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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輯 亞洲之行 下瀛洲

第六輯 亞洲之行

下瀛洲

我是第一次到日本來。但是我從小就讀了大量關於日本的書籍,什麼瀛洲,什麼蓬萊三島。雖然我不大懂這些東西,「山在虛無縹緲間」,可是日本對我並不陌生。今天我竟然來到了這裏。對來過的人說來,也許是司空見慣的事。對我說來,卻是滿懷新奇之感。機艙中那種複雜的心情,又向我襲來。我不禁有點興奮起來了。
我彷彿正飛向一個古老又充滿了神話的世界,心裏有點激動,又有點好奇。但我又知道,這是一個嶄新的完完全全現實的世界,我的心情又平靜下來……
至於住在這裏的人,都彬彬有禮,「謝謝!」「對不起!」經常掛在嘴上。日本人民九十度的鞠躬是聞名全世界的。
我今天來到的就是這樣一個國家:既陌生,又熟悉;既有神話,又有現實;既屬於歷史,又屬於當前;既顯得很遠,又顯得很近;既令人驚詫難解,又令人感到順理成章。像這樣一個國家和人民,我們有許多九_九_藏_書東西是可以學習的。如果說從前的蓬萊、瀛洲都隱在一團虛無縹緲的神話的迷霧中,那麼今天的日本卻明明白白、毫不含糊地擺在我的眼前。我就這樣懷著好奇而又激動的矛盾心情,開始了對日本的訪問。
同行的一位青年教師說:「來到日本,似乎是出了國,又似乎沒有出。」短短几句話很形象地道出了一個中國人初到日本的心情,事情確實是這樣。時間只相隔兩三個小時,短到讓我們決不會想到自己已經遠適異域。東京大街上的招牌、匾額,甚至連警察廳的許多通告和條例,基本上都是漢字,我們一看就能明白。街上接踵聯袂的行人,面孔又同我們差不多。說是已經身在異國,似乎是不大可信的。從前一位中國詩人到了法國巴黎,寫了兩句有名的詩:「對月略能推漢歷,看花苦為譯秦名。」在東京,也同在巴黎一樣,是在國外,但是我們卻決不會有這九-九-藏-書樣的感覺。「月是故鄉明」,在日本也同樣地明了,至於花,好多花的名字,中日文是一致的。倘若我們不仔細留意,我們決不會感到,我們已經是在離開祖國幾千裡外的異域了。
日本這個國家,整個就是一座大花園。到處樹木蓊鬱,綠草芊芊,很難找到一塊不幹凈的地方。如果你想丟掉一團用不著的廢紙什麼的,那還真不容易,你簡直找不到一塊可以丟廢紙的地方。家家戶戶,不管庭院有多麼小,總要栽上一點花木。最常見的是一種矮而肥的綠松,枝幹挺拔,綠意逼人,襯托著後面的小樓,看上去令人怡情悅目。
但是,最重要的還不是這些表面上的東西,而是日本人民的心。近兩三年來,我在北京大學接待過幾十個日本代表團。其中有重要的政治家,有著名的學者和作家,有年高德劭的大和尚,有聲名遠揚的親台派,有老人,有青年,有男子,有婦女。他們的職業和經歷都是完全不同https://read.99csw.com的,政治見解也是五花八門。但是,他們幾乎都有一顆對中國人民誠摯的心。他們對於中國過去的文化曾經幫助過日本這一件事,表示由衷的感謝;對於極少數軍國主義者給中國人民造成的災難,又表示真誠的內疚。我曾多次為這樣一顆顆的心而感動。我感到,從我們嘴裏說出的和我們耳朵里聽到的「中日人民世世代代友好下去」這一句話,表示了我們兩國人民的真誠願望,絕不是一句空洞的話。
就在不久以前,我招待過一個日本大學校長代表團。團長是一位學自然科學的大學校長,他純樸熱情,誠摯忠厚,真正是一位學者。看樣子,他並不擅長辭令,但是說出來的話卻句句能激動人心。在一次宴會上,喝了幾杯茅台之後,他臉上泛起了一點紅潮,樣子已經有幾分酒意了。他站起來講話,又講到日中文化關係,講到日本軍國主義者對中國人民的騷擾。這些話並沒有新的內容,我已經read.99csw.com聽過許多遍,毫不陌生了。但是,現在從這樣一位學者口中說出來,卻似乎有異常的力量,讓我永遠難忘。
今天我自己來到了日本,接觸到許多日本學者,接觸到廣大的日本人民。儘管我不能同所有的日本人民都談話;但是,從一粒沙中可以看到宇宙,從少數日本朋友的談話中,我彷彿聽到了廣大日本人民的聲音。我在國內從日本代表團那裡得到的印象,今天都完全得到了證實。
但是,彬彬有禮並不等於慢慢騰騰。初到日本的人,大概都會感到,日本人走路、辦事,都是急急忙忙,精神高度集中。連穿著高跟鞋走路的女士們,也都像趕路似的,脊背挺直,精神抖擻,得、得、得一溜小跑。好像前面有什麼東西吸引著,後面有什麼東西追趕著。日本人重視工作、重視工作效率、重視時間,決不肯浪費一點時間的。有的外國人把日本人描繪為「只知道工作的蜜蜂」、「工作中毒」等等。這些說法,我覺得絲毫沒有https://read.99csw•com諷刺的意思,而是充滿了敬佩與讚美。第二次世界大戰結束時,日本戰敗了,國破家亡,瘡痍滿目,過了一段非常艱苦的日子。一直到今天,年紀大一點的人,談起來還心有餘悸。然而在短短的一二十年中,他們又勇敢地站了起來,創造了讓全世界都瞠目結舌的奇迹。這似乎難以理解,實際上卻非常自然。聯想到我上面說到的日本人民的那種精神,創造些了奇迹,又有什麼可以吃驚的呢?
我就是懷著這樣複雜多變的心情,平靜地坐在機艙內。飛機正飛行在萬米高空。我覺得,彷彿是自己生上了翅膀,「排空馭氣奔如電」,飛行的是我自己,而不是飛機。下面是茫茫雲海,大地上的東西,什麼都看不到。但是,從時間上來推算,我大體上能知道,下面是什麼地方。兩個多小時以後,茫茫雲海並沒有改變。但是我明確地知道,下面是大海。又過了一些時候,飛行速度似乎在下降。不久,憑機窗俯望,就看到海岸像一抹綠痕:日本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