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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天的棉花糖

雨天的棉花糖

這時的紅豆已經完全不對勁了。我撲上去抱緊了紅豆。
這麼說著光線慢慢明亮了。大家向洞口望去,兩團黑糊糊的東西圓墊子一樣墊在洞口。二排長爬過去,圓墊子活動了,伸出了兩隻巨大的腦袋,對著二排長叉出一寸多長的蛇信子。二排長跳過來,大聲說,打打打,機槍給我狠狠地打。
我知道。
為什麼不找我?
革命烈士三班長完全可以不死的。那次包圍其實已經成功了。美國佬的汽車被攔在了七號公路上,雙方對峙,相互射擊。美國佬看不見我們的人,他們龜縮著腦袋盲目放槍。三班長用中國英語重複那句話:投降,美國佬!美國佬不投降。他們趴在汽車底下就是放槍。三班長扔了三八槍操起了兩顆美式手雷,高叫了一聲,共產黨員,上!三班長滿身豪氣一身虎膽,高舉手雷呼嘯著下山。美國人馬上發現三班長了,他們一起向三班長射擊。三班長是站著犧牲的。打掃戰場時有人發現三班長趴在地上保持著衝鋒的姿勢。三班長用生命吸引了敵人。團長聽到這樣的彙報後背過身沉默良久,轉過身團長流著熱淚高聲說,我們的生命是黨的,黨什麼時候要,我們什麼時候給。團長這句話傳遍了三八線內外,戰士們舉起槍縱情高呼:敵人有鋼槍,我有熱胸膛;飛機大炮不可怕,赤手空拳揍扁它。美國佬幸好聽不懂漢語,要不然,少不了屁滾尿流。
我不懂紅豆。
「你為什麼要懷孕!」我這麼大聲說。我原來只是這麼想的,卻真的這樣對弦清叫出了聲來。
紅豆你瞧你說的,打仗要真這麼嚇人,還拍那麼多打仗的電影幹什麼。
沒用!要不給外國人抓了過去。
我知道。
我殺了他你就懂了。
紅豆的目光像煮熟的某種動物,看著一處地點。眼神沒有意義。我站在他的面前,他一直不知道我站在他的面前。他的頭髮鬍子都很蓬勃,好像所有生命全長到那些上面了。我的酸楚在胸中猛烈地翻湧,無聲靜息地翻湧。我站在那裡,不知道如何開始。
紅豆站在那裡,感覺身上有一樣東西一點一點墜陷下去。紅豆說,我就是沒用,我怎麼就是沒用。
點菜時紅豆的神情很木訥。我大聲說,兄弟我發財了,今天白撿了三千塊。紅豆恍恍惚惚地問,真的?我說當然是真的,要不我請你做什麼?我又不是冤大頭。紅豆臉上的樣子幸福起來,也漂亮活絡了起來。長得周正的人就這樣,心裡頭幸福了臉上就越發神采飛揚。紅豆臉上的幸福模樣在第一道菜上桌之後就飛走了。是魚。紅豆低著頭,全神貫注地望著魚。紅豆孩子那樣按捺不住臉上的饞樣,顯得無從下手。無論如何也是不該先點魚的,紅豆吃得很猛,他的慌張吃相窮凶極惡,讓人心碎。他的嗓子馬上給卡住了。卡住之後紅豆的臉給憋得通紅,直愣愣地望著我。紅豆走出去,弓下腰用手摳挖。他嘔吐時痙攣的腰背使他看上去像一隻剛出水的海蝦。霓虹燈光在他的身上變幻,有一種熱烈的傷心。過了一會兒紅豆進來了,雙眼的眼袋處掛著淚珠。紅豆高興地說,行了。這時候招待送上來麻辣豆腐,我說,你慢點。紅豆埋下頭,嘴裏發出凌亂無序的噝噝聲。紅豆歪著嘴巴毫無章法的咀嚼使我胸中的一樣東西被慢慢地咬碎了。我說,我買包煙。出了門我的眼淚就流下來了。抬起頭,滿天的星光浩瀚,無情無義。

「我不殺。」
弦清不看我,由於下巴的固定她說話時頭部不住地向上躍動。這使她的回話多了一種機械與刻板。其實我們都明白我們不想說出的東西。為了迴避這份明白,我們不得不自欺欺人。即使面臨蜜月也只能是這樣。我們保持原樣坐著,一宿無話。
知道紅豆的下落已經是來年春光明媚的日子了。我一直沒有紅豆的消息,在這個問題上老志願軍戰士說了謊,這位殘疾老人告訴我,紅豆到南方去了,他的戰友在那裡開了一家很大的公司。紅豆不回來了。我望著長者的空袖管相信他的話。老者的謊言比真理更有力量。
為什麼要關我在這兒?
紅豆參軍的那年我已經進入了大學。我整天坐在圖書館里對付數不清的新鮮玩意。那年月的漢語語彙經歷了一個戰國時代,「主義」和「問題」螞蟻一樣繁殖問題與主義。「只要你一個小時不看書,」我的一位前輩同學在演講會上伸出一個指頭告誡說,「歷史的年輪將從你的脊椎上隆隆駛過,把你碾成一張煎餅!」
每一塊地方都死過人。

那兒。二排長指了指蒼莽的霧中,說,9號洞,那個戰土犧牲了。
你媽時常對著遺像愣神,她老是說,這麼活生生的,怎麼能做遺像?他還活著呢。
我就這麼望著紅豆。時間昏迷過去了。
爬進坑道紅豆聞到一股極濃的尿臊。紅豆問二排長,這裡有人住過了?二排長說,有。他們哪裡去了?紅豆問。二排長說,下去了,要麼死了。紅豆注意到二排長沒有說「犧牲」或「光榮」了,而是說「死了」,覺得「死」咔嚓一聲又向自己跨了一步。死這個東西在戰場上特別感性,手一伸就能摸到。紅豆緊張地問,我們也會死嗎?二排長看了紅豆一眼,好半天才說,軍人不該問這樣的問題。
我知道。
日子美好如常。弦清的肚子按部就班地發展。沒有什麼好抱怨的。我日復一日地做一些極重要而又彷彿沒有「屁用」的事情。「屁用」這兩個字必須用上引號,我轉引了弦清的話。「屁用」這一說法從漢語意義上考證一番是極尷尬的。明明是說「用」,而一「屁」便沒用了。漢語習慣於用生理意義上的東西表示肯定或否定。
媽,我要喝奶。
紅豆死的時候二十八歲。紅豆死在一個男人的生命走到第二十八年的這個關頭。紅豆死時窗外是夏季,狗的舌頭一樣蒼茫炎熱。
他沒有動。
不要和我說打仗好不好,我不想說打仗。
你怕不怕?
「我沒瘋。你打不打?」
無端端地在世界上走
大家都爭著要到最前線去。每個人的眼睛都陌生了,生出一股殺氣。大家舉著槍高呼震耳的口號。連長看了紅豆一眼,紅豆就舉起手高叫:我要到最艱苦的地方去。紅豆反覆高喊這句話,直到再也喊不出來。大家後來開始寫血書,連長又看了紅豆一眼,紅豆就咬破了食指,寫下了自己的名字。紅豆說,連長,怎麼這一回咬得一點也不疼?連長說,當然不疼,這點疼算什麼?我們連不許有一個怕死鬼!
墳。
弦清在說完了「我不打」,聲音就變了,聲音就充血變得聲嘶力竭,她的淚水洶湧出來,她說完這幾句話用的是哭訴。弦清如一隻母狗豎起了後背上的鬃毛。弦清說完了就開始穿衣服。
這個呢?弦清問。
紅豆看著我的腳。他的目光抬到我的腹部卻不再往上爬了。他不看我也不說話,拉了一小段我們兒時常聽的那些曲子。完了就放下胡琴,說,你來了。
此刻誰在世界上某處死
紅豆不喜歡他父親,這是我知道的。雖然父親從朝鮮歸來后就成了英雄,紅豆的父親那隻不存在的手掌贏得了所有人的敬重。他的故事與回憶也總是與朝鮮半島的爆炸聲聯繫在一起。紅豆父親靠惟一的巴掌在學校與工會的講台上威武地打著手勢。亞男眼裡的父親光芒萬丈,坐在同學們中間她的心中充滿自豪。「這是爸爸,是我的!」她見人就這樣說。「你爸真了不起。」老師和同學全這麼說的。沒有人在紅豆面前說這些。父親贏得滿堂掌聲與熱淚盈眶時紅豆總低著頭。紅豆看不見悲壯與英勇,看見的只是憑空高出的背部和空空蕩蕩的袖管。和父親一起去澡堂是紅豆最頭痛的事,望著父親,紅豆自卑而又難受。「真正的一把手」,有同學在背後稱紅豆的父親。紅豆如同聽到了「上甘嶺」一樣委屈傷心。
我到底有沒有瘋,你告訴我我是不是真的瘋了?
你帶我回去。
無端端地在世界上死
紅豆沒有留下任何遺言。只是在他死前的一個星期,他說了一組阿拉伯數字,003289。這是六月二十六號的事。後來紅豆就再也沒有開過口。紅豆的媽問我,是不是誰的電話,我說不是。紅豆媽又問,到底是什麼,我說我不知道,可能沒什麼意思。紅豆媽想了想,也就不問了。紅豆後來就老是張嘴,他看著我們,嘴張得很大,嗓子里發出一種聲音,像哪裡在漏氣。
這不是同一回事
那些蛇終於走了,像它們無聲無息的來,一條不剩。戰士們在蛇的光臨之後養成了一個習慣,坐下時先用槍托敲一敲,響了,才坐下去。
一批又一批新鮮時裝在嬌嬌時裝店裡進來又出去。它們懸挂在空中被各種彩燈照得如新娘新郎。紅豆終日恍惚在這樣的強烈色彩里,把一疊又一疊工農兵的微笑轉送給曹美琴。
你沒有,紅豆,你沒有瘋。
但那些跳動節奏依舊,在掌心的下面。我撫摸另一個我。我呼喚我與熱愛我。生命彷彿在這種延動中不朽,如鐳的輻射,時間一樣無動於衷。
生活又平平靜靜,這不是很好嗎。
好了。向我敬個禮,你可以走了。
你看你半死不活的,哪裡還有人樣!你就知道大白天和老鼠一起睡覺。
我衝上去轉動他的腦袋。他的腦袋很輕但目光卻越來越頑固。
我不能。
世界上就只有兩種人,一種人看,另一種人被看。看的人永遠不會被看,被看的人永遠不知道看。
你怕什麼獃子。我又不是母老虎你怕什麼。我是喜歡你才讓你這樣的。
我不知道。
不能射擊老鼠,也不能射擊蟒蛇。千萬不要殺生。除了殺人。
在冬季這個傷口難以愈合的漫長歲月里,紅豆躺在醫院的白色之中,頑固地堅持殺掉紅豆的宏偉夢想,他的身上插|進了許多管子。那些乾淨、透明的液體像時間的秒針,一滴又一滴耐心地撫慰紅豆。這些液體的清冽光芒無數次感動過紅豆。他望著這些液滴,一連幾個小時。而後紅豆的淚就流出來。是他生命里的男性汁液。
「你早就知道會是怎樣?」
紅豆的媽用手掌捂住了紅豆的指頭,豆子,紅豆媽這麼說,你別拉了,媽求你,媽給你跪下了,你一氣拉了兩天半了祖宗。
紅豆到我家時是夜間十點。電視上正是《晚間新聞》的片頭,寧和的音樂中一隻透明的地球正藍藍地滾動過來放到電視的中間。紅豆倚在我的房門框上,身上帶進來很寒的秋意,紅豆失神地說,給我倒點酒。
畢業之後我令人陶醉地從高等學府返回故里,走進了機關大院。我對我的父母說,過些年我就會做官的。我一點也不臉紅,一點也不。讀書而做官本來就是中國歷史的發展脈絡。我既不是智者也不是仁者,我不做官誰做?我不做官做什麼?我們不能讓歷史從我們這代人身上斷了香火。我心安理得地走進了機關大院宣傳部,端坐在淡黃色「機宣0748」號辦公桌前,等待微笑與恭維話登門拜訪。
你有個同學去打仗了?
你畫這麼多墳做什麼。嚇人。
無聊的日子里我多次拿起該死的鋼筆,提起鋼筆我就情不自禁地,也可以說不由自主地往紅豆的身上聯想。這個卑鄙的念頭令我興奮而神往。我的想像力如亞力牌啤酒泡在紅豆的那邊升騰橫溢。我終於弄清了為什麼一次又一次聽他講那場戰爭。人一不小心就讓自己騙走了。我就是這樣的。
就像回家一樣。他的兒子也回家了。他沒有死,是真的回家。他為什麼不死?媽媽個毬!他為什麼還活著?他把酒壺砸在了地上,抬起胳膊指向了遠方:「三班長,加強火力,給我沖,殺!」
每個晚上總要看電視,看看電視里各國領袖們參加各種會議,為世界人民的幸福與和平而微笑,而乾杯。當然,每天都有戰爭,感覺上又茫然又遙遠與我們生活比鄰若天涯。沒有人振奮與同情。戰爭彷彿是少不得的,歌舞昇平里總要一些點綴,這也是人類通往神聖的方式與途徑。電視里的戰爭都是具有「美學意義」的,正如大街上肝腦塗地的車禍,總是有人看的,只要死者不是自己,正如一個孩子掉進老虎的籠子在虎齒之間掙扎,也是有人看的,只是千萬別是自己的孩子。看完了就有了傳說,有了童話,有了神奇,就有了藝術,就有了「美」。
二排長坐在紅豆面前的子彈箱子上。他扔掉那支短得燙手的煙頭,說,紅豆,只能是你去了。
這個念頭讓我憤怒而又絕望。
我不知道。打仗時就只有人。沒有男和女,老和少,貴和賤,美和丑,胖和瘦,上和下,沒有這些。打仗時就只剩下了人,你要我的命,再不就是我要你的命。
有女人嗎?
紅豆把玩手裡的香煙,並不吸。後來他終於說:「他都知道了。」「他」就是紅豆的父親,紅豆歷來不說「爸爸」或「父親」,紅豆的父親在紅豆的任何敘述中都是第三人稱單數,第三人稱單數是哲學的,正如第二人稱單數是抒情的一樣。
紅豆的媽聽了這話一屁股坐在了天井的地磚上。冬季就是在這樣的時刻來臨的。
紅豆的父親從紅豆生還的那天起開始風蝕。越來越深刻的變化顯現於他的發愣之中。他時常站立於碎瓦片之間,如古代的聖賢先哲巡視破碎裂痕中間的考古意義。孤獨感如他皮膚上的褶皺一樣越來越深了。他曾經奢望他的後代能在他千古之後重新燭照他的雄壯當年。他真的這麼想過。槍聲和炮聲是不該淡忘的。首先忘記的恰恰是他的兒子。好幾次,他甚至想追問老婆,紅豆這個王八羔子到底是不是「他的」。但他終於從紅豆清晰起來的面側輪廓否定了自己的虛證。紅豆顴骨那一把太像他了。如他水中的影子,只是在輕颸乍起之後輕柔地波動了起來。紅豆父親的叱吒身軀緩慢地走向委頓,他肩部的傾斜坡度變得陡峭。一場戰爭塑就了他,另一場戰爭卻又消釋了他。
我的蜜月是一個極其尷尬的蜜月,沒有一個新郎像我這樣無所事事。每到晚上弦清就會摸著腹部對我苦笑。為了分散注意力,弦清常和我說一些閑散話題。她近來喜歡談論紅豆,紅豆時常恭敬地喊她嫂子。紅豆喊弦清嫂子的一呼一答里,他倆之間充滿了一種寧靜的幸福。我發現對新婚女子最好是喊她嫂子,「嫂子」會使年輕的女人更像女人,通體發出母性的奶質芬芳。
紅豆感動得要哭了。紅豆想說什麼,卻什麼都說不出了。紅豆又一次提起了自己的生命全部傾注給了她……
「你哪兒去?」
……你不要這樣……這樣不好。真的你不要這樣。
紅豆,你打死過外國人沒有?
紅豆停止了二胡演奏,追憶他第一次與曹美琴接吻。吻住曹美琴的下唇時他的手就自九-九-藏-書然地撫在了她的乳|房上面。這樣的感受讓他幸福與感傷。只有兒童被哺育時才這樣,一隻手摸著乳|房吸吮,另一隻手神聖地搭在另一隻乳|房上面。紅豆堅信男人接吻時的心態不是男人的,是男嬰的。紅豆後來開始吻她的乳峰,乳峰像抽象意義上的母親,不是媽媽。紅豆禁不住流了淚水,說,這才是我的家,曹美琴用一隻指頭封住了紅豆的嘴,讓他別出聲。紅豆就不動了,心裏只是重複。這才是我的家。我什麼也不怕了。
後來來了一位護士,這個瘦小的女護士在我的記憶中永遠天使一樣美麗。她拉開玻璃門,笑著對我說,你當爸爸了。我頭腦里轟的一下太陽就跳出來了,我衝進去就聽見了極其憤怒極其委屈極其撒嬌極其抒情的一道哭聲,如金屬絲在蘋果色過道里紛揚。這是我的兒。頃刻間我的胸中許多東西化開了,直往眼眶裡沖,不可遏止。我看見了血淋淋的小東西在護士的掌心裏握緊了拳頭詛咒什麼。我想衝上去對孩子說我是你爸爸。
你沒有。
「他用刀子捅了自己了,肚子還有脖子。」
「是我在問你!」
事情的發展表明,或者說後來的事迹表明,紅豆沒有受傷才有了他多年之後的鬆散歲月。命運使紅豆在戰爭裡頭往深處越爬越遠。
紅豆的母親、姐姐站在我的身邊。她們沒有號哭。周圍顯示出盛夏應有的安靜。他的父親不在身旁。等待紅豆的死亡我們已經等得太久了。我向外走了兩步,一屁股坐進舊藤椅中,舊藤椅的吱呀聲翻起了無限哀怨。我的腦子裡空洞如風,紅豆活著時長什麼樣,我怎麼也弄不清了。我只能藉助于屍體勾勒出紅豆活著時的大概輪廓。他的手指在我的印象里頑固地堅持死亡的姿勢,指責也可以說渴望那把二胡。
我很快注意到紅豆的講述時常在「曹美琴」周圍閃閃爍爍。他不止一次地提及曹美琴,說起時又彷彿是淡忘了,總是說成「那個曹什麼什麼的」。紅豆能叫出所有人的名字,對這個漂亮風騷的文娛委員反而陌生。紅豆在我面前這麼躲藏讓我覺著生分、難過。紅豆那時候一定經歷過無限傷痛的單戀,如烈日下的芭蕉吃力地瘋狂與妖嬈,卻從來錯過了花季,年復一年地枯萎而不能表達。紅豆歷來就是這樣的男人,愛上一回便災難一次。曹美琴是我們班第一個勇敢地挺著兩個小奶頭走路的女生。這個小騷|貨把她的鳳眼均勻地播給每一個和她對視的男人,包括我們的校長和班主任。我和曹美琴有過一次驚心動魄的見面。這次會晤發生在夢中,醒來時我驚奇地發現老子已經是男人了。曹美琴這刻早就成了老闆娘了,她的財富如她的腰圍一樣每況愈上。好幾次我想對紅豆說,「她結婚了」,看他茫然的樣子,又總是沒說。
這還用誰說。這個道理誰不懂。中國人都懂。
「我問你到底是怎樣?」
我想不起哪天弦清懷上我的孩子了。弦清說那天我喝了好多酒。我記不清我做了什麼。弦清說一定就是那天懷上的。
黎明時分紅豆聽見有人在喊:「我要出去,你讓我出去!」這個時候許多人都在半昏迷的睡眠之中。人們沒有聽得清是誰在叫喊,就聽見有人站在了洞外,站在洞外用槍對著天空猛烈地掃射,用漢語詛咒。
一切平靜如常。
紅豆將信將疑地伸出手,摸了摸牆與破鏡片。紅豆推開我。你騙我,紅豆說,你在騙我。紅豆像個姑娘似的站起來,走,我們回家。
是命令。我是你的長官。長官的話就是命令。
生兒子是要發紅蛋的,規矩就這樣。規矩就是有道理沒道理你必須這樣。第一家當然是紅豆的母親。
「你給我打掉。」
我們都在努力,試圖從記憶中抹去紅豆。那個漂亮的愛臉紅的小夥子正在黑框的玻璃後面,用女性氣很濃的眉眼以四十五度的視角微笑著審視人間。紅豆的母親把紅豆那把二胡擱在遺像的左側。紅豆的母親每天都要用乾淨的白布擦拭一塵不染的鏡框玻璃。玻璃明亮得如紅豆十八歲那年的目光一樣清澈剔透。但那把二胡紅豆的母親從來不碰,兩根琴弦因日積的粉塵顯得臃腫。紅豆的母親說,這孩子的魂全在那兩根弦上了,碰不得,一碰就是聲音。
我只是想睡覺。
呼吸越來越難以忍受。紅豆感到呼出來的氣都像大便一樣乾結。
這一天風和日麗。風和太陽都像婚後第十七天的新娘,美麗而又疲憊。天上地下都是平安無事的樣子。我坐在辦公室里盼望出點什麼事,但一切都很正常,正常安靜得讓人沮喪。我泡了茶,開始起草部長讓我起草的講演報告。
紅豆媽聽了這幾句一個踉蹌就又側在了門框上,紅豆媽望著二胡說,這回真的沒救了,又要去醫院了。
我說得太多了。我真的說得太多了。我也弄不懂怎麼每次和你在一起都說這麼多話,我從來不說這麼多的話的,我每次我就是幾次就……
紅豆沒有提及他的父親。我注意到紅豆甚至有意迴避他的父親。他沒有解釋,我沒有問。
七月三日,那個狗舌頭一樣炎熱的午後,紅豆咽下了最後一口氣。紅豆死在家裡的木床上。陽光從北向的窗子里穿照進來,陳舊的方木欞窗格斜映在白牆上,次第放大成多種不規則的幾何圖形。死亡在這個時刻急遽地降臨。紅豆平靜地睜開眼睛,紅豆的目光在房間里的所有地方轉了一圈,而後安然地閉好。我站在紅豆的床前。我聽見紅豆的喉嚨里發出很古怪的聲響,類似於秋季枯葉在風中的相互摩擦。隨後紅豆左手的指頭向外張了一下,幅度很小,這時紅豆就死掉了。紅豆的生命是從他的手指尖上跑走的,他死去的指頭指著那把蛇皮蒙成的二胡,紅豆生前靠那把二胡反覆搓揉他心中的往事。
紅豆把自己關在房子里,低著頭吸煙。滿屋子都是煙靄。他沒有抬頭。按道理他聽得見我的腳步。他沒有抬頭。房子里所有的東西彷彿像煙一樣飄忽不定,包括紅豆,藍幽幽地飄忽不定。
我茫然地抱著亞男,我就那樣茫然地抱著亞男,也不知道過了多久,當著弦清的面。我不知道這個世上發生了什麼,我很難受。我十分地難受。我太難受。我他媽的太難受。
紅豆的房子里又響起了二胡聲。那條深長的灰褐色長巷從頭到尾飄動起顫悠悠的琴聲。看不見二胡演奏者,那些與蛇皮一樣粗糙沙啞的聲音與鹹魚氣味和腐爛的韭菜氣味相混雜,構成了小巷不可變更的歷史性脈絡。琴聲不是曲子或旋律,是一個又一個單音的升降爬動,1﹏﹏2﹏﹏3﹏﹏4﹏﹏5﹏﹏6﹏﹏7﹏﹏1然後又是1﹏﹏7﹏﹏6﹏﹏5﹏﹏4﹏﹏3﹏﹏2﹏﹏1。在漫長綿軟的爬音之後,紅豆開始演奏一些旋律;是他自己隨意拉出來的調子,婉約而又鬆散,多數帶有不確定的內心怨結。實際上不是那些聲音依賴於他,而是他必須依賴於那些聲音。他的揉弦越來越臻於完美,一絲一絲液體旋渦那樣百結愁腸。紅豆二胡里那種沒有故事的抽象敘述和沒有情感的抽象抒發打動了所有駐足的人們。許多過路人會停下自行車,用一隻腳尖支在地面詢問,誰,誰拉這麼傷心的二胡?紅豆不知道這些,紅豆早就不關心二胡的演奏效果了。
「我不殺。我絕對不殺。」
什麼哪兒對哪兒。抓了還不就是叛徒,還不就是漢奸。
夜裡下起了小雨。夏夜的小雨有一種與生俱來的感傷調子,像短暫的偷情,來也匆匆去也匆匆。我躺在床沿,猛吸下午剩下的半包香煙。弦清坐在草席上面,下巴擱在一條腿的膝蓋上。好半天弦清突然說:「我早就知道會是這樣。」
殺了才有。不殺就沒有。你不懂。你不要管我,我還要殺。
「紅豆!」

問問嘛。
「我不殺。」紅豆在我懷抱里掙扎。所有的眼睛都瞪大了,默不作聲地面面相覷。
紅豆。我說。
我知道。
我不知道。
曹美琴沒有動。這個老到的女人了解初次的男人,他們總是渴望跳過最艱難的開墾與跋涉,以期直接到達勝利與輝煌。曹美琴吮著紅豆的食指尖說,還是第一次吧?
我要殺掉他……
我不能,紅豆。
你殺了紅豆你是誰?誰又是你紅豆?
電話是紅豆打來的,聽上去鬱悶沮喪。我說了聲「是我」,那頭就沒有聲音了。耳機里只有嘈雜的電流聲嗡嗡駛過。我想像不出電話那頭他的表情。「我想見你。」好半天後紅豆這麼說。
紅豆你全把我弄糊塗了紅豆。

十二

……
我說,我殺掉他了。
……
給我一隻小鏡子,好不好,我的丟了。
「我今天在大街上看到紅豆了,」弦清這麼說,「他在嬌嬌時裝店裡,好像是賣東西。」「你說什麼?」我問弦清,「紅豆在哪個時裝店?」「嬌嬌時裝店呀,這個我總不會看錯的。」弦清肯定地說。我沒有再開口,過了很久弦清捅了捅我的胳膊。「怎麼啦你?」「你知道那家時裝鋪子是誰開的?」我說:「是曹美琴。你聽我說過沒有?曹他娘的美琴。」
「你不是那個意思?什麼意思?你們男人!弦清沒成親就懷了你的種,你如今對她又不放心了。孩子不能打,打了更說不清。我說的。生下來你自己看看是不是你的種。走了。你不要送。」丈母娘雷厲風行。人做了長輩就學會了言簡意賅。
走進家門弦清極其幸福,她疲憊地坐進沙發,兩條腿伸到前面去,像京戲台上的判官。孩子真的是你的,她說。我坐在扶手上擁她入懷,就說對不起,我誠心誠意地說,對不起你。弦清聽了這話止不住啜泣,她哭得傷心委屈又甜蜜自豪。女人一生中有這樣哭泣的機會並不多。我就這麼擁著弦清,腦子裡很空,颳起了方向不定的風。孩子是我的,這不挺好嗎。孩子不是性衝動的排泄物還能是什麼?書上不全這麼說的?
在許多夜裡我都做那種啟示錄式的遐想,如乞丐,如猶大,如聖徒先知、施洗者約翰。我的手放在弦清的腹部,靠手感、靠播種者的直覺傾聽自己小生命的律動。我做這種撫摸時腦子裡想著那塊綠色雨林,雨林下面的雷場和生與死。我的許多偉大思想就是在手掌下面的律動中萌生的,我一次又一次看見上帝的下巴與指尖,看見魔鬼的峭厲牙齒與瞳孔,看見行腳僧人的腳趾,那些腳趾在草鞋裡對前方的泥路微笑,在溪水中和上帝的指尖嬉戲。上帝給僧人們洗腳,僧人們吻上帝的下巴。我想寫一部創世紀式的巨著,書名都想好了:《腳趾與下巴一起歌唱》。後來想得太遠了,我就收住,一覺醒來又是一個「屁用」的日子,紅彤彤的像日出一樣美好。那些思想及下巴和腳趾們就沒有了,不可追憶。飄,隨風而去。
「怎麼回事?」
小學五年級紅豆買回了這把二胡。紅豆的父親相當生氣甚至是相當絕望:紅豆用十七元人民幣買回了這把需要坐著玩的東西。這位光榮的殘廢軍人盼望龍門出虎子,他的兒子能夠威風八面。紅豆令他絕望。紅豆卻從一個算命的瞎老頭那裡得到了二胡演奏的啟蒙。蛇皮里沙啞的聲音讓紅豆痴迷,一聽到目光就呆了。紅豆不認識樂譜,樂譜完全是視覺世界里的阿拉伯數字,不是流動好聽的音符。紅豆依靠瘦長指尖的耐心撫摸使琴弦動了惻隱之心。胡琴把所有的心思全都傾訴給紅豆了。兩根琴弦很聽紅豆的話,就像紅豆聽所有人的話一樣。紅豆放學后拿一張竹凳放在巷口,一巷子都塞滿橫秋老氣。不滿一年紅豆學會了許多電影插曲。紅豆的音樂記憶與生俱來,他母親把它與紅豆一同生下來了。紅豆聽完了樂曲就回家到胡琴上尋找,多難的曲子紅豆都能找到,多貴重的曲子胡琴也總是願意給他。看完了《英雄兒女》,紅豆開始迷戀那些英雄讚歌,那些無限抒情的曲子成了紅豆每日練習的壓台戲。巷子里的人們很快聽出來了,任何一首歌曲都能被紅豆弄出傷心來,優美得走了調樣。即使是革命歌曲也總是要哀婉凄迷的。那一回學校演出,紅豆正在綵排《英雄讚歌》,校長走了過來。校長說,停。校長指著紅豆說:「你傷心什麼?」紅豆怯生生地抬起頭,兩眼汪了兩垛淚:「王成叔叔死了。」「不是死了,是犧牲!」校長拿了一根鼓槌,「要拉得勇敢、自豪,要拉得有力量!是犧牲,不是死!」在鼓槌的威脅下紅豆的演出果然一反常態,變得雄壯豪邁。但回到小巷口不久紅豆就又把自己還給自己了。老太太們聽著紅豆的琴聲時常背著紅豆的母親議論:「這孩子,命不那麼硬。」話裡頭有了擔憂。
問題是為什麼你要懷孕。一次衝動就一個生命。孩子,你只是你爸爸酒後衝動的排泄物。
為什麼?許多人都愛你,母親和亞男,弦清還有我。許多人。
紅豆半躺在坑道內,背部倚著石壁。不規整的石頭如腎虛者的睡眠,盜出一身又一身冷汗。貝雷帽倒放在左側,衝鋒槍被他抱在懷裡,槍口擱在了肩頭。光線昏沉又有氣味。紅豆閉著眼,坑道里所有的人都用這種坐姿懷舊或茫然。紅豆的胃部一陣一陣的灼痛隱約地蜿蜒,那是大劑量的抗生素在胃裡燒的。為了抵禦雨林的瘴氣和傷口過早的感染或化膿,走上前線每個人都必須極限劑量地服用抗生素。坑道里的空氣又厚又渾,有一種半透明的阻隔,紅豆昏然欲睡,但又難以入眠。衣服是脫不得的,脫下來就會被蚊蟲包圍,就會在皮膚上黑黑密密地壓上一層。紅豆奇怪人一走上戰場毛孔里流出的怎麼就不是汗了,是油。這些油在皮膚上結了一層硬硬的殼,讓你懨懨欲睡又煩躁不安。紅豆聞到了自己的氣味,紅豆不喜歡自己身體的氣味。洗個澡,吸一口乾凈的空氣,再喝一口透明的白開水——只有上帝才能享受這樣的禮遇。
第四個早晨我注意到太陽升起得很遲。我一直希望孩子的出生能選擇在日出這個偉大的時分,這一設想無限詩意情調。但這樣的早晨我沒有過多地奢望孩子與太陽之間的巧合,我焦慮地祈盼孩子能早點來到世上。
紅豆媽釘在了那裡。不動。臉上的皺紋全掛了下來。
紅豆的父親又開始了猛灌燒酒。這個光榮的志願軍戰士在酩酊之中追憶起一個又一個至死不渝的英雄們。他又看見了他們視死如歸。紅豆的父親心中湧起了豪情萬丈,只有他們這一代人才理解視死如歸。他們用生命坦然地一次又一次解釋這個詞:走向死亡,就像回家一樣。
「我不打。你神經出了毛病?我又不是你的兩畝地,想播就播,想除就除。」
紅豆。我要殺https://read.99csw.com了他。
紅豆本能地提著槍,準備起立。二排長把他摁住了,指了指頭上的坑道頂。
紅豆向我敘述這些細節時冷靜得有點怕人。紅豆說,後來我媽出來了,我媽抓住我的手只是上氣不接下氣。後來我媽說話了,我媽說出來的話這幾天來我一直沒有想通,媽說:「豆子,媽看你活著,心像是用刀穿了,比聽你去了時還疼豆子。」紅豆後來一直緘默,只盯著鞋尖不語。「我媽這話什麼意思?好像是巴不得我死掉。」紅豆茫然地抬起眼這樣問我。我聽了只是心堵,卻解釋不出。有些事完全屬於生死兩極世界,彼此徹底不能溝通。
「不……」紅豆怔怔地說。
「真對不起,」弦清卧進我的懷裡。「你忍一忍吧。」弦清很溫順地說。
「你逮住他,」紅豆說,「殺了他我就可以回家了。你殺掉他,你快去。」
是這樣,做了叛徒了,是吧?
紅豆就抬起頭,望著我。紅豆望著我兩隻眼睛就慢慢地活了。兩隻眼睛就如同春天那樣釋放出許多汁液,有了許多返青的植物和風。紅豆張開了嘴巴,一隻手抓住我,很突然地抓住我。他的手沒有力量,卻讓我感覺到絕望和神經質的穿透力。我的整個感知就全給他抓住了,縮成了一團。
但這是我能做的最好的
生命這東西有時真的開不得玩笑。我堅信兒時的某些細節將是未來生命的隱含性徵兆。一個人的綽號有時帶有極其刻毒的隱喻性質。小女孩一樣的紅豆背上了「上甘嶺」這個硝煙瀰漫的綽號,最終真的走上了戰場,戰爭這東西照理和紅豆扯不上邊的,戰爭應該屬於熱衷於光榮與夢想的男人,不屬於紅豆。從小和我一起同唱「長大要當解放軍」的,不少成了明星、老闆或大師。愛臉紅、愛歌唱、愛無窮無盡揉兩根二胡弦的紅豆,最終恰恰扛上了武器。這真的不可理喻,只能說是命。
紅豆的部隊在濕漉漉的瘴氣世界里不算很長。我一直沒有紅豆的消息。戰爭結束后戰鬥英雄們來到了我們學校,我突然想起紅豆的確有一陣子不給我來信了。英模們的報告結束后我決定到後台打聽紅豆。宣傳部穿中山裝的一位幹事用巴掌擋住了我:「英雄們有傷,不能簽名。」我說我不是求籤名,是打聽一個人。穿中山裝的幹事換出了另一隻巴掌:「英雄們很虛弱,不能接待。」我看見我們的英模們由我們的校領導攙扶著走下階梯,心中充滿了對他們的敬意。但我沒能打聽到紅豆。回寢室的路上已是黃昏,說不出的不祥感覺如黃昏時分的昆蟲,在夕陽餘暉中吃力地飄動並且閃爍。
紅豆把臉移向我,眼睛卻沒有離開鏡子。紅豆指著鏡子對我說:「你快看,那是紅豆。」我看見紅豆的靈魂從他的眼睛里飛到鏡子的那頭去了。我站在那裡,不敢動了。
怕。我怕。
這是雷區。
咋這麼說話呢,你操誰?
「紅豆。」
我說我們回家。
這裡是318高地。紅豆就曉得這裡是318高地。戰爭使一切都變得簡單成了阿拉伯數,像未被演奏的樂譜一樣枯燥。紅豆用了兩個黑夜才隨安徽籍的二排長來到坑道。在地圖上他看到過他的陣地,像一個大指紋。現在紅豆就在這個指紋底下,螞蟻一樣一動不動。
我……有點怕。
紅豆,打仗好不好玩?
嗨。我終於說。
不做我不想做的
「你打不打?」
紅豆就坐著向二排長側手舉右掌。二排長回了一個軍禮,標準肅穆的軍禮,斬釘截鐵而又意韻深長。
紅豆……嗯紅豆。
你回來做什麼?紅豆的父親大著嗓門說。
這是山洞。
當天夜裡紅豆就被送走了,上車之前紅豆給慌裡慌張地打了一針。紅豆隱約地記得自己明明給抬上的是汽車,過了一刻就覺得是火車了。向南,無盡無止地向南。紅豆想睜開眼看看窗外,連長虎著臉說,不許看,這是命令。紅豆便把眼睛閉上了,閉得很緊,很累。身子底下就咣啷咣啷咣啷。
這時候走進來了一個人,徑直走到我的「機宣0748」號辦公桌前,左手的指關節敲擊我的辦公桌面。我很不情願地抬起頭。是一個男人,滿臉胡茬。我打量這個沒帶微笑與恭維話的陌生男人。只一秒鐘,我手上的煙就掉下來了。我掛下了下巴,腦袋裡頭轟的就一下。「你不用怕,」他說,「很對不起,我是紅豆。」我笨拙地站起身,我認出了那雙韭菜葉子一樣寬的雙眼皮和那種永遠都是二十攝氏度的眼神。這種眼神習慣於後退與尋求諒解。「實在對不起,紅豆。」我說,我感覺到我說「紅豆」時有一種特別異樣的感覺,不像漢語。紅豆對我笑笑:「我沒有死,我還活著。」紅豆這樣說。他的樣子很怪,笑容短促而又渺茫,好像費了吃奶的勁才從玻璃鏡框中掙脫出來。我握過他的手,他的手也像玻璃那樣冰冷,是另一個世界的陰涼。
紅豆這孩子現在什麼也不是了,只是一把灰,放在一隻精製的木盒子里。那把灰被人們稱作烈士。
我記不清了。我不知道有沒有打死過人,我就曉得放槍,我不放槍別人就會對我放槍,我記不清了。
越來越多的皮膚多餘地褶皺在紅豆身上。他的身上出現了許多膚斑,彷彿懷過孕的女人腹部留下的那種。許多不正常的氣味很幽黯地在落日時分飄拂,如一隻手從死亡的那邊涼颼颼地抓過來,與腐草和植物的腐爛氣味勾肩搭背。紅豆終於卧床了。紅豆說 我 要 拉 琴 紅豆說 蛇 紅豆說 不 要 送 我 出 去 紅豆說 我 就 在 洞 里
醒來是在一個早晨。第二個還是第三個沒有把握。太陽剛剛升起,熱帶雨林飄動起冷藍色的霧,瀰漫鐵釘的銹味。霧在樹榦與樹枝之間伸出鬼舌頭,懶洋洋地舔。其實那實在是鬼的魂,披頭散髮,栩栩如生。出征前連長說過,這不是霧,是瘴氣。紅豆躺在地上,陰森潮濕。半空的陽光與瘴氣相互攪拌,變幻形態與色彩,如幻覺里的陰府,光怪陸離與猙獰艷麗昭示出死亡召喚。紅豆的心中恐怖升騰起來,遊絲那樣生動活潑。這時候響起了腳步聲,在聽覺里慢慢向紅豆靠近。是人。是三個敵人。戎裝。紅豆的心裏反而平靜了。他們走近紅豆,又立在紅豆的身邊,袖口卷上去,手裡垂握著蘇式衝鋒槍。槍口對著地面。紅豆看見來人的下唇和顴骨很誇張地突出來,在半空俯視自己微笑。紅豆掙扎了幾下,向上探出頭,看見自己像粽子給裹緊了。一個外國兵單手伸出了槍,用槍管把紅豆的下巴撥向了自己,似乎對紅豆不滿意,笑完了之後便給紅豆的腦袋一腳。是皮鞋,紅豆暈厥前感受得到皮革的觸覺。
紅豆坐在我的對面。左側是一堵鏡子牆,把小咖啡屋拉得極有縱深感。我們坐在中間,一半實,一半虛。我們斷斷續續地說話,斷斷續續地喝雀巢。雀巢像我們的政治一樣,有越來越高的透明度。紅豆新理了發,頭髮吹得很高。這樣的造型使他顯得陌生,不像紅豆他自己。屋子裡的色調與音樂柔化了紅豆,使紅豆越發渴望傾訴。紅豆說了很多的話,沒有邏輯,時空也相當混雜,完全是現代派的敘述方式,他的眼睛依舊很大,只是失去了水分,顯得滯鈍。雙眼皮的兩道折皺拉得也很鬆弛,看人時就有了似是而非的無精打采。後來紅豆說,我的胃又疼了,就不再說話。臉上的樣子一直在疼。我說我送你回去。紅豆笑笑,在哪裡都疼。我說那就別喝咖啡了,我給你買杯蓮子湯。紅豆說好。
人的靈魂不能被點亮,點亮了就是災難。人不能自己看自己,看見了便危險萬分。要命的是紅豆恰恰選擇了這樣一個位置,在鏡子與鏡子之間。
我在拉琴。我拉得很輕鬆,很快活。這把琴很聽話,又聰明,真是一把好琴。
紅豆不吭聲了。他的目光清澈了幾秒鐘,即刻又回復到迷茫。紅豆笑著對我說,不要你安慰我,大學生,我也是二十來歲的人了。我沒有安慰你,我對紅豆說,你不欠別人什麼,你誰也不欠,你得到的生命本來就是你自己的,本來就這樣。紅豆看著我,只是輕輕地搖頭。你不懂,他說,你真的不懂。我是不懂,我說,可我知道,你比別人做得更多。紅豆的眼裡有許多潮濕的東西,眼光委屈而又怯弱。你不懂,紅豆說,弄懂一些事,有時靠大腦,有時直接要用性命。你不懂,你真的不懂。紅豆說完這句話就把目光移向了窗外。木欞格把天空分成均等的鮮藍色塊,天空的色彩清純寧和,沒有氣味和形狀。紅豆望著天上自由仁慈的嫩藍色,說,多好,窗格子外面的藍天多好。
我和紅豆安靜地坐著,聽他偶爾來一句沒頭沒腦的話。天氣開始變涼了,外面的風和外面的樹都流露出了蒼老的氣息。我給了紅豆一支煙,紅豆說他不想抽,我便不停地抽那包用公款購買的紅塔山。這樣的香煙我怕是抽不到了,我已經得罪了管票子的顧太太了。三天前就得罪了。我走進會計室大門時顧太太正在數錢,她的胖手每捻動一次她的胖下唇就哆嗦一次。顧太太看見我后便向前起來,放下了手裡的活,拽住我的衣袖把我拖進了隔壁。
我操。
你不要瞎說。美琴,這不是玩笑的話。
空間變得十分的無情無義。我害怕這種目光之間的縱深距離。

住嘴。你這狗娘養的。
最先發現這種爬行動物的是一位南京籍戰士。大早他從地上起身時習慣地摁了摁上衣口袋。他的袋裡多了一樣東西,手感柔和而又綿軟。拍了一下,就動了。他把手伸進去,一把就抓住了,往外拖。拖著拖著他的眼睛就綠了,這位寫過血書的戰士摔著手就喊,蛇,蛇。大家全驚醒了。醒了之後大家四處尋找,看自己的身邊有沒有。越找越多,就像青春期的噩夢一樣,蛇一條又一條地找出來了。不知什麼時候它們一點聲響都沒有地彎彎曲曲地爬進了石洞了;它們卧在石頭的邊緣或腹部,你一動石頭它衝著你吐信子。它們自信而又沉著,安靜地望著這批驚恐不安的年輕人。過了一刻就有人從鞋裡倒出蛇來了,然後就是水壺、帽子和子彈箱。那些蛇一尺來長,躺在所有的地方等待你的觸覺。
我告訴弦清,紅豆他回來了。弦清放下手裡的塑料葡萄,不高興地說,你胡說什麼。弦清在馬尾松的尾部創造性地燙了幾道波浪,興高采烈地籌辦我們的婚事。我說我不是胡說,是真的。弦清轉過身研究了我好大一會兒,才說,是真的?我說是真的。弦清沒有出現我期待的大喜過望。不是說紅豆犧牲了嗎?弦清說。沒有,我對她說,還活著,蝦子一樣活蹦亂跳!弦清用小拇指漫不經心地捋頭髮,手指在耳墜那裡停住。紅豆他又回來了?弦清這樣自語。她的冷淡讓我失望。女人一到結婚的前沿就變得愚蠢和殘酷,就只知道買塑料水果和變更髮型。
「你抓住他——那是紅豆。他是一隻雞,你把他殺掉。」
你什麼時候回家的,紅豆?
誰讓你承擔了,他肯定是個渾蛋。
我和弦清的婚禮如期舉行。按照我們民族的習慣,我一直想把婚禮安排在春節前後,藉助滿天的劈里啪啦和遍地的碎紅碎綠,把婚禮弄得大雅大俗。弦清說,她的肚子天天在長,怕是等不到那麼遙遠的日子了。我說,要麼就結了吧。
這時候服務小姐走過來,說,先生,您的蓮子湯。
紅豆在時裝店的門口沒有找到曹美琴。一個中學生模樣的小夥子問紅豆說,先生您買什麼。紅豆看看這個中學生,臉上的樣子說變就變掉了。紅豆盯住了中學生。中學生很慌張地向後退了兩步,對身邊的兩個女夥計解釋說,我不認識這個人,我真的不認識。
紅豆熟悉大米的腸胃還沒來得及適應饅頭與麵條,就在一個下雨的子夜靜悄悄地鑽進了南下的列車。他走進了熱帶雨林。他聽到了槍聲,真實的槍聲。在槍聲裡頭生命像夏天裡的冰淇淋,紅豆在一個夜間對我說,看不見有人碰你,你自己就會慢慢化掉。你總覺得你的背後有一支槍口如獨眼瞎一樣緊盯著你,掐你的生辰八字。
紅豆的回家夢想沒有能夠實現。他走錯了門。他沒有敏銳地發現便池和便座的不同處,就站在了女廁所里常見的鏡子面前。夜如鏡子一樣寧靜。三點鐘換崗的女護士習慣性地在上崗之前處理一下私事,她推開衛生間,看見裡頭站著一個男人。女護士倒吸了一口氣手裡的搪瓷盆就掉下來了,在死寂的病房裡發出了喪心病狂的聲音。盆里的小玩意在白色馬賽克上側著身子往角落裡飛竄。紅豆大吃了一驚,拿刀的手就提了上來,眼睛在鏡子裡頭和小護士對視。紅豆看見小護士的下巴只是往下掛,卻是沒有聲音。紅豆提著刀目光獃滯地轉過身來,紅豆剛想說你回去吧,就聽見小護士終於叫出來了。小護士叫的是殺人,殺人了!

怎麼會呢。
不要和我談打仗。你再不要問我打仗的事了。
打仗就好比賭博。賭性命。打仗時一條命就是一張牌。紅桃3或黑桃A全是一張牌。一打仗就想起來命值錢,槍聲一響命又太不值錢。子彈可全是長眼睛的,在天上亂飛,尋找你的性命,找到了它就要拿走,就把你的屍體丟給你。
紅豆坐在沙發里臉上的樣子像青春期的某個糟糕片刻。他的小拇指一直在不安地折動。我點了根煙,在我點煙的工夫他隨意拿起了我的工作手冊和鋼筆。我們都不說話。他懶懶地在軟面抄上隨手抹些什麼。這時候弦清也披上上衣坐了過來,她的手上打著件毛線褲,粉紅色的,褲腿只有我的巴掌那麼長。紅豆抬起頭,看看毛衣,又看看弦清,很累地笑了笑。弦清望著紅豆,也笑了笑。三個人就這麼坐著,一直到十二點鐘。紅豆後來就放下手裡的小本子,面色微酡,說,你們睡,我回去了。弦清探過頭指著紅豆畫下的古怪圖案只是說,什麼?紅豆你畫的是些什麼?紅豆指著滿頁的,說:
不一樣。電影上人老是死不掉,打仗時一槍就死了。打起仗來一顆子彈就是一條命。
我一個人?
那個晚上亞男來敲門。亞男瘦成這樣出乎我的意料。亞男見到我就撲到了我的懷裡,當著弦清的面。「你救救紅豆,」她的身子疾速地抽搐,「你一定要救救紅豆。」我被這個突如其來的事弄得很懵,我說紅豆怎麼了?你告訴我怎麼了,他在廣東出了什麼事?亞男哇的一聲哭出了聲來,亞男說,他在瘋人院里,他一直都關在瘋人院里。
不!紅豆走上來就揪住了我。不,紅豆望著我,目光四分五裂,https://read.99csw•com別把我送過去,我永遠呆在洞里,我聽你的命令,我這一輩子都在洞里,你別送我去醫院。
我沒有鏡子。打仗時人不能照鏡子。這種時候人不能看自己。忘掉自己。
秋季是梧桐樹葉紛飛的季節,也是戀愛、結婚、徵兵的季節。父親從外頭回來說,紅豆,徵兵了。紅豆半張著嘴巴望著他的父親,又把目光移向了他母親。「媽——」紅豆這樣說。紅豆的母親說,你瞧他,可是個當兵的料?紅豆的父親沙著嗓子說,部隊是革命的大熔爐,什麼樣的人都能百鍊成鋼。當兵的人多著呢。紅豆媽說,咱家豆子還是個孩子,還沒有全發育好呢。那就更應該去,父親加大了音量說,是男人就該去當兵,三年的蘿蔔乾,回來時保證你的小東西長得像酒盅子一樣粗。紅豆聽了這話臉上的顏色就變了,紅豆就是聽不得父親這種粗魯的樣子,低著頭,臉上紅得十分厲害。這時候紅豆的妹妹剛剛放學回來,開了門就說,哥,人家都報名參軍了,你怎麼不去?父親說,誰說你哥不去了?妹妹說,我哥要穿上軍裝,一定更帥。紅豆虎著臉走上前來說,小丫頭家瘋瘋癲癲地瞎摻和什麼!
許多人從病房和值班室里衝出來了。大部分病人的臉上忍著疼痛。紅豆站在門口,不高興地對大家說,這關你們什麼事。

我轉回的時候紅豆坐在那裡不動。他的臉轉了過去,對著鏡子。他在正視鏡子里的自己。我注意到身後的窗了正打開了一扇,窗上面也有一面鏡子,這兩面鏡子把紅豆拉得相當長,許多紅豆就在咖啡屋裡無限地延伸了下去,從我這裏直到宇宙的角落沒有盡頭和歸宿。我看得見紅豆咖啡色的目光,他的目光已經走到宇宙的外面去了。我捏著蓮子湯的票根,說紅豆。
……
別瞎說,現在哪裡有漢奸。
我是瘋了。我肯定還是瘋了。
紅豆放下了二胡就往嬌嬌時裝店裡跑了。他要抱他的曹美琴吻他的曹美琴。馬路拐彎的地方他看見了一隻老鼠卧在了水泥地上,這隻可憐的老鼠早就讓汽車輪子壓扁了,像畫在地上,二維地在地面只剩下老鼠的抽象意味。紅豆站住了。紅豆站在馬路的拐彎處,自語說,這是老鼠。那隻老鼠如一張紙,兒童畫一樣貼在了地表。
半夜醒來時萬籟俱寂,煙頭在黑暗中吃力地閃爍,那種掙扎和猩紅色的悲傷讓我聯想起紅豆。這些日子紅豆的失神模樣頑固地佔據了我的傷感高地,使我的整個身心受控于那份隱痛。
二排長,你斃了我,我不怕死,你斃了我!
在走向我
七月三日,那個如狗舌頭一樣炎熱的午後,紅豆咽下了最後一口氣。紅豆死在自己家裡的木床上。這一天天晴得生煙,陽光從北向的窗里照射進來,陳舊的窗格方木欞斜映在牆上,次第放大成多種不規則的幾何方格。後來紅豆平靜地睜開眼,紅豆的目光在房間里的所有地方轉了一圈,而後安然地閉好。他的左手的指頭向外張了一下,這時的紅豆就死掉了。他死去的手指指著那把蛇皮蒙成的二胡,紅豆生前靠那把二胡反覆他心中的往事。
偶爾有槍聲在遠處響起,分不清是敵人的還是我們的。人類有多種語言,槍聲卻只有一種。
弦清望著我。她的樣子吃驚而又怪誕:「我為什麼要懷,你說我為什麼要懷?」
嚇人什麼,墳是泥土的乳|房,我們的家。
紅豆沒有受傷。令人不可思議的是紅豆沒有受傷。紅豆只是在左臂讓彈片劃開了一寸多長的口子。戰爭彷彿就是與人體過意不去,每一次都讓你毀滅,讓你殘缺。戰爭是另一種意義上的男女做|愛,以驚心動魄開始,以身心俱空收場。
紅豆,那天你對我說,回來時我站在遺像前,怎麼看也不像我自己。我對你笑笑。我說當然不像,那時候你如花似玉呢。沉默了好久你終於說,我真希望這一切全是真的,一個我死掉了,另一個我又回來了。我笑笑拍了拍你的肩膀,就是沒有注意你說話的神情。我掐滅了煙頭,為我的粗疏而哀嘆。人類總是與生活中最重要、最本質的東西失之交臂,那些東西又總是展示得那麼平淡。
曹美琴的店鋪夾在兩幢舊樓房中間,從門口向空中看去,那兩幢樓房彷彿外國兵俯視被俘的紅豆。「嬌嬌」兩字用了圓角的兒童體絳紅色,不規則地斜放在門楣上方,對著大街撒嬌。千百惠的歌聲從裡頭飄出來,使小店籠罩了一種咖啡色的焦慮春情。
熱帶雨林遠不只是空中看到的那種妖嬈。大色塊的綠顏色被潑灑得鋪天蓋地。瘴氣與潮濕如中國畫的空白,綿延流蕩。
亞男的一聲尖叫是在對視了十秒鐘之後發出來的。她的雙手叉進頭髮捂緊了頭部,叫出來的聲音類似於某種走獸。亞男吼道,別過來,你別過來。
打過了,他在家裡。

我給你做。
事情
紅豆的青春年華昏睡了多年之後在一個午後啟碇萌動。他的生命以飛翔的姿態翩然閃爍。這個午後有極柔和的橘黃色陽光,陽光從曹美琴所喜愛的乳色百葉窗中間斜插|進來,在床頭上方疊映出窗的平面構成。經過漫長的試探、啟蒙、心照不宣之後,曹美琴終於和紅豆平躺在她的席夢思上了。紅豆不停地打量百葉窗,說,擰緊吧,這麼多的陽光。曹美琴拍了拍紅豆的腮,說,獃子,外面太亮,看不見房間里的。紅豆不做聲了,回過頭來盯著曹美琴,一下子就掉到她的瞳孔里去了。兩人的對視使呼吸變得急促而又失去了邏輯性。紅豆手忙腳亂起來,腦子裡一片空白。不行,紅豆說,不行,我要化了。
我的話全是廢話。最聽不懂的該是槍聲,槍聲……
我瘋了沒有?你告訴我,我到底瘋了沒有?
「你瘋了。」
紅豆的天井裡是瓷器與石膏的碎片。這些珍貴的瓷片躲在牆角,如童年時代的兒子面對醉酒的父親。紅豆的父親又發了脾氣,他的脾氣必然伴有戰爭、爆炸與破碎。只有他能這樣。
媽,我餓了。
紅豆坐在床沿。大劑量的鎮靜劑使他的體形虛胖浮腫。他的背後是窗戶,陽光照耀過來,窗外的花朵一朵一朵開得又大又肥。花朵的美麗也如同紅豆一樣身不由己,離不開那桿枝頭。
你瞎說什麼嘛紅豆,我怎麼一句也聽不懂了嘛。
第二頁像毛衣編織:
咖啡屋裡擠了許多人。不因為咖啡,因為空調。咖啡屋裡沒有自然光,用了雜色彩燈及茶色鏡子的反射。人就像置身於想像里,在那裡接吻、吸煙、做生意。聲音都很低,如咖啡的色質。
好。
紅豆醒來時陽光已經照到被角。紅豆從噩夢中驚醒,後背黏了整塊冷汗。曹美琴睡在另一側,半張臉埋在枕頭裡,頭髮蓬鬆開來,腦袋似乎特別的碩大。曹美琴的一條腿擱在紅豆的腹部。紅豆的噩夢一定起因於這條粗重的腿。紅豆推了推她的腿,曹美琴蠕動了幾下。曹美琴像一條巨蟒的感覺就是在這個觸目瞬間注入紅豆的內心的。他凝視著曹美琴,她的眼和嘴邊都突然間出現了蟒的相似處。紅豆的身體不由自主地往內收縮,曹美琴這時恰巧醒來。曹美琴睜開枕頭外側的一隻眼睛說,紅豆你幹嗎?紅豆說我要起床了。起床幹嗎?曹美琴松懶地說,他一個星期才回來,我們說好的,你陪我睡一天。紅豆說我到店裡去。曹美琴閉著眼說你不要去,你睡回來。紅豆提著褲子不動,看了一眼鏡子,紅豆的模樣在鏡子里特別地難看。紅豆有些失望地把頭回過去,「紅豆你過來。」紅豆便過去了。曹美琴一把將紅豆重新拖進被窩。紅豆聞到被窩裡洋溢著內分泌的複雜氣味。曹美琴說,我就喜歡在大清早,你來,你再來。紅豆說你怎麼這樣,怎麼這麼喜歡做這種事。曹美琴說什麼喜不喜歡,人都活死了,就剩這麼一點樂趣,只有做這種事我才是活的。紅豆便不吱聲,任隨曹美琴動作。照道理紅豆是不該在這種時候想起那條蟒蛇的,但紅豆就是在這個節骨眼上被那條巨蟒嚇倒了的。紅豆叫:「二排長!」整個身子就像皮球給戳了個洞,氣全放光了。這時候曹美琴的上齒咬著下唇正在專心地尋覓,感覺到紅豆的整個身體抽|動了一下,就聽他叫,二排長!隨即他的一切就沒脾氣了。軟了。曹美琴睜開眼,絕望而不連貫地說,紅豆你幹什麼?紅豆你存的什麼壞心思?曹美琴坐到了一邊,胳膊擁著兩個圓肩頭,一個勁地瑟瑟發抖,好半天才調整過來。曹美琴拿起一件蘋果色的上衣甩到了鏡子上,拉著臉走進衛生間打開了熱水器。紅豆跟過去,光背倚在門框上,看著曹美琴裸|露的身子在水簾和霧氣里向上升騰。沖完了澡曹美琴拿著一把黃色塑料梳子插在頭上,繞過了紅豆,說:
曹美琴的嘴巴長在她的口紅那兒。她的嘴唇又飽滿又肉感。曹美琴歪在「收銀台」的左側,棕褐色的「摩爾」香煙在她的胖指頭之間顯得修長而又華麗。她吐煙時把嘴唇和口紅撅得很遠,有一種渴望吻或暴力式的嫵媚。紅豆坐在內口和一個在少女舞蹈隊中笨手笨腳的男孩差不多,多餘而又不協調。每過一些時候紅豆就要找點話題和曹美琴搭訕幾句。曹美琴說,紅豆你喜不喜歡這兒?紅豆說,我喜歡,我就是喜歡逛大街,一家商店換了一家商店地亂跑。曹美琴笑笑,紅豆你還是那樣。紅豆想了想,也跟著笑起來,說,我還是哪樣?曹美琴摁滅香煙瞟了身邊的兩個女工,臉上欲說又止的樣子,使她富態的臉上多出了別樣的風情。這時候一對勾肩的戀人走進了小商店,紅豆馬上想站起來。曹美琴伸出手,摁在了紅豆的肩頭。你站起來做什麼?有她們呢,曹美琴說。紅豆的眼神被她的手指弄得慌亂不安起來,不停地打量那些玫瑰色指甲。紅豆注意到曹美琴的手指柔軟豐腴,發出蠟質光芒,有一種美麗淫|盪的雙重性質。老不幹活,這成什麼規矩了?紅豆紅了臉這樣說。她們會幹的,曹美琴說,再給她們加點薪水不就得了。你看看,我來了,就多花你的開銷。曹美琴故意生氣地說,你就看到錢,虧你還是個男人。紅豆望著曹美琴只是傻笑,心裡頭裝了一千隻幸福的小狐狸。曹美琴抿緊了嘴巴,用中指彈了彈紅豆的領口。紅豆僵了上身,十隻腳趾開始在襪子里亂動。
你不要這樣。你真的不要這樣。
紅豆撐起身來,掀開了上半身的棉絮,上衣上黏了許多白色顆粒。紅豆眯著眼,說,我回來睡覺。
最先發現天井門口站著紅豆的是他的姐姐亞男。那是早晨七點鐘左右。亞男拿著牙缸牙刷站在天井角落的陰溝入口處刷牙。因為某種預感,亞男回過頭來,看見一個男人高高大大地堵在門口,一身褪色草綠軍裝沒有佩戴帽徽和領章,手裡提了一隻印有花體「北京」字樣的黑色人造革皮包。男人盯著亞男,疲憊的眼神熱烈地翻湧澎湃。亞男瞪大了眼睛,下巴緩緩掛了下去,滿嘴泡沫毫無阻攔地向外流淌。「姐。」紅豆站在原地說。亞男手裡粉紅色牙刷落在地上摔成了兩截,隨後搪瓷牙缸咣當一聲在天井裡滾了一個半圈。
事情
弦清在一個乾淨美麗的早晨分娩了我兒子。她的預產期超過了整整四天。我不知道我的兒子對這個世界猶豫什麼。我在產房的通道外面一支接一支地吸煙。我望著圓形告示牌上一支白色的香煙被紅色的×所覆蓋。我已經連續三夜沒睡了。是另一個剛剛當父親的男人陪我度過了前面的兩夜。我的舌尖很麻木,記不清說話了沒有。我覺得昏迷過去的時間一直沒有醒來。
我只能殺自己,我怎麼能殺別人,我殺誰?
洞裡頭死過人?

打仗肯定和電影上一樣。
我完完全全聽懂了他的話。我是給放回來的,過了一會兒他這樣重複。語調和語速幾乎一樣。聽到第四遍時我反而弄不清紅豆告訴我的到底是什麼事。我的腦袋成了一隻饅頭,浸在了水裡,頭皮連同我的思想與感覺一起膨脹開來,浮腫得要離我而去。
弦清在天井裡喊,該殺雞了。我和紅豆走進天井。我從弦清手裡接過菜刀,遞給紅豆。「紅豆,玩一玩,你來殺。」弦清怨我胡鬧,怎麼能叫客人殺雞。我說沒什麼,紅豆便接過了刀。我去拿碗接雞血。
紅豆終於在渴望拉二胡與不停摔二胡之間黯淡消瘦下去。天氣漸漸變暖,變熱。空氣中積鬱了越來越濃的懷舊氣息,那是夏日千古以來不變的氣息。植物們該綠的綠,該紅的紅了。紅豆說,我要拉琴。紅豆說,蛇。紅豆說這兩句話的氣息越來越弱。他家的大門也越關越嚴。紅豆的父親不允許別人窺視他們家的不幸秘密。
離紅豆家至少還有五十公尺我就聽見二胡聲了。我知道不可能是紅豆的,我甚至懷疑是不是幻聽。推開門我透過木欞格看見紅豆端坐在家裡,他的大腿上擱著他的二胡。我不知道他是什麼時候出院的。他的臉很胖,宇宙一樣蒼茫。
這時候丈母娘從樓梯口拐角處出現了。見了我的模樣她臉上就不對了。生了?生了。弦清呢?挺好。團的還是長的?長的。順不順?順。那你哭什麼?我不知道,我就是要哭,我止不住。這麼說著我的傷心就又襲上來了。二五,好好的你哭什麼,丈母娘說,嚇我一大跳,你毛病𡂿。
坑道里沒有打仗,但坑道里籠罩了戰爭。坑道里的戰士至今沒有打過一次仗。他們接受的命令就是「待命」。「命令」和「待命」才是戰爭。戰爭中似乎惟一重要的只剩下命令。生命退位到了命令的載體、命令的生物形式與意動狀態。生命存放在你的軀體內,有命令你就用他去執行,沒有命令你就讓他繼續等待。
「我不是那個意思。」
二胡的音質沙啞,具有極松的穿透力。二胡的音色有一種美麗的憂傷。二胡的旋律有一種與生俱來的傾訴慾望,欲說又止,百結愁腸。
你就是紅豆,紅豆就是你自己。你殺了紅豆就是殺自己。
「嫂子什麼時候生?」紅豆靜了一刻突然這樣問,「嫂子怎麼懷得這麼快?」「當然懷得快,」我說,「要不怎麼是嫂子呢?嫂子總得有嫂子樣子吧?」「嫂子生了孩子讓我來起名字,是丫頭呢,就用個紅字,是小子呢,就用個豆字。」「算了吧,紅豆,」我說,「孩子不成了你的了,你那個『紅』『豆』還是分給你孩子吧。」「我給你說真的。」紅豆的眼神突然充滿抑鬱,蒙上了一層淡藍色的霧。「我怎麼能要孩子。你的孩子就是我的了。」「怎麼會這樣呢。」我笑了笑,笑完了我突然覺得這笑聲太假,「你會有自己的孩子的。」「我怎麼能要孩子呢,我這種人怎麼能要孩子。算了。你不答應就算了。」紅豆這樣嘟囔。九*九*藏*書「你會有的,你結了婚想沒有都要煩死人。你一不小心就會有的。」紅豆的嘴角淺淺地拉了兩下,說,不說這個了。我們不說這個。我的胃疼得太厲害了。
我瘋了?這麼說,我真的瘋了?
做了漢奸了吧?
打仗到底是怎麼回事嘛?
你不要不好意思。人人都怕。什麼是了不起,了不起就是心裏害怕卻硬去做。偉人就是這種人。你手裡有槍。槍里有子彈。子彈裡頭有火藥。那是我們的祖先發明的。你怕誰你就殺掉誰。
二排長關了手電筒,每個人都感到身體上皮膚的面積收緊了。他們手拉手、身體緊貼身體,弓著腰一動不動。他們不說話,盡量控制呼吸的聲音。小南京叫了一聲就要拉開槍栓,被二排長繳了,吃了一個嘴巴。
有一陣子了。
不再呼吸的南京籍戰士被搶回了坑道。搶回來時已經是一具「烈士」。戰爭中生命不是一回事,屍體卻是值大錢的。對屍體任何一方都會像禿鷲,在天上盤旋,投下移動的陰影,等待機會使屍體屬於自己。為了這具南京籍戰士的遺體,敵人卻又丟下了三具。短暫的戰鬥使坑道付出了很大代價,幾乎每個人都輕重不等地受了槍傷。
送葯的護士就是這樣的時候到來了。小護士們美麗的影子像魚一樣在病人之間搖晃。小護士推著不鏽鋼送葯車來到紅豆的面前,拿起一隻樵木瓶蓋,瓶蓋里裝滿了色彩斑斕的藥片。小護士說,您該吃藥了。紅豆把目光從我這裏移給了小護士,他的目光也變成了不鏽鋼的。我為什麼要吃?您不是天天都這麼吃的?小護士瞟了我一眼,笑著這麼說。你自己吃,紅豆說,你不吃就送給曹美琴,我不吃。紅豆,我說,吃罷。我不吃,紅豆的嗓門這時就大了,你們全是一夥的,你們通好的,我為什麼要聽你們?我不吃。紅豆從不鏽鋼葯車上拿起了一隻搪瓷盤,呼的一下那些彩色的藥片就落英一樣繽紛。隨著紅豆的叫喊迅速走過來幾個長方體的白色男人。他們的頭上全是白布只有一雙眼睛閃閃發光。一陣爭鬥后他們熟稔地擒拿了紅豆,紅豆被他們摁在床板上,所有的關節都固定了,只有腹部在劇烈地向上挺動,每一次挺動喉嚨里都要發出很有節奏的壓迫聲。我說紅豆,走過去便拉開那些男人。一根針管這時就插|進了紅豆的肌膚,針劑明麗剔透像少女初戀時的眼淚。你們放開他,我大聲說,你們放開,他沒有瘋!過了好大一會兒一個男人才抬起頭來,他的聲音在口罩裡頭含糊不清:你是不是也想來一支鎮靜?這時的紅豆似乎被藥水說服了,張著嘴嘴裏流淌口水。他的眼沒閉,望著天花板。活的,但是一眨不眨。我用手在他的眼前搖擺了兩下還是沒眨。
姐,我是紅豆。
進門時紅豆在打嗝。紅豆的脖子都直了。我說紅豆,明天我給你找份工作,兄弟我大小是個官了,明天就帶你去圖書館。紅豆只是打嗝,在打嗝的間歇清晰地說,不。我笑起來,說,累不死你,你的頭兒是我的一個朋友。紅豆說,我不。為什麼不?我說,工資不比我少。紅豆不開口。又猛吃了一氣,紅豆低聲說,我這樣的人怎麼能到那種地方工作。為什麼就不能,我說,你又不欠他的。紅豆愣神了,目光也晃動模糊起來。你不要安慰我,紅豆說,我不要你安慰我。
紅豆的二胡聲出現了某種幾何形狀,標準的正方那樣經不起抗擊。紅豆拉二胡把二胡的靈魂給拉出來了,整夜在沒有路燈的巷子里瞪著碧眼遊盪,尾巴一樣蛇形地跟蹤人跡,追探人們的聽覺。紅豆整日抱住他的二胡在時間里顫悠,太陽被他拉亮了又拉黑了,月亮被他拉彎了又拉圓了。後來紅豆的指尖揉出了血跡。紅豆的媽說:「祖宗,你別拉了。」紅豆說,我不能不拉,曲子全關在琴裡頭,我不拉他們就出不來,他們在喊救命。他們在說,紅豆,你救救我——你聽見沒有,媽,你聽聽,他們在喊你奶奶。

你殺了紅豆你自己就沒有了。
小護士的下巴把我趕出去了。在這個四五米的甬道里我體會到了千古悲傷。我傷心得不行了。出了玻璃門我蹲下去就用巴掌捂緊面龐了。那些該死的淚珠子從我的指縫中間洶湧而出。我不知道我為什麼會這樣。我真的不知道為什麼會是這樣。
天冷得相當快。梧桐樹葉如喪家的狗跟著風走走停停。許多人的臉被腌在冬季的風裡,上了一層霜。優美的植物相繼死去,只剩下根與水泥同一種色彩。人們說冷。人們抱怨鬼天氣。人們在冬天說夏天好,就像在夏天說冬天好。
「我有過自殺的機會,」紅豆說,「可我怕。我怕死掉。」紅豆這樣說,滿臉愧色。
死了多可惜。
你說什麼?渾小子你敢對我說這樣的話?你放屁把膽子放掉了。美國佬都給我們打趴下了你跟我說這樣的話。美國佬今天也神氣起來了,有本事讓他衝著我來。中國人死都不怕還怕什麼!
那是紅豆當班的夜。紅豆恰恰是在他值班的那個夜裡睡著了的。上山以來紅豆第一次睡了一個涼涼爽爽的覺。他輕鬆幸福地睡著了。他夢見了家鄉,在家鄉的護城河游泳。天快亮時紅豆醒來了。他感到一個戰士的大腿壓在他的身上。他推了推,沒推動。但紅豆的手很快|感到那條大腿特別地涼,手感也特別地粗糙,正緩緩慢慢地呈「之」字形向內蠕動。紅豆睜開眼,睜開眼后紅豆就大叫了一聲,二排長!紅豆自己都聽得出這一聲「二排長」不像自己發出來的。一條五米多長的巨蟒正懶懶散散地爬過他的身軀。紅豆的身體僵在那兒,紅豆聽見了一陣極猛烈的槍聲。槍聲在坑道里有一種驚天動地的效果。紅豆的兩隻手絕望地往石頭裡摳,那條巨蟒的禿尾在紅豆的身上裹緊了,極有韌性地收縮。一位戰士用長刀砍下去,刀卻給彈了回來,這時候走上來幾個人一起推,巨蟒的尾巴重重地摔在了地上扭動。紅豆猛撲到了二排長的懷裡。我怕。紅豆張大了嘴巴哭著喊道,二排長我怕。坑道里又是一陣槍聲,五米多長的巨蟒給打爛了,許多肉片飛離了身體,黏在石頭上抽|動。

十一

你一出來就有眼睛瞄準你。到處都有槍口望著你。
紅豆從此就被帶進了一個陌生的山溝,被換了一身衣裳,左胸有一塊淡藍色的咔嘰布,上面縫有白布剪成的阿拉伯數字:003289,紅豆看著這塊咔嘰布,不止一次對自己用漢語說,我是003289……
最後那位南京籍的戰士說,看看洞門後頭。二班長打了手電筒往黑暗的門后照去,順著柱形電光大夥看見數十上百條花蛇正擠成一個大肉糰子,勾打連環首尾相接地擠動。它們光滑柔和的棍形身體遊動時顯得張力飽滿,它們曲折地扭壓,緩慢固執,傷心悲痛,發出輕輕的吱吱聲。一些蛇向別處爬去,另一些則又從別處爬來。它們攪得淋漓而又黏稠,就看見無數小舌頭在這個大肉團的表層上來下去,進去出來。
我想做的事情
事情發生在我寫到「取得了偉大勝利」之後。這個我記得相當清楚。一般說,講演報告中不能缺少「偉大勝利」這樣營養豐富的詞彙,但在這樣的大補過後必須是一個減肥過程。減肥是困難的。這是常識。不能太膩了,卻又不能傷了筋骨。我點上了一根煙,「取得了偉大勝利」之後時常令我大傷腦筋。
在望著我
戰士們又擠成了一團。他們分開時滿臉是羞愧。他們望著二排長,這個坑道里的最高指揮官。我也怕,二排長終於說,我能夠面對死亡,卻不能忍住恐怖,我怕,我也怕……
「那是幾號我記不清了,」紅豆追憶說,「上了山我就記不清時間了,好像生活在時間外頭。」在山上的日子里紅豆和別的所有人一樣,只能依靠白晝和黑夜來斷定光陰。日子變得特別的悠長,每一分每一秒都要用很大的力氣才能度過去。石洞的四壁堅硬而又潮濕,紅豆蜷著身體如一條蟲子蝸居於拐彎的石洞中間,腳一次又一次麻木了,像套上了碩大無比的棉鞋。
——里爾克《嚴重的時刻》
你沒有瘋。你沒有。
說到底紅豆還是不該做男人的,如果他是女人,一切或許會簡單起來。上帝沒有讓紅豆做成女人,是他的失誤之一。上帝萬能,卻不寬容,這也許是創世紀的不幸,也是人類沉痛的萬苦之源。生命是討價還價不得的,無法交換與更改。說到底生命絕對不可能順應某種旨意降臨你。生命是你的,但你到底擁有怎樣的生命卻又由不得你。生命最初的意義或許只是一個極其被動的無奈,一個你無法預約、不可挽留同時也不能迴避與驅走的不期而遇,你只要是你了,你就只能是你,就一輩子被「你」所鉗制、所圈定、所追捕。交換或更改的方式只有一個:死亡。紅豆,你沒法不是你。不必祈禱或抱怨,紅豆,你只能忍耐你自己。
此刻誰在世界上某處走
幾位朋友帶來的女士或小姐在弦清的調度下忙菜。我們五六個干坐了一會兒,後來紅豆很寂寥地打開了九英寸黑白電視。一個獃頭獃腦的男人講述會計。別的頻道清一色是雪花。隨著紅豆手腕的轉動,民政廳的同志就迎著雪花向紅豆的舊式瓦房款款而至了。令人心碎的瞬間在紅豆的手指間切換,紅豆當然渾然不知。我發了一圈香煙。我注意到他們幾個今天約好了似的不提紅豆。紅豆的臉上一直掛著很多餘的客套性微笑,這使他看上去很累。我不知道他對我為什麼要這樣。我拿出兩副紙牌,關上電視,說,打牌,這東西有什麼看頭。
大清早我終於入睡了。一夜的似睡非睡使我頭部腫脹得要開裂。做夢了沒有,我沒有把握。但我聽見了亞男的聲音,紅豆的姐姐在我的夢中大聲地叫:「快,快,紅豆出事了。」
噩耗傳來已是接近春節的那個雪天。紛揚的雪花與設想中的死亡氣息完全吻合。紅豆家的老式小瓦屋頂斑斑駁駁地積下一些雪,民政廳的幾位領導在雪中從巷口的那端走向紅豆家的舊式瓦房。他們證實了紅豆犧牲的消息。紅豆的母親側過臉讓來人又說了一遍,隨後坍倒了下去。紅豆的父親莊重地用左手從領導手中接過一堆紅色與金色的東西,他的右手被美國人的炮彈留在了一九五二年的朝鮮。紅豆父親接過紅色與金色的東西時,覺得今天與一九五二年只有一隻斷臂一樣長,一伸手就能從這頭摸到那頭。民政廳的領導把紅豆的骨灰放在日立牌黑白電視機前,說:「烈士的遺體已經難以辨認了,不過,根據烈士戰友的分析,除了是烈士,不可能是別的人。」民政廳領導所說的烈士也就是紅豆。紅豆的名字現在就是烈士了。
紅豆的父親從酒店回家時發現那扇木欞門半開著。他伸進頭去看見紅豆把身子蜷在一床棉絮里。棉絮散發出一股閑散久擱的氣味,紅豆閉眼張嘴,嘴巴像面部的一口浮井。
這個黑夜糟糕透頂。除了黑色,幾乎一無所有。天空明明是空的,就是堆滿了該死的混賬的黑色。黑色真他奶奶的該死。天一亮丈母娘如我的預料走來了。「好你個小子,你膽子可真的不小。」丈母娘進門就這樣說。
你怎麼老是命呀命的?

——尼基·喬萬里《雨天的棉花糖》
睡覺?你睡什麼覺?大白天睡什麼覺?老鼠才在白天里睡覺。
你真是個乖孩子……
我料不到紅豆會這樣。紅豆他不該做這種事的。送他回家后我就悄悄走了。半路上不甘心,又回來勸他,他還是去圖書館上班的好。紅豆的屋子裡燈光很暗,類似於神經質的眼神,有一種極不尋常的癔態。我輕輕走過去,卻聽見了裡頭很吃力的聲音。紅豆身體弓在那兒,低著頭,褲子踩在地上,兩隻手在身前慌亂地忙弄。紅豆的嘴裏發出困難阻隔的呼吸,在期待中痛苦地戰慄。後來紅豆抬起頭,絕望地彎下腿。紅豆的身影躺在鏡子的深處,如已婚女人隨意丟棄的穢物。
那個黑夜紅豆鑽出了山洞。他被時間弄得快發瘋了。他下了一百次決心,就是死也要死在外頭,站一站,再倒下去。他走出山洞,扶著槍,耐心地在感覺里尋找腳與腿,困難地蠕動。血液開始倒流,他的腿漲得有鍋那麼粗,長滿針尖與麥芒。他喘著氣又跨出一步,就聽見「轟——」氣浪把他掀了下去。厚粗的棉鞋、棉帽、棉手套被迅速地扒光了,隨後什麼都沒有了。
我搬過舊藤椅,坐在他的對面。他不看我。我不看他。
那麼我的工作就是
「我不打。你真以為孩子是你的?孩子不是我的,也不是你的,孩子是孩子自己的。他會長到你今天這種樣子,比你高,比你壯,比你帥氣,比你聰明!」
紅豆躺在坑道里反覆回憶起父親。這個頑固的念頭像父親一樣剛愎。整個童年與少年,有關戰爭的內涵是父親帶了酒意的自豪與懷念。戰爭是父親的初戀。戰爭在父親的眼裡嫵媚動人。他們的生命是怎樣演繹戰爭的,在紅豆看來是個謎。紅豆是從聲光組合里了解戰爭的,他在電影里對號入座地尋找過父親。找來找去父親始終在家裡講述「在朝鮮」。父親喜歡打仗,電影上父親那一輩永遠拿生命不當事,在死亡與恐懼面前神采飛揚興高采烈。他們沒有眼淚,沒有膽怯,沒有感傷,也沒有後退。只要能勝利,能凱旋,能完成那一份光榮與夢想。死可以含笑九泉,而貪生則活得和豬一樣臟。人……是個什麼,人怎麼這一刻是這樣,那一刻又是那樣。
「我不是說了,就是這樣。」
下班的路上碰上了亞男。她顯然在等我。亞男的樣子很疲憊,失神的大眼四周有一圈淡黑色。亞男沖我無力地一笑,算是招呼。我停下車,和亞男一起站在路邊。亞男不停地向四處張望,好像怕遇上什麼熟人。我點了支煙,說,說吧,亞男。亞男的嘴唇張了幾下,眼圈卻紅了。我說,紅豆出事了?亞男搖搖頭。好半天才說,沒有。亞男的雙眼斜視著大街的拐角不停地眨巴。亞男說,你救救紅豆吧,他快要餓死了。亞男說完這話就把臉捂進了巴掌,她儘力克制的樣子使她看上去憔悴不堪。那些淚珠很快從她的指縫隙里岔了出來。到底怎麼了?我說。亞男的臉側到牆那邊去,說,這麼多天,他一天就吃一個饅頭,他說他不配吃家裡的飯,一天就一個饅頭,走路都打晃了。亞男從上衣口袋裡掏出幾張鈔票,慌亂地塞在我手裡,說,求你了,我求你了。亞男離去的背影使大街充滿秋意。九-九-藏-書
夜裡一批客人走進了紅豆他們的石洞。不是敵人,是蛇。
「你說的是些什麼話?你怎麼能說這樣的話?我為什麼要懷,你懷疑這孩子不是你的是不是?」
「還能怎樣,就是這樣。」
媽,紅豆抬起頭說,屋檐上掛了一排奶|子,我要喝奶。
活著多好,紅豆這樣說。紅豆說話時歪著嘴巴,他的手向胃部摁得更深了。「人是什麼?人就是身體。身體多好。」
紅豆就停住了,眼睛散了光,說,媽我不拉了,媽你給我把琴拿下來,紅豆的母親用了很大的氣力才把馬尾弓從紅豆的手上掰開,紅豆的手卻伸不直,依舊保持了那種指形做有節奏的顫動。
為什麼要關我在這兒,這兒全是瘋子他們全瘋了。我要回家去。你帶我回去。
會怎麼樣?
你殺誰?
紅豆的待業時代整天在家裡抄寫樂譜。他靠自學領悟了七個阿拉伯數字標示的高低、長短和調式。這個時候的紅豆依然人見人愛,被他的母親視為明珠。左鄰右舍的大媽和阿姨們評價男孩依然取樣于紅豆的尺度。「你瞧他臟不拉嘰的,比不上人家紅豆的一半。」大家都這麼說。
紅豆的身體開始了一場慘痛的戰爭,最痛苦最殘酷的幸福與愉悅刺進了他的每一個角落與指尖。
紅豆已經完全不對勁了。許多毛孔在我身上冰冷地豎立著。我想我已經瘋了。我拿起了一隻凳子,砸向了茶色鏡子牆。咣當一聲,世界就變得可怕地安靜下去,黯淡下去。世界就只剩下了半個,許多人站起來,看我們。紅豆的臉因玻璃的飛濺而流血不止。
小南京的眼睛就怔在那裡,目光里全是蛇的爬行曲線。
曹美琴又點上「摩爾」,給了紅豆一根。紅豆拿在手上只是把玩。人呢,就這樣,曹美琴望著大街自語說,飛了一大圈又全回來了,你看看你們幾個。我不一樣,紅豆低聲說,我和他們幾個不一樣。什麼一樣不一樣,你瞧瞧你,把口袋放到打樁機里,也壓不出二兩油來,還差一點把性命賠了。你真是,要是呆在家裡,紅豆你少說也能賺二十萬。紅豆愣愣地說,你才說叫我不要只盯著錢的。曹美琴搖搖頭,笑起來,一臉憐愛的樣子。獃子,紅豆,你真的是個獃子。
再和我說說話,好不好?
「我不是說這個,」我掀掉了緞面被子,「我問你為什麼要懷孕。」
從廚房出來紅豆呆愣愣地站在天井中央,右手提刀,左手上卻全是血。這傢伙當了幾年兵雞都殺不好。我回頭看了一眼,雞卻好好的,圓圓的眼睛一愣一愣地對我眨巴,而紅豆的手掌卻鮮血如注。「怎麼了,紅豆?」
我要睡覺。
你一個人。
高中一畢業我們這一窩鳥就散了。我們讀大學,這是天經地義的;紅豆考不上,這也是順理成章的。在高考最緊張的日子里紅豆都沒能放得下那把二胡。高考對他只是個樣子,他的父親盼望著紅豆能夠進入軍事學院,成為能和麥克阿瑟平起平坐的五星將軍。初中時代紅豆就萌發了走進音樂學院的美夢,父親指著那把二胡說,做你的夢,這東西能拉一輩子?能當飯吃?紅豆有沒有打消他最初的念頭我不得而知,總之紅豆沒能拉成二胡,也沒能進入大學。
弦清終於又回來了。我陪她的父親喝了一瓶竹葉青,弦清就披著我剛買的山羊皮夾克回來了。她的腹部把羊皮上衣弄成了一隻米花機,她自己看著也覺得不好意思。人的身體要出了問題衣服越新越美越難看。弦清回過頭來說脫了吧,等生了再穿。我說穿著,挺好的,不是挺漂亮的嗎!
這是命令對不對?我一定得去對不對?
他換了一根煙。他換煙的手指細長而又蒼白,墨藍色的血管感傷地蜿蜒在皮膚下面,有一種儒雅浪漫的調子,與他所敘述的戰爭極不協調。
而你終於看見了你的遺像。我不知道你拿起那張帶有黑框的自己時內心是怎樣一種涌動。只是在很久之後你對我說,那張相片不像你。後來那張相片在你父親醉酒之後破碎了,你的父親撕扯著你,帶著極濃的酒氣吼叫,你不是烈士。你活著幹什麼!他舉著惟一的拳頭說,你不是我的種,我沒你這個兒!
紅豆的胃就是在這樣飄香的日子里發病的。他坐在牆角里捂著胃部用生動的目光望著我。這些疼痛的日子是不是他一生中最幸福的時光無人知曉,我所能知道的只是他愛著曹美琴,這個相當關鍵。大部分男人在二十歲之後都能學會把他一切放在心底,紅豆這一點相當糟糕。他的黑白分明的眼睛是他靈魂的閉路電視,一和你對視就向你做現場直播,他轉播時那些黑白就成了彩色的了,就把這個世界弄得紅裝素裹了。
我想做一隻老鼠,紅豆說,是別人把我生成一個人了。
「那是紅豆,」紅豆說,「你看見沒有,那是紅豆。」
嘖,你呀你,還瞞我。我老頭子在民政局,親口對我說,他給抓了。
少年紅豆女孩子一樣如花似玉。所有老師都喜歡這個愛臉紅、愛忸怩的假丫頭片子。紅豆曾為此苦悶。紅豆的苦悶絕對不是男孩的驕傲受到了傷害的那種。恰恰相反,紅豆非常喜歡或者說非常希望做一個乾淨的女孩,安安穩穩嬌嬌羞羞地長成姑娘。他拒絕了他的父親為他特製的木質手槍、彈弓,以及一切具有原始意味的進攻性武器。姐姐亞男留著兩隻羊角辮為他成功地扮演了哥哥,而紅豆則臉蛋紅紅地、嘴唇紅紅地做起了妹妹。但紅豆清醒地知道自己不是妹妹,他長著女孩子萬萬長不得的東西。那時我們剛剛踩進青春期,身體的地形越長越複雜。有機會總要比試襠部初生的雜草,這算得上青春期的男子性心理的第一次稱雄。紅豆當時的模樣猶如昨日。紅豆雙手捂緊褲帶滿臉通紅,望著我不停地說,不,我不。我說算了,大龍,算了吧。大龍這傢伙硬是把紅豆給扒了。扒開之後我們狂笑不已,紅豆的關鍵部位如古老的玉門關一樣春風不度。大龍指著紅豆的不毛之地說:「上甘嶺!」紅豆傷心地哭了。
這是怎麼了,紅豆說,我這是怎麼了,我怎麼像觸了電了。

十三

哪兒?
「你已經贏了紅豆,你活著。」我說。
打仗就是我殺掉你,要不就是你殺掉我。
我請來了「上甘嶺」時的幾位朋友,為紅豆接風。朋友這東西就這樣,鬧了一大圈,到後來又回到了兒時的一圈中來了。弦清把天井掃得很乾凈,灑了水。說是吃晚飯,下午兩點多鍾人就齊全了。我買了很多菜,我自己也弄不清為什麼要買那麼多,就好像賭了天大的怨氣,就好像明天不活了。花錢時我有一種說不出的仇恨與痛快。今晚得把紅豆灌醉。我進了機關從來沒醉過。不敢醉。今晚誰要不醉我讓他鑽褲襠。
你不要出洞,你就很安全。千萬別出來。
失血過多的紅豆終於被看出了血色,在沒有人照看的時刻他又有氣力能夠完成自己的夢了。紅豆下了床能夠走動后就忙著自殺。他偷了一把水果刀。夜裡三點鐘他走在寧靜的白色過道,過道很長,有一種走向陰間的猙獰透視。世界瀰漫著以酒精為主體的混雜氣味。他走向廁所。紅豆決定在廁所里捉住紅豆,然後把紅豆殺死在大便池裡。然後把刀還給病友。然後回家。然後對母親說,我回來了。然後對他說,我和你一樣回家了。然後放下包到曹美琴那裡去說,美琴和我上床。
紅豆的手與胳膊變得冰涼,與夏季的炎熱極不相稱。我弄不懂他身體的溫度哪裡去了。我抓住他的胳膊,我看見死亡一直在他的手邊遊絲一樣轉動。死亡在他的眼睛里蒙上一層半透明的膜。鐵青色爬上了紅豆的腮部,半透明的眼在不確切地看,無力的手指在不確切地抓。不知道紅豆的目的是什麼,不知道他要做什麼。紅豆的父親在一個午後說:「他的膽已經嚇破了。他是起不來了。他的膽肯定是破了。」後來下起了雨,雨猛得生煙,雨腳如貓的爪子一樣四處蹦跳。那些雨把整個紅豆家的老式瓦房弄得一個勁地青灰。紅豆身上那些類似鐵釘和棺材的氣味就是在雨住之後和泥土的氣味一同彌散出發的。許多多餘的皮在紅豆的骨頭上打滾。
紅豆……曹美琴閉著眼睛,頭部在蓬勃的長發中間來迴轉動。紅豆你瘋了……紅豆你真的瘋了……
圖書館通往食堂的梧桐樹陰下我得到了紅豆當兵的消息,這條筆直的大道使圖書館與食堂產生了妙不可言的透視效果。班裡的收發員拿著紅豆的信件對我神秘地䀹眼。這個身高不足一米六的小子極其熱衷旁人的隱私,為了收集第一手資料,他拼死拼活從一個與黑人兄弟談戀愛的女生手裡爭取到了信箱鑰匙。收發員走到我的面前,說,請客。我接過信,認出了紅豆聽話安分的女性筆跡。後來全班都知道了,我交了一個女朋友,名字起得情意纏綿。紅豆用還沒有漲價的八分錢郵件告訴我,他當兵去了。聽上去詩情畫意。
你不懂……殺了他我就是我了。我就可以到屋檐上去,老鼠和蛇,還有乳|房二胡。你懂不懂?
「我想見你」,這是紅豆在沉默之後對我說的,我從來沒有聽過男人說這樣的話。
死是責任。打仗就是讓軍人承擔這樣的責任。
這個,這個是什麼?
紅豆把目光移向了我。紅豆的面部向我轉移時我的心中緩緩開始緊張。我知道他要告訴我什麼。我不想知道。我不願意看到紅豆的眼光不像紅豆他自己。我低著頭,看他的襪子,他的腳趾在襪子里不安地蠕動。我是給放回來的,他這樣說。
睜開眼我就看見了亞男。她失態地把我從被子里拖了起來。她的身上有一股極濃的血腥味。她的衣袖和前襟濺滿了紫紅色的血污。
紅豆盯著我。紅豆的目光幾秒鐘內徹底改變了形式與內容。紅豆的眼睛發出了類似於崩潰的死光,滾出了許多不規則幾何體,如兩支引而待發的卡賓槍口,發出藍幽幽的色澤。
很晚我才回到家裡。弦清彷彿有什麼預感,她站在卧室門口,望著我不語。我站在堂屋門下面,和她對視了好大一會兒,我說,出事了。
如果我不能做
這麼說著話我們聽見了廂房裡傳出了很古怪的聲音。那把二胡丟在了地磚上,琴弓和琴身構成了天象式的構圖。紅豆站在那裡,兩隻手垂得老老實實。蛇。紅豆站在一邊,指著地上的二胡說,蛇。我走上去剛想撿起二胡,紅豆就把我止住了。紅豆對著二胡上的蛇皮說,是蛇,二胡聲不是我拉出來的,是蛇在哭,你聽,是蛇在哭。
紅豆說,你們玩,我玩不好。大家讓了一回,後來他們幾個玩起了八十分。利用這個美好的時刻我和紅豆坐在一角談起了過去的一些時光。人生中美好的時光總是由懷舊開始。紅豆夾著煙,夾煙的樣子很笨拙,煙在手上彷彿是長錯了位置的手指頭。紅豆的記憶力好得驚人,許多過去的時光能被他十分細膩地抓回來,紅豆的存在使你堅信生活這東西從來就不會「過去」。紅豆的歸來讓我覺得生活一下子美好如初,如青春期的新鮮感覺桃紅柳綠地漫山遍野。好極了。真他媽想哭。
坑道里燠熱得讓人暈厥。每一次呼吸都是一次希望又是一次絕望。你的肺葉永遠都打不開來,如初戀中固執的女子老是不停地對你說不。他們不打仗,整日整日地聽見自己說不,我不。戰爭並不意味著打仗。打仗只是戰爭的一個部分。所有的忍耐、接受、焦慮、恐怖,都成為打仗的附屬物,吸附在戰爭的隱體下面。
「我不殺。」紅豆這樣說。菜刀響亮地墜地,在水泥地上砸出一道白色印跡。
這是哪兒對哪兒。
我從沒有做過這種事,紅豆幸福地低著頭說,我第一次做這種事。
我把三隻紅雞蛋放在紅豆家的茶几上,紅豆媽看了一眼紅蛋又看了一眼紅豆,這個交替的目光是明了易懂的。紅豆媽笑笑說恭喜了。我也就對她笑笑,想說什麼,也想不大起來。紅豆媽走到我的面前,低聲說,紅豆他又不吃飯了,他總說飯裡頭有葯。紅豆看上去挺胖嘛,我說。天曉得,他媽說,不吃又不睡,他哪裡來的一身肉。他為什麼不睡?我哪裡知道,紅豆媽茫然說,我想是怕噩夢,他睡著了老是喊,蛇——哪裡來的蛇,真是造孽。他不吃也不睡,他就曉得拉琴。
紅豆拉完了曲子就開始愣神。許多風瘦瘦長長地在天井牆上舞蹈。屋檐口一排整齊的乳形滴漏倒掛在那裡,悠久而又抑鬱。紅豆望著乳形滴漏想起了曹美琴的乳|房,心中泛起極濃的不知所措。那種渴望而又焦躁無味的心緒如西部民歌中的半個月亮,爬上來,在藍藍的背景上空曠無比地爬上來,暈暈黃黃地爬上來,就半個,殘缺不全地爬上來了。
「我不是人,」紅豆輕聲對自己說,「要麼他就不是。」紅豆很突兀地高聲說。「我不是人,要麼他就不是。」二排長回過頭,問:「你在說誰呢?」紅豆安穩下來,一連一個星期再也沒開口。
紅豆好久不來了。弦清幾次問我,紅豆近來怎麼樣了,我說挺好。說這樣的話我並沒有太多的把握。上午我騎車出去辦事,曾拐到嬌嬌時裝店,兩個小丫頭在裡頭張羅。我說,老闆呢?小丫頭說不在。那麼紅豆呢?小丫頭還是說不在。我說他們哪裡去了,兩個丫頭相望了一回,說,我們哪裡知道。小女孩們的相對一望有時具有極隱晦的性質。
遠處也響起了槍聲。是一排槍聲。許多彈頭在洞口的岩石上擊起火光,反彈出去拖著悠揚的金屬尾音。然後一個身軀便倒下了,紅豆在昏暗的光線中看見身軀底下蜿蜒出黑色液體,越淌越粗越淌越長宛如一條遊動大蟒。
遺像是我去照相館放大的。走向照相館時我的內心一片寒冷。馬路西側和房屋的檐口堆滿積雪,馬桶們和老太太們蹲在太陽底下懷舊。我和你的父親翻遍了你的遺物,沒能找到任何身著戎裝的相片。我一直納悶,你怎麼就是沒有一張英姿颯爽的軍人肖像呢?軍服與手握鋼槍無疑能展示出死亡者的悲壯,但我們就是找不到。最後你的父親失望地翻到了那張穿夾克衫的黑白相片。你的臉上掛滿稚氣,對著四十五度的左上方害羞而又英俊地憧憬未來。你媽端詳了你好大一會兒,說,天太冷,這件夾克太薄了。在照相館的櫃檯前,我後來接過了帶有上光機熱溫的遺像。你的憧憬被無比肅殺嚴厲的黑框關緊了。我的心一點一點地沉下去,手上的相片也一點一點變得冰涼,你的生命被無情的黑框摳走了。你的生命成了一張黑白相間的二維平面。
寒夜在燈光的外面。月光乾乾涼涼的,又亮又清又冷,又冷又清又亮。有月光的夜裡窗戶上的玻璃都乾淨透明。內外都亮了就透明了。內暗外亮也不壞,可以成為一個視點,觀察、看。最糟的是內亮而外黑,這樣的玻璃就成了鏡子,就成了審視自己的判席,就成了絞架。
誰他媽的這麼說。誰他媽的說胡話。
「我回去。我到我娘那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