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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 萬竹街和城隍廟

八 萬竹街和城隍廟

在我小時候,除了萬竹街,另一個使我流連忘返的地方是城隍廟。城隍廟是上海老城的中心,離我家很近,走幾分鐘就能到達。那裡非常熱鬧,擺著五花八門的售貨攤子,有賣蟋蟀、金魚、烏龜、鳥等小生物的,也有賣各種小玩具和零食的,是孩子們的樂園。過年時尤其熱鬧,像趕廟會一樣,平時看不到的商品都擺出來了,人聲、鞭炮聲、吹氣球的哨聲、扯鈴的聲音響成一片。逛城隍廟是我們每年的必有節目,不逛一下,就覺得不像過年。
城隍廟現在仍是上海的一個熱鬧場所,那裡有九曲橋和蘇州式園林豫園,有許多傳統小吃店和特色小商場。但是,廟早已拆除,如同今天許多地名一樣,城隍廟已經名不副實。在我小時候,廟是完好無損的,而且長年燃著香燭,煙霧繚繞。廟分二層,有好幾進,供著來歷不同的眾多神像。一樓是陽間,儒佛兼收並蓄,有玉皇也有觀音,當然有城隍老爺,還有劉備、諸葛亮、關公之類。二樓是陰司,光線特別暗,展示下油鍋之類陰森的地獄景象,角落裡藏著拖長舌的白無常和黑無常。我經常進廟裡玩,心情恐懼而興奮,https://read.99csw.com一旦踏進去又後悔,目不敢旁視,硬著頭皮穿過一個個燭光昏暗的殿堂,魂飛魄散地從另一個門口逃出來。直到搬離侯家路后,長達二十年之久,我經常做同一個夢,夢見自己在廟裡迷路,被無數神像包圍,殿堂一間連著一間,彷彿沒有盡頭,怎麼也找不到出口,最後在驚恐中醒來。
養蝌蚪也是一件有趣的事,因為和養蠶一樣,在短時間里可以看到生命形態的變化。每年春天,到鄉下的池塘里捕撈,或者從城隍廟買來,養在瓶子里,看著蝌蚪們搖著細尾巴活潑地遊動,然後慢慢地先長出後腿,后長出前腿,終於脫去尾巴,變成了小青蛙,這個過程充滿了樂趣。可是,一旦變成小青蛙,樂趣就終結了,青蛙是養不住的,它們一定很快就不知去向了。
飼養和搜集是孩子的兩種普遍愛好,它們也許分別代表了人的自然天性和歷史天性。對於我來說,萬竹街是搜集的聖地,城隍廟是飼養的天堂。我小時養過金魚、蝌蚪、蟋蟀,最喜歡養的是蠶。當時許多孩子都喜歡養蠶,我們親昵地把蠶叫做蠶寶寶。每年春九_九_藏_書季,在城隍廟可以買到剛孵化出來的幼蠶,我一定會買一些回來,養在紙盒裡。桑葉也是要買的,一分錢可以買一小把,隔一兩天換一次新鮮的。伺弄蠶寶寶,每天都有需要關心的事,每天都有驚喜。看它們辛勤地蠶食,一點點長大,身體逐漸透亮,用稻草搭一座小山,看它們爬上去吐絲作繭,這個過程真是其樂無窮。繭子由薄變厚,開始時像紗帳,仍能看見蠶在裏面忙碌,漸漸就看不見了。美好的時光到此結束,因為此後必須耐心等待,直到有一天,繭上出現了一個小缺口,逐漸擴大,蛾破繭而出。接下來就更沒有意思了,蛾們的必然命運是交配,產卵,死去。雖然我總是把卵保存到第二年春季,但它們從來沒有孵化成蠶寶寶。
離紫金小學不遠,有一條著名的小街叫萬竹街。我說它著名,是對住在那一帶的孩子們而言,當時在我們小學生中間時興搜集火柴商標,萬竹街是最興旺的交易場所。一走上這條街,就可以看到孩子們熙熙攘攘,手裡拿著各色火柴商標,邊走邊喊:「換嗎?換嗎?」交換時必須小心,因為有些人用別種商標冒充火柴商標read•99csw.com,我就上過當。街上還有一些攤販,其中數一個老頭出售的品種最多,生意也最火,我常在他的攤旁留連。普通的商標很便宜,一分錢能買一沓,精美的或罕見的要幾分錢一張,這在當時的我看來算很貴了。這個老頭允許用別的東西交換,我家裡有幾副象牙麻將,都被我陸續換光了。當時我搜集了一百多種商標,有從火柴盒上揭下的,但大多是嶄新的,並且在日常用的火柴盒上見不到,可能直接來自各地大小火柴廠,也可能是專為搜集而印製的。
其實,我小時候的最大夢想是養鳥。鳥兒在天空飛,來無影,去無蹤,在我的想象中,如果能和它們親密接觸,會是一件多麼神奇的事情。在城隍廟也能買到鳥和鳥籠,但很貴,我是買不起的。我家搬到人民廣場以後,我終於有了一次養鳥的幸運,然而只是短暫的幾天。有一天,我在樹林里撿到一隻漂亮的小黃雀,它似乎飛不動了,在地上吃力地跳躍。捧著這隻小鳥,我激動萬分地回家,把它放在一隻借來的鳥籠里。鳥籠的柵欄間隙太大,為了防止它飛走,我用線將它的腳拴住,然後把鳥籠掛在窗口。誰知到read.99csw.com了第二天,它的父母找來了,那是一對更加漂亮的大黃雀,它們飛來飛去,口銜小蟲,來哺養它們被俘的幼兒。看到這個情景,我很感動,也覺得好玩,就任其飛來飛去。大黃雀的膽量漸漸變大,後來索性從柵欄的間隙鑽到鳥籠里去了。這使我很高興,我以為它們從此要在這鳥籠里安家了。可是,有一天早晨起來,我一看鳥籠,發現它已經空了,兩隻大黃雀不見了,那一隻小黃雀也不見了,柵欄上還拴著那根斷了的線頭。我有些失落,又感到欣慰,相信自己無意中救了那隻受傷的小黃雀,它在我這裏養好了傷,我的使命已經完成。
解放初,城隍廟口上有一家劇團,專門演大頭小頭戲。毛家叔叔認識守門人,帶我進去觀看過一回。場地很小,沒有舞台,也沒有座位,觀眾都站著看。所謂演員,其實是三個畸形人。一個侏儒女人,頭極大,相當於正常人的兩倍。兩個男人是兄弟,頭極小,相當於正常人的一半。他們都穿著花衣服,臉上抹濃彩,在鑼鼓聲中咿咿呀呀亂唱一氣。不多久,這個劇團被解散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個小動物園,展出雙頭蛇之類怪物。後來我多次見到那一對九-九-藏-書小頭兄弟,發現他們也住在侯家路,據說已經安排了正當的工作。
在城隍廟還能買到一種米粒大小的甲蟲,名叫養蟲。其實我只知其發音,我揣摩是營養的養字,因為據說這種小蟲是大補,而它們也專吃蓮子、紅棗等滋補食品。吃這種小蟲的方法很特別,抓一把活活放進嘴裏,讓它們自己順著咽喉和食道爬到腹中。我們班上真有同學這樣吃過,我可不敢。我只是養著玩,上課時把小紙盒擱在課桌里,不時偷偷打開蓋子看它們一眼。它們有驚人的繁殖力,弄幾隻放在那種裝針劑的小紙盒裡,幾天後就是滿滿一盒了。養這種小蟲的最大樂趣就在這裏,看它們的數量像變魔術似地日新月異。
在更小的年齡,我搜集的是糖果包裝紙,除自己吃后留下的外,大量的也是嶄新的未使用過的。小時候我還集過郵,但成績平平,半途而廢。兒時的搜集只是一種遊戲,與成人的收藏是兩回事,後者混合著戀物癖、佔有慾和虛榮心。我這麼說並無貶低之意,收藏恰恰是這些慾望的最天真無邪的滿足方式。也許我的這些慾望不夠強烈,也許它們有了別的滿足途徑,總之在成年以後,我沒有養成任何一種收藏的雅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