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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輯 歐洲之游 遙遠的懷念

第七輯 歐洲之游

遙遠的懷念

教授的教學方法是典型的德國式的。關於德國教外語的方法我曾在幾篇文章里都談到過,我口頭對人宣傳的次數就更多。我為什麼對它如此地偏愛呢?理由很簡單:它行之有效。我先講一講具體的情況。同其他外語課一樣,第一年梵文(正式名稱是:為初學者開設的梵文)每周二次,每次二小時。德國大學假期特長特多,每學期上課時間大約只有二十周,梵文上課時間共約八十小時,應該說是很少的。但是,我們第一學期就學完了全部梵文語法,還念了幾百句練習。在世界上已知的語言中,梵文恐怕是語法變化最複雜、最煩瑣,詞彙量最大的語言,語法規律之細緻、之彆扭,哪一種語言也比不上。能在短短的80個小時內學完全部語法,是很難想象的。這同德國的外語教學法是分不開的。
唐代的韓愈說:古之學者必有師。師者,所以傳道、授業、解惑也。今之學者亦然。各行各業都必須有老師。師父領進門,修行在個人。雖然修行要靠自己,沒有領進門的師父,也是不行的。
華東師範大學出版社編輯部出了這樣一個絕妙的題目,實在是先得我心。我十分愉快地接受了寫這篇文章的任務。
瓦爾德施米特教授的專門研究範圍是新疆出土的梵文貝葉經。在這一方面,他是蜚聲世界的權威。他的老師是德國的梵文大家呂德斯教授,也是以學風謹嚴著稱的。教授的博士論文以及取得在大學授課資格的論文,都是關於新疆貝葉經的。這兩本厚厚的大書,裏面的材料異常豐富,處理材料的方式極端細緻謹嚴。一張張的圖表,一行行的統計數字,看上去令人眼花繚亂,令人頭腦昏眩。我一向雖然不能算是一個馬大哈,但是也從沒有想到寫科學研究論文竟然必須這樣瑣細。兩部大書好幾百頁,竟然沒有一個錯字,連標點符號,還有那些稀奇古怪的特寫字母或符號,也都是個個確實無誤,這實在不能不令人感到吃驚。德國人一向以徹底性自詡。我的教授忠誠地保留了德國的優良傳統,留給我的印象讓我終生難忘,終生受用不盡。
九-九-藏-書但是給我教育最大的還是我寫博士論文的過程。按德國規定,一個想獲得博士學位的學生必須念三個系:一個主系和兩個副系。我的主系是梵文和巴利文,兩個副系是斯拉夫語文系和英國語文系。指導博士論文的教授,德國學生戲稱之為博士父親。怎樣才能找到博士父親呢?這要由教授和學生兩個方面來決定。學生往往經過在幾個大學中獲得的實踐經驗,最後決定留在某一個大學跟某一個教授做博士論文。德國教授在大學里至高無上,他說了算,往往有很大的架子,不大肯收博士生,害怕學生將來出息不大,辱沒了自己的名聲。越是名教授,收徒弟的條件越高。往往經過幾個學期的習彌那爾,教授真正覺得孺子可教,他才點頭收徒,並給定博士論文題目。
我的回憶就寫到這裏為止。這樣一個好題目,我本來希望能寫出一篇像樣的東西。但是卻是事與願違,文章不怎麼樣。差幸我沒有虛構,全是大實話,這對青年們也許還不無意義吧。
我的論文就是在這種情況下慢慢地寫下去的。我想,應當在分析限定動詞變化之前寫上一篇有分量的長的緒論,說明混合梵語的來龍去脈以及《大事》的一些情況;我覺得,只有這樣,論文才顯得有氣派。我翻看了大量用各種語言寫成的論文,做筆記,寫提綱。這個工作同做卡片並舉,經過了大約一年多的時間,終於寫成了一篇緒論,相當長。自己確實是費了一番心血的。文章是自己的好,我自我感覺良好,覺得文章分析源流,標列條目,洋洋洒洒,頗有神來之筆,值得滿意的。我相信,這一舉一定會給教授留下深刻印象,說不定還要把自己誇上一番。當時歐戰方殷,教授從軍回來短期休假。我就懷著這樣的美夢,把緒論送給了他。美夢照舊做了下去。隔了大約一個星期,教授在研究所內把文章退還給我,臉上含有笑意,最初並沒有說話。我心裏咯噔一下,直覺感到情勢有點兒不妙了。我打開稿子一看,沒有任何改動,只是在第一行第一個字前面劃上了一個read.99csw.com前括弧,在最後一行最後一個字後面劃上了一個后括弧。整篇文章就讓一個括弧括了起來,意思就是說,全不存在了。這真是堅決、徹底、乾淨、全部消滅掉了。我彷彿當頭挨了一棒,茫然、懵然,不知所措。這時候教授才慢慢地開了口:你的文章費勁很大,引書不少。但是都是別人的意見,根本沒有你自己的創見。看上去面面俱到,實際上毫無價值。你重複別人的話,又不完整準確。如果有人對你的文章進行挑剔,從任何地方都能對你加以抨擊,而且我相信你根本無力還手。因此,我建議,把緒論統統刪掉。在對限定動詞進行分析以前,只寫上幾句說明就行了。一席話說得我啞口無言,我無法反駁。這引起了我的激烈的思想鬥爭,心潮滾滾,沖得我頭暈眼花。過了好一陣子,我的腦筋才清醒過來,彷彿做了黃粱一夢。我由衷地承認,教授的話是完全合情合理的。我由此體會到:寫論文就應該是這個樣子。
我這一生,在過去的六十多年中,曾有過很多領我進門的師父。現在雖已年逾古稀,自己也早已成為人之患(人之患,在好為人師),但是我卻越來越多地回憶起過去的老師來,感激之情,在內心深處油然而生。我今天的這一點點知識,有哪一樣不歸功於我的老師呢?從我上小學起,經過了初中、高中、大學一直到出國留學,我那些老師的面影依次浮現到我眼前來,我彷彿又受了一次他們的教誨。
這是我一生第一次寫規模比較大的學術論文,也是我第一次受到劇烈的打擊。然而我感激這一次打擊,它使我終生頭腦能夠比較清醒。沒有創見,不要寫文章,否則就是浪費紙張。有了創見寫論文,也不要下筆千言,離題萬里,空洞的廢話少說不說為宜。我現在也早就有了學生了,我也把我從瓦爾德施米特教授那裡接來的衣缽傳給了他們。
除了梵文和巴利文以外,我在德國還開始學習了幾種別的外語。教學方法都是這個樣子。相傳十九世紀德國一位語言學家說過這樣的話:拿學游泳來打個比方,九*九*藏*書我教外語就是把學生帶到游泳池旁,一下子把他們推下水去。如果他們淹不死,游泳就學會了。這隻是一個比方,但是也可以看出其中的道理。雖然有點兒誇大,但道理不能說是沒有的。在「文化大革命」中,我自己跳出來,成了某一派「革命群眾」的眼中釘、肉中刺,被打翻在地,踏上了一千隻腳,批判得淋漓盡致。我宣傳過德國的外語教學法,成為大罪狀之首,說是宣傳德國法西斯思想。當時一些革命小將的批判發言,百分之九十九點九是胡說八道,他們根本不知道,這種教學法興起時,連希特勒的爸爸都還沒有出世哩!我是死不改悔的頑固分子,今天我仍然覺得這種教學法能充分調動學生的積極性,儘早獨立自主地親口嘗一嘗梨子,是行之有效的。
第一次上課時,教授領我們念了念字母。我順便說一句,梵文字母也是非常啰嗦的,絕對不像英文字母這樣簡明,無論如何,第一堂我覺得頗為舒服,沒感到有多大壓力。我心裏滿以為就這樣舒服下去的,第二次上課就給了我當頭一棒。教授對梵文非常複雜的連聲規律根本不加講解,教科書上的陽性名詞變化規律他也不講,一下子就讀起書後面附上的練習來。這些練習都是一句句的話,是從印度梵文典籍中選出來的。梵文基本上是一種死文字,不像學習現代語言那樣一開始先學習一些同生活有關的簡單的句子:什麼我吃飯、我睡覺等等。梵文練習題裏面的句子多少都脫離現代實際,理解起來頗不容易。教授要我讀練習句子,字母有些還面生可疑,語法概念更是一點兒也沒有;讀得結結巴巴,譯得莫名其妙,急得頭上冒汗,心中發火。下了課以後,就拚命預習。一句只有五六個字的練習,要查連聲,查語法,往往要作一兩個小時;準備兩小時的課,往往要用上一兩天的時間。我自己覺得,個人的主觀能動性真正是充分調動起來了。過了一段時間,自己也逐漸適應了這種學習方法;頭上的汗越出越少了,心裏的火越發越小了。我嘗到了甜頭。
關於國內的一些老師,我曾斷read.99csw.com斷續續地寫過一些懷念的文章。我現在想選一位外國老師,這就是德國的瓦爾德施米特教授。
這就是瓦爾德施米特教授留給我的第一個也是最深的一個印象。從那以後,一直到1939年第二次世界大戰爆發,他被征從軍為止,我每一學期都必選教授的課。我在課堂上(高年級的課叫做習彌那爾)讀過印度古代的史詩、劇本,讀過巴利文,解讀過中國新疆出土的梵文貝葉經殘卷。他要求學生極為嚴格,梵文語法中那些古里古怪的規律都必須認真掌握,決不允許有半點兒馬虎和粗心大意,連一個字母他也決不放過。學習近代語言,語法沒有那樣繁複,有時候用不著死記,只要多讀一些書,慢慢地也就學通了,但是梵文卻絕對不行。梵文語法規律有時候近似數學,必須細心地認真對付。教授在這一方面是十分認真的。後來我自己教學生了。我完全以教授以榜樣,對學生要求嚴格。等到我的學生當了老師的時候,他們也都沒有丟掉這一套謹嚴細緻的教學方法。教授的教澤真可謂無遠弗屆,流到中國來,還流了幾代。我也總算對得起我的老師了。
我於1934年從清華大學西洋文學系畢業,在故鄉濟南省立高中當了一年國文教員。1935年深秋,我到了德國,在哥廷根大學學習。從1936年春天起,我師從瓦爾德施米特教授學習梵文和巴利文。我在清華大學讀書時曾旁聽過陳寅恪先生的佛經翻譯文學。我當時就對梵文發生了興趣。但那時在國內沒有人開梵文課,只好畫餅充饑,徒喚奈何。到了哥廷根以後,終於有了學習的機會,我簡直是如魚得水,樂不可支。教授也似乎非常高興,他當時年紀還很輕,看上去比他的實際年齡更年輕,他剛在哥廷根大學得到一個正教授的講座。他是研究印度佛教史的專家,專門研究新疆出土的梵文貝葉經殘卷。除了梵文和巴利文外,還懂漢文和藏文,對他的研究工作來說,這都是不可缺少的。我一個中國人為什麼學習梵文和巴利文,他完全理解,因此,他從來也沒有問過我學習的動機和理由。第一學https://read•99csw•com期上梵文課時,班上只有三個學生:一個鄉村牧師,一個歷史系的學生,第三個就是我。梵文在德國也是冷門,三人成眾,有三個學生,教授就似乎很滿意了。
題目定下來以後,我一方面繼續參加教授的習彌那爾,聽英文系和斯拉夫語文系的課,另一方面就開始讀法國學者塞那校訂的《大事》,一共厚厚的三大本,我真是爭分奪秒,開電燈以繼晷,恆兀兀以窮年。我把每一個動詞形式都作成卡片,還要查看大量的圖書雜誌,忙得不可開交。此時國際環境和生活環境越來越惡劣。吃的東西越來越少,不但黃油和肉幾乎絕跡,麵包和土豆也僅夠每天需要量的三分之一至四分之一;黃油和麵包都攙了假,吃下肚去,咕咕直叫。德國人是非常講究禮貌的,但在當時,在電影院里,屁聲相應,習以為常。天上還有英美的飛機,天天飛越哥廷根上空,誰也不知道,什麼時候會有炸彈落下,心裏終日危懼不安。在自己的祖國,日本軍國主義者奸淫擄掠,殺人如麻。烽火連三年,家書抵億金,我是根本收不到家書的,家裡的妻子老小,生死不知。我在這種內外交迫下,天天晚上失眠,偶爾睡上一點兒,也是噩夢迷離。有時候夢到在祖國吃花生米,可見我當時對吃的要求已經低到什麼程度,幾粒花生米,連龍肝鳳髓也無法比得上了。
1987年3月18日晨
對我來講,我好像是沒有經過那樣漫長而複雜的過程。第四學期念完,教授就主動問我要不要一個論文題目。我聽了當然是受寵若驚,立刻表示願意。他說,他早就有一個題目《(大事)伽陀中限定動詞的變化》,問我接受不接受。我那時候對梵文所知極少,根本沒有選擇題目的能力,便滿口答應。題目就這樣定了下來。佛典《大事》是用所謂混合梵文寫成的,既非梵文,也非巴利文,更非一般的俗語,是一種亂七八糟雜湊起來的語言。這種語言對研究印度佛教史、印度語言發展史等都是很重要的,我一生對這種語言感興趣,其基礎就是當時打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