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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想象衚衕

散文

想象衚衕

「您是在哪兒瞧見她的?」
對於崔太太,按輩分我該稱她崔姥姥的,這本是一個個子偏高、鼻頭有些發紅的乾淨女人。我看著她們扭著她的胳膊把她押回院子鎖進西屋,還派專人看守。我曾經站在院里的棗樹下希望崔太太逃跑成功,她是多麼不該在離衚衕那麼近的春生買煙啊。不久崔太太因肺病死在了西屋,死時,偏高的身子縮得很短。
拎著醬油瓶子的我,就在春生見過這樣的場面——崔太太被人抓住了手腕兒。
「春生」是指衚衕北口的春生副食店,「筆管兒」是指挨著衚衕西口的筆管衚衕副食店。貓魚是商店專為養貓人家準備的小雜魚,一毛錢一堆,夠兩隻貓吃兩天。為了春生的雪裡蕻和筆管兒的貓魚,這一陣小小的歡騰不時為衚衕增添著難以置信的快樂與祥和。她們心領神會著這簡約的詞彙再道些「您哪、您哪」,或分手,或一起去北口的春生,西口的筆管兒。
後來,衚衕更加激蕩起來,這樣啰唆而利落的對話不見了。不久,又有規定讓各家院九_九_藏_書門必須敞開,說若不敞開院中必有陰謀,晚上只在規定時間門方可關上。外婆的黑漆大門衝著衚衕也敞開了,使人覺得這院子終日在眾目睽睽之下。
「筆管兒有貓魚。」
以後我再也沒有見過崔先生,只不斷聽到關於他的一些花絮。比如,由於他的「施政演說」,他再次失蹤又再次出現;比如,他曾得過一筆數額不小的補發工資,又被他一個京郊侄子騙去……
外婆家的衚衕地處北京西城,衚衕不長,有幾個死彎。外婆的四合院是一所坐北朝南的兩進院子,院落不算寬敞,院門的構造卻規矩齊全,大約屬屋宇式院門裡的中型如意門。門框上方雕著「福」「壽」的門簪,垂吊在門扇上用做敲門之用的黃銅門鈸,以及迎門的青磚影壁和大門兩側各佔一邊的石頭「抱鼓」,都有。或者,厚重的黑漆門扇上還鐫刻著「總集福蔭,備致嘉祥」之類的對聯吧。只是當我作為寄居者走進這兩扇黑漆大門時,門上的對聯已換作了紅紙黑字的「四海翻騰雲九*九*藏*書水怒,五洲震蕩風雷激」。
偶爾,有院門開了,那多半是哪家的女主人出門買菜或者買菜回來。她們用一小塊木紙包著的一小堆肉餡兒托在手中,或者是一小塊報紙裹著的一小綹韭菜,於是衚衕里就有了謙和熱情、啰唆而又不失利落的對話。說她們啰唆,是因為那對話中總有無數個「您慢走」「您有工夫過來」「瞧您還惦記著」「您哪……」等等等等。外婆隔壁院里有位旗人大媽,說話時禮兒就更多。說她們利落,是因為她們在對話中又很善於把句子簡化,比如:
「春生來雪裡蕻啦。」
少年時,由於父母去遙遠的「五七」幹校勞動,我被送至外婆家寄居,做了幾年北京衚衕里的孩子。
「在春生,她正掏錢買煙呢,讓我一把就攥住了她的手腕兒……」
或者說:「她剛出筆管兒,讓我發現了。」
出人意料的是,當時我卻沒有受到崔先生的驚嚇,只覺得那時崔先生的眼神是剎那的欣喜和欣喜之後的疑惑。他旁若無人地欣喜著自己只是向後看,read.99csw•com然後便又疑惑著自己再轉身朝前。
十幾年之後衚衕又恢復了平靜,那些院門又關閉起來,人們在自己的院子里做著自己的事情。當長大成人的我再次走進外婆的四合院時,我得知崔先生已回到院中。但回家之後砸開西屋的銹鎖他也瘋了:他常常頭戴白色法國盔,穿一身筆挺的黑呢中山裝,手持一根楠木拐杖在衚衕里遊走、演說,還在兩邊的太陽穴上各貼一枚圖釘(當然是無尖的),以增強臉上的恐怖勁兒。我沒有聽過他的演說,目擊者都說,那是他模擬出的施政演說。除了做演說,他還特別喜歡在貌似悠然的行走中猛地迴轉身,將走在他身後的人嚇那麼一跳。之後,又沒事人似的轉過身去,繼續他悠然的行走。
我曾經在夏日里一個安靜的中午,穿過衚衕向大街走,恰巧走在頭戴法國盔的崔先生之後,便想著崔先生是否要猛然回身了。在幽深狹窄、街門緊閉的衚衕里,這種猛然回身確能給後面的人以驚嚇的。果然,就在我走近筆管兒時,離我九*九*藏*書僅兩米之遙的崔先生來了一個猛然回身,於是我看見了一張黃白的略顯浮腫的臉。可他並不看我,眼光繞過我,卻使勁兒朝我的身後望去。那時我身後並無他人,只有我們的衚衕和我們共同居住的那個院子。崔先生望了片刻便又返回身繼續往前走了。
當我成為外婆家長住的小客人之後,也曾無數次地去春生買雪裡蕻,去筆管兒買貓魚,剩下零錢還可以買果丹皮和粽子糖。我也學會了說春生和筆管兒,才覺得自己真正被這條衚衕所接納。
這樣的對聯,為當時的衚衕增添著激蕩的氣氛。而在從前,在我更小的時候來外婆家做客,衚衕里是安詳的。那時所有的院門都關閉著,人們在自家的院子里,在自家的樹下過著自家的生活。外婆的院里就有四棵大樹,兩棵矮的是丁香,兩棵高的是棗樹。五月里,丁香會噴出一院子雪白的芬芳;到了秋日,在寂靜的中午我常常聽見樹上沉實的棗子落在青磚地上濺起的「噗噗」聲。那時我便箭一般地躥出屋門,去尋找那些落地的大棗。
許多年九-九-藏-書過後,我仍然能清楚地回憶起崔先生那疾走乍停、猛向後看的神態,我也終於猜到了他駐步的緣由,那是他聽見了崔太太對他那直呼其名的呼喚了吧?院門開了,崔太太站在門口告訴他,若去筆管兒,就順便買些貓魚回來。然而,崔先生很快又否定了自己,帶著要演說的抱負朝前走去。
這一切,我總覺著和院門的敞開有關。
那時,外婆院子的西屋住著一對沒有子女的中年夫婦——崔先生和崔太太。崔先生是一個傲慢的孤僻男人,早年曾經留學日本,現任某自動化研究所的高級工程師。夫婦二人過得平和,都直呼著對方的名字,相敬如賓。有一天忽然有人從敞開的院門沖入院子抓走了崔先生,從此十年無消息。而崔太太就在那天夜裡瘋了,可能屬於幻聽症。她說她聽到的所有聲音都是在罵她,於是她開始逃離這個四合院和這條衚衕,胳膊上常挎著一隻印花小包袱,鬼使神差似的。聽人說那包袱里還有黃金。她一次次地逃跑,一次次地被街道的幹部大媽抓回。街道幹部們傳遞著情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