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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輯 北遊記 大覺寺

第四輯 北遊記

大覺寺

時間一下子跳過了五十年,我已屆古稀之年,可以說是一個地地道道的老人了,可是我偏一點兒老的感覺都沒有,有時候還會忽發少狂。此時,大覺寺已經名傳遐邇,那一棵有三百年樹齡的「玉蘭之王」就生長在大覺寺中,每年春天花發時總會吸引眾多的遊人前去觀賞。八十年代初的一個春天,聽說玉蘭之王正在繁花怒放,我於是同大泓和二泓騎自行車,長驅三四十公里,到大覺寺去隨喜。走在半路上,想停車休息一會兒,我的雙腿已經麻木,幾乎下不了車。幸虧了有兩個孩子的扶掖,才勉強再登上了車,鼓起餘勇,一鼓作氣,終於到達了大覺寺。
而我心中則增添了一個亮點兒。
時間又一下子跳了將近二十年。我已經到瞭望九之年,垂垂老矣。兩年前,我忽然接到一份請柬,要我到大覺寺去為明慧茶院開院典禮剪綵。這使我有點驚愕:大覺寺怎麼會同什麼明慧茶院聯繫到一起呢?我準時去了,這是我第三次進大覺寺。此時此地,如果在江南正是「雜花生樹,群鶯亂飛」的季節,現在這裏卻只有雜花,而無群鶯。寺內外已加修繕,特別是從南玉蘭院一直到後面上面水泉樓一路幾層院落,修飾得美輪美奐,金碧輝煌,雕樑畫棟,熠熠閃光。簡直是換了人間,大非昔比了。可惜丁香、玉蘭已經開過花,只有那一架古藤蘿仍然是繁花滿枝,引得蜜蜂團團飛舞。
至於我自己為什麼這樣嚮往大覺寺呢?這要同我目前的生活情況談起。近幾年來,不知道是從哪裡來的一片虛名,套在了我的頭上,成了一圈光環,給我招惹來了剪不斷理還亂的麻煩。這個會長,那個主編,這個顧問,那個理事,紛至沓來,究竟有多少這樣的紙冠,我自己實在無法弄清,恐怕只有上帝知道了。我成了採訪的對象,這個電台,那個電視台,這家報紙,那家雜誌,又是採訪錄像,又是電話採訪。一遇到什麼慶典或什麼紀念,我就成了藥方中的甘草,萬不能缺。還有無窮無盡的會議,個個都自稱意義重大,非參加不行。每天下午,我就成了專家門診的專家,客廳里招待一撥客人,另外一撥或多撥候診者只好在別的屋裡等候。採訪者照相成了應有之義。做道具照相,我已習慣;但是,照相者幾乎每次必高呼:「笑一笑!」試問我一肚亂絮般的思緒,我能笑得起來嗎?即使勉強一笑,臉上成什麼read•99csw•com模樣,我自己是連想都不敢想的。校系兩級領導,關心我的健康,在我門上貼上了謝絕會客的通知。然而知書識字的來訪者卻熟視無睹,依然想方設法闖進門來。聽說北京某大學某一位名人,大概遇到了同我一樣的遭遇,自己在門上大書:某某死了!但是,死了也不行,他們仍然闖進門來,要向遺體告別。
可是,大覺寺這個古剎,我卻是沒有聽說過的。它對我完全是陌生的。原因大概是,這一座千年古剎在當時已經凋零頹敗,再沒有參觀旅遊的價值,被人們棄若敝屣了。
從此北京西山增添了一個景點兒。
將近七十年前,當我在清華園讀書的時候,北京的古寺名剎,我都是知道的,什麼潭柘寺、戒台寺、碧雲寺、卧佛寺等等,我都清楚,當時既無公共汽車,連自行車都極少見。我曾同一些夥伴「細雨騎驢登香山」。雨中山清水秀,除了密林深處間或有小鳥的啁啾聲外,幾乎是萬籟俱寂。我絕非像陸放翁那樣的詩人,但是,此時此地心中卻溢滿了詩意。「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實不足為外人道也。
第二天,我照例四點起床,走出明德軒。此時晨曦未露,夜氣猶存,微風不起,松濤無聲。太平花似乎還沒有睡醒,玉蘭之王的綠葉也在凝定不動。古寺中一片寂靜。只有屋脊上狂竄亂跳的小松鼠,跑來跑去,絡繹不絕,令人感到宇宙還在活著,並未寂滅。我一個人獨立中庭,享受了生平第一個恬謐甜蜜的早晨,讓我永世難忘。
人們,其中包括一些學者們常說:第一個印象是最準確、最清晰,因而也就是最符合實際情況、最可靠的印象。我對大覺寺的第一個印象怎樣呢?山門雖不新,但也沒有給人以寥落頹敗之感,想必是在過去五十年中修繕過一次,所以才有現在這個情況。這一天來的人多如過江之鯽,到處人聲喧闐,古寺的沉寂完全被打破。好不容易擠進了寺門,只見殿閣莊嚴,花木葳蕤。丁香、藤蘿已經開過,只剩下綠葉肥大。最引人注目的是那幾棵千年古松柏,樹身如蒼龍盤曲,尖頂直刺入蔚藍的晴空,使人看了,精神立刻為之一振。我們先看了北玉蘭院的幾棵玉蘭,花開得正茂密。最後轉到南玉蘭院,看那一棵玉蘭之王。軀幹極粗,但是主幹已鋸掉,只剩下旁枝,至少已有上百年的歷史;但是比起三百余https://read.99csw.com年的主幹,仍然如小巫見大巫。此時玉蘭花正在怒放,花開得茂密壓枝。與之相對的是一棵樹齡比較小一點兒的紫玉蘭。兩棵樹一白一紫,相映成趣。大地的無限活力彷彿都隨著花朵噴湧出來。無論誰看了,都會感到生命力的無窮無盡;都會感到人間的可愛,人間凈土就在眼前;都會油然產生凌雲的壯志。我們也都興緻淋漓,又走上後山,看了水泉。然後出寺野餐,又騎上自行車,回到了燕園,留下了終生難忘的記憶。
然而,物換斗移,時異世遷,我從一個「不可接觸者」一變而為「極可接觸者」,宛如從十八層地獄一下子躍上三十三天。最初有一陣喜悅,自是人之常情。然而,時隔不久,這喜悅就逐漸淡漠下來,代之而起的是無名的苦惱。「千秋萬歲名,寂寞身後事」,我不想爭名。我的收入足以維持我那水平不高的生活,我不想奪秋。我現在要求最迫切的是還我清靜,「不可接觸者」是最容易得到清靜的。然而如今誰有這個本領能發動億萬群眾,共同上演一出空前殘暴的悲劇呢?他年于無意中得之的「不可接觸者」的地位,如今卻是可望而不可及了。
滿院開滿太平花
過了不過個把月,我又一次來到了大覺寺,這次同來的有侯仁之、湯一介、樂黛雲、李玉潔等人,我們第一次在這裏過夜。侯仁之和我兩個老頭兒,被歐陽旭安排在明德軒所謂「總統套房」中。既曰「總統」,必然華貴。我是個上不得台盤的人,平生不想追求華貴。我曾在印度總統府里住過。在一間像籃球場那樣大的房間里,一個卧榻端端正正擺在正中央。我躺在上面,四顧茫然,宛如孤舟大洋,海天渺茫,我一夜沒有睡著。今天又要住總統套房,心裏真有點兒嘀咕。此時玉蘭已經綠葉滿枝,不見花影,而對面的一棵太平花則正在瘋狂怒放,照得滿院生輝。晚飯後,我們幾個人圍坐在太平花下,上天下地,閑聊一番。寂靜的古寺更加寂靜,彷彿宇宙間只有我們幾個人遺世而獨立,身心愉快,畢生所無。走進總統套房,居然一夜酣睡,真如羲皇上人矣。
我是有福的,我找到了大覺寺明慧茶院,而且幫助我的朋友們認識這一塊人間凈土,世外桃源,我的朋友們也都有福了。我心中的那一個亮點兒將會愈來愈亮,愈亮。
「十https://read•99csw•com年浩劫」期間,我忽發牛勁兒,以卵擊石,要同北大那位「老佛爺」決鬥,結果全軍覆沒,被抄家,被批鬥,被關進牛棚,好不容易撿回來了一條小命,卻成了「不可接觸者」。幾年之內,我沒接到一封來信,沒有一個客人。走在校內,沒有哪個人敢同我說上一句話。我自己知趣,凡上路,必茫然向前看,決不左顧右盼,也決不敢踩別人的影子,以免把災殃傳給別人。你說,這樣心裏能痛快嗎?當然不能。有時候我一個人困居斗室,感前途之無望,悲未來之渺茫,只覺得凄涼,孤獨,寂寞,無助,此中滋味,非同病者實難相憐也。
我現在希望得到的是一片人間凈土,一個世外桃源。萬沒想到,我又于無意中得到了凈土和桃源,這就是歐陽旭在大覺寺創辦的明慧茶院。我每次從燕園驅車往大覺寺來,胸中的煩躁都與車行的距離適成反比,距離愈拉長,我的煩躁愈減少,等到一進大覺寺的山門,我的煩躁情緒一掃而光,四大皆空了。在這裏,我看到了我的蒼松、翠柏、丁香、藤蘿、梨花、紫荊,特別是我的玉蘭和太平花,它們都好像是對我合十致敬。還有屋脊上躥跳的小松鼠,也好像對我微笑。我想到我前不久寫的那一副對聯:
我為什麼對大覺寺情有獨鍾呢?這問題提得很自然,但又顯得頗為突兀。我似乎能答覆,又似乎還不能。
大概從人類有了較大的城市之日起,城市就與大自然形成了對立面,形成了鮮明的對照。連一千多年前的陶淵明都曾高唱「久在樊籠里,復得反自然」,歡悅之情,躍然紙上。清代末年,德國漢學家福蘭閣任德國駐清朝的外交官,經常「上山」。我從他兒子傅吾康嘴裏經常聽到「上山」這個詞兒。上哪個山呢?我從來沒有問過,反正他每次來北京,總有一半時間「上山」。最近我才知道,他們父子倆上的山就是大覺寺,德國人畢竟是熱愛自然的民族。到了今天,城市越來越大,越來越熱鬧,紅塵萬丈,喧囂無度,雖然不能每個人都有像我那樣的煩躁,但煩躁總會有的,只不過程度高低不同而已。大家都會渴望擁抱大自然,都在不同程度上想找一個人間凈土,世外桃源。可每個人並不能都找得到,這不能不說是一件憾事。
談到飲茶,必須有兩個絕不可缺少的條件:一個是茶,一個是水。北方不產茶,至少是北京不能產茶,這read.99csw.com是天意,誰也無力回天。至於水,北京是有的。但是山中有水,在北方實如鳳毛麟角。有水斯有寺,有寺斯有名,這是北京的獨特規律。山泉與普通河水迥乎不同,它來自高山深處,毫無污染,而且還含有許多對人體有益的微量元素,入口甘甜,如飲醍醐。再加上名茶一泡,天造地設,相得益彰。大覺寺就以泉水著稱,一千余年前的遼代之所以在這裏建寺,主要就是這裡有甘泉。不管天多麼旱,泉水總是從寺后最高處潺潺流出,永不衰竭。這是一個極為難得的條件。甘泉再佐以佳茗,則二美俱矣。這個好像擺在眼前現成的想法,為什麼別人就從未想到過,只有等到二十世紀末來了一個年輕小夥子歐陽旭才想到了而且立即付諸實施建立了明慧茶院呢?這裏面難道還有什麼十分深奧難測的奧義嗎?
屋脊狂躥小松鼠
從此以後,我心中的那個亮點兒更加明亮了。我常常想到大覺寺,只要有機會,我就到大覺寺來。能夠談得來的一些朋友,我也想方設法請他們到大覺寺來品茗,最好是能住上一夜,領略一下這一座古寺的靜夜幽趣。連從台灣不遠千里而來的台灣大學圖書館館長林光美女士,儘管是戎馬倥傯,南北奔波,我也請她到大覺寺來住了一夜。她是品茗專家,是內行,她對大覺寺泉水和名茶的讚揚,其意義應該說是與眾不同的,現在她已經回到了台北,我相信,她帶回去的一定是對大覺寺美好的回憶。
可是我心中有一個謎,至今仍處在解決與未解決之間。在寶剎大覺寺中可以興辦的事業是很多很多的,為什麼歐陽旭獨獨鍾情于茶呢?中國是茶的原產地,茶文化是中華文化不可分割的一個組成部分,中國飲茶的歷史至少已有一兩千年,而且茶文化傳遍了世界,在日本獨為繁榮,形成了聞名世界的日本茶道,也是日本文化不可分割的一部分。在歐洲,最著名的飲茶國家,喝的是紅茶,在北非和中東,阿拉伯國家也喜歡飲茶,喝的是龍井,是綠茶。根據最近的世界飲料新動向,茶葉大有取代咖啡和可可之勢,行將見中國的茶文化傳遍世界,為人類造福,為中華添彩,發揚光大之日,就在眼前了。
不管怎樣,明慧茶院建立起來了。開幕的那一天,雖然沒有能看到玉蘭開花,但是,到的名人頗為不少,學術界和藝術界的一些著名人物,如歐陽中石、范曾等九-九-藏-書等,都光臨了。大家在憩雲軒觀賞禪茶表演。幾個被派到南方專門學習禪茶表演的年輕的女孩子,在掛在門上的綉有一個大大的「禪」字的帷幕前,在一張精心布置的桌子上,認真表演茶藝,伴奏的是佛樂,莊嚴肅穆,樂聲低沉而清越。唐明皇當年聽到了仙樂,「驪宮高處入青雲,仙樂輕飄處處聞」。此時我們聽到的是佛樂,樂聲回蕩在憩雲軒前蒼松翠柏之間,回蕩到下面玉蘭之王所住的明德軒小院中,回蕩到上面山泉流出處的樓閣間,佛樂瀰漫了整個大覺寺,彷彿這裏就是人間凈土,地上桃源。我因為坐在第一張桌子旁,得天獨厚,得以喝到第一杯禪茶,味道確同平常的不同,其餘的嘉賓也都聽了佛樂,喝了名茶,大家頗有點兒流連忘返之意。
我有時候無緣無故地就想到大覺寺,神馳那裡的蒼松翠柏、玉蘭、藤蘿。第二年,正當玉蘭花開花的時候,我急不可待地第四次到了大覺寺。那時許多棵玉蘭都在奮勇怒放。那一棵玉蘭之王開得更是邪乎,滿樹繁花,累累垂垂,把樹榦樹枝完全蓋滿,只見白花,不見青枝,全樹幾千朵花彷彿開成了一朵碩大無朋的白色大花,照亮了明德軒小院,照亮了整個大覺寺,照亮了宇宙。逼得旁邊那一棵有名的鼠李寄柏乾癟無光。連同玉蘭之王對生的那一棵紫玉蘭也失去了光彩。我失去了描繪的能力,思想和語言都一樣,嘴裏只能連聲讚歎:奈何!奈何!
不禁心曠神怡,雖古代桃花源中人,也不得不羡慕我了。
明慧茶院是怎麼一回事呢?原來是北大中文系畢業生歐陽旭先生棄學從商,用現在的話來說就是「下了海」。歐陽旭先生經營有方,過了沒有多久,經營就有可觀的規模。但他畢竟是文化人,發財不忘文化。在眾多經營之餘,在海淀創辦了國林風書店,其規模之大,可與風入松書店並駕齊驅。其藏書之精,又與萬聖、風入松鼎足而三,為首都文化中心海淀增一異彩。據歐陽旭親口告訴我,幾年前,他同幾個夥伴秋遊,到了傍晚,在西山亂山叢中迷了路。「黃昏到寺蝙蝠飛」,他們碰巧走進了一座古寺,回不了城,就借住在那裡。這就是大覺寺。夜裡,他同管理寺廟的人剪燭夜話,偶然心血來潮,想在這座幽靜僻遠的古剎中創辦點兒什麼。三談兩談,竟然談妥,於是就出現了明慧茶院。難道這不就是佛家所說的因緣,俗語所說的機遇,哲學家所說的偶然性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