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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輯 亞洲之行 尼泊爾隨筆‍

第六輯 亞洲之行

尼泊爾隨筆‍

1986年11月25日凌晨于加德滿都蘇爾提賓館

烏鴉和鴿子

別加德滿都

抵達加德滿都的第二天凌晨,我一起床,推開窗子:外面是大霧彌天。昨天下午我們從加德滿都的大街上看到城北面崇山峻岭,層巒疊嶂,個個都戴著一頂頂的白帽子,這些都是萬古雪峰,在陽光下閃出了耀眼的銀光。這是我生平第一次看到這種景象,我簡直像小孩子一般地喜悅。現在大霧遮蔽了一切,連那些萬古雪峰也隱沒不見,一點影子也不給留下。旅館後面的那幾棵參天古樹,在平常時候,高枝直刺入晴空,現在只留下淡淡的黑影,襯著白色的大霧,宛如一張中國古代的畫。昨天抵達旅館下車時,我看到一個尼泊爾婦女背著一筐紅磚,倒在一大堆磚上。現在我看到一個男子,手裡拿著一堆紅紅的東西。我以為他拿的也是紅磚,但是當他走得近了一點時,我才發現那一堆紅紅的東西簌簌抖動,原來是一束束紅色的鮮花。我不禁自己笑了起來。
一轉瞬間,下面的景象完全變了。雅魯藏布江像一條深綠色的帶子蜿蜒于萬山叢中。中國古代謝朓的詩說「澄江凈如練」。我們現在看到的卻不是一條白練,而是一條綠玉帶。
此時一秒值千金,我無暇來參加兩個學派的研討,我費上最大的力量,把眼睛瞪大到最大可能的限度,下望萬峰千嶺。有時候我覺得這一座山峰像是珠峰,但是一轉瞬間,另一座雪峰突兀崢嶸,同我想象中的珠峰相似。我似乎看到了峰頂插著的五星紅旗在迎風招展,給皚皚的白雪塗上了胭脂似的鮮紅。我顧而樂之,陶醉在自己的想象中。
在這裏,在加德滿都,沒有那樣光明,沒有那樣多彩,沒有那樣讓人吃驚,沒有那樣引人入勝;可我從內心深處覺得親切、淳樸、可愛、有趣,彷彿更接近自己的心靈。街旁的神龕里供著一些神像,但是沒像在印度那樣上面灑滿了象徵鮮血的紅水。參天大樹挺立在那裡,告訴我們這個城市的古老。間或也能看到四時不謝的鮮花,紅的、黃的都有,從矮矮的圍牆後面探出頭來,告訴我們,此時在我國雖然已是冬天,此地卻仍然是春意盎然,這是一座四時皆春的春城。
鴿子在北京現在還是能夠見到的,都是人家養的,從來沒有聽說過野鴿子。記得我去年春天到印度新德里去參加《羅摩衍那》的作者蟻垤國際詩歌節,住在一所所謂五星旅館的第十九層樓上。有一天,我出去開會,忘記了關窗子。回來一開門,聽到鴿子咕嚕咕嚕的叫聲。原來有兩位長著翅膀的不速之客,乘我不在的時候,到我房間里來了。兩隻鴿子就躲在我的沙發下面親熱起來,談情說愛,卿卿我我,正搞得火熱。看到我進來,它倆坦然無動於衷,絲毫沒有想逃避的意思,也看不出一點內疚之意。倒是我對於這種「突然襲擊」感到有點局促不安了。原來印度人決不傷害任何動物,鴿子們大概從它們的鼻祖起就對人不懷戒心,它們習慣於同人們和平共處了。反觀我們自己的國家,情況有很大的不同。專就北京來說,鳥類的數目越來越少。每當我在燕園內綠樹成蔭的地方,或者在清香四溢的荷花池邊,看到年輕人手持獵槍、橫眉豎目,在尋覓枝頭小鳥的時候,我簡直內疚於心,說不出話來。難道在這些地方我們不應該向印度等國家學習嗎?
現在來到了特里普文大學,題目是事前準備好的,所以心情坦然,不那麼緊張。但是也有讓我吃驚或者失望的地方。我原以為,在這裏同在印度那幾個大學里一樣,全院動員,甚至全校動員,來聽我的報告。可是在這裏沒有那樣節日的氣氛,只是在一間大屋子裡擠坐著一二百人。在我靈魂深處,我確實覺得有點不滿足。但是,既來之,則安之,只好聽從主人的安排了。
晚上,我們從中國大使館回旅館的時候,天已經完全黑了。加德滿都的大街上,電燈不算太多,霓虹燈的數目更少一些。我在陰影中又隱隱約約地看到了大狗、小狗、黑狗、黃狗,在那裡到處嗅著。回到旅館,在沐浴後上床的時候,從遠處的黑暗中傳來了陣陣的犬吠聲。古人說,深夜犬吠若豹。我現在聽到的不是吠聲若豹,而是吠聲若犬。這事當然並不稀奇。可這並不稀奇的若犬的犬吠聲卻給我帶來了無盡的甜蜜的回憶。這甜蜜的犬吠聲一直把我送入我在加德滿都過的第一夜的夢中。
出加德滿都,汽車行駛約三十公里,來到了巴德岡故宮廣場。
赤、橙、黃、綠、青、藍、紫……
說老實話,我從來也沒有信過任何神靈。我對什麼神廟,什麼獸主,什麼linga,並不怎麼感興趣。引起我的興趣的是另外一些東西,廟中高閣的頂上落滿了鴿子。雖然已近黃昏,暮色從遠處的雪山頂端慢慢下降,夕陽殘照古廟頹垣,樹梢上都抹上了一點金黃。是鴿子休息的時候了。但是它們好像還沒有完全休息,從鴿群中不時發出咕咕的叫聲。比鴿子還更引起我的興趣的是猴子。房頂上,院牆上,附近居民的屋子上,聖河小橋的欄杆上,到處都是猴,又跳又躍,又喊又叫。有的老猴子背上背著小猴子,或者懷裡抱著小猴子,在屋頂與屋頂之間,來來往往,片刻不停。有的背上馱著一片夕陽,閃出耀眼的金光。當它們走上橋頭的時候,我也正走到那裡。我忽然心血來潮,伸手想摸一下一個小猴。沒想到老猴子決不退避,而是齜牙咧嘴,抬起爪子,準備向我進攻。這種突然襲擊,真正震懾住了我,我連忙退避三舍,躲到一旁去了。
神牛們有福了!
1986年11月26日
傍晚,我們來到了清涼宮。正當我全神貫注地欣賞綠玉似的草地和珊瑚似的小紅花的時候,忽然聽到天空里一陣哇哇的叫聲。啊!是烏鴉。一片黑影遮蔽了半個天空。想不到暮鴉歸巢的情景竟在這裏看到了。
在外國大學里做報告,我是頗有一點經驗的。別的國家不說,只在印度一國,我就曾在三所大學里做過報告:一次在德里大學,一次在尼赫魯大學,一次在海德拉巴邦的奧斯瑪尼亞大學。這三次都有點「突然襲擊」的味道,都是倉促上陣的。前兩個大學的情景我曾在一篇文章中描繪過,這裏不再重複了。在奧斯瑪尼亞大學做報告,是由我們代表團團長臨時指派的,我一點思想準備都沒有,客中又沒有圖書資料,只有硬著頭皮到大學去。到了以後,我大吃一驚,大學的副校長(在印度實際上就是校長)和幾位教授都親自出來招待我。他們把我讓到大禮堂里去,裏面黑壓壓地坐滿了教授和學生。副校長致歡迎詞,講了一些客套話以後,口氣一轉,說是要請我講一講中國教育和勞動問題。直到此時,我才知道我做報告的題目。我第二次大吃一驚:我腦海里空空如也,這樣大而重要的題目,張開嘴巴就講,能會不出婁子嗎?我在十分之一秒內連忙靈機一動,在講完了照例的客套話以後,接著說道:「講這樣一個大題目我不是很恰當的人選。我是研究中印文化交流史的,我給大家講一點中印文化關係吧!我相信大家會有興趣的,因為大家最關心中印人民的友誼。」沒想到這樣幾句話竟引起了全場熱烈的掌聲。我知道,我已經過了關,那一顆懸得老高的心一下子落了下來,我輕輕地舒了一口氣,開口講了起來。
別人看了雪山想些什麼,我說不出。我自己卻是浮想聯翩,神馳六合。自己製造幻影,自己相信,而且樂在其中,我真有流連忘返之意了。當我們走上歸途時,不管汽車走到什麼地方,向右面的茫茫天際看去,總會看到亮晶晶的雪山群峰直插昊天。這白色的群峰好像是追著我們的車子直跑,一直把我們送進加德滿都城。
在這座寥落的故宮裡,引起了我極大興趣的還有成群的鴿子。也不知道它們原來棲息在什麼地方,忽然傾巢而出,在巍峨崇高的樓台殿閣之間,盤旋飛翔,翅影彌天。因為今天這裏戒嚴,參觀群眾都被阻在宮門以外,寬敞的庭院里,除了我們這一伙人外,空無一人。鴿子的叫聲和翅影給這種寂靜帶來了生氣,帶來了詩意。我看了風中飄動的紅綢,聽了鴿子的叫聲,身處寥落古王宮之中,彷彿進入了某一種幻境,飄飄然遺世而獨立了。
我一走進大會的會場德什拉特體育場,簡直吃驚得目瞪口呆,說不出話來。眼前的景象太不尋常了。體育場三面的看台上擠滿了人,體育場中心也擠滿了人,我們就座的主席台兩旁也擠滿了人,目光所至,無不是人,總是人,人,人,是人的大山,是人的海洋,是人的密林,是人的叢莽。加德滿都只有四十五萬人,而今天會場上的人,據估計有四萬多,幾乎佔了全城人口的十分之一。真可以說是盛會空前了吧。
我眼前的形象過多,顏色過多,我的兩隻眼睛是無論如何也不夠用的。我恨不能像神廟裡供的千手千眼佛那樣,長出一千隻眼睛來。這樣就勉強可以看到一切,巨細不遺read.99csw.com。即使長出一千隻眼睛,我相信,每一隻眼睛也都能派上用場,決不會待業,絕不會投閑置散,會場中千奇百怪的景象是無論如何也看不完的。
1986年11月30日離別尼泊爾前,于蘇爾提旅館
我們總共在加德滿都待了六天。可是這六天已經是佛祖允許和尚在一棵樹下住宿時間的兩倍。我們的所見所聞是很有局限的。可是,經過了我上面說過的思想感情一百八十度的大轉變之後,我對於這一座不能算是太大的城市的感情與日俱增,與時俱增。臨別那一天的早晨,我很早就起來了。我打開窗子,面對著外面每天早晨都必然騰起的濃霧,濃霧把眼前的一切東西都轉變成了淡淡的影子。我又聽到從濃霧中的某一個地方傳來了犬吠聲和不知從哪一家屋頂上傳來了鴿子咕咕的叫聲。我此時確實看不到我最喜歡看的雪山——它完全被濃霧遮蔽住了。但是,我的眼睛似乎有了佛教所謂的天眼通的神力,我能看到每一座雪峰,我的心飛到了這些雪峰的頂上,任意馳騁。連象徵中尼友好的世界第一高峰珠穆朗瑪峰,我似乎都看到了。我的心情又是激動,又是眷戀,又感到溫暖,又覺得冷森,一時之間,我簡直有點不知所措了。
一些時候以前,當我第一次聽到模糊數學這個名詞的時候,我曾說過幾句怪話:數學比任何科學都更要求清晰,要求準確,怎麼還能有什麼模糊數學呢?後來我讀了一些介紹文章,逐漸了解了模糊數學的內容。我一反從前的想法,覺得模糊數學真是一個了不起的發現。在人類社會中,在日常生活中,在社會科學和自然科學中,有著大量模糊的東西。無論如何也無法否認這些東西的模糊性。承認這個事實,對研究學術和制訂政策等等都是有好處的。
人們告訴我們,這座大廟在印度也廣有名氣。每年到了什麼節日,信印度教的印度人不遠千里,跋山涉水,到這裏來朝拜大神。我們確實看到了幾個苦行僧打扮的人,但不知是否就是從印度來的。不管怎樣,此處是聖地無疑,否則拄竹杖梳辮子的聖人苦行者也不會到這裏來流連盤桓了。
今天,天公確實真是作美。早晨照例濃霧蔽天,八九點鐘了,還沒有消退的意思。尼泊爾朋友說,今天恐怕要全天陰天了,看雪山有點問題了。然而我們的汽車一駛出加德滿都,慢慢地向上行駛的時候,天空里忽然煙消雲散,一輪紅日高懸中天。尼泊爾主人顯然高興起來,他們認為讓中國客人看到雪山是自己的職責。我們也同樣激動起來。我們不遠萬里而來,如果不能清晰地看一下雪山的真面目,能不終生感到遺憾嗎?
近幾天以來,我早晨起床后第一件事就是推開窗子,欣賞外面的大霧。
宮內房屋極多,千門萬戶,宛如蜂房。我們走進去,好像進入了迷魂陣一樣。歷代國王的畫像,還有他們的寢宮,一個接一個,令人目不暇接。但是我感到興趣的卻是一座極高大的似樓又似塔的建築,檐邊掛著紅綢子,在風中飄動,同在我國西藏所見到的情景幾乎完全一樣,由此可見兩國文化宗教關係之密切。事實上,兩國過去有長期的文化交流的歷史,尼泊爾工程師到中國來建築宮殿,連我們日常吃的菠菜也是從尼泊爾移植過來的。一提到這些事情,尼泊爾朋友就發生極大的興趣,兩國人民的心好像更挨近了。
在主席台的下面,在跑道的對面,沿著跑道,陳列著十幾尊佛像和神像,據說都是從尼泊爾全國各大寺廟裡搬來的。有的佛像莊嚴肅穆,有的則是姿態怪異,齜牙咧嘴,屬於牛鬼蛇神之列。但是都穿著五顏六色的盛裝,脖子上掛著花環。大概佛們平常各自住在各自的廟中,享受香火,沒有開碰頭會的機會。今天在這裡會面了,互相攀談起來,說不盡的相思,道不盡的致敬,情緒異常熱烈。我眼中的佛像,個個彷彿都活躍起來,可惜吾輩凡人,不懂佛語,只有雙手合十了。
對像我這樣的外國人來說,這種情景實在是"匪夷所思",實在是非常有趣。我很想研究一下神牛的心理。但是從它們那些善良溫順的大眼睛里我什麼也看不出,猜不出。它們也許覺得,人類真是奇妙的玩意兒,他們竟然聚居在這樣大的城市裡,還搞出了這樣多不用馬拉牛拖就會自己跑的玩意兒。這些神牛們也許會想到,人這種動物反正都害怕我們,沒有哪一個人敢動我們一根毫毛,我們索性就願意怎樣干就怎樣干吧。
但是飛機只是不停地飛,下面的山巒也在不停地變幻,我腦海里的想法跟著不停地變化。說時遲,那時快,飛機已經飛越雪峰的海洋。我沒有別的辦法,只有這樣來安慰自己:不管哪一座雪峰是珠峰,既然我望眼欲穿地看了那麼多的山峰,其中必有一個是真正的珠峰,我總算看到這個大千奇迹世界最高峰了。我心裏感到安慰,感到高興。這種感覺一直陪伴我到了尼泊爾的首都加德滿都。
可是,我講了一個多小時以後,輪到大家提問題的時候,我卻又真的吃了一驚。提問者顯然對我的報告產生了極大的興趣。他們幾乎都強調,沒有中國的史籍,研究尼泊爾史會感到有很多困難。他們根據我的報告提了不少有關中尼歷史關係的問題。可以看出來,他們確實是下過一番工夫的,他們是行家裡手,絕非不學無術之輩。我心裏直打鼓,但同時又非常高興。討論進行得認真而又活潑。我們相互承諾,以後要加強聯繫。兩國大學之間的交往算是開始了。我們應當交換學者,交換圖書資料。我看到,尼泊爾朋友臉上個個都有笑容。第二天一大早,特里普文大學的歷史系主任威迪耶(Vaidya)教授和特里拉特那(Triratna)教授到賓館來看我,帶給我他們自己的著作。我隨便翻看了一下,覺得這些都是認真嚴肅的著作,心裏油然而起敬慕之感。我們又重申加強聯繫,然後分手告別。我目送兩位尼泊爾教授下樓的身影,感到自己同尼泊爾學者之間的隔膜一掃而光,我們的感情接近起來了。
我祝願神牛們能夠這樣悠哉游哉地活下去。我祝願它們永遠不會想到牛口問題。
中國有一句俗話:「萬事開頭難。」現在我們總算是開了個頭,以後就不難了。古時候從中國到尼泊爾來要經歷千山萬水。現在從北京飛到加德滿都,只需要四個小時。地球大大地變小了。我們兩國學者來往實在非常方便。珠穆朗瑪峰橫亘兩國之間,再也不是交通的攔路虎,而是兩國永恆友誼的象徵。我瞻望前途,不禁手舞足蹈了。
這使我立即想起了三十多年以前我的第一次緬甸之行。我首先到了仰光,那種堆綠疊翠的熱帶風光牢牢地吸引住了我。但是,更吸引住了我、使我感到無限驚異的是那裡的烏鴉之多。我敢說,在世界的任何地方都不會有這麼多的烏鴉。據說,緬甸人虔信佛教,佛教禁止殺生到了可笑的地步。烏鴉就乘此機會大大地繁殖起來,其勢猛烈,大有將三千大千世界都化為烏鴉王國的勁頭。
但是,過了不到半天,我的想法就來了一個一百八十度的大轉彎。我乘著車子走過了許多條大大小小寬寬窄窄的街道,街道確實不能說是十分乾淨的,人們的面貌也確實不像日本那樣同我們簡直是一模一樣,望上去讓人沒有陌生之感。可是我忽然發現,這裏同我的祖國有很多相似的地方。特別是同我幼年住過的山東鄉村、六十年代初期四清時待過的京郊農村,更是非常相似。在那裡,到處都有我最喜愛的狗,豬也成群結隊地在街道上哼著叫著,到垃圾堆里去尋找食物,鴨子和雞也叫著、跳著,雜在豬狗之間。小孩子同小狗、小豬一起玩耍,活蹦亂跳。偶爾還有炊煙從低矮黑暗的屋子裡飄了出來,氣味並不好聞,但卻親切、樸素,真正是鄉村的氣息。加德滿都是一個大城市,同鄉村不能完全一樣,但是鄉村的氣息還是多少有一點的。這使我想到家鄉,愉快之感在內心裡躍動。

七種顏色的波濤騰湧起來了。
獸主是印度教三大主神之一,平常被稱作濕婆的就是。濕婆的象徵linga,是一個大石柱。這裏既然是濕婆的廟,所以linga也被供在這裏,就在廟門外河對岸的一座石頭屋子裡。據說,這裏的婦女如果不生孩子,來到linga前面,燒香磕頭,然後用手撫摩linga,回去就能懷孕生子。是不是真正這樣靈驗呢?就只有天知道或者濕婆大神知道了。
仍然像在巴德岡故宮一樣,一走出王宮的大門,群眾被攔在警戒線以外,除了形形色|色的尼泊爾老百姓以外,還有不少碧眼黃髮的歐美人士,站在人群里,因為個子高,大有鶴立雞群之勢,個個手執照相機,高高地舉了起來,想搶一個難得的鏡頭。大家都面含笑意,我們對著他們微笑,他們也以微笑相報。無法談話,無從握手,但是感情彷彿能得到交流。連這一座古老的宮殿都彷彿變得年輕了,到處洋溢著勃勃的生氣,友誼瀰漫太空。
我的眼前一閃,我彷彿read•99csw.com看到雪山峰巔的群神,不管是印度教的眾位大神,還是佛教的眾位大菩薩,好像都從他們那些聳入雲天的蓮花座上站了起來,興緻勃勃地向下界凝望,向這廣場凝望。他們看到自己的像就羅列在廣場上,前面點著蠟燭,香煙繚繞。多麼有趣呀!人這種動物是多麼離奇呀!他們也許會顧而樂之吧。他們也許會想到,人這種動物天天忙吃忙穿,爭名於朝,爭利於市,居然還能忙裡偷閒,居然還能有這種閒情逸緻來搞這些花樣,又吹又打,又跳又舞,手舉彩旗,口宣佛號,多麼可愛的動物呀!但是,我想,神仙們畢竟會高興的。神仙決不會比凡人高明。有的凡人喜歡別人拍馬屁,難道神仙們就不喜歡吹捧嗎?我不相信,我決不相信。神仙們在高興之餘,說不定會大發慈悲,降厥福祉。行將見風調雨順,天下太平了。阿彌陀佛!
我又和我的老朋友神牛在加德滿都見面了。這是我意料中但又似乎有點出乎意料的事情。
我的幻想飛騰,忽然想到了這一切。我自詫是神來之筆,我簡直陶醉在這些幻象中了。這時窗外的霧仍然稠密厚重,它似乎了解了我的心情,感激我對它的讚揚。它無法說話,只是呈現出更加美妙更加神秘的面貌,瀰漫于天地之間。
大會開始以後,首先是繞場遊行。幾十個妙齡女郎,身上穿著棕黃色——我不敢說是不是就是這種顏色——的衣服,共同拉著一張非常巨大的紅布,上面寫著慶祝頌揚世界佛教聯誼會開幕的吉祥詞句,邁著輕盈的步伐,扭擺著楊柳枝一般的腰肢,走在最前面。後面跟著的是各國代表團。有的代表團人數很多,有的比較少,有的只有一個尼泊爾小姑娘雙手舉著國名牌,目不斜視地跟著大隊走,身後卻空無一人。中國台灣代表團就屬於這一類。牌子上寫著Taiwan,China,後面卻是空空蕩蕩。據說,台灣確實派來了代表團,但是他們卻像害怕泰山石敢當一樣,害怕這個牌子,害怕牌子上這幾個字。我聽說,台灣的僧人對我們還是非常友好的。在一次會議上,台灣的一個小和尚親切熱情地攙扶我們青海的一個活佛。既然如此,為什麼又不敢跟著這樣一個牌子走呢?友好是他們的內心,不敢跟著走是表現出來的形式。內心與外在形式往往也會產生一點矛盾的。其中隱秘,明眼人一看便知,然而不足為外人道也。總之,中國台灣牌子後面跟著的是一團空氣。在四五萬人的熱烈氣氛中,顯得十分不調和,引起人們的竊竊私議。
大廟所處的地方並不衝要,要走過幾條狹窄又不十分乾淨的小巷子才能走到。尼泊爾的聖河,同印度聖河恆河並稱的波特摩瓦底河,流過大廟前面。在這一條聖河的岸邊上建築了幾個檯子,據說是焚燒死人屍體的地方,焚燒剩下的灰就近傾入河中。這一條河同印度恆河一樣,據說是通向天堂的。骨灰傾入河中,人就上升天堂了。

加德滿都的狗

隊伍中有不少西藏人,也許就是尼泊爾的藏族。他們的特點是,在每一個遊行隊伍中,走在最前面的是一個身強力壯的大漢,手托高高的竹竿,竹竿上拴著兩個氂牛尾巴,有的兩個全是黑的,有的全是白的,有的一黑一白,中間點綴上許多五顏六色的小旗子之類的東西。看來這一根竹竿是頗有一些分量的,有一兩丈高,有碗口那樣粗。可是這一位大漢必須迅速地不停地把這竹竿在手中轉動,讓竿上懸的氂牛尾巴在擺動中直立起來。大漢們有時候還想露上兩手,把長竿轉到身後,從一隻手中傳到另一隻手中,而長竿的轉動速度並未降低,以至那些黑白氂尾仍然能夠直立起來。我生平第一次見到這種絕技,真可以說是大開眼界。表演這種絕技時,大漢們臉上都顯露出洋洋自得的神氣,難道說誕生於今天尼泊爾境內的佛祖頗為欣賞自己的老鄉們這種勇敢行為而對他們降福賜祉嗎?

神牛

我的幻想實在有點過了頭,還是趕快收回來吧。在人間,在我眼前的獸主大廟門前,人們熙攘往來。有的衣著講究,有的渾身襤褸。苦行者昂首闊步,滿面聖氣,手拄竹杖,頭梳長發,走在人群之中,宛如雞群之鶴。賣鮮花的小販,安然盤腿坐在小鋪子里,恭候主雇大駕光臨。高鼻子藍眼睛滿頭黃髮的外國青年男女,背著書包,站在那裡商量著什麼。神牛們也夾在中間,慢慢前進。討飯的瞎子和小孩子伸手向人要錢。小鋪子里擺出的新鮮的白蘿蔔等菜蔬閃出了白色的光芒。在這些擁擠骯髒的小巷子里散發出一種不太讓人愉快的氣味,一團人間繁忙的氣象。
說老實話,我初到加德滿都的時候,看到這地方街道比較狹窄,人們的衣著也不太整潔,塵土比較多,房屋也低暗。我剛剛從日本回來,不由自主地就要對比兩個國家,我立刻萌發了一個念頭:趕快離開這裏回國吧!
此情此景,我將畢生難忘。
「哈奴曼多卡」的意思是「哈奴曼門」。哈奴曼是印度大史詩《羅摩衍那》中神猴的名字。今天,這個神猴的像還矗立在王宮門前,頸掛花環,口塗紅水,座前香煙繚繞,看來仍然受到尼泊爾人民的膜拜。
其實,在加德滿都城內,到處都可以望到雪山。六天以前,我一走下飛機,就驚異於此地山嶺之多,抬眼向四周一看,幾乎都是高高低低起伏如波濤的山巒。在碧綠的群山背後,有幾處雪峰,高懸天際,初看宛如片片白雲。白雪皚皚的峰巔,夕陽照上去,閃出耀眼的銀光。
1986年11月27日凌晨
今天早晨,也就是到清涼宮去的第二天的早晨,我參觀哈奴曼多卡古王宮時,又第二次看到了我生平見到的最大的烏鴉群之一,大概有上千隻吧。它們忽然一下子從王宮高塔的背面飛了出來,唿哨一聲,其勢驚天動地,在王宮天井上盤旋了一陣,又唿哨一聲,飛到不知道什麼地方去了。

在特里普文大學

赤、橙、黃、綠、青、藍、紫……
前幾天,在世界佛教聯誼會的大會開幕儀式上,我坐在主席台上,台下萬頭攢動,驀抬頭,看到遠處的萬古雪峰橫亘天際。唐人詩說:「林表明霽色,城中增暮寒。」我想改換一下:「天際明雪色,城中增暮寒。」約略能夠表達出當時的情景。
狗們大概完全不理解我的心情,它們大概連辨別本國人和外國人的本領還沒有學到。我這裏一往情深,它們卻漠然無動於衷,只是在那裡搖尾低頭,到處嗅著,想找到點什麼東西吃吃。
正當我神馳雪山想入非非的時候,我耳邊廂忽然人聲鼎沸。我收神定睛,仔細一瞧:全場亂起來了。五顏六色的人群從看台上向上涌,湧向主席台前,大概是想看一看台上的袞袞諸公,什麼二王,什麼部長,什麼國外貴賓,什麼國內顯貴。場上原來整整齊齊的隊伍不見了,赤、橙、黃、綠、青、藍、紫,攪在一起了。大會就要收場了。我也連忙走下主席台,陷入人流之中。回望水晶般的雪峰正在夕陽斜照中閃出了清冷的白光。
我小時候住在農村裡,終日與狗為伍,一點也沒有感覺到狗這種東西有什麼稀奇的地方。但是狗卻給我留下了極其深刻的印象。我母親逝世以後,故鄉的家中已經空無一人。她養的一條狗——連它的顏色我現在都回憶不清楚了——卻仍然日日夜夜卧在我家門口,守著不走。女主人已經離開人世,再沒有人喂它了。它好像已經意識到這一點,但是它卻堅決寧願忍飢挨餓,也決不離開我們那破爛的家門口。黃昏時分,我形單影隻從村內走回家來,屋子裡擺著母親的棺材,門口卧著這一隻失去了主人的狗,淚眼汪汪地望著我這個失去了慈母的孩子,有氣無力地搖擺著尾巴,嗅我的腳。茫茫宇宙,好像只剩下這隻狗和我。此情此景,我連淚都流不出來了,我流的是血,而這血還是流向我自己的心中。我本來應該同這隻狗相依為命,互相安慰。但是,我必須離開故鄉,我又無法把它帶走。離別時,我流著淚緊緊地摟住了它,我遺棄了它,真正受到良心的譴責。幾十年來,我經常想到這一隻狗,直到今天,我一想到它,還會不自主地流下眼淚。我相信,我離開家以後,它也決不會離開我們的門口。它的結局我簡直不忍想下去了。母親有靈,會從這一隻狗身上得到我這個兒子無法給她的慰藉吧。
是印度教的哪一位大神從大梵天的天宮裡把這些顏色撒上人間大地?是佛教的哪一位菩薩從三十三天上把這些顏色撒上人們的衣服,撒上旗幟,撒上佛像?
我在加德滿都不但見到了烏鴉,而且也見到了鴿子。
晚上走過這裏的大街,電燈多半不十分耀眼明亮。霓虹燈不能說是沒有,但比較少,也不十分光輝奪目。有的地方甚至燈光暗淡,人影迷離。同日本東京的銀座之夜比較起來,天地懸殊。在那裡,光明晃耀,燈光燭天,好像是從東海龍王那裡取來了夜光寶珠,又從佛教兜率天取來了水晶琉璃,修築了黃金寶階,白銀欄杆、千層寶塔、萬間精舍,只見宇read.99csw.com宙一片通明,直上靈霄寶殿,遍照三千大千世界。美則美矣,可我覺得與自己無關。我在驚奇中頗有冷漠之感。
我忽然靈機一動,想入非非。我上面已經說到,印度教的廟非印度教徒是嚴禁入內的。如果硬往裡闖,其後果往往非常嚴酷。但這隻是對人而言,對猴子則另當別論。人不能進,但是猴子能進。難道因為是畜類而格外受到優待嗎?猴子們大概根本不關心人間的教派、人間的種姓、人間的階級、人間的官吏,什麼法律規章,什麼達官顯宦,它們統統不放在眼中,加以蔑視。從來也沒有什麼人把猴子同宗教信仰聯繫起來。猴子是這樣,鴿子也是這樣,在所有的國家統統是這樣。猴子們和鴿子們大概認為,人間的這一些花樣都是毫無意義的。它們獨往獨來,天馬行空,海闊縱魚躍,天高任鳥飛,它們比人類要自由得多。按照一些國家輪迴轉生的學說,猴子們和鴿子們大概未必真想轉生為人吧!
從此,我愛天下一切狗。
這是一件小事,卻使我喜出望外:久未晤面的親愛的狗竟在萬里之外的異域會面了。
場子中間排列著許多方隊。最引人注目的是小女孩形成的隊伍,她們每個人手中拿著一面有五種顏色的小旗,不時舉起來搖晃搖晃。今天所有到會的人每人一面這樣的小旗。據說五色象徵著東、西、南、北四個方向和天堂。那些小女孩們有時候坐下,有時候又站起來,片刻不停。從她們臉上的笑容來看,她們顯然是非常高興、非常激動的。這樣的會她們或許還從來沒有參加過。凝聚在她們周圍的那種歡悅氣氛,陪襯上她們鮮花似的面龐和身上穿的鮮艷的衣服,光彩煥發,輝耀全場,在身跟前形成了五彩繽紛的幻景。
寫到這裏,正是黎明時分。窗外加德滿都的大霧又升起來了。從瀰漫天地的一片白色濃霧的深處傳來了咕咕的鴿子聲,我的心情立刻為之一振,心曠神怡,好像飲了尼泊爾和印度神話中的甘露。
古時候,佛教禁止和尚在一棵樹下連住上三宿,怕他對這一棵樹產生眷戀之心。佛教的立法者們的做法是煞費苦心而又正確的。
天上怎樣呢?天上飛來了直升飛機。飛機飛得很低,上面坐的人清晰可見。他正從飛機上向場上傾倒鮮花。一次沒能傾倒完,飛機又飛回來一次,那個人仍然忙碌著向下傾倒鮮花。如此周而復始,結果是鮮花蔽空。我簡直彷彿能夠嗅到芬芳的香氣,這香氣瀰漫六合,溢滿三界。當年佛祖說法時,常常是天雨曼陀羅。這種情景必然是非常奇妙的。試想:碗口大的花朵從九天之上,飄飄搖搖,直墮大地,遮天蓋地,芳香四溢。這是一種多麼奇妙的情景呢?我閉上眼睛,似乎也能看到這樣神奇不可思議的情景。然而睜著眼睛是什麼也看不到的。萬萬沒有想到,今天這種神奇的情景竟然明明白白地展現在我的眼前。我真彷彿親臨兩千多年前佛祖親自主持的靈山法會,親眼看到天雨曼陀羅,看來自己即使不能成佛作祖,靈山畢竟有份了。

飛越珠穆朗瑪峰

現在,我來到了尼泊爾。這裏雪峰之多,遠非天池可比。僅僅從加德滿都城裡面就能夠看到不少。在全世界上,也只有我國西藏和尼泊爾有這樣多這樣高的雪峰。我到這裏來的時候,曾在飛機上看過雪山。那是從上面向下看。現在如果再從下面向上看一看的話,那該是多麼有趣多麼新鮮啊!懷著這樣熱切期待的心情,我們八個人立即驅車到了圖利凱爾。
當年尼泊爾河谷曾經分為三國,這裡是一國的首都。我無論如何也難以理解,在這樣一條窄狹的河谷里竟然能容下三個國家。他們之間雞犬之聲相聞,打起仗來,怎樣能擺開陣勢呢?想到中國的三國,相距千里,中阻長江大河,崇山峻岭,一旦交兵,或則舳艫蔽江,投鞭斷流,或則火燒連營七百里,那是一種什麼樣的場面,又是一種多麼大的氣勢呢?
別了,加德滿都!
1986年11月29日晚,從中國大使館參加招待會歸來,寫于蘇爾提旅館
這些古代廟宇對我這個初來尼泊爾的人來說都是非常新奇的、可愛的;但是,說也奇怪,我最感興趣的還是這裏的人民。因為警衛森嚴,其他參觀遊覽者都被阻在一條警衛線以外,那裡萬頭攢動,伸長了脖子,看我們這一群「洋鬼子」。在那些人裏面,我看到了幾個碧眼黃髮的真正的「洋鬼子」,高高聳立在尼泊爾人群之上,手執照相機,拚命在那裡搶幾個十分難得的鏡頭。

游獸主(Pas'upati)大廟

到了尼泊爾以後才知道,是尼泊爾唯一的一所大學——特里普文大學準備請我講的。幾經磋商,終於把時間定了下來。尼泊爾的工作時間非常有趣:每天早晨十點上班,下午四點下班。實際上大約到了上午十一點才真正開始工作。尼泊爾朋友告訴我,本地人中流傳著一種說法:世界上最愜意的事情是「拿美國工資,吃中國飯,做尼泊爾工作」。這種情況大概是由當地氣候決定的,決不能說尼泊爾人民懶。我在尼泊爾皇家植物園看到背柴禾的婦女,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尼泊爾人民是勤勞的人民。話說回來,我到大學做報告的時間確定為正午十一時半開始。若在中國,到了上午十一時半我幾乎已經完成了整天的工作量。但在尼泊爾,我的工作才開始,心裏難免覺得有點不習慣。然而中國俗話說「入境隨俗」,又說「客隨主便」,我沒有別的選擇了。
1986年11月25日凌晨于蘇爾提賓館
我似乎不曾想到,隔了又將近十年,我來到了尼泊爾,又在加德滿都街頭看到久違的神牛了。我在上面曾說到,這次重逢是在意料中的,因為尼泊爾同印度一樣是信奉印度教的國家。我又說有點出乎意料,不曾想到,是因為尼泊爾畢竟不是印度。不管怎麼樣,我反正是在加德滿都又同神牛會面了。
過去,我曾在印度的加爾各答和新德里等大城市的街頭見到過神牛。三十多年以前我第一次訪問印度的時候,在加爾各答那些繁華的大街上第一次見到神牛。在全世界似乎只有信印度教的國家才有這種神奇的富有浪漫色彩的動物。當時它們在加爾各答的鬧市中,在車水馬龍裏面,在汽車喇叭和電車鈴聲的喧鬧中,三五成群,有時候甚至結成幾十頭上百頭的龐大牛群,昂首闊步,威儀儼然,真彷彿天上天下,唯我獨尊。它們對人類社會的一切現象,對人類一切的新奇的發明創造,什麼電車汽車,又是什麼自行車摩托車,全不放在眼中。它們對人類的一切顯貴,什麼公子、王孫,什麼體操名將、電影明星,什麼學者、專家,全不放在眼中。它們對人類創造的一切法律、法規,全不放在眼中。它們是絕對自由的,願意到什麼地方去,就到什麼地方去;願意在什麼地方卧倒,就在什麼地方卧倒。加爾各答是印度最大的城市,大街上車輛之多,行人之多,令人目瞪口呆。從公元前就有的馬車和牛車,直至最新式的流線型的汽車,再加上塗飾華美的三輪摩托車,有上下兩層的電車,無不具備。車聲、人聲、馬聲、牛聲,混攪成一團,喧聲直抵印度神話中的三十三天。在這種情況下,幾頭神牛,有時候竟然興緻一來,卧在電車軌道上,「我困欲眠君且去」,閉上眼睛,睡起大覺來。於是汽車轉彎,小車讓路,電車脫離不了軌道,只好停駛。沒有哪一個人敢去驅趕這些神牛。
這個地方離雪峰近了一點,但是同加德滿都比較起來也近不了多少。可是因為此地踞小峰之巔,前面非常開闊,好像是一個大山谷,煙樹迷離,阡陌縱橫。山谷對面,一片雲霧上面就是連綿數千百里的奇峰峻岭。從這裏看雪山,清晰異常。因此,多少年以來,此地就成了飽覽雪山風光的勝地,外國旅遊者沒有不到這裏來的。如果不到這裏來,不管你在尼泊爾看到過多少地方,也算是有虛此行,離開之後,後悔莫及了。
我萬萬沒有想到,我到了加德滿都以後,一下飛機,在機場受到熱情友好的接待。汽車一駛離機場,駛入市內,在不算太寬敞的馬路兩旁就看到了大狗、小狗、黑狗、黃狗,在一群衣履比較隨便的小孩子們中間,搖尾乞食,低頭覓食。

世界佛教聯誼會第十五屆大會

濃霧又升起來了。
但是,據我的觀察,它們的日子也並不怎麼好過。雖然沒有人穿它們的鼻子,用繩子牽著走,稍有違抗,則挨上一鞭,但是也沒有人按時給它們餵食喂水。它們只好到處遊盪,自己謀食。看它們那種瘦骨嶙峋的樣子,大概營養也並不好。而且它們雖然被認為是神牛,並沒有長生不老之道,它們的死亡率並不低。當我隔了二十年第二次訪問加爾各答的時候,在同一條大街上,我已經看不到當年那種十幾頭上百頭牛遊行在一起的龐大的陣容了。只剩下零零落落的幾頭老牛徘徊在那裡,寥若晨星,神牛的家族已經很不振了。看到這情景九九藏書,我倒頗有一些寂寞蒼涼之感。但是神牛們大概還不懂什麼牛口學(對人口學而言),也不懂什麼未來學,它們不會為21世紀的牛口問題而擔憂,這也算是一種難得糊塗吧。
1986年11月26日凌晨
在眼前這一派歌吹沸天、人海騰涌、目迷五色、眼花繚亂的紛亂繁忙的情景中,我偶然一抬頭,竟然在北方天際看到白雪皚皚的萬古雪峰,高高地聳出雲層之上。我原以為是白雲,但立刻就意識到是雪山。這是我以前完全沒有預料到的,我有點歡喜,又有點吃驚。又套用那兩句陶詩:「拜佛廣場內,悠然見雪山。」一轉瞬間,我竟然有了陶淵明的心情,豈不大可異哉!又豈不大可喜哉!
又過了不久,機上的服務人員又告訴我們說,下面是珠穆朗瑪峰。我們又趕快憑窗向下張望。但見萬山聳立,個個都戴著一頂雪白的帽子,都是千古雪峰,太陽照在上面,發出刺眼的白光,真可以說是宇宙奇觀。可是究竟哪一個是珠峰呢?機組人員中形成了兩個「學派」:一個是機右說,一個是機左說。我們都是外行,聽起來,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也沒有法子請出一個權威來加以評斷。難道能請珠峰天女自己來向我們舉手報告嗎?
在這裏,神牛的神氣同印度幾乎一模一樣,雖然數目相差懸殊。在大馬路上,我只見到了幾頭。其中有一頭,同它的印度同事一樣,走著走著,忽然卧倒,傲然地躺在馬路中間,搖著尾巴,扑打飛來的蒼蠅,對身旁駛過的車輛,連瞅都不瞅。不管是什麼樣的車輛,都只能繞它而行,絕沒有哪一個人敢去驚擾它。隔了幾天,我又在加德滿都郊區看見了幾頭,在青草地上悠然漫步。它是不是有「食草綠樹下,悠然見雪山」的雅興呢?我不敢說。可是看到它那種悠閑自在的神態,真正羡慕煞人,它真像是活神仙了。尼泊爾是半熱帶國家,終年青草不缺,這就為神牛的生活提供了保證。
我相信,有朝一日,我還會回來的。
在半山坡的綠草地上,早已有人鋪上了白布,旁邊的桌子上擺滿了食品,幾輛掛著國旗的小轎車停在附近,看樣子是哪一個國家的大使館的車子。大人、小孩、男男女女,在草地上溜達著,手裡拿著望遠鏡,指指點點,大概是議論對面雪峰的名稱。在我們眼前隔著那一條極為廣闊的峽谷,對面群峰林立,從右到左,蜿蜒不知道有幾百幾千里,只見黑壓壓的一片崇山峻岭,灰色的雲彩在上面飄動。簡直分不清哪是雲,哪是山。在這群山後面或者上面,是一座座白皚皚的萬古雪峰,逶迤也不知道幾百幾千里,巍然聳立在那裡。偶然一失神,這一座座的雪峰彷彿流動起來,像朵朵的白雲飄動在灰藍色的山峰上面。這些雪峰太高了,相距那麼遠,還要抬頭去看。我還從來沒有看到過這樣多、這樣高、這樣白的雪峰。我知道這些雪峰下面藍色的雲團也並不是雲彩,而是真正的山。彷彿比這藍色雲團再高的地方就不應該再有山峰了。可是那些飄浮在這些藍色雲團的白色的雲彩,確確實實是真正的雪峰。這真可以算是宇宙奇景,別的地方看不到的了。
烏鴉在中國古代不被認為是吉祥的動物,名聲不佳。人們聽到它們的鳴聲,往往起厭惡之感。可是這些年以來,在北京,甚至在樹木蔥蘢的燕園裡面,除了麻雀以外,別的鳥很少見到了。連令人討厭的烏鴉也逐漸變得不那麼討厭了。它們那種決不能算是美妙的叫聲,現在聽起來大有日趨美妙之勢了。
因此,我就對霧產生了好奇心和興趣。
繞場遊行的尼泊爾各地區各民族的隊伍,簡直不知道有多少。我看到了場上的隊伍已經繞場一周而且登上了對面的看台,我心裏想:遊行大概就這樣結束了。然而不然。從對面看台下的一個門洞里忽然又湧出了彩旗,跟在後面的是海浪一般的人流。流呀,流呀!簡直不知道要流到什麼時候。我看不到門洞外面的情況,當然不知道究竟還有多少隊伍在那裡等候著流向會場。但是人流只是不斷地從那一個小洞口往裡涌。涌呀,涌呀!不知道要涌到什麼時候。坐在我身後的一位女士用中國話說:「哎呀,不得了!簡直沒完沒了啦!」事實上確實是沒完沒了。等到這一位女士第三遍說同樣的話的時候,情況一點沒有改變,她也只好住口不說。可是人流卻依然是沒完沒了,好像尼泊爾全國一千二百萬人口都從這個小小的洞口裡流出來了,都從那一個神秘的洞口向外涌,湧向廣場上人的大洋中,給這一片汪洋大海增添了不計其數的、五顏六色的、大小不同的、形狀各異的浪花。這大海更顯得洶湧澎湃,大有波浪滔天之勢了。
每一個縣的代表團,服裝的顏色和式樣都不一樣。其中有的人載歌載舞,有的人漫不經心,有的人漠然隨著大隊走。中間還有不少小孩子,光著小腳丫子,有穿鞋的鞋被擠踩掉了,也不敢或者也沒有工夫把鞋提上,只好趔趔趄趄地一腳高一腳低地慌裡慌張地跟著大人走上前去。在巨大的人流中,宛如一個節奏不合的小小的泡沫。
在我的潛意識裡有一點潛台詞:尼泊爾學術水平不高。我前幾年讀過一本尼泊爾學者寫的《尼泊爾史》,覺得水平很一般。於是我就以偏概全,留下了那麼一個印象。我今天來到了尼泊爾的最高學府,眼前雖然坐滿了學者、教授、博士等等,可是那個印象卻始終縈繞在我的頭腦中。這是否影響了我講話的口氣呢?我自己認為沒有。但是,誠于中,形於外,也未必真正沒有。我既然已經張開嘴巴講了起來,也就顧不得那樣多了。
我們的專機從北京起飛,雲天萬里,浩浩茫茫,大約三個多小時以後,機上的服務人員說,下面是西藏的拉薩。我們趕快轉向機窗,瞪大了眼睛向下看:雪峰林立,有如大海怒濤,在看上去是一個小山溝溝里,錯錯落落,有幾處房舍,有名的布達拉宮,白白的一片,清清楚楚地映入我們的眼帘。
在大自然中怎樣呢?在大自然中模糊不清的東西更多。連審美觀念也不例外。有很多東西,在很多時候,朦朧模糊的東西反而更顯得美。月下觀景,霧中看花,不是別有一番情趣在心頭嗎?在這裏,觀賞者有更多的自由,自己讓自己的幻想插上翅膀,上天下地,縱橫六合,神馳于無何有之鄉,情注于自己製造的幻象之中;你想它是什麼樣子,它立刻就成了什麼樣子,比那些一清見底、纖毫不遺的東西要好得多。而且絕對一清見底、纖毫不遺的東西,在大自然中是根本不存在的。
1986年12月20日于燕園
各個國家和地區的代表團的隊伍過去了以後,跟著來的是尼泊爾僧俗的龐大的隊伍。看樣子尼泊爾全國各縣都來了人。最前面以寫著縣名的紅布標為前導,遊行的人跟在後面,其中有的代表團竟全是婦女。她們手托銀盤,盤中盛著大米一類的東西,隨走隨用手輕撒米粒,大概是想表示吉祥如意吧!婦女中有的白髮盈頭,年逾古稀,依然健步如飛,精神矍鑠,難道真是佛祖在天有靈,冥冥中加以佑護嗎?有的婦女懷抱嬰兒,也昂首闊步,奮勇向前。嬰兒畢竟是有分量的,這一位母親有什麼感覺,我們局外人實在無法臆猜了。
我不是哲學家,也不喜歡,更不擅長去哲學地思考。但是古今中外都有不少的哲人,主張人與大自然應該渾然一體,人與鳥獸(有害於人類的適當除外)應該和睦相處,相向無猜,誰也離不開誰,誰都在大自然中有生存的權利。我是衷心地贊成這些主張的。即使到了人類大同的地步,除了人與人之間的關係應該同過去完全不同之外,人與大自然的關係,其中也包括人與鳥獸的關係,也應該大大地改進。我不相信任何宗教,我也不是素食主義者。人類賴以為生的動植物,非吃不行的,當然還要吃。只是那些不必要的、損動物而不利己的殺害行為,應該斷然制止。寫到這裏,我忽然想到一件不大不小的事:過去有一段時間,竟然把種草養花視為修正主義。我百思不得其解。有這種主張的人有何理由,是何居心?真使我驚詫不已。世界一切美好的東西,不管是人類,還是鳥獸蟲魚,花草樹木,我們都應該會欣賞,有權利去欣賞。我認為,這是天經地義的真理。難道在僵化死板的氣氛中生活下去才算得上唯一正確嗎?
廟門口惶惶然立著一個大木牌,上面寫著:「非印度教徒嚴禁入內」。我們不是印度教徒,當然只能從外面向門內張望一番,然後望望然去之。廟內並不怎樣乾淨,同小說中描繪的洞天福地迥乎不同。看上去好像也並沒有什麼神聖或神秘的地方。古人詩說:「凡所難求皆絕好。」既然無論如何也進不去,只好覺得廟內一切「皆絕好」了。
按照地圖,從右到左,一共排列著十三座有名有姓的雪峰,在世界上都廣有名聲。其中有不少還從來沒有被凡人征服過。上面什麼樣子,誰也說不清楚。人們可以幻想,大概只有神仙才能住在上面吧。過去的人確實read•99csw•com這樣幻想過,中國古代的昆崙山上不就住著神仙嗎?印度古代的神話也說雪山頂上是神仙的世界。可是世界上哪裡會有什麼神仙呢?然而,如果說雪峰上面什麼都沒有,我的感情似乎又有點不甘心。那不太寂寞了嗎?那樣晶瑩澄澈的廣寒天宮只讓白雪統治,不太有點煞風景了嗎?我只好幻想,上面有瓊樓玉宇、閬苑天宮,那裡有仙人,有羅漢,有佛爺,有菩薩,有安拉,有大梵天,有上帝,有天老爺,不管哪一個教門的神靈們,統統都上去住吧。他們乘鸞駕鳳,騎上猛獅、白象,遨遊太虛吧。
1986年12月2日下午于北京大學朗潤園
我又一抬頭,看到片片白雲飄過雪山。我彷彿看到,神仙們個個自選一朵白雲,坐了上去,讓白雲把他馱到大會會場上面。他們大概也想像剛才那一架直升飛機一樣,學習當年的佛祖說法時的情景,天雨曼陀羅。也許是因為來得倉促,忘記了攜帶鮮花。只好坐在白雲上面,向下張望一番,又飛回雪山頂上閬苑仙宮裡去了。
但是最讓我感動的卻是一個約摸只有五六歲的小男孩。尼泊爾的警察規定,住在街道兩邊的住戶決不允許跨出門限。這個小男孩和他的母親就站在門限以內,雙手合十,裝出十分嚴肅的樣子,瞅著我們。我一轉瞬瞥見了這個小男孩,覺得十分有趣,也連忙雙手合十,對他說了一聲Namas teπ(向你致敬)!小孩靦腆一笑,竟然也說了一聲Namas te。這是一件只發生在幾秒鐘以內的小事,然而卻將使我終身不忘。這個小男孩人小作用大,他對中國人民由衷的感情,真使我萬分感動。
我從來沒有喜歡過霧。為什麼現在忽然喜歡起來了呢?這其中有一點因緣。前天在飛機上,當飛臨西藏上空時,機組人員說,加德滿都現在正瀰漫著濃霧,能見度只有一百米,飛機降落怕有困難,加德滿都方面讓我們飛得慢一點。我當時一方面有點擔心,害怕如果濃霧不消,我們將降落何方?另一方面,我還有點好奇:加德滿都也會有濃霧嗎?但是,濃霧還是消了,我們的飛機按時降落在尼泊爾首都機場,場上陽光普照。

望雪山——游圖利凱爾

除了上面這一些表面上能看到的東西以外,在我們心裏還蘊涵著一種感情,是在任何別的地方都難以產生的。在尼泊爾流傳著一個神話傳說,說加德滿都峽谷原來是大水瀰漫,只有魚蝦,沒有人類。文殊菩薩手揮巨劍,把一座小山劈成兩半,中間留了一個口子,大水從此地流出,於是出現了陸地,出現了居民,出現了加德滿都城,尼泊爾從此繁衍滋生,成為現在這個樣子。而文殊菩薩的故鄉則是在中國的五台山,至今他還住在那裡。尼泊爾人視此山為聖地。
神牛們有福了!
我們從尼泊爾皇家植物園返回加德滿都城,路上繞道去看聞名南亞次大陸的印度教的聖地獸主大廟。
1986年12月4日北京大學朗潤園
在西方國家的代表團中,比如西德、美國、加拿大、澳大利亞等等,確實有剃光了腦袋的和尚和尼姑。最引起我的注意的是美國代表團的一個尼姑,碧眼高鼻,端莊秀麗,上面卻是光光的一個腦袋。我左看左不像右看右不像,我無論如何也抑制不住內心裡覺得滑稽的想法。我大概是凡夫俗子,塵心太重,註定了是西方無份、涅槃絕緣了。
這故宮廣場不算太大,也不方方正正。這裡有一所國家藝術畫廊,是一所古老的建築。外面牆上窗子上有非常精美的木雕。木雕是尼泊爾人民民間藝術的精華,頗能表現出尼泊爾民間藝人的藝術水平。木雕的內容大概不外是神話故事、佛像和印度教的神像,以及天然景物,樹木花卉,鳥獸蟲魚之類,看上去姿態生動逼真,細緻而又繁複。

時窗外濃霧中咕咕的鴿聲于耳游巴德岡故宮和哈奴曼多卡宮

在廣場周圍有許多尼泊爾著名的宮殿和廟宇,有金門,有五十五扇精雕細琢的窗子,還有尼亞塔波拉廟,即所謂五層塔,是名聞遐邇的古代建築,也是尼泊爾的最高的寺廟建築。另外還有一座獨木廟,叫做被達塔特拉亞廟,據說是用一棵無比巨大的大樹建成的,迄今已有五百年的歷史了。
我們也是凡夫俗子,從來沒有想超凡入聖,或者轉生成什麼貴人,什麼天神,什麼菩薩等等,等等。對神廟也並不那麼虔敬。可是尼泊爾人對我們這些"洋鬼子"還是非常友好,他們一不圍觀,二不嘲弄。小孩子見了我們,也都和藹地一笑,然後靦靦腆腆地躲在母親身後,露出兩隻大眼睛瞅著我們。我們覺得十分可愛,十分好玩。我們知道,我們是處在朋友們中間。獸主大廟的門沒為我們敞開,這是千百年來的流風遺俗,我們絲毫也不介意。我們心情怡悅。當我們離開大廟時,聽到聖河裡潺潺的流水聲,我們祝願,尼泊爾朋友在活著的時候就能通過這條聖河,走向人間天堂。我們也祝願,獸主大廟千奇百怪的神靈會加福給他們!
正當我失神落魄地自己暗笑的時候,忽然聽到不知從哪裡傳來了咕咕的叫聲。濃霧雖然遮蔽了形象,但是卻遮蔽不住聲音。我知道,這是鴿子的聲音。當我傾耳細聽時,又不知從哪裡傳來了陣陣的犬吠聲。這都是我意想不到的情景。我萬萬沒有想到,我在加德滿都學會了喜歡的兩種動物:鴿子和狗,竟同時都在濃霧中出現了。難道濃霧竟成了我在這個美麗的山城裡學會欣賞的第三件東西嗎?
但是我遷居大城市以後,看到的狗漸漸少起來了。最近多少年以來,北京根本不許養狗,狗簡直成了稀有動物,只有到動物園裡才能欣賞了。
這當然只是一個神話,但是神話也是有背景的。為什麼尼泊爾人民不把文殊菩薩的故鄉說成是在別的國家,而偏偏說成是在中國呢?對中尼兩國人民來說,這是一個多有意義的神話啊!尼泊爾人本來就是一個溫順和平的民族,再加上這樣一個神話,所以他們每一個人都對中國懷有純真深厚的感情。現在我們所到之處都能體會到這樣一種感情,都能看到微笑的面孔,我們都陶醉在尼泊爾人民的友誼中了。
世界上,喜歡霧的人似乎是並不多的。英國倫敦的大霧是頗有一點名氣的。有一些作家寫散文,寫小說來描繪倫敦的霧,我們讀起來覺得韻味無窮。對於尼泊爾文學我所知甚少,我不知道,是否也有尼泊爾作家專門寫加德滿都的霧。但是,不管是在倫敦,還是在加德滿都,明目張胆大聲讚美濃霧的人,恐怕是不會多的,其中原因我不甚了了,我也沒有那種閒情逸緻去鑽研探討。我現在在這高山王國的首都來對濃霧大唱讚歌,也頗出自己的意料。過去我不但沒有讚美過霧,而且也沒有認真去觀察過霧。我眼前是由讚美而達到觀察,由觀察而加深了讚美。霧能把一切東西:美的、丑的、可愛的、不可愛的,一塌瓜子都給罩上一層或厚或薄的輕紗,讓清楚的東西模糊起來,從而帶來了另外一種美,一種在光天化日之下看不到的美,一種朦朧的美,一種模糊的美。
我曾在距離仰光不太遠的伊洛瓦底江口看到我生平第一次見到的最大的烏鴉群,恐怕有幾萬隻。停泊在江邊的大小船上的桅杆上、船艙上、船邊上,到處都落滿了烏鴉,漆黑一大片。在空中盤旋飛翔的,數目還要超過幾倍。簡直成了烏鴉的世界,烏鴉的天堂,烏鴉的樂園,烏鴉的這個,烏鴉的那個,我理屈詞窮,我說不出究竟是烏鴉的什麼了。
過了一天,我們又去參觀哈奴曼多卡宮,這也是一座古老的王宮,正處在加德滿都鬧市中心,周圍是最繁華的商業街道和巴扎爾。這一座王宮最早建於十三世紀以前的李查維王朝,十五世紀末馬拉王朝分裂,這一座王宮就成了歷代馬拉國王的正式宮殿。後來,普里特維·納拉揚攻陷加德滿都,統一了尼泊爾,此宮又成為沙阿王朝的王宮,直至十九世紀七十年代王室遷出為止。
從北京出發前,我們代表團的秘書長許孔讓同志讓我準備一篇學術報告,在尼泊爾講一講。我當即答應了下來。但是心中卻沒有底:究竟是在什麼地方講呢?對什麼人講呢?這一切都不清楚。好在我擬的題目是:「中國的南亞研究——中國史籍中的尼泊爾史料」。這樣一個題目在什麼地方都是恰當的,都會受到歡迎的,我想。
又過了兩天,代表團中有的同志建議,到離雪山更近一點的圖利凱爾去看雪山,我欣然同意。我歷來對雪山有好感,但是我看到的雪山並不多。只在新疆烏魯木齊附近的天池看過兩次,覺得非常新鮮。下面是炎熱的天氣,然而抬頭向上一看,彷彿就在不遠的地方卻是險峰積雪,襯著蔚藍的晴空,愈顯得像冰心玉壺;又彷彿近在眼前,抬腿就可以走到,伸手就可以抓到一把雪。實際上,路是非常遙遠的。從雪峰下來的採蓮人手持雪蓮,向遊客兜售。淡黃色的雪蓮彷彿帶來了萬古雪峰頂上的寒意,使我們身處酷夏,而心在廣寒。此情此景,終生難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