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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說 阿拉伯樹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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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拉伯樹膠

阿拉伯樹膠。
後來,畫室的改造工程結束了,畫家又把賈貴庚介紹給一家出版社。因為讀了《霍克尼論攝影》,賈貴庚聲稱自己對攝影情有獨鍾。他到了這家出版社,暫時算是畫冊編輯室的臨時工。幾年之間他就睡在辦公室,他對睡覺的環境是很能將就的。他的待人厚道還使他交了幾個朋友。他掙的錢是有限的,卻動不動就請人吃飯,時間久了,一些朋友的朋友從外地來省城,也找賈貴庚借宿,和他擠在一間辦公室。有時候他隨編輯出差,有時候他也被派出去做些無關緊要的零活兒。某縣為擴大知名度,要印一本宣傳本縣的圖文並茂的旅遊手冊,出版社承攬了這活兒,賈貴庚負責去拍圖片,穿上攝影記者常穿的那種胸前背後縫著無數個口袋的大背心。他的任務是拍攝幾個景點和幾款當地土特產,一種宮廷肘子啦,一種百年燒雞啦……就為拍攝這一盤肘子幾隻燒雞,賈貴庚白吃白住在那個某縣的旅遊局,竟拍了兩個多月。對方一催,他就說慢工出細活兒。很久以後,賈貴庚回想自己多年來的生活,一定會格外仔細地品味這兩個多月:他在局招待所住著單間,一日三餐有旅遊局的人陪著,被尊稱為賈記者。他從來沒有體驗過這樣的日子,他的藝術狂想不斷在這奢侈的單間里爆發,他那絲毫不遜色于藝術狂想的惰性也更強烈地在這奢侈的單間里蔓延。他經常昏睡不起,早飯要到上午十點才吃。他很想有人分享他這自由而又體面的日子,他開通了房間的長途電話,和北京的小美聯繫上了。小美還在一個周末,乘高速公路大巴到那個某縣看望了一次賈貴庚。
這時的小美已經結婚,她在北京的幾年,一直幫表姐經營一間美術用品商店。在這間商店裡,小美認識了許多繪畫所用的材料,她熟知各種油畫畫布的底料,她還知道,畫家買回阿拉伯樹膠自己熬制底料,那是上世紀中期的事情了。現在的畫布底料都是現成的,也還有更多的畫布,出售時就是塗以底料製作好了的。她有點不忍把這些告訴賈貴庚,她也沒有因此就不再看重賈貴庚:她珍視的當然也不再是阿拉伯樹膠,她珍視的是當年他們對文明和浪漫那種純真的嚮往。又因為現實的小美是現實的,當年坐在家鄉黑石頭山上那份帶點傻氣的浪漫就更像是她的一個久遠的收藏了。北京的這間美術用品商店沒有讓小美忘乎所以地認為自己已經浸潤在藝術之中,相反她在這裏發現了自己和藝術遙遠的距離。她客觀地想,從前她其實是有些不知天高地厚的。她自尊而又明智地接受了隔壁畫框商店那個製作畫框的青年的追求,兩人結婚後小美離開表姐,靠了那青年的技術和維持住的老顧客,他們自己開了間畫框店,直接從韓國進料,價位卻低於同類店,信譽也好。他們的日子並不富裕,卻是平和。
也許小美聞見了賈貴庚身上臉上難聞的氣味,也許她對他的敬佩足以抵消那些氣味對她的攪擾,也許她根本就什麼都沒有聞到,有些女孩子在有些時刻是能夠不顧一切的。但是賈貴庚掉過了臉,縮回了手,並且打岔似的說,你到北京去,學什麼都可以,但是切記不要庸俗。像久成,俗,俗不可耐。
久成聽見了,小美更聽見了。如果飲食有口感的優劣,那麼語言也分口感的美醜。她喃喃地重複著阿拉伯樹膠,只覺得這幾個字在嘴裏翻卷滾動,吞吐迂迴,文明而又遙遠,奇妙而又浪漫。因為它出自賈貴庚之口,賈貴庚頓時也變得文明、奇妙了。小美這樣的女孩子,原本就認定自己的趣味高出這縣城,一旦有了這想法,就容易在行為舉止上特意與他人不同。阿拉伯樹膠使賈貴庚不潔的牙齒、蓬亂的頭髮、猥瑣的體態都退到了遠處。在小美眼裡,這不是一個男人的缺陷,反倒是一個天才落拓不羈的表徵。她不顧同齡人的白眼,主動接近賈貴庚,並邀他訪問她的家庭。一個秋天,縣旅遊局接待了省里一位來此地寫生的著名畫家,賈貴庚負責陪同,小美也常伴隨前後。賈貴庚借了局裡一架相機,即興為畫家拍照片,後來其中一張還被畫家選進自己一本畫冊里。畫家進山寫生,賈貴庚就坐在畫家身後畫,結果他得到了畫家的稱讚。畫家肯定了他的寫生和造型能力,甚至還誇獎了幾句他對顏色的感覺,鼓勵他一定要多畫。在畫家的鼓勵之下,賈貴庚興奮著膽大起來,與畫家高談闊論,論及他喜歡的和被他藐視不顧的一些中外名家。他在說起某些名家的弱點時,言辭尖刻,卻能切中要害。比方某某某,他舉出一個大名人說:他的畫猛一看唬人,細琢磨,到處都是別人的影子九九藏書或者一些外國人的片斷,就是沒有他自己。他是在用心畫畫嗎?我看不是,他是在用一些支離破碎的觀念畫畫。賈貴庚還告訴畫家,他在一個遊客手裡見到過一本《霍克尼論攝影》。賈貴庚說霍克尼作為一個畫家能對攝影談出些不俗的想法,就這一點就讓他佩服。可惜他不能從遊客手裡把那本《霍克尼論攝影》借來……畫家有點驚奇,眼前這位其貌不揚的縣城青年實在是有些見解的。他再次鼓勵了賈貴庚,再次要他多畫,爭取能參加省里的畫展。這位畫家擔任著各種大展的評委,他對賈貴庚說,只要他送畫,畫家一定留意他的作品。賈貴庚激動著覺得自己終於碰見了知音。只是,自從畫家走後,賈貴庚就再也沒有拿起過畫筆。他的那張被畫家誇獎過的寫生作品,一直掛在旅遊局他的單身宿舍里,鏡框有點歪,使整個房間都顯得不穩定,他也不去把它扶正。那張歪在牆上的寫生,幾乎是賈貴庚繪畫天才唯一的物質證明了。
時間不早了,小美該走了,臨別前她送給賈貴庚一隻休閑手錶,阿迪達斯的。她說這表算不上太高級,但適合在戶外,也更適合賈貴庚的此時此刻吧。她要賈貴庚伸出胳膊,她親自把表戴在他的手腕上,她還說賣美術用品那時候,看著來來往往那些買東西的畫界的人,有時候她會幻想賈貴庚推門進來,指揮著她買這買那,她會幫他挑選,還會給他批發價。她還知心地說,畫框生意的水分是很大的,如果他有作品要配畫框,她和丈夫兩人會一塊兒替他參謀……小美的話幾乎讓賈貴庚掉下淚來。當小美坐最後一班長途大巴離開之後,賈貴庚好一陣地陷入了真實的自我譴責之中。賈貴庚並不缺乏反省自我的能力,他想他是在什麼時刻染上了這樣的虛榮心呢?在小美面前難道他不是像個騙子嗎?可是他又有什麼惡劣的目的呢?他騙她,只是不願意讓她對他失望罷了。建立在這層意義上的欺騙,又何嘗不是一種善意啊!在長時間自我譴責和自我辯解的混亂思維中,賈貴庚又昏睡了過去。第二天,他仍在上午十點以後才吃早飯。
那是什麼樹膠呢?一個叫久成的青年問。這位久成,當時也正迷戀著繪畫。
對於賈貴庚的吃飯和生活費,畫家有過明確交代,他讓保姆把米、面、雞蛋、食用油什麼的給賈貴庚送來,另外每月付給他五百塊錢,直到裝修結束,算是畫家對他在這兒「主持」工程的感謝。畫家想得周到而實際,賈貴庚卻漲紅了臉覺得難以接受,他想這樣一來自己算什麼人呢?畫家給了自己這麼好的吃住條件,幫畫家幾個月的小忙還要什麼生活費?他堅決不要。畫家說,你是需要錢的,在城市裡錢就顯得更要緊。你畫畫,總要買顏料、畫筆吧,你還吸煙。賈貴庚心虛著卻豪邁著語氣說:讓我家裡寄,我妹妹支持我。畫家深明就裡地笑笑,還是把錢給了賈貴庚。賈貴庚有了生活費,如果每天再用畫家提供的米面做飯,就連伙食費也省了。但是前邊說過,他是一個懶得動手的人,對錢也並不貪婪。他寧肯頓頓出去吃小館,把錢都花在吃上。在他睡覺的房間里,米面口袋、籃子里的雞蛋矇著厚厚一層鋸末和水泥相混雜的粉塵,他看也不看。倒是一個木工看了說,可惜了,這麼好的糧食。賈貴庚說,那我就送給你們。工人們每天是要在這畫室里烹飪三餐的,他們幹活辛苦,裝修中的房間又十分髒亂,可他們的烹飪卻不馬虎,營養、熱量搭配得當,哪天燒魚、哪天燉肉都有計劃,誰負責採買、誰負責掌勺都有明確分工。賈貴庚奉獻了糧食和雞蛋,就理直氣壯地入了工人的伙食。內心裡他是有點羡慕他們的,他們是一些有手藝的人,做事一板一眼,明明白白。當他用自己那偏小的手,端起工人在工余時間燒好的飯菜時,或者他也有過瞬間的自慚形穢吧,目前他最不缺少的就是時間,卻連給自己做一頓飯的決心都下不了。他的目標在哪裡呢?他是來省城學習藝術的,可是他卻成了一個閑待著專等著吃裝修工人的蹭飯的人。他有很多機會臨摹畫家的作品,跟隨畫家去畫模特兒,但不知為什麼他從來也沒有動過筆,彷彿總有一個更朦朧、更高遠的目標打斷著他的動筆,結果是那高遠的目標便更加虛無縹緲起來。
久成本是這縣的一名無業青年,曾經在文化館的美術短訓班學習國畫,成績卻一般。后又練習書法,還是不見起色。可是忽然之間久成卻在縣裡出了名,原因是他改了思路,他不再用手畫畫寫字,他改用胳肢窩寫字或者畫畫了。他在家門口支起一張桌子,鋪九*九*藏*書上宣紙,自製了加長的毛筆,用胳肢窩夾住筆,就開始了他嶄新的藝術實踐。他畫豺狼虎豹,寫些氣壯山河的句子,吸引著路人,也引起縣電視台的注意。電視台記者拍攝了一段久成用胳肢窩寫字的場面,並即興採訪了他。當問及他為什麼要用胳肢窩寫字時,這久成不假思索地說是因為雙手得了一種奇怪的病呀,突然就拿不起筆呀,本人又是那麼熱愛藝術,一天不寫不畫恐怕都會有生命危險,所以他決心用胳肢窩來延續他的藝術實踐,在藝術實踐中得到生命的延續。然後他又斬釘截鐵地表示:假如他的胳肢窩再出了毛病,他還會用他的下半身——比如腿彎處或腳趾縫兒等部位執筆,將他的藝術進行下去。縣電視台播出了記者對久成的採訪,又引來了市電視台。原來市電視台要搞一台綜藝晚會,久成的胳肢窩寫字恰好可以算作其中一個節目。久成被請到市電視台演播廳去搞表演,回到縣裡就出了大名。他不在家門口支桌子了,到街面上租了間房,掛了個牌子,上寫:久成書法繪畫藝術研究院。他賣字賣畫,有時還被縣政府的領導召去見客。上邊來了什麼要緊的人,酒足飯飽之後,縣長會說,我們這裡有個奇人,一會兒叫他來當場獻藝。
後來,那個縣的旅遊局大概實在受不了賈貴庚這個「慢工」,氣憤地向出版社作了反映,出版社召回了賈貴庚,並且,他們終於把辭退他的事情提了出來。出版社也在改革,受過良好教育且有實際工作經驗的年輕人多的是,沒有人願意聘用一個效率如此之低、手如此之懶的人,儘管他是被有名的畫家所介紹。賈貴庚好像不能在省城待下去了,也許他應該回到他自己的縣,自己縣裡的那個旅遊局了。但是小小的縣旅遊局也在改革,通過競爭上崗,美工的位置已有他人。局裡為此早就開過會,按政策,賈貴庚實在算是一個自動離職的人了,而這時,賈貴庚的妹妹——那曾經在經濟上接濟過他的妹妹,因為自己的孩子要上私立中學,也就不再接濟賈貴庚了。賈貴庚去找畫家拿主意,畫家看著無地自容的賈貴庚說,他最穩妥的去處可能還是回到縣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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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美要去北京發展自己了,這個暮色蒼茫的時刻,她坐在黑石頭山上是和賈貴庚告別的。當賈貴庚把手從小美肩上縮回來之後,他就花很長時間來奚落那個名叫久成的青年的俗不可耐,好像是久成的俗不可耐打斷了小美正在盼望的、他也應該給予的更深的一種情感表示。
平和的小美和賈貴庚一直通著信息,她以為他真的調到了省級出版社,她以為他的才華和趣味終於被省城所接受。她像個可靠的老朋友那樣接受了賈貴庚的邀請,她對他一直存有一種秘密的感激之情:多年以前在黑石頭山上她向他告別的時候,如果不是賈貴庚的正派,藉著當時的衝動,她差點就「一失足成千古恨」了。有了些人生經驗的小美知道,這樣正派的男人已經不多了,她順利到達那個某縣,受到賈貴庚的誠摯歡迎。招待所的單間,賈貴庚身上的大背心,攤在桌面的相機、膠捲、反轉片等等,都說明著賈貴庚的現狀是不錯的。吃中飯時,他還閃爍其詞地告訴小美,他本來是被調去畫院做專業畫家的,但聽說那裡的畫家每年都要配合任務突擊作品,婦女節、兒童節、勞動節、國慶節……都要拿畫獻禮,他便很厭煩,這不符合他的藝術追求。他高聲對小美說著,大口吸著煙,一邊噗噗地吐著雞骨頭——這縣的被他拍攝過的著名燒雞的骨頭。飯後回到房間,小美要求看看他拍的反轉片,他把小美引向窗戶,讓小美就著陽光看膠片。小美看見了好多張燒雞和肘子。在觀察了小美略感失望的神情后,賈貴庚解釋說燒雞和肘子不過是捎帶腳的事,對這裏的風景他有很多出其不意的構想,只是真的拍攝還需要時間。是的,時間,這是賈貴庚最樂意強調的一個詞。
賈貴庚戴上小美送的阿迪達斯表,穿上出版社辭退他時贈送的攝影大背心,走進飯館的包間,剛一落座就說,現在我一看見滿桌子的菜就頭疼,在省里是天天吃天天吃,一萬塊錢一桌的席我都吃得不再吃了。久成你這兒有清淡點兒的沒有?久成觀察著賈貴庚的氣勢,忙說有啊,涼拌生茼蒿,我給你上一盤。涼拌生茼蒿上來了,久成又叫來兩個女服務員專門伺候賈貴庚。久已不近女色的賈貴庚便懷著茫然的興奮與她們高談闊論。他覺得他還是要從藝術切入話題,這方面是他的強項。他說你們知道什麼叫油畫嗎九-九-藏-書?知道油畫是畫在什麼上面嗎?知道畫油畫的布上得塗一層膠嗎?知道那膠叫做什麼膠嗎?
2003年
當賈貴庚還在通往旅遊景點的山路上數石頭的時候,久成早就被這縣的人公認為名畫家了。趁熱打鐵,久成很快又開了個飯館,來吃飯的人,都能免費得到一張主人以胳肢窩執筆的簽名。開業時久成請了很多本縣的頭面人物,念及曾在一起上過美術短訓班,他也請了小美和賈貴庚。他站在門口親自迎接,和每個人握手——他的手——那據說是再也拿不起筆的充滿悲壯意味的手,說康復就又康復了。那一刻小美和賈貴庚望著春風得意的久成,他們可能受到了某種刺|激。他們對久成身上這種墮落的小聰明很是不屑,但他們卻從這種墮落里看見了自己的沒有長進。小美決定離開這惡俗的環境去北京闖一闖,她在北京有個表姐。賈貴庚呢,他的藝術理想他的奮鬥目標在這一刻被重新激發出來,他想起省里那位畫家,也想起小美對他的多次鼓動,覺得自己再也不能這樣混下去了。旅遊局美工這個位置從來就不是他的生活理想,他的理想決不在這座縣城裡。他給畫家寫了一封激|情澎湃的信,請求到他身邊去,到一個真正的藝術環境里去習畫。不久他接到回信,畫家告訴他,重要的是要多畫,不動筆在哪裡也是意義不大的。何況你是個有單位的人,更需冷靜思考,不能扔下工作就走。賈貴庚讀了回信,反而更不冷靜了,他給局裡寫了停薪留職報告,背上行囊,直奔省城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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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在,在暮色蒼茫的黑石頭山上,賈貴庚幾經猶豫之後把一隻手搭上小美的肩膀——他那偏小的手。那手不敢在小美的肩上用力,好像那肩膀是個燙手的饅頭。那手就那麼半是捂、半是蓋,有點躲閃,又彷彿試探地似扶非搭地擱置在小美肩上,直到小美把一直衝前的臉偏向賈貴庚。這是一個信號了,一個不討厭落在肩上的手,而且還鼓勵他繼續做些什麼的信號。他立刻感覺到了她臉上的溫度和她的呼吸,那呼吸有點清苦,像山上一種名叫「黃瓜香」的草的氣味兒。這是他們第一次離得這麼近,他想她一定也能聞見他嘴裏的味兒。他覺得自己身上和嘴裏的味兒都是難聞的,他屏住呼吸掉開頭去,並且收回了搭在小美肩上的那隻手。
以為畢竟是以為。到底,賈貴庚沒有跑出去,他醉倒在酒桌上,直到第二天上午十點。我們已經知道,上午十點醒來,這是多年來賈貴庚唯一實施著並堅持住的最有把握的事情了。只是今天的賈貴庚不想睜眼,他知道自己正躺在包間的沙發上,他知道他醉得並不厲害,他知道他不能老是躺在別人的飯館里,他知道他實在應該把眼睜開了。
可是他睜開眼又能到哪裡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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賈貴庚的才華和趣味,這縣裡的人又怎能知道?他們也不配知道。比方當這縣裡的人還不知道什麼是油畫的時候,賈貴庚就已經知道油畫是畫在畫布上的,而畫布在被畫之前還須塗上一層底料;讓小美敬佩的是,賈貴庚不僅知道畫布要塗底料,還知道底料是用一種樹膠熬制而成。並且他竟然還知道那樹膠的名稱——那不是一般的樹膠啊!賈貴庚對本縣幾個熱愛美術的青年說。
這裏就剩下賈貴庚一個人了,他手中的筷子可以直奔桌上的肉類而去。可是,本該能夠從容吃喝的他,卻放下筷子側耳細聽起來,因為隔壁的事讓他忽然意識到縣長對於一座縣城的意義。他側耳細聽著,隔壁響起隱約的寒暄聲,久成的聲音很突出,和縣長挺熟的樣子。賈貴庚想到了自己。縣旅遊局已經把他除名,可他突然發現他實在是需要一個單位,哪怕局長天天派他去山上數石頭。在這時他還無比清晰地想起,當年那供遊人登踩的幾百磴青石台階凝聚著他多少汗水啊,為此他是受到過局裡表揚的。那麼現在,誰能幫他重新回到旅遊局呢,無疑是縣長這樣的人。是的,縣長。從前他不把他們放在眼裡,如今,如今他傾聽片刻又思忖片刻,忽又氣餒下來。他自己跟自己慪氣似的仍然打算不把他們放在眼裡,於是他立刻覺得他這種側耳細聽本身就是一種不高級的行為。他吞了一大口久成的白酒,猛嚼幾大口久成的醬牛肉,心裏詛咒著久成這種人的庸俗和卑賤,痛下著東山再起的決心——彷彿他曾經有過高聳的「東山」。藉著酒的興奮,他給自己設計了數種奮鬥方案,並打九_九_藏_書算立即行動。如果不是等著和久成告個別,他以為他早就拔腳跑出了這個包間。
賈貴庚在男人里算是長得不出眾的,他個子在一米五七左右,煙黃臉,腫眼泡兒,頭頂上蓬著一堆粗硬而無光澤的亂髮,由於吸煙和衛生習慣不好,嘴裏的牙齒呈黑黃色。他的裝束也不利落,上衣總是過肥過長,下擺每每擋住膝蓋,像是以此來有意模糊自己的身體,也使他的個子越發的矮了下去。在結婚的年齡,他遇到了困難,因為以一座縣城的標準來衡量,他幾乎沒有可取之處。他去一些女同事家串門,常常是院還沒進,就被院中的狗攆了出來。雖說各家的狗脾氣不盡相同,有厲害些的,也有溫柔些的,可這些狗對賈貴庚的態度卻十分的一致。它們沖他咆哮,沖他齜牙咧嘴,做撲上去撕咬狀。逢這時賈貴庚便腿軟地往地上一蹲——決不是假裝撿石頭讓狗感受他的威脅,賈貴庚在這方面的小常識遠不如一般人,他腿軟地蹲下是向狗討饒的意思。那時他的表情是受到突然驚嚇后的失神,和失神狀態下的自卑;那過於肥大的上衣下擺就掃到了地上。整個兒人就像被罩在了上衣里,或說整個兒人都彷彿卧在了上衣里。小美見過賈貴庚的這種形態——當賈貴庚向她家的狗乞求饒恕的時候。她從屋裡跑出來,一邊呵斥著狗,一邊把地上的賈貴庚拉起來,請進家門。她覺得她們家的狗和這個縣城的人一樣,是有眼無珠的。
那麼,把眼睜開還是繼續裝睡,這對賈貴庚來說的確是個問題了。
暮色蒼茫的時候,賈貴庚把手搭上小美的肩膀。
賈貴庚在省城住了五年。最初畫家收留了他,讓他住在正在裝修的畫室里。那是一套四居室的單元改造的畫室,賈貴庚到來的時候,改造工程剛開始。賈貴庚主動承擔了主持工程的任務。所謂主持,就是每天盯一盯裝修工人,看看他們有什麼零碎需要,缺幾號的釘子啦,或者一桶白乳膠什麼的,他代替主人給他們買回來。四間居室中有一間無須裝修,那是畫家的資料庫,裡邊有很多畫家收藏的畫冊,賈貴庚就住這個房間。他很興奮,因為他立即從諸多畫冊里發現了一本《霍克尼論攝影》。自此,他便常常手拿這本《霍克尼論攝影》和裝修工人聊天。即便不能時時拿在手中,他也要將它擺在眾人看得見的地方。他把書往木工案子上一拍,也不管這舉動是不是正妨礙著工人的勞作,就追問他們知道不知道這個外國人。工人們自然是不知道,而且也不打算知道。在電鋸聲、斧鑿聲和水泥、牆磚混雜在一起的這種室內工地上,賈貴庚的這種做派顯得無力而又可笑,只有一種說法能夠解釋他這行為:他是想告訴他們,雖然目前我們同居一室,可我和你們是不一樣的,我的精神是與這樣的藝術為伍的,但是工人們卻並沒有因此就高看賈貴庚,特別當他要求和他們搭夥吃飯的時候。

4

賈貴庚坐在久成飯館的包間里喝酒,這是他回到縣裡的第二天。五年多來,久成的飯館生意一直不錯,新近還把一層樓接成了兩層。聽說賈貴庚從省里回來了,久成特意請賈貴庚吃飯。這其中有一點炫耀的成分,更多的還是對老熟人的舊情誼。一座縣城就這麼小,多年不見,就是仇人,也自會生出幾分小地方獨有的親熱勁兒呢。久成固然有著被賈貴庚稱之為墮落的聰明,可他待人卻並不刻薄。賈貴庚本來覺得自己無顏吃請的,他現在真正是四邊不靠,什麼也不是啊。而且連從前那間旅遊局的單身宿舍也沒保住,他只能先在妹妹家暫時借住;但是,如若他拒絕久成,會不會讓對方生疑呢,好像他不是榮歸故里,他沒有什麼新鮮貨色來向這座縣城炫耀。那麼,他還是應該來久成這裏吃飯。
他們並肩坐在縣城北側的黑石頭山上,據賈貴庚說,論縣城的風景,還要數這兒最美,而且也很清靜,少有閑雜人。他們在這兒坐了一個下午,討論著藝術、哲學和對個人未來的設計。他們討論得很熱烈、很盡情,互相欣賞著彼此的才華,並時不時地停下來,對這縣城的閉塞、愚昧發一陣嘲弄。雖然他們都是土生土長的本縣人,可他們的心氣兒,卻不知比這個縣要高出多少萬倍。那時的小美,二十歲剛出頭,是縣廣播局的臨時播音員,相貌俊秀,身材也好。因為小的時候跟著在縣文化館工作的父親學過幾天國畫,自覺藝術素養遠遠深厚於他人,縣境內的文化名人,全不在她的視野之內。那時的賈貴庚近三十歲了,是縣旅遊局的一名美工,負責書寫、描繪進山的路標啊、景點示意圖什麼read.99csw•com的——這縣有一片原始次生林。一次縣裡舉辦美術訓練班,賈貴庚和小美都參加了,兩個人就在這個班上熟悉起來。
賈貴庚不看久成,單看著小美的眼睛,稍微頓一頓,說,那叫阿拉伯樹膠。
不能說賈貴庚不熱愛繪畫,他缺乏的是行動上的呼應。他的行動總是在一陣陣激|情澎湃的思想之後就停滯下來。比方他反覆對小美講起一張畫的構思:深秋的玉米地,地頭上堆著剛掰下來的玉米。兩個婦女背對著觀眾,正彎著腰、撅著屁股收玉米,姿態非常忘我。陪襯她們的是充滿畫面的旗幟一樣的金黃色玉米葉……賈貴庚陶醉在自己的構思里,小美也受著這構思的感動。但是三年了不見賈貴庚動筆。據他說,總是有一些事情出現在他的生活中,打斷他的行動。比方他抱怨旅遊局局長分配給他額外的工作:山上的幾個新景點要修路,他又不是工程師,局長卻要他選出最佳路線,測出這些山路的公里數,數出需要多少級台階,多少條青石。這一測一數就是大半年。比方這中間他還有過一次不成功的相親。女方是個顴骨緋紅的山裡姑娘,牙有點齜,但是很健壯。雙方見面的一瞬間賈貴庚甚至有點衝動,女方那種天然的健康讓他有種想要啃食的感覺。但那個健康的山裡姑娘卻沒有看上賈貴庚。事後他聽說,女方嫌他的手小,於是就連他那國家公務員的身份和每月固定的工資也不顧了。賈貴庚並不恨那個女方,他想,他的手比一般男人是小了些。通常他願意把手袖在偏長的袖筒里,這使他看上去無所事事而又寒冷,即使在夏天。
女服務員只是哧哧地笑。客人里,幹部、商人她們都熟,就是沒見過賈貴庚這樣的人。她們聽不懂他的話,對他那些話也不感興趣。畫布上塗膠和她們有什麼關係?至於那膠叫什麼名稱,難道她們會費心思去猜嗎?除非吃飽了撐的。見女服務員不搭腔,賈貴庚終於按捺不住地喊了阿拉伯樹膠,「阿拉伯樹膠」啊——就像許多年前他對小美和久成的告訴。只是,由於眼前的兩位女聽眾是如此漠然,賈貴庚這一聲「阿拉伯樹膠」,這一聲本是文明的告訴就顯得孤獨而又落伍。如若這時賈貴庚換一種說法,比方他拿起飯桌上隨意扔著的口香糖,對她們說:你們知道口香糖的主要成分是什麼嗎?是阿拉伯樹膠啊!如若這樣,也許他還會引起這兩個女孩子的注意——口香糖誰沒嚼過呀!不錯,在中國,嚼口香糖的人已經為數不少,但知道口香糖的主要成分是阿拉伯樹膠的人,肯定為數不多。遺憾的是賈貴庚對阿拉伯樹膠的知道僅限於油畫畫布的底料,所以他的存在仍然不能吸引兩個縣城飯館的服務員。他有些不甘,又追問女服務員是不是知道阿拉伯國家。地球上的熱點呀,伊拉克你們總該知道吧……伊拉克,女服務員倒是知道,正和美國打仗,電視每天都在播,再不知道也知道了。但是這一切和賈貴庚有什麼關係呢?他既不是剛從巴格達回來,又不是真正關心這場戰爭。他關心的是……是啊,他到底關心什麼呢?這心裏的疑問突然出現,可說是嚇了他一跳。但他似乎還不具備承擔這疑問的真正勇氣,於是他話鋒一轉,大談所謂在省里他畫過不知多少女模特兒,大多是裸體,貴得很,按小時收費的。這話題倒是引起了女服務員的興趣,一直出來進去兼顧其他客人的久成也坐了下來,重新打量起眼前的賈貴庚,彷彿在說,就你,當真捋得起她們?就為了久成的眼光吧,賈貴庚突然捋起袖子,向眾人亮出了腕上那隻阿迪達斯休閑表說,看見這表了嗎,一個模特兒送的。白讓我畫,還送我表。這說明什麼?說明層次的不同。人家看重的是藝術,是從事藝術的畫家本身!說著摘下手錶往桌上一拍道:不過我還真戴不慣這表,錶帶這種新材料我受不了,受不了啊,皮膚過敏。然後他又拍了一下那躺在桌上的表,彷彿那是他的一個負擔,為了成全模特兒情義而不得不承擔的一個負擔。面對如此確鑿的一塊手錶,久成還有什麼可說的?沒有。包間里的諸位立刻對賈貴庚深信不疑。這真是一座縣城的淺薄,卻也真是它的可愛。久成更加殷勤地勸酒勸菜,特別把涼拌生茼蒿往賈貴庚眼前推。賈貴庚夾了一大口茼蒿嚼著,這時他暗想,他更加需要的也許應該是肉類,自從離開那個拍攝燒雞的某縣后,他的伙食是十分湊合的。可是他卻不能在久成這樣庸俗的人面前流露他的慾望和他的營養不良。他大口嚼著茼蒿,這時只見門外進來一個服務員對久成說縣長來了,進了隔壁包間。久成立刻站起來快步奔了出去,兩個女服務員也跟著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