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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輯 歐洲之游 去故國——歐遊散記之一

第七輯 歐洲之游

去故國
——歐遊散記之一

我終於要走了,沿了我自己在心裏畫下的一條鴻溝的這一岸的路走去。天知道我會走到什麼地方去;這條路真太渺茫,渺茫到使我吃驚。以前我曾羡慕過漂泊的生活,也曾有過到外國去的渴望。然而當希望成為事實的現在,我又渴慕平靜的生活了。我看了在豆棚瓜架下閑話的野老,看了在一天工作疲勞之餘在門前悠然吸煙的農人,都引起我極大的嚮往。我真不願意離開這故國,這故國每一方土地,每一棵草木,都能給我溫熱的感覺。但我終於要走的,沿了自己在心裏畫下的一條路走。我只希望,當我從異邦轉回來的時候,我能看到一個一切都不變的故國,一切都不變的故鄉,使我感覺不到我曾這樣長的時間離開過它,正如從一個短短的午夢轉來一樣。
不知從什麼時候起,就有一個到外國去,尤其是到德國去的希望埋在我的心裏了。同朋友談話的時候也時時流露出來。在外表看來似乎是很具體、很堅決,其實卻渺茫得很。我沒有偉大的動機,冠冕堂皇的理由自然也不能沒有,但仔細追究起來,卻只有一個極單純的要求:我總覺得,在無量的——無論在空間上或時間上——宇宙進程中,我們有這次生命,不是容易事;比電九九藏書火還要快,一閃便會消逝到永恆的沉默里去。我們不要放過這短短的時間,我們要多看一些東西。就因了這點小小的願望,我想到外國去。
我雖然在過去走過許多路,但從降生一直到現在,自己腳跡疊成的一條路,回望過去,是連綿不斷的一線,除了在每一年的末尾,在心裏印上一個淺痕,知道又走過一段路以外,自己很少畫過明顯的鴻溝,說以前走的是一段,以後是另一段的開端。然而現在,自己卻真的在心裏畫了一個鴻溝,把以前二十四年走的路就截在鴻溝的那一岸;在這一岸又開始了一條新路,這條會把我帶到渺茫的未來去。這樣我便不能不回頭去看一看,正如當一個人走路走到一個階段的時候往往回頭看一樣。於是我想到幾個月來不曾想到的幾個人。我先想到母親,母親死去到現在整兩年了。前年這時候,我回故鄉去埋葬母親。現在恐怕墳頭秋草已萋萋了。我本來預備每年秋天,當樹叢乍顯出點微黃的時候,回到故鄉母親的墳上去看看。無論是在白霧籠罩墓頭的清晨,歸鴉馱了暮色進入簌簌響著的白楊樹林的黃昏,我都到母親墓繞兩周,低低地喚一聲:「母親!」來補償生前八年的長時read.99csw.com間沒見面的遺恨。然而去年的秋天,我剛從大學走入了社會,心情方面感到很大的壓迫,更沒有餘閑回到故鄉去。今年的秋天,又有這樣一個機會落到我的頭上。我不但不能回到故鄉去,而且帶了一顆飽受壓迫的心,不能得到家庭的諒解,跑到幾萬裡外的異邦去漂泊,一年,二年,誰又知道幾年才能再回到這故國來呢?讓母親一個人凄清地躺在故鄉的地下,忍受著寂寞的襲擊,上面是萋萋的秋草。在白楊簌簌中,淡月朦朧里,我知道母親會借了星星的微光到各處去找她的兒子,借了西風聽取她兒子的消息。然而所找到的只是更深的凄清與寂寞,西風也只帶給她迷離的夢。
在生命之路上,我現在總算走上一段新程了。幾天來,從早晨到晚上,我時常一個人坐在一間低矮然而卻明朗的屋裡,注視著支離的樹影在窗紗上慢慢地移動著,聽樹叢里曳長了的含有無量倦意的蟬聲。我心裏有時澄澈沉靜得像古潭;有時卻又攪亂得像暴風雨下的海面。我默默地籌劃著應當做的事情。時時有幻影,柏林的幻影,浮動在我眼前:我彷彿看到宏偉古老的大教堂,圓圓的頂子在夕陽中閃著微光;寬廣的街道,有車馬在上面走九-九-藏-書著。我又彷彿看到大學堂的教室,頭髮斑白的老教授顫聲講著書,我彷彿連他的聲音都能聽得到,他那從眼鏡邊上射出來的眼光正落在我的頭上。但當我發現自己仍然在這一間低矮而明朗的屋子裡的時候,我的心飛到不知什麼地方去了。
但是,究竟怎樣去呢?似乎從來不大想到。自己學的是文科,早就被一般人公認為無補於國計民生的落伍學科,想得到官費自然不可能。至於自費呢,家裡雖然不能說是貧無立錐之地,但若把所有的財產減去欠別人的一部分,剩下的也就只夠一趟的路費。想自己出錢到外國去自然又是一個過大的妄想了。這些都是實際上不能解決的問題,但卻從來沒有給我苦惱,因為我根本不去想。我固執地相信,我終會有到外國去的一天。我把自己沉在美麗的塗有彩色的夢裡。這夢有多麼樣的渺茫,恐怕只有我一個人知道了。
一直到去年夏天,當我的大學學程告一段落的時候,我才第一次想到究竟怎樣到外國去。恐怕從我這個不切實際的只會做夢的腦筋里再也不會想出切合實際的辦法:我想用自己的勞力去換得金錢,再把金錢儲存起來到外國去。我沒有詳細計算每月存錢若干,若干年後才能如願,便貿九_九_藏_書貿然回到故鄉的一個城裡去教書。第一個月過去了,錢沒能剩下一個。第二個月又過去了,除了剩下許多賬等第三個月來還之外,還剩下一顆疲勞的心。我立刻清醒了,頭上彷彿澆上了一瓢冷水:照這樣下去,等到頭髮全白了的時候,豈不也還是不能在柏林市上逍遙一下嗎?然而書卻終於繼續教下去,只有把疲勞的心更增加了疲勞。
就在這時候,卻有一個從天而降的機會落在我的頭上。我只要出很少的一點錢就可以到德國去住上兩年。親眼看著自己用手去捉住一個夢,這種狂歡的心情是不能用任何語言文字描寫得出的。我匆匆地從家裡來到故都,又匆匆地回去。從虛無縹緲的幻想里一步跨到事實里,使我有點糊塗。我有時就會問起自己來:我居然也能到德國去了嗎?然而,跟著來的卻是在精神上極端痛苦的一段。平常我對事情總有過多的顧慮,這我知道得比誰都清楚。但這次卻不能不顧慮,我顧慮到到德國以後的生活,我顧慮到自己的家境。許多瑣碎到不能再瑣碎的小事糾纏著我,給我以大痛苦。隨處都可以遇到的不如意與不滿足像淡煙似的散布在我的眼前。同時還有許多實際問題要我解決:我還要籌錢。平常從自己手裡水似的流去九九藏書的錢,我現在才知道它的可貴,從這裏面也可以看出真正的人情和世態。經了許多次的碰壁,終於還是大千和潔民替我解了這個圍,同時又接到故都里梅生的信,他也要替我張羅。在這個期間,我有幾次都想放棄了這個機會,因為這個機會帶給我的快樂遠不如帶給我的痛苦多,但長之卻從遼遠的故都寫信來勸我,帶給我勇氣和力量。我現在才知道友情的可貴,沒有他們幾位,說不定我現在又帶了一顆疲勞的心開始吃粉筆末的生活了。這友情像一滴仙露,滴到我的焦灼的心上,使我又在心裏開放了希望的花,使我又重新收拾起破碎的幻想,回到故都來。
我又想到母親生前最關心的外祖母。當我七八歲還沒有離開故鄉的時候,整天住在她家裡,她的慈祥的面貌永遠印在我的記憶里。今年夏天見她的時候,她已龍鍾得不像樣子了,又正同別人鬧著田地的糾紛,現在背恐怕更駝了吧?臨分別的時候,她再三叮囑我要常寫信給她。然而現在當我要到這樣遠的地方去的時候,我卻不能寫信給她,我不忍使她流著老淚看自己晚年唯一的安慰者離開自己跑了。我只希望她能好好地活下去,當我漂泊歸來的時候,跑到她懷裡,把受到的委屈,都哭了出來。我為她祝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