員一樣向她發布命令。
我想這時她內心一定早已平靜了,她的脾氣屬「雷陣雨」「茅草火」之類。不過,她後來講的兩句話叫我久久難忘。她說:「現在我怕別人說我像男孩兒,人們可千萬別永遠拿我當男孩子看。」她的語氣十分鄭重,她的眼睛里流過一絲很少見的淡淡的憂愁。
安然對我的突然出現,顯然沒有思想準備。她像是有點兒遺憾。
「你們哪天評選?」
「他妻子?那不就是個女的嗎?」爸爸到底反應過來了。
「知道嗎?升教導主任啦。」
「那天在課堂上的事就算是我的缺點大暴露吧。」
我笑著點點頭。
「到時候我一定常去看你。」安然誠心誠意地說。
「影響她的辦法就是給她筆記抄?」
「哦?吃著不對口嗎?」老師傅把兩隻又白又瘦的手扶在櫃檯上,笑眯眯地看著安然,真像要虛心請教一番似的。
安然的語文是九十九分,在我預料之中,又在我預料之外。這使我忽然想到了那首「甩膀子」詩的「社會效果」。那詩經我大改特改,除了作者名字還是「韋婉」二字外,其他拼拼湊湊,主編通過,已經發排了。想起韋婉的名字就要變成鉛字,我心中升起一股又苦又甜的滋味兒。下一步呢,下一步是在評選之前囑咐安然老實做人,別得意忘形。
難道我成了救火的英雄?居然是安然向我學習了么?不知是慚愧還是難過,我覺得眼淚就要湧出眼眶,趕緊轉過臉去。
十六歲的女孩子的呼吸,是人人羡慕的,香甜、酣暢,節奏均勻。
現在我唯一的渴望就是了解安然。四十八小時,她在想些什麼呢?四十八小時,同步衛星已經伴隨地球兩圈了;四十八小時,我彷彿經歷了兩次人生。渴望變成了對自己的折磨。從窗子到門,從門到窗子,每逢安然不在家時,我就這麼走著,像一個掉隊在草地里的紅軍戰士一樣一腳一陷地走著。有時坐在我的書桌前遙望安然的書桌,就像遙望一個我永遠也走不到的神秘孤島。那桌上的傘形檯燈也許是印第安人村寨里的棕櫚樹吧。樹下是什麼?練習本?課本?三洋盒式錄音機?集郵冊?還是村寨里的房屋和沙丘?
我的手雖然不具備爸爸大手的魅力,但做起飯來還是力爭色香味俱全的。我剛把菜擺好,媽媽一掀竹簾走了進來。
店裡人很多,坐著的,站著的。擠在一起摩肩擦背,舉著那些方塊形、圓棒形的水和一些填料的凝結物咬著、說笑著。悅耳的、極富抑揚頓挫的高音和粗魯的、夾雜髒字的低音在煙霧裡繚繞,在四壁跌撞。這裏分明是個溫暖的大熔爐,只有迎門那台企鵝牌櫃式冷凍機的呼呼聲,還能使人想到這裏和「冷」聯繫著。
鋪在林蔭道上的樹影就像一架走不到頭的梯子,我一步步地攀登著。如果不是有人喊我,我一定會走到盡頭。但是有人喊我了。我停住腳步,發現面前站著的是韋婉。她是安然的班主任,我的小學同學。小學分手后我們再沒有見過面。那時她在我們中間算大個兒,現在卻比我還矮,最高也就一米五八。看看腳上,還有一寸多高的鞋跟。她頭髮有意無意地向高處蓬鬆著,穿一條碎花尼龍綢連衣裙,領口開得很低。看來她很知道打扮自己了。我想到小時候她可不是這樣,腰帶經常耷拉在外面,引起男生的鬨笑。可那稍顯低啞的聲音,那眼光——有些早熟的眼光,卻又使我想起我在寄宿小學的那些時光。
「你信,韋老師就不信。你們倆還是同學呢,又教了我那麼長時間。是真不理解我,還是假不理解,真不懂。你跟她說剛才那番話吧,她准說你狡辯。你一看她臉上那種表情,就什麼也不想說了。」
「咱倆學『毛選』吧。」那是她兩歲的聲音。
我感到她正斜著眼角在看我。我沒抬頭。
是啊,隨著年齡的增長,安然對美有了新的認識,有了新的渴望。生活在向她微笑,青春正朝她奔涌過來,她的身體在發育,她的年輕的胸脯正悄悄地膨脹。我的安然,難道她的代名詞能是「永遠的夾克衫」么?
「怎麼了?」媽媽先表現出恐慌,嘴一下張成「O」形。
「那是因為我突然看到了你。」
「你喜歡吃糖吧?」爸爸沒頭沒腦地問。
「怎麼了米曉玲?」安然問她。
「我就知道你得站到她那一邊。當姐姐的,當姐姐的……考完體育,不抓緊複習,去划船,還跟男孩子!」
「噢,我懂了。」安然說,「也懂了,也該是替你臉紅的時候了。」
安然看著天花板,真的小聲唱了起來。
往常,我從來沒有興趣下樓欣賞她的「繩技」。除了騎自行車兜風,我對任何運動都不感興趣。我早晨不願起床,願意躺在床上想心事。這時候我的思維細胞分外活躍,我的思緒像一頭精力充沛的小鹿,靈妙、敏捷地奔突、跳躍,不受拘束、無遮無攔地四處衝撞。我能從苔絲德夢娜想到燒茄子;能從百褶裙想到薩特的存在主義;能從畢加索的《格爾尼卡》想到插隊時有一次半夜裡錯割了別的生產隊的麥子;能從轟動一時的英阿爭端想到我的頭髮該燙了;能從咖喱牛肉想到我的房東大娘當年怎樣用小板車拉著我,走幾十里土路去縣醫院看病;能從大熊貓想到中學時期一年一度的憶苦飯……我還常在這短暫的時間里擬訂全天工作計劃:上午去報社發廣告,下午約某青年詩人來編輯部談稿。這是我的職業——文學雜誌詩歌編輯的日常工作。晚上寫八封信,讀六頁《拉奧孔》和《鄧肯自傳》的最後兩章;再用二十分鐘時間學會第五套探戈。當然,還想我的朋友,回想他的一句動心的話,那句話執拗地在我心中重複,就像有時候一首歌、幾行詩會突然平白無故地在我心中重複起來沒完一樣。每到這時,我的心便彷彿給分成了兩半,一半說:「別唱了,別唱了。」另一半卻一遍又一遍地唱下去:
「這有什麼,哪個字生來不是為了讓人念。」安然說著走到畫布前,「你看,深秋時節,挺拔、俊秀的白楊樹葉子黃了。它們就生長在這塊肥沃的平原上,大地養育了它們,大地就是它的母親。夏日,它們把陰涼獻給大地;秋天,當大地不再需要這種安慰時,它們才開始用金子般的顏色來打扮自己。其實,把世界上所有的黃金都集中起來,也不夠打扮一樹葉子。現在,它們就是穿著這種盛裝飄向大地,去親吻母親的胸膛。你看,母親也敞開胸膛,在歡迎它們的歸來。這就是它們獻給母親最好的禮物——一個莊重、深重的吻。」
「當學生總要考試。你可不像個害怕考試的人。好了,你看都到家了,我希望你唱著歌上樓。」我推了推安然的肩膀。
家裡卻沒有因為我暫時不走而平靜下來。沒到中午,爸和媽就為什麼事大吵起來,雙方態度的激烈程度是空前的。我深知醞釀成這場惡戰的根本原因是什麼。儘管這樣,我再也沒有過去關窗子或開錄音機。我就這麼沉默著、坐著。我的沉默不是默許,也不是抗議。九*九*藏*書我的沉默包藏著一種強烈的報復心理。
「等他們吵完再進去。」我沒好氣地說。
我把這張已經屬於我的「特別通行證」暫時壓在台曆下邊,就開始看稿。於是各種類型、各種風格、各種行距的字跡又開始在我眼前流動起來。有希望的挑出來,沒希望的附上一張印好的退稿信,放在一邊待退。這叫篩稿。
祝文娟的話似乎使我改變了一些對她的看法。是啊,人的膽量有大有小。比如有人怕耗子,有人怕蛤蟆,有人怕熱,有人怕冷、怕感冒、怕穿堂風……你能說他不應該怕,或者說是品質問題嗎?當然,膽小和膽小鬼不是一碼事。有人寧可因循守舊工作一輩子,也不願邁錯一步,這就有點兒膽小鬼的味道;帶沒帶字典那件事,也有點兒膽小鬼的味道。但是面對熊熊烈火,能鎮定自若地想到我們那一群人都沒想到的事,這能說是由於膽小嗎?那時膽小的倒像是我們,而膽略在這時分明是屬於祝文娟的。對祝文娟,這有限的接觸,我還沒有能力去判斷、了解這個孩子。我只是想到,社會不能沒有她(們)。有了她(們),社會才顯得完整。難道社會只需要像我爸爸那樣的人:站在畫布前海闊天空一陣,而當自己的勞動成果遭受厄運時,竟驚慌失措得像個兒童。那樣清一色的社會怎麼可以設想。
「那要看她公平不公平。」安然說。
「不懂,實在不懂。」安然低頭看著腳面,「你說媽怎麼會愛上爸?媽那麼漂亮,爸那麼不漂亮。」
老馬背過手想了想,笑著低聲說:
「香精放多了還發苦哪。總之么,你們應該去北京取經。」安然簡直要得寸進尺了。
「年輕有什麼辦法。米曉玲知道考不上大學,連高中都不想上了。也許這叫頂班吧,把她媽媽給頂下來了,這還不是常事。」
「我不能不說幾句。今天的事是從請同學吃飯說起的,咱們就說吃飯。引起你不滿的根源,也在這裏。你走了,滿以為地球停止轉動,誰知地球不但沒停,還轉出了一桌飯菜。這就難免引起一個人在自尊心上的那個……那個受不了。可為了維護自己那點兒自尊心,也不能毫無分寸地去傷害孩子。我尤其不願聽你在孩子身上使用什麼『複雜』二字。記得有一年安靜她……」
……
「原來是這樣。」我自言自語著。
安然現在已經端端正正坐在書桌前的硬木椅子上,眼睛有點兒出神。
在路旁啊在路旁啊有個樹林,
我不了解媽媽這句話的含義,也許這是指他們關係中的後果,也許是指其他,比如指我。就算是指我吧,「負責」意味著什麼?意味著讓我這隻蝴蝶再去抖動著翅膀尋找另一隻蝴蝶嗎!
「她不理我了。」安然脫掉裙子,坐在床沿上,兩隻黝黑、滾圓的膝蓋緊緊靠在一起。
「那倒沒必要。」
我想了想,也跟了過去。我後邊是媽媽,她不知又發生了什麼事。
「我是想不通,媽媽為什麼拿我當特務似的。」
「唱的什麼?」
今天她穿得很樸素,身上沒有那些金絲銀線。但臉上卻搽了薄薄一層粉,儘管她的臉本來就很白,雀斑被模糊起來,倒失去了自然。
安然的作文大體背完了。我看看媽媽,媽媽正盯著爸爸。我看看爸爸,爸爸不動聲色地「嗯」了一聲。
「怎麼說呢?」這似乎是她新添的口頭語,「安靜,你作為安然的姐姐,作為我的老同學,應該協助安然把路子走正。」
「那好啊。」
「當時我只想到,在你臉上不能落下一點兒疤痕,一小點兒也不能。因為你比我好看,真的。這幾天我躺在床上就想了這麼一件事。」
果然,我等待的時刻到來了。爸爸的手扶在桌子上,開始神經質地到處摸索。我很清楚,這是一種徵兆,就像雷雨之前,天空四處遊走著閃電。
「小同學,你說得對。冷庫里的雞蛋不新鮮,多放點兒香精,遮遮腥味兒。得改進,得改進。」我想,老師傅一定會驚訝安然的味覺。
「這可都是你說的。沒有心肝的東西,你可別後悔。我這就走!」媽媽做了一個要衝出屋去的姿勢。當然,我把她攔住了。安然講理比我勇敢,可每次圍、追、堵、截都是我的任務。
淚水到底湧出了我的眼眶,幾天來這是我第一次流淚。我原以為我的眼淚已經隨著大火被烤乾了呢,誰知在我心房深處,還蘊藏著那麼一部分,這最不易流出來的一部分。如果不是在這個「中立國」,我一定會放聲痛哭的,就像個不懂事的孩子那樣號啕大哭。我相信我心中那湧泉似的眼淚會永遠也流不完。但是此刻,在這種場合,我只能把臉埋在手掌里。
我們都了解爸爸,他創造出來的這種氣氛,說是輕鬆,倒不如說是在醞釀苦酒。但我們還是附和著,有時還裝出些興趣。只是誰也沒有發現,我和安然已經四十八小時不講話了。這在我倆是史無前例的。我幾次試探著找個理由和她開始對話,她總是一言不發。不說話可做多種解釋,有人說無聲就是默許,有人說沉思便是最大的蔑視,還有人說以沉默表示抗議。我實在不願把安然的沉默想成是後面兩條,可又不能相信那是前者。
孤孤單單人們叫它撒力登……
我合上了安然的日記。
「關閥門!」
媽媽自然有媽媽式的角度。她聽說后首先問我他在哪兒工作?形象怎麼樣?個子多高,你到他哪兒?鼻子以上還是以下?去年調級有他嗎?是啊,貨賣兩張皮,也算是媽媽對我的關懷。
「瞞……」我支吾著。
她笑了,捋了捋頭髮,輕輕回到自己床上。
「你這是不信任爸爸,也不信任你自己。你幹嗎這麼沒精打采。」我看著她那垂頭喪氣的樣子。
「其實,也許不光是為了這些。」安然接著說,「好看要是光為了給自己看,那又有什麼意思。為了給一些不相干的人看也沒什麼意義。比如有人把自己打扮得花枝招展,在街上追求『回頭率』,無聊。」
「我有聲明,我是有工作的人。黨的教育事業和請同學吃飯,哪個重要?」媽媽一面說著,從手提包里掏出一沓卷子重重地按在桌上。
「為什麼?」我覺得血涌到了臉上。彷彿被揪下去的是我。
「就罵你,大胖子!欺負小孩兒。沒臉!」
「咱姐們兒……」她看了看我,「咱們老同學,沒說的。我們那兒處理罐頭,處理水果特多,杏醬才五毛錢一瓶。我保證給你留著。」
我也嚴肅地說:「過去,我對你是有點兒——有點兒男女不分。現在,我覺得你是個完完全全的女孩兒,是個挺不錯的女孩兒!」我把她從床上拉了起來,「不信你照照鏡子,你瞧你的眉毛多好,皮膚多細。」
爸爸在畫布前一直站到黃昏。當室內的光線再也不允許他畫下去時,他才把筆擦乾,浸入松節油里,然後垂下兩隻大手在藤椅上坐下來。不知是由於黃昏光線的照射,還是由於握筆時間過久,他兩隻大手鬆弛著搭在膝蓋上,顯得很疲勞。
「你不懂得尊重人!」爸爸不知什麼時候奔了過來。
「到底怎麼啦?」我有些沉不住氣了。
可我還是覺得換個名字好些。我的心常常分裂成兩半,兩半心常常發生激烈的辯論,有時這一半得勝,有時那一半得勝。此時此刻,當我再次端詳爸爸那雙累得不打算再抬起來的大手時,才意識到應該放棄這種爭論,現在是讓他吃點兒東西的時候了。
我摸著黑,熟練地繞過重重障礙走上樓梯,關於是不是要和安然談話的事,竟一點兒也沒有想。
「比如,有時候過分愛面子。」
我執著光麗的赤誠,
「我怕死。不,不能這樣說,這樣說對自己不尊重。是不願死。」
嫁出去的女,潑出去的水。現在我真自覺地把我比作一盆水,從家裡潑出去了。這是一種姿態,當然我也清楚地意識到等待我的是什麼。
考試打破了我家以往的氣氛,全家彷彿都緊張地、全神貫注地進入了一種角色,走路踮起腳尖,說話打起手勢,房間里安靜得像沒有人。直到每天中午安然放學回家后,我們三人才不由自主地迎去,歡騰一陣。
「誰沒工作,爸爸沒工作?照樣跟著忙。為了什麼,你心裏明白就行了。再說,你知道我手下多少稿子等著看嗎?」我嚷著。
「姐,你可不能結婚!」
「那女的好像有黃疸性肝炎。」
「當然。」我說。小時候不是還拔過一顆蟲子牙嘛。
「你混!媽媽怎麼啦?媽媽就一定得是家庭婦女?我還沒當夠哇,一當就是十年,滿腦子油鹽醬醋,還得跟著喊,舉著紅旗喊,舉著語錄喊,舉著刷子喊,舉著……舉著……喊!」
「安然!」我拉拉她的胳膊。
「我反對你這樣審問我。」安然還是悠打著雙腿。
順便提一句,我妹妹吃東西也有著驚人的速度。這速度是她小時候跟父母在「五七」幹校,在集體宿舍草鋪上養成的。
詩的邏輯雖稍顯混亂,但誰能否認它是出自一個有熱情、愛幻想的年輕人之手呢。如果不是「文化大革命」,也許那張照片會永遠掛在她的床頭。但後來照片不見了,媽媽也像變了一個人,陽光投在她臉上的陰影似乎不那麼有分寸了。彷彿是照片的消失,給媽媽引來了厄運。
「那好吧。不過你還是放假以後再穿這件衣服。」我說。
安然你聽,這就是你身上缺少的。
「對呀。」安然平靜地說,「你怎麼知道?」
「有點兒急事,他的小孩病了。」我一邊收拾東西,故意輕描淡寫地說。就像告訴他們今天我不回家吃飯一樣。
韋婉沒有侵佔我的下班時間。我回家之後,爸爸不在,媽媽正忙著炒菜。安然一個人坐在飯桌前,捧著一本軍事幻想小說《第三次世界大戰,蘇軍在日本登陸》,見我進來,頭也沒抬。聯想到韋婉剛才在編輯部那種忐忑不安的樣子,我已預料到評選的結果了。
就在這時,不知誰狠狠抓住我的肩膀,又狠狠把我向門外甩去。我意識到這是誰使出了平生之力的。我被摔倒在門口。
「檢查得仔細嗎?看沒看錯題?」
「不,就請她吃飯。你的同學、同事能來,為什麼我的同學不能來?」
我拿著信慌慌張張地奔到爸爸媽媽面前,向他們說明我必須立刻去省城。
這幾天,同學中第一個趕來看安然的就是祝文娟。她站在安然的病床邊,沒有表示出過分的關切和難過,也沒有過多的安慰話。她只是告訴我,那天她也慌了,在別人後邊站了半天才想起關閥門這個道理來。要是早想出來,就不至於這樣。還有,喊了關閥門才想起去打電話叫救火車。
米曉玲一面說著,還是從什麼地方翻出一把萬能小刀,就著窗檯撬開一罐水果罐頭,又用上面的小叉子叉出一塊,實心實意地遞給了安然。
我好像預感到了什麼,抬起淚水模糊的臉望望她,想從她臉上看出她到底發現了什麼。
「等你回來熨呢。」
「求求你,姐。」她走過來,碰了碰我的手臂。
「別哭了米曉玲,我去看你時保證不背書包。」安然拿塊毛巾給她擦著臉。
當然我等的就是這個「就是」。
「我覺得劉冬虎很有禮貌,那回在車上……」
「媽媽,你不對。」我說。
「我們也是我們。」
我想起那個是非顛倒的年代,那個以被人稱「鐵姑娘」「假小子」為榮的年代,那些不男不女的裝束,那些不女不男的髮型。雖然我沒有朝著「鐵姑娘」「假小子」的目標打扮,可也很少注意自己是男是女。插隊時,有一次生產隊長讓我去集上賣豆腐絲,我脖子上系條白毛巾,推起小車就走,沒有半點兒猶豫,因為那是領導對你的信任。領導信任就能換來美的享受,何止是美的享受。那是你的前途,簡直就是你的一切。哪怕你的領導是個人人皆知的流氓、惡棍。想起那個年代,心裏一陣陣發冷。
「我們都太自信了。」我嘆著氣。
關於安然,我們沒再多談。分手時我只告訴她,那首詩原稿上有個錯字,就是第二十七行中那個「弁」字,應為「奔」字。即「奔四化」,而不是「弁四化」。「弁」在字典里被解釋為古代一種帽子。不知她注意到了沒有。
「安然!」我拚命沖她使眼色。
寫到這裏,我很緊張。我的緊張不是因為那毫不留情的魔怪降臨我家,我是為害怕讀者而緊張。聰明的讀者一定會說,你這是不好收尾了才撰出個火警來。我也看過不少寫英雄人物的小說、電影,結尾時總是來個救火、搶險之類的場面:主人公奮不顧身,推開眾人,或搶出國家物資,或救出長者幼兒,然後是身負重傷,然後又睜開眼睛說一聲「不要管我」。安然每次坐在電視機前遇到這種場面時,總是把這類語言說在「英雄」張口之前,說完還得補充一句:「沒勁!」所以,我是多麼不願寫出個「火」字來呀。但偏偏這個時節,偏偏安然的班長祝文娟來訪時,火,在我們家著起來了。好在我們眼前沒有什麼英雄,都是些普通人。
是啊,當時一個戴著紅衛兵袖章、在學校正鬧批林批孔的學生,難道能舉著這種東西邊走邊吃嗎?我雖然沒想到有損英雄形象,起碼也有損於我們這一代紅衛兵小將的形象吧。再說,不知為什麼,那時候我一見到舉著冰棍邊走邊吃的同學,總是和孔老二接受人家的臘肉那件事聯在一起,當然這種聯想還見於其他方面。比如哪個女同學穿了一雙尚在初級階段的單絲|襪,哪個同學拉練時多吃了半根咸蘿蔔,哪個同學吃憶苦飯時臉上稍有難色……我都會很自然的和孔老二接受臘肉聯繫起來。一直到後來插隊當農民后,見點上有人到社員家偷偷摸摸買花生往家裡捎,我還想到過那幾條用麻繩系著的干東西。當然,後來就那麼不知不覺地忘了。在挖菜窖、刨白薯、熬粥、烙餅、趕驢車、翻山藥蔓兒、鬧意見、勸解、思索……的疲勞中忘記了。
「開始沒這樣。我給她講題特耐心,後來她老走神,一會兒說商場新來了尼龍綢棉襖,又買不起,一會兒又說不上學了,接她媽媽的班。我有什麼辦法?乾脆讓她抄得了,還省我好多時間呢。」
我和安然好久沒有在大街上聊天了,彷彿過了一個世紀。其實仔細算算,才不過半個多月。現在我一個人在街上前進,但不是步行,是在公共汽車上,是躺在醫院的安然把我逼上車的。我將大模大樣地去趟省城。
這種以玉米面、糖精為原料,經過加熱膨脹的新型小食品,由於生產工藝簡單,近郊農民早已把它作為生財之道了。目前膨香酥已由蠶豆般大小、塑料袋包裝發展到拐棍一般長短。並且,根據兒童喜歡惡作劇的心理,生產者真模仿拐棍的樣子,在一端彎個大鉤,來進一步滿足孩子們的好奇心。我以為十歲以下的孩子舉著這樣一根越吃越短的拐棍,也許有一番情趣,可我妹妹已經十六歲了。我假裝沒聽見她的話,繼續往前走。
老馬把桃子隔窗遞到我手中說:「剛才我看到你父母來送你,才徹底放心了。」「也許還不會那麼徹底。」我說。
我找不出一句安慰她的話。
「怎麼了?」安然有些不耐煩地盯了我一眼。她把「了」的調子挑得很高。
我還想起了什麼?我還想起了安然。
坐下來,閉起眼睛等安然。等她回來先把看日記的事告訴她。然後,我怎麼能預料然後呢?這然後是屬於安然的。
「你馬上就上班嗎?」我問。
「為什麼?」
一陣沉默。我又開始東抓件衣服,西抓一條毛巾。
誰要是快樂就能笑,
「你少抹稀泥。天熱怎麼啦?天熱就不存在真理啦?你有沒有自己的是非觀?」爸爸抖完褲子,又抖抖貼在身上的背心,沖我說。
「那你了解現在的孩子嗎?複雜著哪!」媽媽又轉向我。
「再說,該談的作文上都談了,韋老師在課堂上也念了。你不是也聽了嗎?」安然站著,兩眼盯著桌子。
現在,她穿著紅襯衫歪在沙發上,正一面啃桃子,一面翻著一本外國畫冊。
後來「文化大革命」結束了。
「班裡有個叫米曉玲的同學,最近和安然鬧翻了。經過調查,我覺得責任在安然,她不應該用唱歌的辦法傷害同學。並且,那支歌也……我不便在這裏重複。總之吧,這事不應該發生在她身上。」
我告訴他,是去年在省青聯會上認識的(我可不是代表,是去採訪),可以說是一見鍾情。爸爸說:「唔,也並不壞。」我心想,爸爸,你先別來這幽默感。我們農村裡有句土話叫「出水才看兩腿泥」。等待你的絕不是「並不壞」;等待我的也絕不是「科幻小說」。
我始終沒有弄明白,媽媽為什麼不去找那位老師。也許同行找同行,有傷自尊心;也許還攪和著什麼陳年舊事。也許什麼都不為。但這件事給我和安然都留下了很深刻的印象。在安然和媽媽的關係中也留下了永遠抹不掉的暗影。每當爸爸和媽媽之間的爭吵發生轉化,轉成媽媽對安然時,就像剛才那樣,安然總是搬出這件事使自己立於不敗之地。這時我就暗自同情起媽媽來。人不能得寸進尺。再說,對於媽媽和爸爸的關係,安然又了解什麼呢?
安然呀安然,我對你又有什麼辦法,誰叫你是安然呢!
也許因為她具有異常驚人的模仿力,她學外文像是得天獨厚。她沒有當什麼大「家」的奢望,只想做個好翻譯;幻想著當她走在那些學者、名流或大政治家身邊時,怎樣才能把他們的語言準確無誤地翻譯給對方。她常指著電視里那些風度翩翩的翻譯說:「那就是我。」但她對其他功課也挺認真,各科成績都算突出,我曾經懷疑她的學習態度,因為她總是一邊聽錄音機,一邊寫作業。她說那是她的習慣,尤其思考物理題時,聽著錄音機,思維細胞相當活躍、靈敏。但我老是覺得她有點兒煞有介事。
「不是你要說嗎!我聽著還不行。」安然坐在床沿上悠打著雙腿。

13

「是個害怕的星期天。」安然說完竟停下來不走了。
那天,她哭了很久。在從前和以後,她都很少這麼哭過。從此,她學習英文更加刻苦了,除出色完成學校規定和自己設計的作業外,還搬著《牛津英漢雙解辭典》翻譯了好幾首詩,其中有史蒂文森的《風》、《城市的燈火》……接著又毛遂自薦,把譯稿拿給平易大學里的英文老師看。到底有人稱讚了她,並欣然同意對她進行輔導。
這時候,意志真不知藏到哪裡去了。直到鬧鐘告訴我,還有十五分鐘就到上班時間,我才猛地從床上跳下來,跑著蹦著梳洗完畢,再往書包里塞六塊餅乾,然後推上自行車,衝出「夜路」,來到街上。當然,一走上大街,我就變成了十分安靜的安靜。
「你怎麼能對同學唱這種歌?」我一聽這歌名就火了,放下熨斗,轉過身子又說了一遍,「你怎麼能對同學唱這種歌?」
「別動!」我到底漲紅了臉,聲音異常粗暴。
今天,當我又看到「姑娘的笑靨」們時,趕緊翻過去放在一邊,想等冷靜下來再慢慢拜讀。下一首,下一首叫做《我們是新時期的急先鋒》。字體還工整,內容是寫青年應如何站在「四化」建設的前列,甩開膀子大幹特乾的。但那滿篇慷慨激昂、時代感不怎麼清楚的詩句,又使我想到了那些帽檐朝天的紅衛兵小將,想到了在漫山遍野的紅旗下搬石頭、造平原的場面。我往下讀著,喉嚨像要冒煙。「加強修養加強修養」,我暗暗勉勵自己,到底讀完了最後一行。誰知當我冷靜下來尋找作者的名字時,竟在詩的末尾發現了「韋婉」二字。再翻過去,是她給我的一封簡訊,信寫得很矜持,很有分寸。大意是說,她近半年來對詩發生了興趣,作為語文教師,這也是必要的鍛煉。現寄上一首,希望聽到編輯部的意見,不能用也不必為難。
「我不知道。我沒在學校打過電話,怕傳達室大爺說我。」
「老師喜歡她嗎?」
「他不說,連著叫他兩聲『大爺』,高興著呢。」
「我需要的是你立即把東西放下,放下!」爸爸終於暴跳了起來,那聲音像要摧毀這座「古堡」,不,摧毀宇宙。
安然拿起筷子,敲敲剛擺上飯桌的飯碗說:「女士們,先生們,請不要大聲喧嘩,按次序提問。」然後把書包往椅子上一摔,就在飯桌前坐了下來。那神色已經告訴我們她考試的結果了。於是我趕緊給她盛飯,爸爸把好菜換到她面前,媽媽也動了感情,早把菜夾到安然碗里了。

6

「牛奶、雞蛋少,香精太多,比北京的差多了,可價錢一樣。」
說實話,平易市的商店不夠我們逛的,儘管它有一千七百年歷史,地理位置又優於其他城市——離首都比離省城還近。儘管它有明、清兩代皇帝的行宮、書院,有軍閥時代中西合璧的官邸花園,有近百年史上的著名學府,算得上是座文化古城,但商店卻有限。數得過來的幾座商店分佈在數得過來的幾條街道上,老店大都是一兩孔拱形門面,一兩級青石台階,門窗的顏色是黃配藍。新店雖然門窗寬廣,台階高築,而門窗的顏色還是黃配藍。加上老店、新店都掛起清一色的蔥綠綢窗帘,叫人覺得又熱鬧,又單調。
「也許我用詞嚴重了一些,但消防知識里有句話叫『防患于未燃』。」
「爸爸,您不妨畫一些說明性較強的東西。」
②愛貶低同學。醜化班幹部,並寫到試卷的作文里去。這也是自我表現的表現。
「那是……新買的。」我差點說出那是我給她買的。

2

「來什麼新鮮貨,我就給你打電話。那天我媽領我去熟悉環境,我一看,不錯,還有電話。就在鮮貨、糖果那邊。唉,我要能分到糖果組就好了,可以隨時給你打電話。」
中午,我和爸爸終於把飯菜準備停當,這時,安然和米曉玲一前一後進了門。
「啊。還是我媽媽那家商店。其實你們常去,挨著傢具店那家。」米曉玲說。
「後來我還站著不動,又對祝文娟說:『不,你有,我看見你帶來了。』『你看錯了,那是《英漢小辭典》。』祝文娟這次是對著韋老師說。『坐下!』韋老師看看手錶,對我命令道。我差點兒哭出來,拚命想著:不能哭,不能哭。我狠狠抓住鉛筆盒,總算沒哭出來。我不記得那天韋老師還講了些什麼,只聽見她講了有的同學專愛表現自己等等。」
「這兩天我總想過去的事,越想越覺得對不起米曉玲。我想,請她到家裡來玩。」

12

其實,她是個地道的女孩兒。儘管她愛和人辯論,愛穿夾克衫,愛放鞭炮,愛大聲地笑,有時候還愛趁人不備吹一兩聲口哨。看起來這全是男孩子的秉性,可是,有誰規定過女孩子不許對這些發生興趣呢?
「防患于未燃」!「防患于未燃」!這句話又開始在我耳邊重複。
「他不聽。」
「你怎麼罵人?」胖乘務員臉憋得通紅。
「別覺得你考得不錯就這麼放肆,就,就目空一切。想想你對同學都是什麼態度吧:諷刺人家米曉玲,還有你那作文。雖然韋婉放過了你,可下一步呢,你知道?在這種事上佔上風多沒意思!」我終於給自己找了個不高不矮的台階。何止是台階呢,顯然還佔了主動。我做出旁若無人的樣子,開始看書。
「我希望你再給我買件紅襯衫。」
「你不懂這是怎麼回事嗎?」我聽見我在一個很遙遠的地方說,「這是為你。」聲音更遙遠了。
「你別動!」爸爸叫道,「我有手!」
「你先別收拾。什麼孩子?」媽媽又表現出比爸爸敏九_九_藏_書感。

15

「沒幾個人知道。她不讓我說,嫌我功課不好,給她丟臉。其實她那點兒水平,不說啦,咱姐們兒心裏明白得了。」米曉玲沒再糾正關於「姐們兒」的稱呼,說完看著我笑笑,吐了吐舌頭。
「我表姐呀。」米曉玲說,「先當個副的,就不愁正的。又紅又專,人人皆知。別看『鏌邪、鏌邪』地講語文,會當領導。對,還會寫詩哪。有個顧客丟到我櫃檯上一本雜誌,我隨手一翻,嗬,『韋婉』。什麼『我扒著火箭』如何如何,對,是時代的火箭。這樣的幹部哪兒找。又年輕,又合乎要求。」
①愛表現自己,不自量,當眾糾正老師的錯字;
或許是我們經常變換花樣的談話影響了安然;或許是爸爸那一幅幅叫人激動、叫人想跳、想唱的畫面滋養了安然的靈魂;或許還有別的什麼,我注意到安然最近愛照鏡子,過去她可不這樣。有一天,我發現她躺在床上,面朝牆,正抽抽搭搭地哭。
「不——防冷塗的蠟。」我妹妹把「冷」字念得拐了個小彎兒,就像京劇道白那樣。說完,她便大笑起來,一笑又是那麼無所顧忌,把嘴張得那麼大。這使我又一次想到她的年齡,十六歲,還不懂得什麼叫掩飾。我分明看見,兩個挎著菜籃的老太太直衝她撇嘴。幾個穿T恤的小夥子也停下來莫名其妙地朝她張望。
「姐,」安然終於換了口氣,「我知道我不是什麼都好。就說對米曉玲吧……唉。」她短嘆一聲,「米曉玲要走了,你知道嗎?」
災難可以毀滅生活,也可以把一些破碎的心聯結在一起。我們家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我常常扶著那扇燒焦的門出神。大火毀掉了那裡能用眼睛看到的一切,剩下的是聲音。有科學證明,人在離開人間時,最後聽到的也是聲音。我們誰都沒有離開人間,聲音倒成了重新喚起我們互相愛憐之情的媒介。
「明天進入複習,一星期後就要期末考試了。」安然眼睛看著別處,有些心不在焉的樣子。太陽把她的臉烤得通紅,鼻尖上沁出一層細密的汗珠。
安然現在在哪兒呢?按照一般發展規律,她應該躺在醫院里。對,現在她就躺在那個能使人起死回生的地方。幸喜她傷不重,並不需要醫生的起死回生術。只是右手和胳膊被燒傷,右邊臉頰被燒傷,一頭又黑又密的頭髮燒去一部分。現在她頭部和胳膊都纏著繃帶,身穿住院病人的藍條睡衣,躺在床上不聲不響地看天花板。
媽媽一時沒答話,好像還沒有意識到安然的出現。可當她猛然轉過彎來,矛頭立刻就指向了安然。
一個二,
聽了安然的「反話」,一股無名火湧上心頭:「那是清樣。」我竭力鎮靜著自己。
其實爸爸的手並不一定只能成為藝術家所獨具的,本來很可能成為另一種手。抗日戰爭時他是一所後方醫院的小鬼。纏繃帶,自製土蒸餾水,配製各種軟膏……那時這雙手雖然還沒有發育定型,也許就已經顯示出它們的智慧了。如果當時不是接觸了一位曾在東京學過美術的日本傷員,我相信今天他會是一名出色的外科醫生。是那位傷員的出現,使他那在當時只裝著敷料的腦子裡,又多了和戰爭不相干的幻想。解放后黨號召青年向科學文化進軍時,他沒有投考醫學院,卻報考了美術學院。
現在院子還沒有蘇醒,只有鄰居家籠子里那些雞朝我咯兒咯兒地打著招呼,還以為我是它們的主人,過來餵食的。安然肩上搭著跳繩,站在遠處,背對著我正和一個比她稍矮的男生說話。她正教他念英文單詞,我聽出他把「咳嗽」念成「母牛」。安然頓時大笑起來。籠子里的雞有點兒莫名其妙地伸出腦袋,警惕地看著她。
「姐,你怎麼不說話了,你想那張床?」安然問我。
「爸爸,您可別把該留的扔了,該扔的留著。」我說。
祝文娟走進房間,自己找到椅子坐了下來。那神情使我想起那些憨厚的、不會察言觀色的中年婦女來。
「我膽小。」祝文娟說,「每逢老師一瞪眼,我更膽小。」
韋婉把電影票折起來藏進錢夾。沒再做什麼寒暄就向我告了別。我送她到門口,無意間打量了一下她的裝束。今天她可比那天黃昏要樸素得多。天藍色尼龍綢襯衣裏面,連胸罩都沒戴,只穿了一件如今已不多見的大背心,一見這個「樸素」的大背心,真想跟她吵一架,最好像兩個女中學生那樣,尖著嗓子,不顧聲音高低地吵一架。
「這有什麼不好?」
「怎麼不對?」媽媽反問我,但聲音不高。我想她沒有預料到事情會這樣演變下去。
「怎麼呢?」
「越說越糊塗。」媽媽說。
但她沒問我,或者說她饒過了我。她正趴在床上用兩隻枕頭堵住耳朵,變得無聲無息。看到她那寬闊的後背,我的後背好像突然萎縮了,腦子也一下空空如也。我只是拚命想找出一個形容詞形容自己。
「喂,你笑什麼?」我故意沖她說反話。這招兒很靈,她真的破涕為笑了。
安然做了個若無其事的表情,看來不想說了。可媽媽的話還沒完:「那也應該跟我打個招呼,何必那麼偷偷摸摸的!」
「老師傅,你們的冰淇淋應當改進。」她說。
「快吃飯,快吃飯,別刨根問底了。吃過飯再讓人家講作文也不晚。」爸爸說。他這種故作鎮靜還能瞞誰,其實,遇事最沉不住氣的是他。
遙望那布滿宇宙的紅旗。
「你沖人家唱歌了,對吧?」
「不明白。」
第二天一早我就開始張羅。爸爸自然不管這些,然而和媽媽怎麼也達不成協議。她堅決不同意在家裡招待安然的什麼同學,說要搞你們搞,她一天不回家。她要在學校判卷子。
我思念過去那個安然,舉著膨香酥,「嘭嘭嘭嘭!」
……
「看你那個樣子。」媽媽搖晃著炒菜鏟子,「沒當上三好,沖家人撒什麼氣!」
「什麼叫專找?我看你真像上個世紀過來的人。」爸爸說。
「也不能那樣說。」我趕緊關上了門。
還有臉來拿票,小市民!我憤憤地想著。
「平常我要求過你什麼?看看我這一身打扮,就這樣到大學里講美術欣賞課,欣賞欣賞我吧!」爸爸一面嚷,一面抖著身上那油彩斑駁的肥褲腿。
「我……看你多好,懂那麼多。說得我都……你以為我就那麼想上班嗎?剛才我是胡說,好像我多高興,其實我是怕叫人瞧不起。你不知道現在我多後悔,為什麼當初我不好好學習。現在你們全家陪著我,送我上班。你知道,我多怕同學們到商店找我去呀,你們都背著書包,我卻站在櫃檯里,站著約這、約那。」米曉玲突然趴在桌上,毫無顧忌地哭了起來。
「媽媽問的是作文題目。」我趕緊替媽媽解釋著,其實未必。
「怎麼你今天吃得這麼慢?」我嘲笑她。
「可是……」
「我太天真。」她說,「我寫過一篇日記,寫著我自己給自己定了個『三好』條件,還要自己評選自己,自己給自己舉手。自己定條件嘛,當然應該,可自己評選自己就太可笑了。我是害怕評選,跟那次向你要葯吃一樣。那可真成了膽小鬼。高二、高三,我還有兩次參加評選的機會。再說,我也有需要克服的缺點。就說對祝文娟的缺點吧,不採取那樣的辦法也能幫助她。人要想看清自己,就得多看看別人。這次評選加上失火,我看到了一些沒看過的東西。我是用自己的眼睛看到的。你知道嗎?」
「現在也不晚,我什麼都不怕。我又不是家庭婦女,生來專為你熨衣服的!」我媽媽坐到藤沙發上,用蒲扇拍著膝蓋。
「這幅畫永遠也不會有人。不過它已經有名字了,它叫……」安然稍微考慮了一下。
叮噹!身後是什麼響?原來是爸爸碰倒了他的油畫箱。各種顏色的錫管、各種型號的畫筆灑了一地。黑馬頭、白馬頭、雄鷹、松鼠亂成一團,彷彿代替爸爸向我提抗議。我扔下手裡的東西,走過去替爸爸撿。
「你們幹嗎不讓我把話說完?」安然說,「還記得求你幫我找英文老師的事嗎?」
我沖安然使個眼色,安然沒看我,也沒任何反應。我都沉不住氣了,可祝文娟卻沒有因安然的態度而有所不安或緊張。我暗自想著:在老師眼裡——不,應該說在韋婉眼裡,這當然是個再合適不過的班幹部。如果不是發生意外,祝文娟再坐上這麼一會兒,安然的態度一定會軟下來,說不定真可能再給她提點兒什麼。安然,別看你張牙舞爪,和祝文娟比起來,你只不過是個「傻悶兒」。但偏偏就在這時,一件百年不遇的事發生了。
她把自己的青春貢獻給了那個研究所,還在那裡度過了那個火紅的年齡。誰知運動過後,她不僅沒有回到她那個研究崗位,在和爸爸的關係上,矛盾也達到了逐步升級的地步。「運動」像給一架本來就轉動著的發動機加大了油門。為什麼?我們誰也說不清。可媽媽在運動中的幾件小事卻總在我腦子裡出現。
「叫什麼,叫落葉呀?」米曉玲蠻有興緻地問。
「現在我很高興,因為我沒為評選的事去乞求過誰,也不懂得拉幫結夥,當好貨物去拍賣自己(可憐)。我高興,還為我的票數增加了百分之十一而高興,因為又有百分之十一的同學真正了解了我。」
「褲子呢?」
我的缺點被那麼多人了解,可以說是件好事。讓別人用自己的認識能力去認識我,這又有什麼不好?但我所忍受不了的,是有人在課堂上替我當眾『總結』,這也像是一種『拔苗助長』的行為。同學們的認識果然一下就『提高』了不少。糾正『錯』字、寫作文的事在評選會就成了我的主要罪狀:
嘭!對面屋子關上了門。
「木、米、大、力、土、個、禾、幾、去……撕布、割穀子……」她七歲了。
「米曉玲,你好呀。」爸爸摘下圍裙,恭恭敬敬地招呼米曉玲。
我點著液化氣,坐上鍋,一陣鏗鏘聲過後,飯菜準備好了:臘腸炒飯,西紅柿雞蛋湯,一碟鹽漬黃瓜,當然還有一碟炒花生米。花生米是他必不可少的一道菜,一碟花生米幾乎就代替了他所有的嗜好。

10

我們又走上了那條林蔭路。一對對戀人從身邊走過,我的心不時緊縮一下。我忽然攥住了安然的手,儘管她的手叫冰淇淋給弄得很黏。我覺得有她走在身邊還踏實些。她對我赤誠、坦白,現在我多想把我的一切都告訴她啊,我實在憋不住了:「安然!」我站住了。

18

「沒有愛情怎麼會有你我?」我小聲說。
我也想把這樣兩個字形象化:創造。衝出這個「古堡」,迎著暴風雨去創造一切。可幾次拽門,又縮手縮腳。僅僅是害怕那雙哆嗦著的大手嗎?不是。那是因為一個人的目光總在我眼前閃現,我才又停滯不前的,那是我意識中的安然。
……
……
老馬在省里算老詩人了,「文革」前出過三本集子。當然,這並不是我尊重他的全部原因。還有什麼呢?是因為他發現了我?那時他到我插隊的村子去體驗生活,我把我寫的一首叫《澆地歌》的詩拿給他看,他笑著把詩裝進手提包里拿走了。其實,當時我並沒有想叫它們變成鉛字的奢望,不過是想得到老馬的指教而已。誰知後來它們不僅真變成了鉛字,出現在《繁星》上,我還因此被調回來,在《繁星》當了編輯。
「黃瓜撒鹽了嗎?」媽媽放下手提包,奔到飯桌前,煞有介事的樣子。
「得了,別騙我了,肯定是吃的。肯定是給我這個三好學生帶來了獎賞。」
「謝謝您。」祝文娟沖我點點頭。
汽車駛進車站廣場,沒想到爸爸媽媽早在等我了。進站上車后,沒等開車,我還是打發他們走了,我願意多留些時間想事。「二老」有些遺憾地互相看看,離開了站台。下地道時,我分明看見是誰還攙扶了誰一把。
「你的邏輯是錯誤的。我不會熨不等於沒資格批評你。」
我放下提包,一切都從眼前消失了:傢具、牆壁、爸爸、媽媽……只剩下了那張大畫。我看見金黃的葉子正紛紛飄落。它們飄落在那塊散發著泥土馨香的土地上,安靜地吻著母親的胸膛。
接著又是問這個、那個考得怎麼樣,直把我們知道的同學名字都重複一遍,才算了事。
「還口口聲聲影響人家呢,早不耐煩了。」我冷靜地說。
「當然不。我有好多話要跟你說。你知道嗎,原來我滿以為劉冬虎沒有缺點呢。後來,就是那天下午去划船,我發現根本不是那麼回事。他總想佔便宜。買門票,少買一張,還把租船票的時間往後改。坐在船上吧,還愛出個風頭,大聲念英文,發音又不準。整整一下午,我的心裏很不是滋味兒。現在我心裏忽然特別平靜了。姐,現在我向你承認,從划船那天起,不,從吃了八根冰淇淋以後,我才真正把劉冬虎當做一般同學了。我感到驕傲,因為我靠自己的眼睛、自己的分析能力,可以獨立去認識同學、認識朋友了。今後我還會和劉冬虎在一起學習,不過,他只是我的一般同學。真的,你信不信?」
聽這口氣還能是誰!
安然也轉過頭。
我們的城市沒有受人稱道的法國梧桐,有的是樸素、平凡、七月放花的中國槐。女中學生在樹下從容、自信地走著,那樣子就像只有她們才配佔有槐樹下的陰涼。一些頂著陽光趕路的男生,彷彿是從便道上被擠下來似的,一隻肩膀高高地挑著沉甸甸的書包,顯出男子漢的寬容和大度。可女學生對他們還是做出不屑一顧的樣子。但我相信,她們勾肩搭背地小聲議論著的,並非和男孩子無關。我就記得我上中學的時候,教男生跳起「大寨『亞克西』」來,是那麼不辭勞苦,甚至覺得那些機械、僵硬的動作也有幾分可愛之處,而對女生卻缺乏應有的熱情。那時有個跳「亞克西」的瘦瘦的男生跳完舞總來找我,每次都揣著一個不大不小的理由。他長得很纖巧——原諒我對男性使用這樣的形容詞,後來我好像也總盼望他來(在這裏用「盼望」來形容,分量重了些)。為此,爸爸還嚴厲斥責過我。他竟然也運用著他很不擅長的政治術語說:「你,你的思想……複雜啦!」這樣的詞雖然我聽過不少,但經他一用,還真有些恐懼。那個年齡,那個時代,誰不怕人家說你「複雜」。「複雜」聯著什麼?當然不是革命,不是雷打不動的「天天讀」,不是帶頭多吃一碗憶苦飯。「複雜」聯繫著的是落後和路線,想到這些,我真不理那個纖巧的男生了,可心裏卻盼他出現(現在用「盼」較合適)。幸虧後來他沒畢業就當兵走了。臨走那天晚上,還來向我告別。那天家裡只有我自己,這才覺得事情更加複雜了。我驚慌失措地用三言兩語就把他轟走了。誰知,他臨走又從褲兜里掏出一隻裝有磁石的泡沫塑料鉛筆盒,說要送給我作個紀念。還記得那天全樓停電,我藉著蠟燭發出的昏黃、戰慄著的光盯住那個紀念品,心中升起了一種模模糊糊的、可怕的滿足。當然,最後我還是又想起了那個有點兒背叛味道的詞兒:複雜。我毫不猶豫地把鉛筆盒還給了他。他是怎麼接過去的,又是怎麼摸黑下樓的,我一概不知道。我只是又感到一種莫名其妙的、可怕的滿足。
「安然在班裡表現怎麼樣?」我問。
「你多美,想什麼時候打就什麼時候打。」安然說。
我把比平常顯得鼓的書包,不放心地這兒放放,那兒放放,最後還是放在自己要坐的椅子上,然後坐在了它前面。
安然呵,我願意了解你,也希望你能像過去一樣願意了解我,包括我現在的行動。我的目標當然是關於評選的事,你寫了些什麼?又有多少是關於我的?我心跳著,眼前出現了安然那種長而斜的「凹版」字體:
她站起來,大步出去,回到我們的房間。
「誰?你!」媽媽狠狠盯住我。
拿我爸爸來說,他就是一直在走自己的路,儘管老是像個醉鬼(他不喝酒)一樣跌跌撞撞。他是風景、靜物畫家,五十年代畢業於美術學院油畫系,現在省畫院搞專業創作。專業創作是個既魅人又叫人緊張的詞兒,它意味著創作時間的充裕和由此招來的精神上的壓力。有些年,他的畫連省美展都通不過。人家說他的畫無法為工農兵服務,人家說從他的畫面上看不到社會主義的脈搏在跳動,人家還給他定了一些不成文的流派。總之一句話,他的畫起不到齒輪和螺絲釘的作用。他在畫院是個不被人注意的角色。我想,一定還會有人暗中埋怨:畫院怎麼供著這樣一個廢……物(我願把「物」改成「人」)?
可誰能想到,安然的班主任韋婉竟一本正經地提醒我要「防患于未燃」呢。燃燒的「燃」!也許,韋婉真的從這件火紅的襯衫里看到了火,想到了消防隊。但當我再次想到這件襯衫時,為什麼也像真的看到了火這個怪物?看來火又要把安然今年的「三好生」希望給燒掉了吧。不知是想到了這點,還是因為走進了漆黑的樓道,我的心突然一沉。
「……」
一陣雜亂聲音過後,韋婉的聲音就貼上了我的耳朵。我告訴她下午有兩個內部電影,問她去不去。她說當然想去,又問我為什麼不去。我告訴她這兩個片子我都看過了,是去年在北京科影禮堂看的。她微微喘著氣,聲音通過電流更顯低啞,像是高興,又像有些緊張。她說下班時拐到編輯部來拿票,然後就掛斷了電話。
我只是微笑著看著她,眼睛已經告訴她:「得了安然。幹嗎跟姐姐撒謊啊。」
「專找男生玩,你考慮過影響沒有?」媽媽問爸爸但聲音更低了。
媽媽終於披露了「爆炸性」的要聞,重點自然不在於划船,而在於男孩子。
「我不這樣看,什麼叫漂亮?」

14

有人善於把複雜的事物簡單化;也有人善於把簡單的事物複雜化。現在不知為什麼,周圍的人一下都變成了後者:火是從煤氣罐噴出的,罐被閥門控制著。要是關上閥門呢,火源不就掐斷自滅了嗎?最後,人群里還是出現了一個善於把複雜問題簡單化的人。不知誰高喊了一聲:「關閥門!」在慌亂中我聽出來了,那是一個生疏的女孩子的聲音:
「怎麼不對?你有什麼資格說這種話?」媽媽從沙發上猛地站了起來。
「我?」
我忘記我們倆是從什麼時候開始對話的,但中斷了幾十個小時的對話到底還是開始了。只是上帝把我們安排到這麼個不吉利的地點。不,也許這是個中立地帶,就像兩個敵對國對話時尋找的那種中立地帶:日內瓦、維也納……
太滑稽呀太滑稽。
為自己高興:沒有乞求誰……不,安然,了解你的,比百分之十一還要多,還有我。過去我對你不是了解,而是溺愛,是手足之情的偏愛。
熊熊火勢驟然而止,像《一千零一夜》故事中的那些鬼怪被收進了魔瓶。那騰空的烈焰、火舌一下子不見了,只有煙霧和被火舌舔光,變成片片灰燼的畫布、雜物還在飄舞。我朦朦朧朧地看到,在濃烈的煙霧中,有一條銀色拉鏈,像時鐘的秒針一樣慢慢改變的角度:九十度、四十五度、三十度、二十度……
「我說,可以。考完體育那天下午,你到哪兒去了?」媽媽終於攤牌了。我倒鬆了一口氣,我是了解一切的。
你不要以為我一見你就愛上你。
「怎麼了安靜,坐著發愣?」老馬問我,眼睛仍然盯著稿紙。
她竟然哼哼著唱起來。
「你覺得有可談的嗎?」
我又在暗自欽佩她頭腦的冷靜了。我也才想到罐子頂端那朵「梅花」——我每天都摸幾遍的那個鐵東西。現在那兒就是火的起點。可我的手又怎麼能按上去呢?我忽然想到了安然,想到只有她能幫助我,只有她有辦法幫助我。但我又怕她出現。我怕那件紅襯衫,怕那紅襯衫像那些金色的葉片一樣飛入火海。再說我面前已是一顆地地道道的炸彈了,爆炸也許就在一秒鐘之內。
「爸,這件事是應該早告訴你們的。可現在……等我回來再說不行嗎?」我提起旅行袋站在爸爸面前,又可憐,又威武。
人要是真能按照自己的意志走自己的路,那是一件多麼艱難的事啊。它顯得荒誕可笑,卻又其樂無窮。
「為你自己?」
「那個店不小,貨挺全的,有時好像還有天津咖啡糖。」我說。
不要假正經,
我像暫時獲得解放,安然卻又緊追過去。爸爸只是低頭吃飯,好像眼前什麼也沒發生。最後,我當然還是尾隨過去。
我立即把扔在桌上的熨斗插銷插好。我不願意爸爸穿著「百褶裙」,像宋代《八十七神仙卷》里的人物一樣,去給大學生講美術欣賞。
「三好生」評選之後,家裡的生活節奏隨之發生了變化。全家那種緊張心情不見了,代之而來的是少見的「輕鬆」。大家圍著飯桌一坐下,爸爸的話就格外多起來:古典主義、巴比松畫派、後方醫院是怎樣配製硼酸軟膏的、摩西為什麼要出埃及,紅汞是什麼,為什麼有的毛筆叫「七紫三羊」,在解放區一針盤尼西林要二斗小麥,他第一次坐火車坐的是悶罐車,並沒感到不舒服,還滿以為那就是客車呢……
「那個男生我認識,叫劉冬虎。」我說。
按說,一個合格的編輯是不應該對作者抱有成見和偏見的,但說也奇怪,操這種字體的作者,寫的大都是那麼一類詩句,什麼「姑娘的笑靨里升起絢麗多彩的醉人的朝霞」啦,他將「把一顆熾熱的紅心雙手托著拋入水中」啦等等,外加無數刪節號和驚嘆號。我常常忍不住扭過頭去,給老馬高聲念上一兩句。老馬僅是微微笑著,並不像我那麼義憤填膺。這使我忽然意識到,我是多麼缺少修養,多麼不夠格啊!
我走了過去,擠在安然旁邊說:「師傅,您別聽我妹妹瞎說,你們這兒的冰淇淋做得不錯。」我說完拉起安然就走。
救火這個平凡而驚險的場面,我原以為只能在小說和電影里才能出現呢,沒想到它會如此真實而具體地出現在我的生活里。
不知怎麼的,今天我忽然想早起一會兒到院子里去看看安然了。也許還可以繼續昨晚的談話。昨晚,我們等於沒談。
今天呢,是他主動找上門的,還是她約他來的?他每天早晨都來,還是偶然相遇?我為什麼要追究這些?現在我忽然覺得,我怎麼變得這樣鬼鬼祟祟?我應該向安然學習。
至於安然的班主任、新上任的副教導主任、我的小學同學韋婉么,我們也見了面。但不是在醫院里。
那時她才三歲,每當宿舍里的媽媽們下地幹活時,草鋪上的一群孩子就立刻實現了世界大同。他們有福共享,有難同當,各取所需。大孩子瞧見小不點兒手中的吃食,會蜂擁而上把它們搶走。我妹妹在這個大同世界里慢慢總結出經驗:東西要想不被別人搶去,就得快吃。柿餅、黑棗常常把嘴填塞得難以蠕動。這使得她老是鬧病,不是腸炎就是胃疼。媽媽發現這點,只好把她送到北京外婆家,那時,我早已寄居在外婆家了。記得那是一個下雪天,她穿著一身辨不出顏色的棉衣,穿著一雙緊擠著腳的單鞋,焦黃的頭髮上沾著幹校草鋪上的草籽兒,臉蛋九*九*藏*書兒叫野地里的風給吹得粗糙、通紅。她就那樣跟在媽媽身後走進了外婆的四合院,撲進了我的懷裡。從此,我和安然一直在一起。當時她把頭緊緊貼在我瘦弱、單薄的懷裡,把我當成她唯一的保護人。儘管那時我也是孩子,我也需要人的保護,可是想到我能去保護一個人,這又是一件多麼驕傲的事啊。我敢說,我和所有欺侮安然的大人和孩子較量過;我敢說,那時在我小小的心靈中孕育著的愛是偉大的。我聽說吃核桃能使人長頭髮,就把所有的零用錢攢起來,都給安然買了核桃。我盼望她的頭髮變得滋潤、光亮。現在我常想,她終於有了一頭烏黑、閃亮的頭髮,那是因為小時候吃了我給她買的核桃。安然會不會這樣想?我猜也會。可我們誰也沒有談論過這件事。有時越是那些微不足道、看起來荒唐的事,越能使兩個人的心緊緊連在一起。
1982年8月初稿
「《假正經》。」
「你還是學生呢,懂不懂禮貌?」

17

「怎麼說呢?安然除了唱歌諷刺同學,最近還有……怎麼說呢,比如,」韋婉說到這裏頓了一下,我又在等待那個「比如」了。「比如她總和一個叫劉冬虎的男生在一起。還有,過去她挺樸素,現在也打扮起來了。上星期她好像穿了一件大紅襯衫,對了,沒有扣子,背後帶一條拉鏈。」
「憑什麼不當?就得爭一下。哪天開始評選?」
安然,別又煞有介事,我什麼不懂!人活著,應該不斷追求,不斷思索,不應該去學著迎合。我不禁想起我所心愛的一本書中的一段話:「為什麼你認為美——世界上最寶貴的財富——會同沙灘上的石頭一樣,一個漫不經心的過路人隨隨便便地就能撿起來?美是一種美妙奇異的東西,藝術家只有通過靈魂的痛苦折磨,才能從宇宙的混沌中創造出來。美在被創造出以後,它也不是為了叫每個人都能認出來的。要想認識它,一個人必須重複藝術家經歷過的一番冒險。他唱給你的是一個美的旋律,要是想在自己心裏重聽一遍就必須有知識,有敏銳的感覺和想象力。」
「你怎麼還想這件事?如果你用衣服和吃飯作交換條件,那我寧可不叫米曉玲來吃飯也得穿這件衣服。」安然說得很果斷,像在朗讀宣言。
他告訴我:「這是一首老詩,送給你。」在開車鈴聲中,老馬和我握了握手。
「我有看法!」安然走到二老面前,「媽媽不對!」
「我求求你們,別吵啦!天這麼熱。」我心中異常煩躁,根本不打算評出個誰是誰非。
「快去睡吧,啊。」我撫摸著她的頭髮。
「好了,大功告成!」
「您好。我……」米曉玲顯得十分緊張,特別是當她看到爸爸也上了陣,就更是一副受寵若驚的樣子。
「不信,你就看吧。」我主動掏出一沓清樣,放在飯桌上。
我就常這樣想,是那段經歷使安然變成現在這樣的安然,使我變成了這樣的我;培養了安然吃東西的速度,也培養了我們倆這種特殊感情。也許還培養了我們總是以外來人的眼光,居高臨下來看待我們所在的城市——平易市。
「好吧,不說了還不行。」
後來安然自己去了,當然有點兒賭氣。她打聽到地址,一個人找上了門。當時她只把這件事告訴我一個人。我還幫她挑選了第一次見老師要穿的衣服,幫她擬定了一個「談判須知」,特別囑咐她要給老師朗誦一段課文,這樣準會成功,因為她的口語得到過專家的鑒定。她就那麼興高采烈地走了,從媽媽面前吹著口哨走了。
「也有吧。」安然想了想說,「有一次韋老師講《呂氏春秋·察今》時,把『鏌鋣』念成『鏌邪』。我發現念錯了,祝文娟也在下邊小聲說:『錯了,錯了。』她就坐在我前一排,桌角上還有一本《新華字典》呢。這下我有了把握,就舉手站起來,指出了韋老師的錯誤。」
關於他,爸爸媽媽是知道的。不,應該說是知道一些。知道他愛我,我也喜歡他,這些最通俗易懂、現在最為流行的幾個字。知道儘管他是學化學的,和我這個「半瓶子」詩人、「半瓶子」編輯還有話可談,或者叫做有共同語言。真的,不知為什麼,每當我看到小說中一寫到那些搞理工的人,全是一副呆呆傻傻,架一副「瓶子底」眼鏡,就火冒三丈。這等於醜化人。生活可不是這樣,機智和幽默感往往就在這些人身上。我還認識一位骨科大夫,他總是把年輕人的骨頭比作春天的樹枝,還以「春天的樹枝」為題給我們寫過一首詩。當然詩寫得並不高明,但這和只把人看作一副骨頭架子、外麵包些皮肉、再填進些心、肝、肺什麼的人相比,不是要好多了嗎?這是什麼?這是感情,是人對於人的感情,再不是人(大夫)對於一堆肉包骨頭(病人)的冷漠了。春天的樹枝可以任人剪接、栽培,又用它們體內流動著的津液去撫育花|蕾和果實。這就是詩了。當然,來信人的幽默也許還不僅這些。
「可不沒什麼。」
車停了,上來幾個舉冰淇淋的人。他們風塵僕僕,像來自外地,邊談、邊吃,對冰淇淋大加誹謗:「嘛玩意兒,和涼粉兒差不多!」一面說著,湯湯水水順手往下滴落,幾隻扁平的三接頭皮鞋交錯著躲閃。
「我真想買這張床。」我說。
藝術是什麼?是認識的不斷形象化,和這種形象一次又一次的飛躍。
「安然,其實你有許多地方做得也不夠好,比如……」祝文娟轉向安然,也不避我。
我抬頭盯住她的臉,她臉紅了。我第一次看見她臉紅,我第一次意識到,我妹妹是個女孩兒。
「噢,誰讓我耐心我都耐心!你沒聽見吧,愣把『咳嗽』念成『母牛』,還cow呢!」
不要太多情,
一些同學談起我們的班長時,總說她尊重老師、團結同學,從不和人吵架、紅臉,彷彿已經具備了做人的美德。我不這樣認為。原來班長把同學們那些小小的缺點都捅到老師那裡去了,甚至連誰上課講話、誰在走廊吹口哨、誰叫了女生的外號她都不放過。但是,遇到關鍵問題卻缺乏起碼的勇氣和正義感。一次,全班在校外操場打排球,王紅衛勾來外校男生打了劉冬虎。事後劉冬虎把經過告訴老師,老師去問班長。班長當時明明在場,卻一口咬定她根本沒看見。這是為什麼?就是因為王紅衛站在她跟前,就因為怕報復。一個班幹部連這點起碼的誠實和正義感都不具備,我對這樣的幹部很不以為然。
「哈!」她發出了一個怪聲,怪聲里所包含的意思遠非幾句短話能說清。
夜很深了,安然把筆往桌上一摔,兩隻手背過去抱住後腦勺,用力往椅子上一仰,椅子的兩條前腿翹起來,變成了搖椅。這說明她又累又困了。她搖了一會兒,連手腳也顧不得去洗就要睡覺。
藍天,白雲,
安然離我很近,我卻覺得她的聲音離我很遠,就像遠在天邊。現在她沒有用那古怪的眼光盯著我,她的目光有些渙散,很難說清它們表現著什麼。如果不是親眼看見,我怎麼也不能設想一個十六歲的孩子會有這樣複雜的、難以捉摸的目光。
「熨不好褲子,為什麼不讓人說?」
「為什麼不說?」安然甩開了我,「不說就等於不存在嗎?爸爸五個扣子掉了三個,叫你縫一下,你反過來問他為什麼不自己縫;爸爸的襪子找不到,請你幫忙找一下,你又反問他,為什麼不自己去找?這就是媽媽!要是有工作的媽媽都這樣,那我寧願要個家庭婦女媽媽!」
後來我和爸爸又以「到底是作者造就讀者,還是讀者造就作者」為題,沒完沒了地討論了好久。結果是不了了之,爸爸還是那句老話:「我要用自己的眼睛去發現,假如我還看得見的話。」
我沒問清安然從這些事件里看到了什麼,我沒有勇氣去問,因為那裡面也有我。
「你覺得呢?」我說。
「你扯到哪兒啦,誰讓你跟著喊啦?」
「我早就知道你們都拿我當男孩子看,其實我是個女的,女的!」她笑了一下,就又變得嚴肅了。
怎麼了?不怎麼。一個普通的中學生,一個普通的班長,一個普通的祝文娟,有什麼不可以寫的?但此時我卻覺得她儼然是一個了不起的、不能碰的大人物。貴族?女皇?總理?文部大臣?也許比這些都顯要。
有時我會突然覺得,爸爸當外科醫生更合適。外科醫生除了具備內科醫生應該具備的一切外,還需要一雙靈巧的手。再說,還會省去多少煩惱啊。就說眼前這幅高兩米、寬兩米的風景創作吧,在我們眼裡它無疑是一幅傑作。可是畫展需要它嗎?而爸爸還偏要給它起個帶有刺|激性的名字。換了我,至少要迴避一下這個最容易產生麻煩的字眼,儘管經安然一分析,它是那樣切題。是啊,《吻》,這個叫人聽來心跳的字眼,難道只能是男女戀情的專利?它的內涵,遠比那些要深厚、莊嚴得多。現在這裏包含的難道不是畫家對中華民族的赤子之心么!既是赤子之心,又怎麼能躲躲閃閃地去表露這種痴情呢?李賀就曾用「有酒惟澆趙州土」這樣的詩句來表達他對家鄉土地的那種深厚的感情。也許李賀的時代還沒有這個字,不然他可能就不用「酒」「澆」這兩個字去抒發他的熱情了。可中國古代建築上作為裝飾用的「獸吻」又起源於何時呢?「獸吻」,這分明是中國古代建築家、藝術家把自己的感情凝聚於飛檐、屋頂的象徵。
「老師?看都不看她。」
「當然,十五歲以上就是青年。」我想起安然的話。
我和安然一前一後迂迴著穿過「夜路」,剛拐上樓梯,就聽到一陣忽高忽低的爭吵聲。「是二老。」安然扭頭告訴我。
也許是想到了這座木結構的筒子樓馬上就要從平易市、從地球上消失,我們真將變成「古堡」里的「幽靈」;也許是同樓的婦孺感動了我,我不知從哪兒來了那麼一股勁兒,衝進廚房,機械地動作起來。但又實在搞不清眼前出現了什麼,我又該做些什麼。半天,我只清楚地看到了兩件事:一是當火舌一次一次舔向爸爸的畫布時,畫布真的變成了落葉。它們一片片飛上屋頂,又翻滾下來。現在它們不是吻著大地,而是和火舌嬉鬧著互相親吻、擁抱,那麼熱烈,那麼浪漫,就像一群沒有任何道德標準的小鬼兒向人類進行不懷好意的挑釁,簡直是猥瑣的精靈對人類的褻瀆。我還看到了什麼?我還看到剛才還下意識地做著一些救火動作的爸爸,此時徹底垮了下來。他被人架到對面房間去了。
「那就少教訓我!」
安然啊,因為現在你就在我面前,我更加思念你。
「劉冬虎!」我認出了他。「先幫我看一下東西。」我把挎包放在他身邊,趕快擠過人群又去找安然。我在兩段車廂相接處碰見了她。
「爸爸對划船的事怎麼看?」安然吃完最後一口冰淇淋,把那根又扁又黏的木片順手投進路邊的果皮箱。
「看把你嚇的!」安然接著說,「怎麼也沒怎麼,鈴響了,我交了卷和同學一對題,哈,就錯了一個字。」
「你呀,安然!現在你又失掉了一個群眾,評選時你又少了一票!」我在黑暗中不由自主地低語著。回答我的,是安然那一陣陣均勻的呼吸聲。
「你怎麼不把他叫住?」我說。
「你表姐?」我問。
火在哪兒?火在對面的廚房兼畫室里。火是從哪兒著起來的?是從煤氣罐。煤氣罐是爸爸不小心點著的。
「好好養著。評選的事我全知道了,還是那一套。別看咱巴結不上,不稀罕!我表姐那人,不怎麼樣。」
「回家后我立即查了字典,韋老師就是錯了。可是,她再也沒提起這件事。如果說不尊重老師,這算一件吧。」
「別穿,太紅!」我聲音很低,但很果斷。
「不是——你沒看見,這是張單人床。」
誰家已經扭開了收音機:「剛才最後一響,是北京時間六點整。」
「有偏題、怪題嗎?」
後來我在農村插隊的時候,只聽說她被推薦上了大學。現在,她從外地調回平易市,做了中學教師,正巧還是安然的班主任。按說我們住在一個城市,又是小學同學,又有安然這層關係,是應該有接觸的。可不知為什麼,從沒有往來。小時候我雖然為她對我的肯定暗自高興過,還增加了對她的敬佩,但也就是從那時起,我對她還產生了幾分恐懼心理,我覺得我們並不是一種人。現在碰上了,看來還得站一會兒。
是啊,難道這樣的安然還會站在大街上毫無顧忌地奚落人嗎?
「請找韋老師,韋婉老師講話。」
在我很小的時候,爸爸就告訴我,對人要誠實。後來我慢慢懂得,誠實是人的美德。可是,有人總在受表揚,卻並不具備這個美德。
這種淡粉色的特大號電影票,是電影公司發下來的。每次接到它,編輯部都少不了一陣歡騰。因為誰都知道那意味著什麼,那不是一般電影。不是參考片,就是外國過路片,或者乾脆說是一般人看不到的片子。能拿到它的,在我們這座不大的平易市也算是個「特權階層」了。
「也包括我嗎?」
她對傢具一向不感興趣。在這種年齡,傢具對她又有什麼意義呢?在學校,一隻四腳凳,二分之一課桌;在家裡,一張完全屬於自己的桌子,難道還不夠嗎?桌子抽屜上要是再帶一把小鎖,那簡直就是奢侈了。我對家具有興趣,我快步走入店門,她也就毫無怨言地跟了進來,這是平易市唯一一家傢具店,裏面陳列著一些做工粗糙、木質低劣的板箱、衣櫃等。一股鰾膠和劣等油漆的混合氣味直撲鼻子。我的眼睛從這些東西上掠過,不自主地盯住了一個角落,那裡擺著一張嶄新的烤漆席夢思單人床。我一點兒也不否認它吸引了我。在我的年齡,對舒適的床發生興趣有什麼奇怪呢。我徑直走到它跟前,看出它不是本地產品。平易市能購進這樣一張床,真算是革新之舉。我俯下身子看看商標,產地上海,標價二百二十元。
一張又圓又白的臉。她父親好像一直沒正式工作,今天在這兒刷油漆,明天換個地方給人拉車送煤。她母親在一家糖果店當售貨員。米曉玲是老大,她下面還有三個小弟弟,家庭生活不算富裕。但是,她很愛打扮,她的所有衣服上幾乎都綉著金絲銀線,據安然講,她鉛筆盒裡還珍藏著一枚三毛錢一隻的戒指,經常把手伸到桌斗里試戴。每逢星期四她戴手錶上學——那天是她媽的休息日。她能分清許多合成纖維衣料的名稱,什麼滌綸、快巴、彈力呢、美國大紋嗶嘰……走在街上常指著人家毛衣上的花樣說,「大阿爾巴尼亞」「小阿爾巴尼亞」「菠蘿花」「太陽花」。她的書包里總是裝著幾本關於電影方面的通俗讀物,她對那些男女明星都熟悉得要命,每次來我家,都給安然帶來一些莫名其妙的消息,據她說還都是千真萬確的。有一次她來找安然借歷史筆記,一進門就說:「你知道嗎安然,劉曉慶把她丈夫給殺啦!」還有一次她告訴安然,陳沖有十輛「豐田」。安然靠在藤椅上哈哈大笑,米曉玲還在竭力證明:「真的,赤橙黃綠青藍紫都有,還有白的,黑的,還有……反正一共十個色兒,信不信由你。」她說得很認真,彷彿是陳沖昨天剛告訴她的。後來她突然轉移話題,好像剛才的一切都是些無關緊要的事,然後拿起安然的筆記本走了。
「一個男生光有禮貌也沒勁,你沒看見他長得那樣,根本就不像個有禮貌的人:嘴唇那麼厚,腿又短,脖子又黑……」安然一邊說著,又跳起了她的「雙搖」。
「那可不,整天守著哪。我們電話是4723。咱們學校呢?」
第二個來看安然的是米曉玲。她拎個大網兜,裝一堆沒貼商標的各式罐頭。她扶著安然的床頭小櫃說:「真沒想到。那天我看見救火車過去了,沒想到是往你家開。這回你救的要是別人家的火,明年的『三好』還不穩拿!」她把罐頭一個個掏出來,摞在床頭柜上。「處理的,我給你開一個吧。」米曉玲說著就要找刀子開罐頭,我攔住了她。
「比如咱們家那兩位,二老。」安然立刻接上了話茬,當然是指我們的父母。
讀完信,把手邊的稿子清理開,我重新讀韋婉的詩。不知為什麼,嗓子不那麼乾燥了。不知為什麼,稿紙上的詩意也開始萌發。不是嗎,要表現出我們這個偉大時代的偉大人民,需要的不正是這樣的詩嗎?再讀下去,又發現作者顯然是在追求新意了:
她害怕評選,剛才在街上那一陣陣歡樂,是憂鬱的歡樂嗎?
我們已經來到街上,我不願在街上談論父母,因此沒有接下去。她卻沒完沒了:「在他們身上我看不見……就是人們常說的那個愛情。」
「怎麼認識的?」他問我,「組稿組到化學家頭上了,想約點兒科幻小說吧?」
「你說呀!」媽媽盯著安然,臉上似乎掠過一絲難以覺察的得意。
安然不知什麼時候湊了過來。她舉起一支油畫筆,站在我們面前,神氣活現地說:「我,作為一個畫家,一輩子要用自己的眼睛,自己的。契訶夫說過:『有大狗,有小狗。但小狗無須因大狗的存在而惶惑。所有的狗都叫,但都按照上帝給予它的聲音去叫。』對嗎?」她顯然是在替爸爸說話。
「姐姐,你……結婚嗎?」安然小心、警惕地觀察著我。
安然看懂了我的眼神。她埋下眼睛,跳繩不知什麼時候都纏到胳膊上去了。後來她終於抬起頭來對我說:「其實,幫他複習英語是我約他來的。我覺得和男生在一塊兒討論功課比和女生在一塊兒還好,廢話少。我覺得沒什麼。」
「說是奇裝異服嗎?不就是紅泡泡紗嗎?不就是前邊沒扣子、後邊一條拉鏈嗎?噢,非得穿花的確良、狗舌頭領才算不奇異?哈!」她又來了那麼一聲。她把如今多見的那種又長又尖的領子叫「狗舌頭」。
「今天評選結束了。全班四十八人,我得二十一票,和去年同期相比增長了百分之十一。祝文娟票最多,也是空前的——四十票,比我多十九票,當然入選。我祝賀她,也替她慶幸,慶幸那麼多人注意到了她的優點。可缺點呢?對於她那些不易被人發現的缺點,我保證在任何時候也不替她張揚。讓別人自己去認識。我願意別人相信我認識問題的能力,我也應該相信別人認識問題的能力。比如那天關於帶沒帶字典的事,課下有許多人問我,我閉口不談,因為要說的我已經在課堂上說過了。」
「又是你。別覺著考得不錯就……就不知天高地厚。我還有話要跟你談呢!」媽媽說完掀起帘子穿過走廊,直奔對面卧室。
「你寫的誰?」這次是我問了。
「什麼?」我一放筷子,嘴大概也成了「O」形。
……
「其實,誰也不理解我。」安然說。
「她怎麼樣?」
安然還彎曲在我枕頭旁邊,就像一隻小狗、小貓。臉上,平時嘲弄人的神情完全沒有了,掛上了一層憂愁。
那邊又傳來爸爸的聲音。
「就是你!」
我走到他們跟前。「你好呀劉冬虎。」
我家所在地,是一座陳舊的灰色兩層樓房。這種五十年代初建造起來的木結構筒子樓,房間寬敞,但家家雞犬相聞,似乎缺少必要的遮掩。走廊雖寬,人們又在那裡劃界為防,壘起各種形狀的爐灶、煤池和一些面目不清的家什,將走廊佔去大半。冬天,當各家生爐取暖時,煙筒就從門上探進走廊,剎那間便會狼煙四起,伸手不見五指。煙把走廊熏得烏黑,我妹妹就給這座樓起了個外號叫「古堡幽靈」。古堡也罷,幽靈也罷,反正大白天進來也要走「夜路」。
果然是他和她在吵。耐心聽聽,原來是為熨衣服的事,他說她把他的褲子熨成了百褶裙,她說他對她的要求太苛刻。我徑直走過去關窗子,關窗子是為了不叫鄰居聽見;安然徑直回到我們的房間打開錄音機,開錄音機是為了混淆鄰居的聽覺。這在我們已經是老習慣了。每當他們大吵起來,我們就充當遮醜的角色。遮醜,這大概是人類的本能吧。
「就憑這作文,韋婉還會給你好分數?」我憤憤地說。
「她又不是流氓。」安然說,「再說,她為什麼非影響我不可,我就不能影響影響她嗎?」
「怪可憐的。」我妹妹說。
「你當然不怕,連孩子們笑話都不怕。安靜、安然都過來,誰替我說句公道話?」爸爸沖我們嚷道。
就在這時,一副眼鏡反著陽光從地道口飄了上來,戴著它的人原來是老馬。老馬手提一網兜桃子,開始沿窗尋找。昨天我找他請假時,怕他送我,故意沒說車次,但他還是趕來了。我喊了他。
「我怎麼看你神色不對?」媽媽有些詫異地問。女人最能觀察女人的神色。
當我、安然、祝文娟衝出門時,爸爸正耷拉著兩手站在走廊里,那神色就像個闖了禍的兒童一樣惶恐。濃煙翻滾,瀰漫了整個「古堡幽靈」式的走廊。穿過濃煙,我看看廚房,煤氣罐正把壓縮在肚子里的熱能化作火焰向外噴射。火舌直衝房頂,反轉下來又撲向四周,屋裡的一切都在經受考驗,爸爸那幅即將完成的作品也在經受考驗。
「坐下,安靜,我明白你。但我想告訴你,假如一個人整天『可是、可是』地過日子,日子就沒法過。更不用說去追求點兒什麼了。高更當年在塔希提島上拿自己的畫換頓飯吃都沒人要。你一定會說,高更先生,飯總歸要吃的呀。當然,我不是高更,這太不自量。可我也不是他的追隨者。」
「他的孩子。他和他妻子的孩子。」我真有些平靜了。
「唔,」安然翻了個身,把臉埋在枕頭裡。
「這不叫不尊重,這叫……這叫,是她欺負人!」我語無倫次地嚷道,已經失去了最後一點兒冷靜。我竟然嚷出了一串根本不該對著安然說的話:「祝文娟心眼太多了,這樣的班長應該撤!她簡直不像個中學生,簡直……詭計多端。太不可思議了,像她這樣的人竟然年年是『三好』!」
數學語文外語物理化學政治歷史體育總分平均
9799100958799978676095
「她愛諷刺人。」我試探著。
「行,行。」
我高攀著民族靈魂的火箭,
「我買膨香酥!」我妹妹望著路邊一個戴邁克鏡的青年農民說。他推著一輛嶄新的「飛鴿加重」,車上是兩筐粉黃相間的膨香酥。
下班時,我幾乎是躲閃著老馬走出了辦公室。街上,熾熱的太陽烤得人昏昏欲睡,柏油路面變得像柔軟的海綿。這時你才體會到,清晨對於奔波在大街上的人是多麼珍貴。清晨使我在今天有這麼好的心緒,使我的「修養」在慢慢加強,使我發現了那首「光麗」「赤誠」的甩膀子詩。這就是生活。生活逼著你在不想笑的時候也要笑,不想哭的時候read.99csw.com也要哭,不認為好的時候也說好。生活隔開了你和你喜歡的人們的交往,卻牽著你去親近那些你不想親近的人。不,這不是生活的全部,這是此時此刻置身於生活漩渦里的我。
「一米七八,C.(讀C點兒)
「你不是……」我差點說出看日記的事。
救火車呢?順便提一句,我們平易市有消防隊,可惜他們只做了些「錦上添花」的表演——把一場火災變成了一場水災。
安然說完,頭也不回地跑了出去。
老馬發現我那是千真萬確的,只是現在我使用「發現」二字有點兒不自量。因為這個詞通常只在絕對相反的兩種人身上使用,一種是「天才」,一種是「壞蛋」。我當然不是壞蛋,那麼天才呢?更不是。變換一種說法,為了突出老馬吧,說他是伯樂?後果是我又成了千里馬。我算什麼千里馬呵,不過是騎一輛「大鳳凰」,整天四處奔跑的一個普通編輯。再說當編輯后,我連《澆地歌》那樣的詩也很少寫了。老馬之所以叫我敬重,是因為他還能和我們對話,他從不以審判者的姿態出現在哪位年輕詩人跟前。有一次他讀了外省一位年輕女詩人的一首長詩,竟激動地擂著桌子大叫道:「完蛋了,我們完蛋了!世界是你們的,太陽是你們的……」詩人的激動並不叫人詫異。我當時平靜地望著他想到,憑著老馬這樣真摯、坦率的激動,就足以證明他和年輕人的心是相通的;他願意理解我們,就說明他的心還年輕。
翻報紙,翻雜誌,翻參考:人口普查,台灣社會透視,波蘇貿易的後果,八一年諾貝爾文學獎獲得者卡內蒂,非洲第三大語言斯瓦希里語,英國的「格拉摩根號」驅逐艦在福克蘭群島被擊中,中國的大熊貓在外國一個什麼公園產仔,托爾斯泰的遺產之爭……差一刻十二點,她來了。
祝文娟不說話,兩隻眼睛求援似的看著我。
「你有心肝,你真正管過我嗎?」安然並沒有被媽媽悲痛欲絕的姿勢所嚇倒。也許,任何一種再嚇人的姿勢,重複多了也就不嚇人了。
我捏著它到隔壁問了片名,果然是兩部我沒看過的進口片,時間是下午兩點。
「可是我的眼睛小,嘴巴大。」安然一伸手,把一面小鏡子舉到眼前,衝著鏡子擠眉弄眼。
「後來呢?」

11

我像是又看到了火,但這是另一種火。看到它,我沒再想到「防患于未燃」。只是覺得,人類的生存不能沒有它,它點燃人類的熱情,給人類以希望。
「就是那個『希啦呀瓦哩盧達塞』。」
幾年後我們長大成人,曾在街上碰過面。原來他參軍后入黨、提干,還被保送到一所什麼學院學習過。不知怎麼的,他人更顯得纖巧了,那滿身經過修飾的氣質,給我留下了很不好的印象。面對這樣一位同學,我突然感到委屈。爸爸為什麼連這麼個識別人的機會都不給我?如果多接觸一下,對人我會有能力鑒別的。用一個「複雜」去堵塞我的思想,反而增加了我對一切的神秘感。那時我也十六歲。
「我?」安然為我的結論吃驚了。顯然,她感覺到我這個簡短結論的冷酷,卻又千真萬確。「誰知道呢。」她嘟囔了一句。
「她說我擾亂秩序。呸!你看。就是她!」安然指指朝我們走來的一位梳兩根辮子的胖胖的女乘務員。「我非跟她吵一架不可。」
後來又來過不少老師同學,其中也有劉冬虎。他提個大西瓜,在門口站了半天,最後還是我把他領進來的。他抱個西瓜左放不是,右放不是,我給他安排了個地方。安然很大方地問了些學校的事,劉冬虎局促不安地一一回答著。人家離開后,安然說:「都是裝的。」
我斟酌片刻,終於更明確地提示了她一下:「你最好先別穿這件衣服。」我的眼睛看著別處,故意顯出若無其事的樣子。
三個三,
爭論到此結束。現在我到底又從自己的長輩嘴裏聽到了用這兩個字來形容自己的孩子。我不願再講話,扔下爸爸媽媽,又跑到對面房間。
上午一進編輯部,我就看見桌上壓著一張電影票。一定是老馬留給我的,他今天去聽報告。
他的畫面上不常有人,沒有甩開膀子開山的隊伍;沒有站在棉田裡用手背擦汗的大嫂;沒有人伸出胳膊做指向前方的姿勢;許多畫甚至連標誌新農村的拖拉機、高壓線都沒有。有的是北方深秋棕紅色的大山,明麗、爽朗的藍天,纏綿、散漫的河灘、流水,纏繞在山腰間的毛茸茸的小路,和那隨風戰慄的羽毛扇似的小白楊;有的是早春充滿生機的果園,那鼓鼓的花苞綴滿枝頭,正默默地等待時機,只等大自然一聲令下,好像就會同時爆炸出顏色和芬芳;有盛夏時節的原野,五彩繽紛的花束:怒放的玫瑰,羞澀的矢車菊,鈴鐺般的草芙蓉和信手從路邊采來的不被人注意的那些金色的星星點點。
「結婚就意味著吵嘴嗎?」
臨睡時,我把她脫下來的紅襯衫洗乾淨掛好,然後走到她床邊說:「明天別忘了穿。」
「唱哪個?」安然臉上出現了片刻的陰轉晴。
「你是說安然她……」我的心一陣緊跳。小時候我從來都是把老師的話作為金科玉律的,韋婉又讓我回到了那個年代。
「有事嗎?」安然站在離祝文娟兩米開外的地方問。
太陽升起來了,帶著令人頭昏目眩的光環。陽光照耀著安然的臉,照耀著她臉上纖細的茸毛,就像一層金色的絲絨。
「學校有反映。」
當時我多想按照她的要求答應一聲啊,可我又不敢。果然,這樣的事還是沒按安然的理解,悄悄闖進了我的生活圈子。我一直拿不定主意是否要告訴她,我害怕我和她的友誼發生變化。我就這麼忍著,還用忍耐的形式來安慰自己。是啊,我第一次體會到,世界上不單存在著需要忍受的痛苦,還存在著需要忍受的幸福。我不是已經忍了一個不算短的時間嗎?現在我又要一個人在這條林蔭道上享受埋藏在心中的幸福了。
「當初你為什麼不找個裁縫!」
「給張看看。」安然放下書,走過來要拿書包。
「三好學生為什麼非等別人評選?自己給自己定個標準不行嗎?按照我給自己定的標準,我已夠了條件。在評選會上,我沒有勇氣為自己舉手;在這裏,我為自己舉手,我同意自己當選為本學年三好學生。」
「沒什麼,清樣。」我說。
談話不能繼續了,剛才像要衝鋒陷陣的我,很快就敗下陣來,只好轉過身去熨衣服。熨完衣服,我回到自己床上,關掉燈,黑暗中浮現出米曉玲的臉。
有什麼可「嗯」的?「嗯」不就是肯定嗎?
安然不管這些。孔子接沒接過別人的臘肉,在她看來就和劉備賣沒賣過草鞋一樣無關緊要。她甚至膽大包天地對我說:「哼,柳下跖怎麼成了法家?有沒有這個人都值得懷疑。」
「四歲。」我對答如流。
「媽在樓下乘涼,爸在對面房間備課。」
「她媽媽還很年輕吧?」
「我們不小,十五歲以上就是青年。」
「您在畫院是專業畫家,總得……」
有時我總想,媽媽倒不如真是個「叛徒」、「特務」或「反動權威」什麼的,構成個冤、假、錯案,落實政策后不僅能回到她的研究單位,在一定場合,人們還會刮目相看。可惜,一身糨糊,一個「紅外圍」袖章,給予人的不過是一種莫辨是非的印象。既不曾飛黃騰達,也不會時來運轉。
「那是她的事。」
不要太多情,
當我再次和父母交涉這件事時,媽媽紅著眼圈打開食品櫃,拿出一盒酥糖塞進我的提包。爸爸卻坐在沙發上不動。也許是看到我去省城已成定局吧,他才兩眼盯著地板說:「先去一趟也行,可我的話還沒有完。」
「當然!」
「她愣了一會兒說:『你說的也不一定對。先按我的講,下課後查查字典再說。』我告訴她課堂上就有字典。韋老師臉紅了,突然硬聲硬氣地說:『那好吧,誰有字典請拿出來。』我往祝文娟桌上掃了一眼,發現她的字典不見了。『哎,祝文娟,你不是有字典嗎?』我衝著她的後背說。『沒有,我沒有字典。』祝文娟扭過頭來告訴我,還衝我使了個眼色。我根本沒想到她會這樣,我站在那兒真不知道怎麼辦了。全班同學的眼光都聚集在我身上,好像我是個故意搗亂的人。那是什麼滋味兒,你嘗過嗎?」
安然這句話逗笑了許多旅客。人們很有興趣地望著她。顯然,誰也沒有把她看成一個不學好的女孩子。開車鈴響了,我趁勢把安然輕輕推下車去。就在這時,我看見兩大滴眼淚從她眼睛里滾落下來。接著,更多的淚水又蒙住了她的雙眼。車身顛動了一下,徐徐開動了。安然站在月台上,揚著凍得通紅的臉,嘴裏吐出一團團白色的哈氣。一邊流淚,一邊揮舞著一隻胳膊,朝著火車指指畫畫。她的嘴唇飛快地動著,她在發泄。因為沒給我占上座位嗎?被人揪了下來嗎?還是因為——事到如今我才突然明白,那是因為有人當著一個男同學,一個叫劉冬虎的男同學的面傷了她的自尊心。當著一個男生的面被揪,還有比這更有傷自尊的嗎?
接著就是有問有答地把小學時的同學都扼要地談論了一遍,然後把話題轉到安然身上。現在要是不談談她的學生安然,我們一定會愣在這裏的。
我坐在爸爸的畫布前面,沒有更多地想過去的一切,想在那個漆黑的夜晚,一個纖巧的男孩子給我送過鉛筆盒。那像是十分遙遠的事,就像我聽來的歷史故事。我只想到那雙創造亞當、夏娃的手。它們不僅充滿激|情地創造了人類,在那一個個關節里、指尖上,還包藏著矛盾和哀傷。它們彷彿預感到了人類將來的一切,創造了他們,而他們又將去趾高氣揚地互相廝殺。因為什麼?就因為他們是那雙手創造出來的人類,又都有一雙只有人類才具備的手。
幾天之後,我還是去了省城,當然是在安然的再三催促之下。
汽車在自行車的洪流里扭捏著前進,一排排櫥窗緩慢地、磕絆著從車窗外挪過。還是黃加藍、藍加黃;蔥綠窗帘斜垂著半開半閉,「患黃疸性肝炎」的男女模特兒還在向行人攤著手;旁邊還是淡黃色、淡粉色的「拐棍」。米曉玲的糖果店卻裝上了霓虹燈。筆桿粗細的玻璃管在一塊大牌子上複雜地交錯著,到了晚上,那裡面一定會有一番出乎平易市人預料的表演。傢具店也重整了門面,一輛載重卡車停在門口,有人正從車上卸貨,貨物用草袋包得嚴嚴實實。那是什麼?是鋼絲床,還是外地新式傢具?看來他們也懂得千篇一律的鰾膠、永明漆是和時代不相稱的。別瞧不起那些四棱四角的草包,那裡面包括了生活的步伐。明天那兩個穿厚呢大衣的模特兒也一定會裝扮得應時一些的。
現在我倒有點認識米曉玲了,我後悔沒有多買回些好吃的來。
「我信。」我說,心裏卻七上八下,眼圈也有些濕潤。我裝作看路燈,圍繞燈泡飛翔的除了金牛子,還有蠓蟲。
「是啊,當然是問作文題目。」媽媽歷來喜歡順水推舟。
班長是誰?班長不就是韋婉喜歡的祝文娟嗎?
聽到這件事,她臉上大有驚訝之狀。紅著臉,也忘記了臨別的寒暄,就慌慌張張穿過馬路,躍上了那邊的人行道。
這個孩子給我留下了不好的印象,我奇怪安然為什麼會跟她來往。我問過安然,她說:「米曉玲辦事說到做到,講信用,講真理,還愛打抱不平,面對最難斗的男生,臉不變色心不跳。就這點來講嘛還是『姐們兒』比『老帽兒』們強。」
「可是爸爸和我都信任你。媽媽嘛,她算是邪火。有時我們也應該體諒她。過分單純,五十歲了還像個孩子。過去跟人家變換著花樣喊了半天,耽誤了業務不算,原單位還總排擠她,不讓她回去。」
我躲開了她。儘管我們很親近,卻很少使用這種親昵的表示。我怕她摟我、碰我,那時我的心一下就會徹底軟下來。果然,現在一聞到她身上那股淡淡的汗香味,瞧著她由於穿著紅衣服更加顯得容光煥發的臉,我已預感到一切都將由她了。
「大胖子!你就會欺負我是學生。別人擠,你怎麼不敢揪?」安然大聲嚷道。
「米曉玲怎麼不常來了?」我終於憋不住了。
「那也不能整天信口開河啊!」
「你可真行啊安然!你都能說出這個字來!」米曉玲滿臉通紅。
但我們誰也不提這件事,就像世界上從未存在過什麼評選之類的活動。
不管怎樣被議論、冷落,爸爸的畫倒是我和安然生活中不可缺少的一部分。我們從這些畫面上感受到的是大自然的生機,感受到的是生活的節奏和旋律,它們就在你耳邊、眼前洋溢。就是這些節奏和旋律對我們產生了強烈的誘惑,這誘惑也許來自畫面上的形象,也許就是他那奔放、樸拙的筆觸,熱情、斑斕的色彩。總之,祖國、大自然、生活……這些名詞在我們腦子裡是再具體不過了。
「怎麼說呢,其實我是準備專門去家裡和你談談的。」韋婉語氣鄭重,像是在模仿著我們哪位老師的神情。「她很聰明,也很用功。就是……」
「姐。」她輕輕叫我。
人哪,我們的正義感為什麼那樣廉價;我們做人的準則,為什麼又是那樣容易被擊潰。爸爸對於安然和男同學去划船的事,可以表現出那樣超脫、大度,而我在他面前卻變成了洪水猛獸。當然,划船就是划船,就是坐在船上用幾隻槳激蕩著水面的遊戲。不富哲理,更不蘊藏著偉大的奧妙。可你又用什麼準則構思了你那張那樣富於人情味的畫呢?還為它起了個那麼別緻、那麼富於刺|激性的名字。但是現在,當一件實實在在的愛情事件波及你們(實際是我)時,你,為什麼又那樣驚慌失措,不能容忍呢?一個男人帶著一個幼小的女兒,需要重新開始生活,就成了大逆不道嗎?葉公好龍——我終於看到這個典故在我們家變得形象化了。
「叫他幹嗎。發音……簡直,沒治!」
「是個沉悶的星期天。」
「哪天評選我就哪天穿!」
「我真傻,昨天晚上為了評選的事睡不著覺,還向安靜要毒藥(利眠寧)吃。我為我自己臉紅,有時我的樣子一定像個小丑。」
穿衣、吃飯我都讓了步。
「幹嗎這麼激動?」安然回到自己的座位,臉也通紅,莫名其妙地看著我。
「你滿心歡喜地吃完一塊糖,轉臉就聲明,這糖是苦的,對不對?」爸爸再次揚起眉毛時,看了我一眼。瞧他那神情,倒真和安然挖苦人時差不多。
「那當然了,全市第三大。新修的門臉,都換成鋼窗了。聽我們經理說,還要裝霓虹燈呢。」米曉玲自豪地講述著,儼然一副老營業員的派頭。
「哈,對不起,這是第二個了。」她沖我做了個怪相兒。
如果再花點筆墨來描寫我們所在的城市,就該算矗立在人行便道上的「小高爐」了。不過那裡面冶鍊的已不是理想主義的鋼鐵,而是實事求是的大眾食品——白薯。這些被烤得又燙又軟的食品,本應不折不扣地叫做「熱狗」,誰知「熱狗」一詞偏偏早已被外國食品佔有,致使我們這種又燙又軟的古老食品只是憑著它那出爐后嗞嗞浸出的糖汁,吸引那些夾著提包出差的外地人了。從冬到春,連續兩季,馬路邊高爐林立。那些戴著白套袖、操著長長火鉗的主人,不顧爐里高溫撲面,把臉貼近爐口,用火鉗將烤軟的白薯掐腰夾起,在爐口碼成一道半圓形的圍牆。他們的臉被爐火烤得通紅,眼睛淌著淚花。
「我想找你談談。」
「咱們不進去,他們就總也吵不完。」安然說著,緊跑幾步,推開了家門。

9

我慶幸我們沒有在醫院碰面,還是讓她和安然單獨談談方便。遺憾的是韋婉再也不會看到安然那件「防患于未燃」的紅襯衫了,它已成為碎片。
那時我只覺得媽媽是世界上最好看的人,就像她掛在床頭的那張放大照片一樣。那是一位站在藍天白雲下的姑娘,她微笑而自信地直視遠方;一綹鬈髮斜搭在前額上,一件帶墊肩的西服隨便往肩上一披,風正把襯衫一角掀起。陽光在她臉上印下幾個很有分寸的陰影,構成了一個完美、瀟洒和富於幻想的形象。有一次我意外地發現照片後面還有她自己寫的一首詩:
我沒仔細追究「老帽兒」都包括誰,也沒追究韋婉為什麼不喜歡米曉玲,還是規勸安然少和米曉玲來往。
對於米曉玲帶來的消息,我和安然只是小小地表示了一下驚訝。是啊,憑著她從小就已具備了的對人類的那種識別能力,憑著她現在管理學生的原則性,憑著她在學校連自己衣著都不顧的「忘我」精神,還有她的詩才(一般老師所不具備的),這又有什麼奇怪呢?今天米曉玲的到來,無非是給我們揭開一個謎底罷了。
「我願意讓你結婚,帶著現在這副容貌去結婚。天下沒有比這件事更使我自豪的了。噢,他一米七八,儀錶堂堂,難道讓你變個醜八怪,叫他去遷就你?……現在偉大的人物一定說我渺小;大公無私的人一定說我自私:僅僅為了她那好看的姐姐……」
我們一來到街上,立刻就接上了家裡的事。
篩啊篩,我的眼睛不知為什麼總是從稿紙上溜下來,盯住台曆下面那張粉紙片。或者說它像一個有生命的東西,不時在窺測我,忍不住要告訴我點兒什麼。哦,想起來了。我推開稿子,向電話機走去。
吃過飯,在我再三追問下,安然講述了作文的大概。果然不出我所料,她在作文中對祝文娟那些致命的缺點很表示了一番不滿。她差不多是按原文背了一遍:
她微笑了。我猜,假如臉上沒纏繃帶,她一定又是在大街上奚落人時的那副表情,說不定還要給我起個外號呢。但是現在,連輕輕的微笑都使她難以忍受。她做了個痛苦的表情,閉上了眼睛,但話沒停止:
順便說一下,爸爸的畫室就是廚房的一半。
也許世上沒有剛結婚就願意被別人喊媽媽的人,可剛結婚就被人喊媽媽的人並不是沒有。誰能講清這裏面的理由?那理由聽起來也許玄妙得令人難以置信,也許乏味得不值得一提。但如果有人問到我,我的回答將是再簡單不過了:這為什麼不能呢?有「蜂成群、蝶成對」的比喻,有些人的結合是「蝶」,另一些人的結合就一定要雙方一湊,成為一群「蜂」嗎?
「你怎麼這樣說?你不是剛批評我,說我對她不好嗎?」
當我的心勉強迎合了我的叫賣后,又一個憂慮出現了:怎麼往老馬那裡送呢?難道他也會認為這是一首好詩?難道他相信這是我選出來、送上去的?兩個月前,老馬的一個在供電局工作的外甥送來一首七律,不是叫我鐵面無私地給退回了嗎?不,慎重啊,慎重,慎重中出修養。現在既不是送審的時候,也不能退稿。現在,現在我應該做的,是先給韋婉寫信。
「別……」我想把安然推下車。
後來「文化大革命」開始了。
「媽媽說得對,為了使你我不變修。」原來安然出現了。
「你怎麼不喝湯?」我問安然,實際是想沖淡一下即將緊張起來的氣氛。
「我要維持秩序!」
「店裡的美工一定在鬧情緒。」
這不是那個劉冬虎么,韋婉提到過的那個劉冬虎,他家就住在馬路對面,可他從來沒到我家來過,平時見到我也總不好意思地貼近牆根兒。我倒是和他聊過幾句,還是在火車上。
通常,人們都說大腦支配行動。但此刻,我的手指已經在撥動號碼盤子,大腦還沒明白過來我要幹什麼。這完全是受了那張粉紙片的驅使罷了。
「你沒提媽媽的名字?」
在平易市的大街上,在離安然學校不遠的地方,她迎著我走了過來。我打算就那麼走過去了事,可她卻沖我打招呼了。我只好停住。她靈巧地穿過自行車的洪流,飛速躍上我這邊的人行便道,站得離我很近地說,她曾經去看過安然,誰知記錯了醫院,病房走廊里的一位護士還攔住她,把她呲兒了一頓。現在總算知道了確切的地方,一半天她就去。還說,過去對安然的要求也太嚴了點兒,現在總覺著對不起她。
「那是我們。」
爸爸不吭聲。我總覺得他有點寵著安然。安然的話真讓我有點無地自容,「還不放下筆!」我無話可說,開始斥責她。
「哪有的事!」他很嚴肅,像在完成著一件了不起的事業。「誰離開誰也能活。」他自己叨叨著,這當然是沖媽媽來的。
「媽,你就出去吧!」我把媽媽推出了屋。
組長老馬早已坐在辦公桌前了。我跟他打了個招呼,他頭也不抬,繼續低頭看稿。老馬是這間西耳房的另一位主人。他高度近視,因此我把靠窗那張桌子讓給了他,我自己則佔領著靠北牆的那隻舊寫字檯。老馬多次建議我把桌子也移到窗前,可我還是堅守著這塊陣地。我不喜歡和人面對面的辦公。儘管那裡光線明亮,老馬也叫人尊敬。
「孩子多大?」這又是媽媽。
篩完詩稿,原來下面還有一沓要校對的清樣。這又是老馬給我留下的。一看到清樣,我立刻想到了韋婉那首「甩膀子」詩,還有已經變成鉛字的「韋婉」二字,因為它們就在其中。現在我很害怕看到它們,索性將清樣卷進書包,準備回家關在屋子裡校對,這樣也許心情會坦然一些。
「誰?」我問。
「你……你年紀輕輕太不學好!」
「得,得,你們哪年不是這樣。平時眼觀六路,耳聽八方,當上『三好』后又到處徵求意見,膩透了!」
「作文呢?」媽媽又問。
「對,問題就在這兒。」韋婉正要說下去,但她要等的人來了,一個呆板的方臉青年。
「那又有什麼不好?」
「是個快樂的星期天。」
我順林蔭路往回走著,路燈夾雜在高大的楊樹榦里,把樹榦上那些眼睛模樣的疤痕照得很清楚。我在「眾目睽睽」下,繼續走自己的路。
「開始我真給嚇破了膽,和祝文娟一起躲在別人後面,像個什麼樣子。」「可最後還是你呀!」我輕輕撫摸著她胳膊上的繃帶。
「別說了安然,我求你!」我真上前捂住她的嘴。

4

爸爸倒沒有為他半生勞動的毀滅而瘋狂,也沒有怨天尤人的牢騷。他整天像個闖下禍的孩子那樣觀察著人們的臉色做事,還總是替媽媽干點兒什麼。
開車后,我和劉冬虎都沒有提剛才的事。我只是隨便問了問他的功課。後來他把座位讓給了我,自己站得遠遠的。當時也許只好這樣。
「反對?反對也得問。別當我什麼都不知道。」
半夜,我忽然覺得有人搖我的胳膊,睜眼一看,原來是安然。她兩手扶住我的床沿,腦門頂住我的枕頭說:「姐,我睡不著。給我半片利眠寧吧,就吃半片。」
我在附近一家冷飲店裡找到了安然。她正靠著櫃檯吃冰淇淋。估計是第六根了。
「媽,你既然什麼都知道,幹嗎還拿人一把?」我實在看不下去媽媽那種故弄玄虛的樣子。
我媽媽現在就是一所中專學校的英文教師。但不客氣地說,由於種種原因,她的英文程度已經達不到教授安然的水平了。安然呢,口語雖好,但語法需要加強。她得知平易市十九中有一位英文教師輔導高考很有經驗,曾經培養過不少學生考入大學,這位教師又正好是媽媽當年的大學同學,便和媽媽談起這件事,要媽媽領她去登門拜訪,想利用星期天請老師輔導。媽媽考慮了一下,先說他九*九*藏*書們好多年不來往了,不便開口;後來,安然再三懇求,她才答應去試試。但不知什麼原因,她一直沒有去。每次安然提醒,她總是推託。
安然端起碗開始大口吃飯,我們卻像忘記擺在眼前的飯碗了。當她再也忍不住時,才舉著筷子,回答我們剛才的提問:「……我看看表,離交卷還有十五分鐘,就開始從頭到尾檢查卷子。哎呀,不好!漏了一道大題!做完這道大題,起碼得用二十分鐘。怎麼辦?我毫不猶豫,連想連答,寫得飛快,終於答完了。就在這時,壞啦!」她忽然停住不說了。
「明天。」
「那你有事為什麼瞞著我?不夠朋友。」
她臉上又顯出了痛苦,扭過臉去。是因為傷痛,還是想起了過去我向她宣布過的無聲的「誓言」?她再沒有轉過臉來。我相信,在她這個年齡,是重視那些天真而美好的誓言的。
現在我應該干點什麼?應該等韋婉,假如剛才我真打電話的話。我多麼希望剛才的行動是一種幻覺啊。
「你想聽?」
「叫——《吻》。」安然清清楚楚地說。
「我猜不透。大人的心,沒把握,猜不透。」
「不,我一個人出來走走。」我說。
「佐羅就漂亮。」安然把頭猛然轉向我,就像等待我的反駁。「特別……特別是他的下巴。我頂喜歡佐羅的下巴。」安然說。
你不要以為你真美麗,
「連衣服也不給換。」我說。
「你管不著!反正我姐姐有座位了,你揪了白揪!我姐姐的座位還靠窗戶呢。氣死你!」
吃飯時安然話多極了,顯然是為了叫米曉玲鬆弛下來,因為她不是把湯匙碰到桌上,就是把菜翻到桌上。有一回一個丸子沒夾住,又落到盤子里,油汁濺了我一臉,可我卻裝作不在意。爸爸也不時開個小玩笑來調節氣氛,有時米曉玲真能笑得上氣不接下氣。果然,她話也多了。
我們的家裡一場爭吵又平息下來了。我打開窗子,安然關掉了錄音機。大家胡亂吃點兒東西,安然就坐在了她的書桌前,手裡玩著抽屜上的一把小鎖,「咔嗒」「咔嗒」。
「就是你堵塞交通!」
往常,我騎車到編輯部只需十五分鐘,今天卻在路上費了半小時。我騎得很慢,吸吮著夏日的晨風,或者說享受著晨風的吸吮。
我沒有走。
明天,一個迫在眉睫的可怕的日子。我們進入了「古堡」。
我繼續看下去。
不知為什麼,我現在倒有點兒恨我自己了。不是恨我沒把這件事原原本本告訴安然,而是恨我根本就不該遇到那個一米七八的「C.」。沒有他的出現,怎麼會有安然的痛苦呢?
火車開出站后,吼叫著加快了速度。小時候坐火車,總覺著火車是倒著開。這種感覺許多年沒有了。不知為什麼,現在我忽然又感到火車不是開向省城,而是向平易市開。我就要撲向安然身邊,她已取下繃帶,耳邊只落了個不大不小的疤痕。但那個「冒號」還很清晰——像是要對我說些什麼,又像是要我告訴她。
「那又怎麼樣!我們考完了,累了,不能玩玩嗎?」
編輯部到了。這是一座北方城市常見的舊四合院,據說當年是一位綢緞資本家的偏房的住宅。我的辦公室在西耳房。儘管目前生存空間的危機幾乎威脅著三分之二的中國人,但在我們這種中等城市,這種危機還不甚明顯。十平方米的辦公室,只有兩個人。這比起大城市那些令人生畏的編輯部,十來個人擠在一起,摩肩接踵,午休時連那些上了年歲、頭髮斑白、受人尊敬的老編輯都要爬上辦公桌,枕著報紙、雜誌去睡覺,不是又顯得優越多了嗎?
又有人敲門。我鎮靜一下自己,過去開門,站在我面前的是一個沒見過面的女孩子,一個彬彬有禮的瘦高個兒,腦後梳起兩把很普通的短刷子,裙子也不怎麼合身,臉蛋上還有幾顆紅疙瘩。祝文娟,我一下就意識到了。安然到底也迎了出來。我趕緊閃到一邊。
「那是樹,那是樹葉,還沒畫上人吧。畫上人我就能猜得出來。」米曉玲看著眼前那張正在鋪滿顏色的畫布說。
我和我妹妹喜歡在逛商店的時候聊天。
「就一個女生,更得找男生保護。船翻了怎麼辦?遇到壞人怎麼辦?」安然分明要狡辯了。
我一向敬佩她的坦率,也許正是這些毫無顧忌的坦率,使我仍然覺得她像個小男孩兒。
「我就知道你得過來。」安然說,「可是,媽媽同志,對不起,你又錯了,錯得更遠啦。不是我撒氣,是因為有人不尊重自己。」
也許媽媽的話是脫口而出的,也許是在語言邏輯上又發生了問題,但這下卻把安然徹底激怒了:
「用形容成人的話來說,就是群眾關係不怎麼好。」
「燈、燈!」那是她八個月的聲音。
「要是我自己會熨褲子,幹嗎還跟你結婚?」
「叫什麼?」米曉玲沒聽明白。

3

「我用不著你給我講邏輯。看你那樣子,從哪兒學來的這一嘴油腔滑調,啊?我辛辛苦苦把你養大,就為了聽你在我跟前耍貧嘴教訓我嗎?」媽媽嘴唇直哆嗦。
「太棒了,買它十瓶!」安然大笑起來。
……
米曉玲看看手錶,合上小刀,提起網兜告別了。出門后,她手扒門邊扭過頭來對安然說:「好好養著,過兩天我還來!」
「賣東東嘍!」那是她一歲半的聲音。
「為什麼偏跟男孩子玩?就你一個女生。」
「喂,你找誰?」對方已經有人講話了。
幾個大而空的商店和我的年齡差不多,都是近三分之一世紀以來的產物。三十年前,這座灰濛濛的古城被四周農村緊緊包圍著,後來城牆被突破了,才形成了城鄉錯綜的局面。不知怎麼的,城牆的突破使我總覺得和我們這一代人的大膨脹有關。現在,穿寬腳褲的青年騎車上班要穿過農村,而驢車又經常在繁華的大街上軋軋前進。冬天,單看自行車后貨架上那鼓鼓囊囊的面口袋,就知道要過春節了。這時大小飯館門前一律是郊區農民的長隊,他們買上成百成百的饅頭,把能裝百八十斤麥子的口袋塞得滿滿的,然後將它們綁上自行車后貨架。這些蒸騰著熱氣的口袋就開始滿街奔跑,在三九寒天的空氣里,到處瀰漫著發酵麵粉的香甜。而城裡人這時正馱著鮮肉、大棗、活雞、韭黃,從很近的集市上往回返。
「準備明年評選時穿!」她怕我沒聽懂。
那時我和她關係一般,可在宿舍里我們的床卻緊挨著。韋婉當時在我們中間個子最高,懂得很多神秘莫測的事情。一年級時,有一天晚上熄燈后,她忽然問大家:「哎,我說你們長大了都想生小孩嗎?」大家先是嘻嘻笑了一陣,然後有人小聲說:「想啊。」說完又是一陣嘻嘻的笑。韋婉在黑暗裡又以神秘的口氣說:「生孩子,可不是誰想生就生。」後來她詳細告訴我們,那要看肚子上有沒有一條豎線,凡是有線的才可以生。不知誰「啪」地打開了電燈,十幾個人都從被窩裡爬起來,開始察看自己的肚子。韋婉則像個女預言家似的光著腳在地上一一審視著,並指出誰行誰不行。我當時就是第一個被肯定有那條豎線的。當時我是多麼驕傲啊,但身上反而一陣痙攣,起了好多雞皮疙瘩。有個頭髮黃黃的同學因為沒有那條線而流了淚,那時,我們全體都真心實意地替她惋惜。
「你們還小。」
「那還用問。可分數出來后你總不能去找老師吵架。」我說。
「然而,安靜……安靜,然而……」
我想著,車子加快了速度。
「還有什麼事沒有?」我問。
「喲,那是一張畫吧?可真大。」米曉玲忽然發現了我爸爸那張未完成的創作。
兩個二,
我聽著《溫柔的歌唱》,心直往下沉。我完全明白安然害怕的不是考試,而是考試后的三好學生評選。我故意安慰她勇敢地迎接考試,其實我怎麼能忘記,安然從初一到高一,從來就沒當選過三好學生。
啊,甩開膀子,
「他們呢?」我問。
那次,由於春節將至,旅客空前多。我又是中途上車,找個座位簡直是不可能的事。而安然好像也沒有過去那種熱情了,還有點心神不定。不時抻抻衣角,捋一捋頭髮。我有些奇怪地望著她。她發現后才又趕緊擠到前邊去了。其實。我並沒有埋怨她的意思。她又不是孫悟空。怎麼能有本事對付這麼多人呢。我喊她不要再徒勞了,但聲音一下就被人聲的浪潮給淹沒了。安然也被淹沒在人潮里。為了從前邊截她。我從另一個車門上了車。卻還是看不見安然。這時。一個剛坐下的男孩子站了起來。
「你熨得好嗎?」

16

「哪兒啊,我在想今天是個星期天。」
不知為什麼,暴風雨沒有驟然而至,爸爸只是語無倫次地低聲自言自語:
我把目光也轉向米曉玲,看她的反應,沒想到她哭了,淚水把臉蛋上薄薄的香粉沖開兩道小溝。我和安然互相看看。
「那,我給您系個圍裙吧。」
「我不明白,既然自我表現是我的主要缺點,韋老師為什麼偏偏還在課堂上念我的作文,還說是優秀作文。其實,這不過也是當眾宣揚我的缺點罷了。除了能挑起祝文娟對我的仇恨,挑起祝文娟的擁護者們對我的仇恨,還有什麼作用呢?」
我呢,連可憐他們的心情都顧不得表達了,差不多總是守在安然身邊,從早晨到深夜。她總是大睜著眼睛望著天花板出神。繃帶包得嚴嚴的臉,似乎一下失去了過去的稚氣,顯得既平靜又嚴峻,像是經歷了人生旅途的大半。
「走吧,安然,去傢具店。」我說。安然是我妹妹的名字。
「不說了,一陣胡說八道。米曉玲,你喜歡它嗎?」安然轉過身問米曉玲。
果然,在沒有我和安然作為調解人的情況下,媽媽終於一摔門走了,並留下一句話:「告訴你,一切由你負責!」
「你有時太愛面子。」
「幹嗎?」她沖我歪了歪頭。
汽車在大街上緩慢前進,低垂的槐枝不斷劃過車頭,淡黃的星星點點的花朵順著車窗飄灑著;灑在人行道上,灑在那些舉著畢業證書回家的女學生頭上,裝點著她們的青春。今天是放假的日子。
不知怎麼的,我對手的思索還沒結束,我一眼就盯住了媽媽的手。她的手又短又寬,小拇指還彎曲著,顯出乏力和沒有主意。我心裏忽然升起一股無名火,暗想:今天你可真有主意,在外面一躲一天。
不要假正經……
「你還是媽媽呢!」
我鋪開印著「《繁星》編輯部」的信紙,筆開始在紙上滑動。開頭稍作寒暄,之後便稱讚起那首詩了,還說做些小的改動就可送審。天哪,鬼才知道這算一封什麼信。
「好啊,原來你這樣想我。告訴你,媽媽,我從來不會偷偷摸摸,我恨死偷偷摸摸了。我……」她嘴唇哆嗦著,眼裡蒙上一層淚花。但她竭力咬住嘴唇,像是要咬住就要奪眶而出的淚水。淚水還是滑了出來。「媽媽,我看不起你!」
這些,安然你懂嗎?現在你拿起爸爸的筆,重複爸爸的話,只不過是剛剛跟在爸爸後邊撿起了路旁的一塊石頭。你顯然沒有重複藝術家的冒險,可我已經在經歷著了。
「當然沒提。我要憑我自己,憑……」
「怎麼不能啊。她老是纏著我,扒著肩膀跟我說些亂七八糟的事。我一唱歌,她就躲開我了。還真靈!」
「安靜,」她有時這樣叫我。聲音很深沉,「你回答我一個問題。」
誰要是做就能成功,
「海風你輕輕地吹,海浪你輕輕地搖……」
「韋老師,韋婉。」
找英文老師,是啊,那次也傷了我的心。
「咳,我們是沒處在她的地位。走,放心回家吧,不是爸爸派我來揪你的。」
我不時扭頭看看他們。雖然我也知道我們的冰淇淋需要改進,但還是希望他們從我的眼睛里領略到點兒什麼,讓他們知道站在他們面前的是個平易市公民。可我沒有安然那種勇氣跟他們對答幾句:「想吃涼粉兒啦?別忘了隨身裝幾瓣蒜!」
「這你別管。」
「那歌兒怎麼唱?」我問。
誰要是尋找就能得到。
「同學向你請教,你應該耐心。」我說。
「這衣服怎麼啦?不是你買的嗎?不是你誇了半天漂亮嗎?真的,我還捨不得穿呢。可就沖你一說,我非連著穿三天不可,考完了,慶賀一下。」
「希啦呀瓦哩盧達塞,撒里希多奎哇,希啦呀瓦哩盧達塞,喏恩嗒噢……」
果然,安然和媽媽又開始了激烈的對話:
爸爸站起來,讓我替他圍了條花圍裙。
電扇在安然背後搖頭晃腦,安然還是一臉大汗。一盞自製傘式檯燈照著她合著的英文課本,大約是默寫單詞吧,一沓白紙,不留天地寫得滿滿的。她拿筆的姿勢叫人看了很累,筆桿握得很低,拇指和食指幾乎要觸到筆尖,手腕過分用力,彷彿不是寫字,而是刻字、刺字。正面筆觸凹下去,背面凸出來。或許這是她不斷出汗的一個原因吧。
從傢具店出來,我不由自主地重新打量起身邊的安然:身高一米六六,體重五十九公斤,穿三十八號半的鞋。頭髮很好,烏黑、厚密,整齊的劉海兒齊著眉毛蓋住了鼓圓的腦門;面孔不漂亮,但招人喜歡——至少招我喜歡。安然的皮膚不算白,卻異常細膩、勻凈。她常驕傲地告訴我,班裡的祝文娟臉上長「青春美麗痘」啦,米曉玲有雀斑啦。而她,從來和這些斑斑點點無緣。在安然胖乎乎的、光潔的圓臉上,緊靠右邊的耳朵,只有兩顆並排的黑痦子,就像排在鉛字里的冒號——「:」,彷彿安然愛說話都是它的緣故。它印在那裡,又像專門引逗別人說話似的。每當你瞧見這個「:」,就忍不住要對著她的耳朵說上點兒什麼。
可是,她頂討厭別人對著她的耳朵小聲說話。她喜歡在一定距離內,毫無顧忌地對著你說,也希望你像她一樣對著她說。她還喜歡什麼?喜歡快節奏的音樂,喜歡足球賽,她知道馬拉多納在西班牙一蹶不振的原因,還知道魯梅尼格為什麼不參加義大利的「尤文圖斯」俱樂部。喜歡黃梅戲(怪事兒),喜歡冷飲,能一口氣吃七支冰淇淋。喜歡游泳,喜歡讀短篇小說,喜歡集郵,喜歡練習針灸,喜歡織毛襪子(僅僅織成過半隻),喜歡體育課上的跳「山羊」,喜歡山口百惠。她打開錄音機,隨著山口百惠樸實、動情的歌聲,抄下中文的諧音:
爸爸推開門,遞給我一封信。這是他來的,那個我常常思念的人。
「是啊,你知道它叫什麼名字嗎?」安然問。
那是去年冬天,我去北京組稿,安然送我上車。每次我出門,只要她能趕對時間,總要堅持送我。「我要給你佔座位。」她威風凜凜地走在我身邊,像個保護人似的說。她還會首先衝上車去,架起胳膊,目光專註,勇往直前。即使人很少,也要把我安置在她親自選定的座位上,再滿足地和我並排坐上三五分鐘才離去。那時,我明知安然的舉動並不具有什麼特別價值,但還是覺得所有座位,唯獨我這裏最舒服、最安全、最涼快、最暖和、最安靜、最方便、最好。
我去南方出差,給她買回了一件紅襯衫,一件沒有紐扣、帶一條纖巧的銀色拉鏈的紅襯衫。
她忽然攥住了我的手,帶動我前進了。可我,我又想起了那首詩,韋婉二字將用幾號鉛字排,有沒有題圖、尾花……伸著長頸的路燈向馬路投下橘黃的光,一群金牛子圍繞光柱橫衝直撞,有的竟然使出那樣大的力量,把高高的橢圓形燈泡碰得乒乓作響。我總覺得我們的美編,一定會為那首詩畫一幅帶路燈的題圖。
原來這樣。我長出了一口氣。
爸爸對我能認識這樣一個人,除了感到有點兒奇怪,還沒有明確表示過什麼。
1982年11月三稿
我看你一眼是因為你

8

我們家著火了。
可她哭著回來了,手裡攥著一團揉皺的濕手絹回來了。「他不要我,他不收我!」她撲在床上號啕起來。
「啊?」安然更莫名其妙。
天完全黑了下來,潮濕、悶熱的風一陣陣吹進屋裡,更使人煩躁難耐。我拿起一本書又放下,放下又拿起來,最後還是一個人走了出去。在街上,我快步逃過路旁那些乘涼的鄰居們,拐上一條僻靜的林蔭道,才正式思念起一個人來,那是我的男朋友,他在一個不遠不近的城市工作。
她回來了。穿著紅襯衫,哼著「希啦呀瓦哩盧達塞」。一見我,故意把嗓門提得更高,然後目不斜視地從我身邊蹭過,向她的「塔希提島」走去。
用自己的痴情,
我打開了信。天下真有這樣的巧事,信中正好是關於他女兒的事。他急切地告訴我,他的女兒得了中毒性痢疾,生命垂危。他一個人承受不住這種災難,問我願不願替他分擔,比如說親自到他那裡去一趟。「當然,」他在信的末尾還是使用了這麼兩個字,「如果感到不方便,或家裡不同意,也不必勉強,以上僅是我的希望而已。」
「死了。」
「唉,你這問題太……不合時宜。作文是活的,我怎麼對得出來?那句話怎麼說:『世界上沒有兩滴相同的水。』」安然說。
我誠惶誠恐地看著站在面前的安然。
正是上班時間,鄰居家大都無人。但幾個婦女、兒童還是蜂擁趕來,並且根據「水火不相容」這個普遍真理,端來了盛滿水的鍋、碗、瓢、盆。他們奮不顧身,一盆盆、一碗碗,站得遠遠地向那個罪惡的東西潑去。然而火是那樣囂張、傲慢,水是那樣軟弱、無力。況且這點水對於燃燒著的石油又有什麼作用呢?
「安然,你能再聽我說幾句話嗎?社會就像個……」
「他不聽,就是不聽,就不聽!」安然嘟囔著,彷彿在說她自己不想聽別人的話。
「我選不上倒沒什麼,可是有人就更得意了。比如……我也不說誰了。她們會說,那是因為我總和男生在一起,影響不好造成的。」
我沒敢扭過臉來,生怕她的什麼話引起我更大的悲痛。
像什麼?安然如果這樣追問我,我一定回答不好。
「你就會幹些錦上添花的事!」我模仿安然的口氣憤憤地說。
「我還想請她來吃飯。」
語文考試結束了,全家陪著安然鬆了一口氣。為了不影響安然的情緒,爸爸媽媽這些天還算溫和。有一回雙方的面色剛有點兒激動,我立刻橫眉立目地說:「你們別忘了現在是什麼時刻!」兩人的情緒果然穩定了下來。
「別沖我這樣,我是真話。」我說。
「我……你對這次評選把握大嗎?」我忽然又把話題轉到「三好」評選上去了。
「我早說過沒這個必要,那是你們自找。」
我就要告訴她看日記的事了。
「可是他留著連鬢鬍子,戴一副眼鏡,鏡片沖我一閃一閃,連眼睛都叫人看不清。唔唔……」安然抽抽搭搭地訴說著。
安然的學校再過十天就要評選三好學生了。清晨,一個把跳繩纏在胳膊上的女孩子的形象,會永遠印在我的腦子裡。
安然照例比我早起。床上團著一堆毛巾被,人早跑到樓下跳繩去了——期末複習也沒改變她這個多年養成的習慣。
二十幾年的聲音現在都一股腦裝在這個煙熏火燎、四壁如墨的黑屋子裡。過去的、現在的、激烈的、溫和的、沉悶的、歡樂的、男人的、女人的……像無伴奏合唱在延續。在這合唱里,一個聲音總是最突出,彷彿統領著這個龐大的合唱隊。那就是安然的聲音。
幸好,安然有一天舉回一張成績單,我的心才算稍平靜。成績單是這樣的:
「也好。」我說。
「你結了婚我怎麼辦?」她說得多麼認真。
「哼,要是上帝把所有的狗都創造成一種聲音,多好!」她放下筆,「我們班有個女生怕人看她,每次去車棚推車都拉著我。我說,就怪你和別人長得不一樣。」安然說完又拿起畫筆,找張紙東抹西抹地畫了輛自行車。
「書包里有什麼?」安然把眼睛從書上挪開。
她擦過臉,一綹頭髮貼在臉頰上,下巴上還有一道淡藍色的圓珠筆印。她臉上時常出現顏色深淺不一的圓珠筆印。
天哪,此時我才第一次懂得什麼叫恨天無路,恨地無門。哪怕上帝把我造成個蒼蠅、蚊子,讓人整天驅趕著我,也比做個驅趕它們的人好。可安然還不饒我。她朗誦完,恭恭敬敬地把清樣放回原來的位置,往椅背上一靠說:「這可真是怪事。莫非這是偉大的編輯發現了一個偉大的天才詩人?只可惜李賀、杜牧、郭沫若都已不在人世,不然,也可以得到個學習機會呀!」
「本來我能找到座位。那個乘務員把我……把我給揪下去了。」安然眼睛看著車窗外,嘴唇直哆嗦。
「不能那麼說,可世界上沒有不吵嘴的夫妻。」
這幾天我一直怕她的出現,我無法想象我們三人單獨在一起的情景,我想也許那是人生中最難忍受的時刻。好在我們是在街上碰到的,這給我們各自都帶來不少方便。在街上,彼此都可以做到心不在焉。
「學習好,這有什麼可標榜的。關鍵是她們的靈魂……可怕就可怕在這兒。算了,咱們往回走吧。」我說。我覺得我的聲音有點兒變調兒。
原來這樣。關閥門,叫救火車,這兩個關鍵步驟都是這個祝文娟想起來的。她還說,安然寫作文的事,她永遠也不會怪她。她自己是有許多缺點,比如那天光喊「關閥門」,就是不敢衝上去。
安然站在冷櫃旁邊,臉朝里吃著,櫃檯里那位白衣白髮老師傅,不時好奇地打量著她,但眼光里顯然沒有惡意。
「嘭!」拐棍斷在一個果皮箱上,她順手把它扔了進去,原來又發現了「新大陸」。她拉著我在一家服裝店的櫥窗前停了下來。是站立在櫥窗里那兩位男女模特兒吸引了我們,他們的樣子實在叫人不得不多看兩眼。在氣溫高達三十六度的季節,他們還未換下厚呢大衣,二人蓬頭垢面,臉色焦黃,目光獃滯,躲在半開半閉的蔥綠窗帘里,無可奈何地向街上行人攤著兩手。
「啊。」她顯得熱情地答應了一聲,「早就聽說你抽回來了,你看咱們整天誰也見不著誰的面。你也等人?」
「快進來吧!」我說。
「您好。再見!」劉冬虎一看見我,捲起書本趕緊走了。
當然,我也不是解釋他們關係的權威。小時候對於他們的關係印象很淡漠,從幼兒園,從寄宿小學回家,雖然也遇到過他們臉色不好看,晚上睜開眼時,好像誰還到椅子搭的鋪上睡過。有時也吵,但比現在要溫和,可算溫和派。那時爸爸就干他的本行,專業繪畫;媽媽在一個農業研究所當翻譯。
是呵,安然說得對,我這是怎麼啦?正義感、誠實,難道我不也整天在教導安然嗎?後來我想起下班時韋婉給我來過的電話。我們有問有答,那友好氣氛可以說是空前的。但雙方都沒提安然,就像安然從來沒有在這個地球上存在過一樣。我們心照不宣:只有不提她,這友好氣氛才能持久一些。最後韋婉還邀請我到她家去玩。我竟然答應了。如今,安然這篇作文肯定會破壞我們那種日益增長起來的「友好」氣氛。
我沖他笑笑,說著無關緊要的話。就開始翻閱摞在桌上的詩稿。我一首接一首地讀著,映入眼帘的,首先是作品的各種字體:圓的,方的,長的,斜的,疏的,密的,還有那種龍飛鳳舞型的。遇到這樣奇形怪狀的字體,你血管里的血液簡直就控制不住地往頭上涌。你一邊讀詩,就覺得作者彷彿一邊向你呼喊:瞧我這一手字怎麼樣?還挺帥吧!就憑這一手字,你也得考慮考慮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