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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輯 歐洲之游 紀念一位德國學者西克靈教授

第七輯 歐洲之游

紀念一位德國學者西克靈教授

他們這合作一直繼續了幾十年。他們終於把吐火羅語讀通。在這期間,他們發表的震驚學術界的許多文章和書,除了在第一次世界大戰西克靈被征從軍的一個期間外,都是用兩個人的名字。西克靈小心謹慎,但沒有什麼創造的能力,同時又因為住在柏林,在普魯士學士院(Preussische Akademieder Wissenschaften)里做事情,所以他的工作就偏重在只是研究抄寫Brāhmi字母。他把這些原來是用Brāhmi字母寫成的殘卷用拉丁字母寫出來寄給西克,西克就根據這些拉丁字母寫成的稿子來研究文法,確定字義。但我並不是說西克靈只懂字母而西克只懂文法。他們兩方面都懂的,不過西克靈偏重字母而西克偏重文法而已。
昨天晚上接到我的老師西克先生(Prof Dr Emil Sieg)從德國來的信,說西克靈教授(W Siegling)已經于去年春天死去,看了我心裏非常難過。生死本來是一種自然現象,值不得大驚小怪。但死也並不是沒有差別https://read.99csw.com。有的人死去了,對國家,對世界一點影響都沒有。他們只是在他們親族的回憶里還生存一個時期,終於也就漸漸被遺忘了。有的人的死卻是對國家,對世界都是一個損失,連不認識他們的人都會覺得悲哀,何況認識他們的朋友們呢?
1947年1月29日于北平
我現在唯一的安慰就是在西克先生身上了。他今年已經八十多歲,但他的信上說,他的身體還很好。德國目前是既沒有吃的穿的,也沒有燒的,六七個人擠在一個小屋裡,又以他這樣的高齡,但他居然還照常工作。他四十年來的一個合作者西克靈,比他小二十多歲的一個朋友,既然先他而死了,我只希望上蒼還加佑他,讓他再壯壯實實多活幾年,把他們未完成的大作完成了,為學術,為他死去的朋友,我替他祝福。
西克靈這名字,對許多中國讀者大概還不太生疏,雖然他一生所從事研究的學科可以說是很偏僻的。他是西克先生的學生,同他老師一https://read.99csw•com樣,他也是先研究梵文,然後才轉到吐火羅語去的。轉變點就正在四十年前,當時德國的探險隊在Grünwedel和Ven LeCoq領導之下從中國的新疆發掘出來了無量珍貴的用各種文字寫的殘卷運到柏林去。德國學者雖然還不能讀通這些文字,但他們卻意識到這些殘卷的重要。當時柏林大學的梵文正教授Pischel就召集了許多年輕的語言學者,尤其是梵文學者,來從事研究。西克和西克靈決心合作研究的就是後來定名為吐火羅語的一種語言。當時他們有的是幻想和精力,這種稍稍帶有點冒險意味,有的時候簡直近於猜謎式的研究工作,更提高了他們的興趣。他們日夜地工作,前途充滿了光明。在三十多年以後,西克先生每次談起來還不禁眉飛色舞,彷彿他自己又走回青春里去,當時熱烈的情景就可以想見了。
以後,我離開柏林,回到哥廷根(Goettingen),戰爭愈來愈激烈,我也就再也沒能到柏林去看他。戰爭結束后,自己居然還活著,聽說他也沒被炸死read.99csw.com,心裏覺得非常高興,我也就帶了這高興在去年夏天裡回了國來。一轉眼就過了半年,在這期間,因為又接觸了一個新環境,終天糊裡糊塗的,連回憶的餘裕都沒有了。最近,心情方面漸漸安靜下來,於是又回憶到以前的許多事情,在德國遇到的這許多師友的面影又不時在眼前晃動,想到以前過的那個幸福的時期,恨不能立刻再回到德國去。然而正在這時候,我接到西克先生的信,說西克靈已經去世了。即便我能立刻回到德國,師友裏面已經少了一個了。對學術界,尤其是對我自己,這個損失是再也不能彌補的了。
兩個人的個性也非常不一樣。我已經說到西克靈小心謹慎,其實這兩個形容詞是不夠的。他有時候小心到我們不能想象的地步。根據許多別的文字,一個吐火羅字的字義明明是毫無疑問地可以確定了,但他偏懷疑,偏反對,無論如何也不承認。在這種情形下,西克先生看到寫信已經沒有效用,便只好自己坐上火車到柏林用三寸不爛之舌來說服他。我常說,西克先生就像是火車頭的蒸汽機,沒有它火車當然不能read•99csw•com走。但有時候走得太猛太快也會出毛病,這就用得著一個停車的閘,西克靈就是這樣的一個讓車停的閘。
寫到這裏,讀者或者以為西克靈在這些工作上都沒有什麼不得了的貢獻,因為我上面曾說到他的工作主要是在研究抄寫Biāhmi字母。這種想法是錯的。Brāhmi字母並不像我們知道的這些字母一樣,它是非常複雜的。有時候兩個字母的區別非常細微,譬如說t同n,稍一不小心,立刻就發生錯誤。法國的梵文學家萊維(Sylvain Lévi)在別的方面的成績不能不算大,但看他出版的吐火羅語B(龜茲語)的殘卷里有多少讀錯的地方,就可以知道只是讀這字母也並不容易了。在這方面西克靈的造詣是非常驚人的,可以說是舉世無二。
也是為了讀Brāhmi字母的問題,我在1942年的春天到柏林去看西克靈。我在普魯士學士院他的研究室里找到他。他正在那裡埋首工作,桌子上擺的牆上掛的全是些Brāhmi字母的殘卷,他就用他特有的蠅頭般的小字一行一行地抄下來。在那以前,我就聽說,只要有三個學read•99csw.com生以上,他就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了。所以他一生就只在學士院里工作,只有很短的一個時間在柏林大學里教過吐火羅語,終於還是辭了職。見了面他給我的印象同傳聞的一樣,人很沉靜,不大說話,問他問題,他卻解釋無遺。我從他那裡學到了不少讀Brāhmi字母的秘訣。我發現他外表雖冷靜,但骨子裡卻是個很熱情的人,正像一切良好的德國人一樣。
他們倆合作第一次出版的大作是Tocharische Sprachreste(1921)。兩本大書充分表現了這合作的成績。在這書里他們還很少談到文法,只不過把原來的Brāhmi字母改成拉丁字母,把每個應該分開來的字都分了而已。在1931年出版的Tocharische Gram-matik裏面他們才把吐火羅語的文法系統地整理出來。這裏除了他們兩個人以外,他們還約上了比較語言學家柏林大學教授舒爾慈WilhelmSchulz來合作。結果這一本五百多頁的大作就成了歐洲學術界劃時代的著作,一直到現在研究中亞古代語言和比較語言的學者還不能離開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