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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 街頭的娛樂

九 街頭的娛樂

身為比較貧困家庭的孩子,我與高雅的娛樂基本無緣。我的娛樂場所在街頭。在放學回家的路上,我多半會看到一點好玩的東西。
熟識的孩子聚在一起,會在路邊或院子里玩小小的賭博。比如打彈子,就是現在跳棋上用的那種小玻璃球,用拇指和食指貼近地面彈出,如果擊中了對方的那一顆,便可贏到手。我不善彈,所以不愛玩這種遊戲。我常玩的是刮香煙牌子。我不知道為什麼叫香煙牌子,其實那是印著彩色連環畫的硬紙片,一張張剪開來,我們便用來玩耍。辦法是颳,甲的一張放在地上,乙把自己的一張用力拍向它近旁,依靠扇起的風使它翻一個面,或者貼近地面輕輕滑向它,插入它的下面,這樣都算贏,就可以贏得一張。為了使香煙牌子變得平整,不易被刮翻或插入,我們就用油將它們浸漬。浸漬得好的香煙牌子往往屢戰不敗,就專門被用來作戰,滾打得烏黑髮亮。在孩子們眼裡,這骯髒的模樣是戰績和威力的象徵,對之幾乎要生出敬畏之九*九*藏*書心。我有一張這樣的王牌香煙牌子,有一回和毛家的彩蜚玩,他輸得很慘,最後還是輸,終於忍受不了,耍賴不把輸掉的牌子給我,落荒而逃了。
我只有很少的零用錢,所以一般只是看熱鬧,有時也忍不住要花掉零用錢,基本上是買零食吃。零食的發明,本來就是為了誘惑孩子的。今天的孩子吃膩了巧克力之類精緻而雷同的零食,生活中不再有零食的誘惑,這真是一個悲哀。我小時候吃不到巧克力,卻有完全不同於今天的五花八門的零食。今天的孩子想象不到,當年小販們用隨身攜帶的爐火炒出的白果有多麼嫩,烤出的魷魚有多麼香。我也有過失敗的經驗,有一回用一分錢買了一塊半斤重的生牛筋,興高采烈地拿回家,但怎麼煮仍咬不動,只好扔掉。紫金小學對面有一個小零售店,上海人稱作胭脂店,用一二分錢可以買一根甘草、一小包鹽金棗或者一粒香榧子,那是我小時候最常吃的零食。這類零食早已絕跡,後來我read.99csw.com知道,僅有浙江少數地方出產香榧子,當年竟能在上海的一個小零售店裡買到,也真是奇怪。幾十年沒有吃到,香榧子幾乎成了我的鄉愁,有出產地的朋友知道了,便在每年成熟季節給我寄送。可是,價格奇貴且飛漲,我命他們停寄,宣布我只想要小時候兩分錢一粒的香榧子。
那時候,上海街頭到處有走街穿巷的小販,並且許多是以孩子為目標對象的。他們肩挑不同的家什,各操一門手藝。有一種是用燒融的糖水飛快澆出一個圖案,比如花卉、人或動物,凝固了像一張糖制的剪紙,下面粘一支小竹棒,以便讓孩子舉在手裡。這種小販一般都攜帶一個賭博用的小型輪盤,一分錢轉一次,贏了才能得到一幅糖圖,輸了只能得到一個小糖塊。與此類似的是打彈子。一個長方形的罩著玻璃的木盤,盤上有若干小洞,洞旁擺著獎品,最奢侈的是一卷水果糖,其餘是數量不等的糖塊。木盤一端有一個與彈簧相連的木柄,彈簧前方放一顆鐵彈,九*九*藏*書拉一下木柄,鐵彈便彈出去,沿著鐵片圍成的軌道前進。如果鐵彈落進某一個洞里,就可以得到相應的獎品,否則也只能得一個小糖塊。此外還有捏麵人的,打氣槍的,套泥人的,等等。我曾看見一個套泥人的高手,他手中的藤圈甩出去必能套中泥人,一分錢賺了好幾個泥人去。
最常見的是木偶戲。一個衣著破爛的外鄉人,不一定是同一個人,背著一套簡陋的道具在街上走,孩子們便陸續聚集起來,尾隨在他身後。尾隨的孩子多了,他就停下來,準備開演。一個木架,下面遮著布簾,上面如一隻敞開的木箱,那就是舞台了,賣藝人躲在布簾后操縱木偶。他口含哨子,吹著單一的調子配合木偶的動作。戲的內容千篇一律,不外是武松打虎或老虎追烏龜之類。然而,我遇見了必看,百看不厭。演出結束后,賣藝人照例要向小觀眾們收錢,也照例所得甚少或一無所獲。還經常有壞孩子欺負他,在演出時朝舞台里扔石子,幾乎必定要落到他頭上。這時他會撩開九九藏書帘子,鑽出腦袋,氣惱地左右察看,企圖找出兇手。當然找不出,他便沒有目標地胡亂罵幾句,接著再演。壞孩子又扔,最後他只得背起家當走路。
雖然我常在街上玩耍,但我畢竟是小學生,每天要上課,課餘多數時間也還呆在家裡,這把我和那些「野孩子」區別開來了。父親是不准我們和「野孩子」玩的。可是,有一陣,我迷上了一個「野孩子」。那是一個大男孩,名叫胡周英,一到入夜時分,他便舉著一大把商標紙,吆喊著在街上邊跑邊撒,招引一群小屁孩跟在他後面搶撿。我加入了這支小屁孩的隊伍。他顯然很喜歡我,自從我出現后,他停止了奔撒,把商標紙直接送給了我。後來他經常帶我去他家裡,他家開著一爿五金廠,他自己也是廠里的徒工,每次他都送給我一些五金配件玩。父親發現我與他的來往後,竭力阻止,說他是街頭小流氓。我向父親保證他是一個好人,父親便讓我帶他來家裡,想親自考察一下。這個大男孩忸怩了好一會兒,才鼓起勇氣跟我上九-九-藏-書樓。父親靠在床上,問了他一些問題,又作了一番勸誡,無非是要他求上進,好好讀書,別在街頭胡耍。我送他出門,他對我說:「我想問你一個問題,不知道你會不會生氣?」他的問題是:「你爸爸這麼一表人才,怎麼會和你媽媽結婚的?」這個問題實在出乎我的意料,我想都沒想過,甚至聽不懂,當然無法回答。在我幼稚的心念中,周傑是我的爸爸,胡新芳是我的媽媽,事情只能是這樣,壓根兒不存在別的可能性。幾星期後,我遇見胡周英,他高興地告訴我,他已經進了夜校。
耍猴戲也是經常遇見的,耍猴人讓猴子表演爬桿、取物、作揖等動作,然後讓它托著銅鑼向觀眾討錢。我聽說在訓練時猴子常遭痛打,因而雖然情不自禁要看,但心裏恨耍猴人,對猴子則滿懷同情。有時還遇見賣唱的,往往是一個小姑娘唱,一個成年男人拉二胡伴奏。在觀看時,我腦中會編織一個相同的故事,想象那個男人是壞人,我變成一個勇士,把眼前這個與我年齡相仿的可憐的小姑娘救出火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