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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種外部美學,它有時又是陰險的,因為,某些錐形蝸牛,其不對稱的外形呈現出布滿紋理的淡粉或是夾雜著白點的蜜黃,看上去非常的迷人,但卻由於它們的毒性而聲名狼藉,而且,依照布赫爾農莊這位莊主的看法,生命這個神秘的部分全都帶有某種臭名昭著的或是充滿想象力的模稜兩可。這個觀點的一個奇特的矛盾之處始終體現在人們對華麗的造物的極為不同的使用之上。在中世紀,它們是巫婆廚房和煉丹術士地窖里的一件固定擺設,而且,經過檢驗,它們被認證為是盛放毒藥和春|葯的合適容器。另一方面,它們卻又同時在宗教禮拜中被用於裝聖餅和聖人遺物的貝殼櫃,甚至被用於晚餐時的高腳杯。毒與美,毒藥與魔術,還有魔術與禮拜儀式——有多少在這裏交匯。如果我們沒有想過這些,那麼,約拿坦·萊韋屈恩的評論可是讓我們朦朦朧朧地感受到其中的一些了。
萊韋屈恩家族都是些高級的手工業者和農業經營者。他們一部分在施馬爾卡爾登地區,一部分在薩克森省沿薩爾河流域一帶發家致富。阿德里安家的這個分支定居在隸屬奧伯魏勒爾村社的布赫爾農莊,至今已有好幾代了。農莊離魏森菲爾斯火車站不遠,從凱澤斯阿舍恩坐三刻種的火車就可以到達那裡,只是從這一站去布赫爾得要對方派馬車過來拉才行。布赫爾農莊擁有五十多摩爾干的耕地和草場,外加一個集體經營的配套混合林和一棟非常安逸而舒適的木結構住宅小樓。不過,這棟小樓儘管是由木頭和桁架建成,地基卻是石頭的。農莊的這個規模使得其主人達到了有義務使役畜力服徭役或者是擁有一胡符土地的完全小農級別。小樓和幾個穀倉、幾個畜棚一道構成一個開放的四邊形,在這個四邊形的中間,令我難以忘懷的是,佇立著一棵古老的菩提樹,一圈綠色的椅子在它的四周環繞,每年六月,這棵老樹便會花滿枝頭,香飄四溢。不過,對於農莊里來來往往的馬車而言,這棵美麗的大樹可能會有些礙事,而且我也聽人說過,農莊的繼承人在年輕氣盛之時總會和他老子的意見相左,總會出於實用的考慮而竭力主張將其連根拔除,而一旦他自己當上農莊的主人,卻又會跟他老子一樣,不顧有著同樣心思的兒子的反對而對其施行嚴密保護。
而同樣也是在這棵菩提樹的樹蔭下,幼小的阿德里安不知打過多少盹,玩過多少遊戲。1885年,當菩提樹開花的時候,他在布赫爾農莊的這棟樓房的樓上出生,他是約拿坦和艾爾絲貝特·萊韋屈恩的第二個兒子。他的哥哥,格奧爾格,現在毫無疑問已是那上面的房東,大他五歲。他還有一個妹妹叫烏爾澤爾,以同樣的歲差跟隨其後。因為萊韋屈恩一家在凱澤斯阿舍恩所結交的一批朋友和熟人裏面也包括我的父母,說實話,我們兩家的關係歷來很好,而且還不是一般的好,完全就是心心相印的那種,所以,在美好的季節里,我們時不時就會跑到鄉間田莊去度過星期日的上午,在那裡,我們這些城裡人會心存感激地享用那些鄉村風味濃郁的饋贈,享用加了香甜的黃油的果仁黑麵包、金色的切成片的蜂房蜜、味美可口的乳脂草莓,還有先用藍色扁平大碗使之凝結變酸,然後又撒上黑麵包屑和砂糖的牛奶,萊韋屈恩太太用這些東西盛情款待我們。在阿德里安還很小的時候,或者說在他還被叫做阿德里的時候,他的祖父祖母都還健在,不過,二老除了一點留給自己用以養老送終的產業之外,已經不再掌管經濟大權,而是將其全部拱手讓與了年輕的後人,因此,老頭子的話雖然仍然能夠得到恭敬的聆聽,但那終究也就只是他利用吃晚飯的機會,用掉光了牙的嘴發一通牢騷地干涉一下而已。但是,這些長輩不久就駕鶴西遊了,而且還幾乎都是在同一時間里,所以,我對他們的印象可以說是非常的模糊了。如此一來,他們的孩子約拿坦和艾爾絲貝特·萊韋屈恩的音容笑貌反倒更加清晰地浮現在了我的眼前,雖然,這幅圖景時刻處於變化之中,伴隨著我的童年、中學和大學時光,在歲月所擅長的不留任何痕迹的作用下,綿延不斷地從朝氣蓬勃的青壯年時期悄悄步入人生日漸疲憊的中老年階段。
我們這些read.99csw.com男孩,阿德里安和我,聽到他爸爸的這番言論,比如他對可視性的虛榮的看法,不僅相視而笑,而且面面相覷。
兩個王國實際上都在以同一種迷惑人的方式,毫無二致的方式,悄悄進入彼此的領地,這一點是通過「一滴吞食的液體」來教給我們的。萊韋屈恩爸爸不止一次當著我們的面給它餵食。一滴液體,不管它是由何種成分構成,石蠟也好,含醚的油也罷——它是由什麼成分構成,我記得不大清楚了,我以為,那是哥羅仿,一滴液體,我是說,不是動物,也不是最原始的動物,甚至連變形蟲都不是,人們不會去假設:它有食慾,知道攝取營養,留住可口的東西,拒絕不可口的東西。然而,這卻正是我們的這滴液體要做的事情。它被單獨分離出來,懸挂在一杯水中,約拿坦把它安置到這裏,用的工具可能是一隻精密的注射器。他現在要做的實驗步驟如下:他拿出一根細小的玻璃棍來,那實際上只是一根用玻璃製成的細線,他給它塗上紫膠,將它置於一個有彈性的小鑷子的兩端之間,然後再用這個鑷子夾住它,把它送到那滴液體的近旁。他要做的,就只有這些,剩下的都由那滴液體自己去做。只見它在自己的表面堆起一個小山丘,形狀有點像孕婦的肚子,它通過這裏來根據長度吸納那根小棍子。與此同時,它自身拉長,呈梨形,以便它完全能夠容納它的獵物而不至於讓後者在兩端高出它,同時,它開始,接下來我向每一個人保證,它又重新逐漸變圓,首先呈現為一個雞蛋的形狀,然後,它開始一點一點地吃掉小玻璃棍上的紫膠塗層,並在它那小小的身體內部對吃進去的東西進行分配。做完這些之後,它又回復到球狀,把那根舔得一乾二淨的給物器橫著運送到它的邊緣,讓它離開自身,重新回到外面去,進入周圍的水中。
如果這裏所涉及的真的該是一種秘密的文字的話,那麼,自然就必定會擁有自己的、產生於其自身的、經過了組織的語言,對於這一點,他仔細想過了嗎?自然到底應該選擇人類發明的哪一種語言來表達它自己呢?然而,就是在那個時候,作為男孩的我心裏已經十分清楚,人類以外的自然從根本上是不識字的,在我看來,這裏恰恰就是其令人不寒而慄的地方。
他的目光中裹挾著幾分朦朧的疲態,他的太陽穴里流露著幾分敏感,倘若是一個郎中,或許已經從中看出了某些偏頭痛的徵兆,不過,約拿坦所得的偏頭痛並不嚴重,一個月不超過一次,每次也就一天,基本上不影響工作。他愛抽煙斗,他抽的是一種半長的、帶蓋的瓷煙斗,而從這煙斗里所散發出的那種低級煙草所特有的香味,遠比控制著樓下幾間屋子氛圍的香煙和雪茄所製造的那種驅之不散的煙霧要好聞得多。他另外還愛在抽煙斗的同時喝上滿滿一壺梅澤堡啤酒,權當是催眠的飲料。而每逢冬日的傍晚,當他的產業被大雪覆蓋之時,人們就會看見他在讀書,首選便是一本厚厚的、用壓制的豬皮裝訂,而且必須用皮夾子封存的祖傳《聖經》。該書1700年左右隨著公爵的解放而印刷于不倫瑞克,裏面不僅收錄了馬丁·路德博士的「機智幽默」的前言和邊注,而且還同時收錄了一個名叫大衛·馮·施維尼茨的先生所做的全部的總結、類比以及對每個章節進行解釋的歷史的、道德的詩句。關於這本書還有一個傳說,或者更確切地說是關於這本書流傳著這麼一個明確的說法:此書曾經為不倫瑞克-沃爾芬比特爾的一位公主所有,這位公主嫁給了彼得大帝的兒子。但她後來卻製造死亡假象,致使人們信以為真,還為她舉行了葬禮,而與此同時呢,她本人卻潛逃到馬提尼克島,在那裡和一個法國人步入婚姻殿堂。對於滑稽可笑的東西懷有一種饑渴的阿德里安後來還和我一道多次嘲笑過這個故事。而遙想當年,他的父親那可是一舉抬起埋在書里的頭來,一邊用柔和深邃的目光看著我們,一邊來給我們講述這個故事的喲,而且,只要故事一講完,他便又會趕緊把他的頭埋進書里,重新專註于那位馮·施維尼茨先生的韻文評註或是《所羅門說給暴君的智慧》去了。很顯然,這部印刷品的不大光彩的來歷並未對他造成什麼影響。
這些見聞讓阿德里安大笑不止,他笑得前仰後合,笑得流出了眼淚。他的快樂感染了我,我也情不自禁地縱聲歡笑起來。可是,萊韋屈恩爸爸這時卻會伸出食指放在嘴邊,「噓」地一聲示意我們安靜,因為他要用敬畏的虔誠去凝視和了解所有這些事物——比如,他也是用這同樣的神秘的虔誠去凝視寫在某些貝類的外殼上面的晦澀難懂的符號的。他所藉助的同樣也是他的那隻巨大的四邊形顯微鏡,而且他還把它提供給我們使用。誠然,目睹這些造物,也就是海里的那些蝸牛和貝殼,同樣也意義重大,至少是在約拿坦的帶領下瀏覽它們的插圖的時候。所有這些用壯麗的自信和極為大胆與審慎的形式趣味營造出來的螺紋和穹隆連同它們粉紅的入口及其形態各異的內壁的七色釉彩,竟然都是它們的膠狀的居民們自己的作品——至少當人們抓住這樣的想象不放的時候,即自然創造了自然,而沒有找過造物主,把造物主想象成充滿想象力的工藝師和野心勃勃的釉彩陶瓷藝術家,這的確有其罕見之處,所以,在此插入工段長似的中間神——德謨革,這樣的誘惑比別的任何地方都要大。我的本意其實是:這些精美的外殼是軟體生物自身的產物,前者保護著後者,這就是蘊涵于其中的最令人震驚的思想。https://read•99csw.com
真的,此時此刻,正在奮筆疾書的我彷彿覺得,自己依然還和艾爾絲貝特太太、格奧爾格以及阿德里安一起站在那位父親的座椅背後,跟隨他的手指流連於那些幻覺之間。那都是些透翅蛾科的插圖。它們的翅膀上根本沒有鱗片,這使得它們的翅膀看上去既脆如玻璃,又布滿顏色稍深的血管。這種晶瑩剔透、赤身裸體地熱愛著朦朧的闊葉樹蔭的蝴蝶名叫黑塔娥拉·艾絲梅拉達。黑塔娥拉只在一對翅膀上各長有一個由紫色和粉色組成的深色斑點,除此之外你根本看不到它身上的任何東西,這使得它在飛行的過程中宛如一片隨風飄蕩的花瓣。——接下來輪到枯葉蝶,它的翅膀,上部是全色調的顏色三和弦,絢爛無比,下部則幾乎和一片樹葉沒有什麼兩樣,不僅是形狀和脈絡,就連細小的瑕疵,被模仿的水滴、菌群生成的瘤狀突起等等,等等,全都得到精確的再現。一旦這個狡猾的生物收緊翅膀落到闊葉里,那麼,它就會憑藉自己的這種適應能力完全消失在它的環境之中,即便是最為貪婪的敵人也休想在這裏找到它的蛛絲馬跡。
現在來看看那些可以令他永遠不安的符號。這些符號出現在一個中等大小的新加里東蚌貝的外殼上,都是在淡白的底面上用輕淡的泛紅的褐色打造而成。這些字體宛如用刷子刷出一般,在朝向邊緣的地方過渡為純粹的線條裝飾,而在大部分隆起的平面上卻又細緻而複雜地呈現出旗幟鮮明的旨在促進相互理解的繪畫風貌。根據我的記憶,它們和東方早期的文字類型,比如古阿拉米語的筆法極為相似,事實上,我的父親也禁不住這位朋友的軟磨硬泡,只好跑到凱澤斯阿舍恩那座藏書規模絕對不小的市立圖書館,去給他借來考古方面的書籍,以提供研究和比較的可能性。不言而喻,這些研究沒有取得任何結果,或者說,只有雜亂而荒謬之極的、因而得不出任何結果的結果。約拿坦,當他讓我們看那迷一樣的插圖時,也不無一絲傷感地承認了這一點。他說:「探究這些符號的意義已經被證明是不可能的了。很遺憾,我親愛的孩子們,事情就是如此。它們躲避我們的理解,令人痛苦的是,這種情形可能會永遠持續下去。但是,如果我說『躲避』,那麼,這也恰恰只是『吐露』的反面,至於說,這些我們沒有辦法破譯的密碼,可能就是自然純粹為了裝飾而畫到它的造物的外殼上面去的,沒有人能夠說服我去相信這一點。裝飾和意義始終並肩而行,並駕齊驅,這些古籍也是為裝飾並同時為傳遞信息服務。誰也不要跟我說,這裏沒有傳遞什麼消息!陷入這樣的矛盾而不能自拔,這就是一個無法接近的通告,也能算得上是一種享受。」
如果說這隻鱗翅類昆蟲是通過讓自己不被發現的方式來進行自衛的話,那麼,你只需把這本書繼續往下翻一翻,這樣,你就會結識它們的一些同類,這些同類用最顯眼的、老遠就能看得見的、直逼眼帘的方式來達到九_九_藏_書同樣的目的。它們不僅個頭特別大,色彩和圖案也是華麗之極,正如萊韋屈恩爸爸所補充的那樣,它們披著這身看似挑釁的行頭,以一種炫耀式的舒緩動作,慢悠悠地飛走,然而,這種舒緩恐怕根本稱不上是狂妄,反倒是附著了幾分沉重,它們飛著自己的路,從不隱藏,而且,無論是猴子,還是鳥類、四腳蛇,所有的動物,甚至都懶得去看上它們一眼。為什麼呢?因為它們很噁心。因為,它們通過耀眼炫目的美麗,另外還通過飛行速度的緩慢,恰好表明了這一點。它們的汁液的味道難聞之極、難吃之極,即便有人偶爾不小心犯錯,鬧下誤會,打算去品嘗它們當中的一員,那他也是會在剛咬第一口的時候就立馬又把它給吐了出來的,並且吐出來之後還會不斷地反覆地感到噁心,感到噁心之極。它們的不受用在這個自然界里可是出了名的,但它們同時卻又是安全的——可悲的安全。至少我們,站在約拿坦落座的椅子後面,會捫心自問,這種安全是否更多的是依靠犧牲尊嚴而換得,因而也就算不上是快樂。但結果又如何呢?其他種類的蝴蝶也都狡黠地披上同樣的令人望而生畏的華麗外衣,也同樣是在緩慢的、不被打擾的飛行中感傷而安全地離去,儘管它們是完全可以受用的。
「你們,」約拿坦對我們說,「如果你們去觸摸一下你們的胳膊、你們的肋骨,你們就能輕易地確定,正是你們,在你們成人的那個時候,在你們的體內造就了一副堅硬結實的支架,一副骨架,為你們的肉體、你們的肌肉提供支撐,如果說:是它把你們隨身攜帶,倒不如說,是你們在你們的體內將它隨身攜帶。這裏的情況則是正好相反。這些造物把它們的堅固放到了外部,不是作為支架,而是作為居所,而恰恰又因為這種堅固是外部而非內部,所以必然是其美麗的根基所在。」
事實表明,這些植物根本就是無機物的本原,它們的產生是藉助了「極樂使者」藥店的藥品。在他加入水玻璃溶液之前,約拿坦首先把各種結晶體撒到容器底部的沙子里,如果我沒有弄錯的話,那都是些諸如鉻酸鉀和硫酸銅一類的物質。這些種子逐漸長大,成為令人同情的雜交品種,是一種被叫作「滲透壓」的物理過程的產物。為此,它們的播種者乘機變本加厲地榨取我們的同情。他讓我們看到,這些痛苦的生命的模仿者,正如關於生命的科學所說的那樣,渴望光明,具有「趨日性」。為了便於我們理解,他把那隻水缸放到太陽底下,但只讓它一面朝陽,另外三面則全都背陰,看哪,只不大一會兒的工夫,缸里所有可疑的一族,菌覃、形同男性生殖器的珊瑚莖,全都偏向玻璃容器接受日照的那一面,而且,它們是那樣爭先恐後地渴望溫暖與歡樂,以至於個個都爭著搶著去擁抱那面朝陽的玻璃,全都把自己的身體緊緊地貼到那上面去。
約拿坦·萊韋屈恩是德意志男子當中最為優秀的一員,像他這樣的類型,在我們現今的城市裡幾乎是再也找不出第二個來的,而在今天代表著我們的人種的,並且還是用常常令人感到十分壓抑的狂暴去抗拒世界的那些人當中,肯定也是找不出第二個來的——這是一個打上了舊時代之強烈烙印的形象,這個形象似乎只在鄉村得以留存,似乎是來自三十年戰爭之前的德意志。這就是我每每看到他時湧上心頭的想法。那時,我正在一天天長大成人,可以說,我是用已經練就得近乎敏銳的眼光去凝視和端詳他的。他有著一頭金灰色的頭髮,這些頭髮略微紛亂地耷拉到他那拱圓的、頭路分成兩半的、而且是分得很開的額頭上,他的太陽穴處的血管十分突出,他的並非時尚的、又長又厚的頭髮展示性地垂到后脖子里,並在精緻而小巧的耳朵處同捲曲的金色的、長滿上頦、下頦和嘴唇下面的凹陷處的鬍子連成一片。他的那片嘴唇,即下嘴唇,在短短的、輕微下垂的髭鬚的下方相當強烈而圓潤地凸顯出來,伴隨著一種異常迷人的微笑,這種微笑同他那雙藍眼睛里射出來的,雖則有些費力,但卻同樣也是半笑著的、沉浸在淡淡的靦腆之中的目光是相一致的。他的鼻子的曲線優美,鼻樑瘦削,顴骨下面沒長鬍子的面頰部位陰涼深陷,甚至有點纖瘦憔悴。他的脖頸頎長而有力,大多數情況下都是給露在外面的,他不愛穿城裡人人人都穿的那種服裝,這種服裝無益於他的形象,尤其是和他的兩隻手不相配,他的這雙手有力、黝黑,而且乾燥,上面還有幾點雀斑,每當他去村社的議會開會時,他就是用這雙手來拄拐杖的。
每逢阿德里安的父親在傍晚時分打開他那些帶有彩色插圖的、關於外國蝴蝶和海洋生物的書籍,我們,他的兒子們和我,恐怕還有萊韋屈恩太太,偶爾也會讓目光越過他的座椅的裝有耳扇的皮靠背,和他的目光一起落進那些書里,而他則會用食指指給我們看那裡面的一張張壯麗而罕見的插圖:九九藏書那些全色的、暗的和發光的、搖晃而過的、用百里挑一的工藝趣味裝飾塑造而成的熱帶鳳蝶和摩爾福蝶——這些美艷絕倫卻又紅顏薄命的昆蟲,其中的幾種甚至還被當地居民視作傳播瘧疾的惡魔。它們所展示的最壯麗的顏色是一種如夢如幻般美麗的碧藍,約拿坦這樣教導我們說,這可不是什麼純正的和真實的顏色,一點也不是,而是通過它們翅膀上的鱗片的細微凹槽,還有其他的表面造型而產生的現象,一個小結構,通過光線的最不自然的折射,以及對絕大多數光線的排斥,使得最耀眼的藍光獨自進入我們的視野。
「你說這種天藍是騙人的?」她的丈夫一邊回應著,一邊抬起頭來,並且向後扭過頭去看她。「它是從什麼顏料來的,你也不能跟我說出個所以然來。」
「看哪,」我還聽見萊韋屈恩太太說道,「原來是騙人的呀?」
我不敢保證我樂見這種情形,但我承認,我被迷住了。而阿德里安恐怕也和我一樣,儘管這樣的演示總是令他忍不住想大笑一場,但卻僅僅又因為要考慮到父親的嚴肅而不得不忍住不笑。不管怎樣,人們可以認為這滴吞食的液體很好笑;然而,當時,當我面對某些令人難以置信的和幽靈般的自然產物的時候,我卻絕對不是這樣的感覺。那位父親用最奇特的培養基去培育這些自然的產物,他成功了,而且他還允許我們在一旁觀看。我將永遠不會忘記自己所看到的那一幕。這一幕呈現在一個結晶容器里,該容器裝入四分之三輕度黏滑的水,也就是稀釋過的水玻璃,在容器裏面的底部是一個小小的、滑稽的地帶,顏色各異的植物從沙土裡冒出,競相向上。這是一群混亂的植被,藍色的、綠色的和褐色的小芽兒,令人想起海藻、蘑菇、固著的珊瑚蟲,還有苔蘚,再就是蚌貝、莢果、小樹或小樹的枝杈,偶爾也令人想起那些肢體——這是我見到過的最奇怪的東西:奇怪,與其說是因為其確實極為神奇而又讓人眼花繚亂的外表,倒不如說是因為其多愁善感的本性。因為,當萊韋屈恩爸爸問我們對此的看法如何時,我們怯生生地回答他說,那可能是植物。「不,」他反駁道,「那可不是植物,它們只不過是裝裝樣子罷了。可是,你們千萬不要因此就小看它們了!就因為它們裝出這副樣子來,並且竭盡全力地努力裝出這副樣子來,所以,它們值得任何形式的尊重。」
冰花也能給他帶來類似的樂趣。隆冬時節,每當那些水晶般的降雪遮住了布赫爾小樓的農家小窗時,他便往往會用肉眼,同時也通過他的放大鏡,專心致志地凝視它們的結構長達半個小時之久。我想說的是:倘若這些作品做的是與之般配的事情,即保持了對稱形象性、數學和規律的嚴肅性的話,那麼,萬事可能早就大吉了,可能早就直接過渡到議事日程上來了。可是,它們卻用某種變戲法似的無恥去模仿植物,美妙無比地裝扮成棕櫚葉、小草、杯狀和星狀的花朵,它們利用它們的冰冷的手段在有機界的天地里班門弄斧,這於是就成了約拿坦過不去的坎兒,他為此沒完沒了地搖頭嘆息,既帶著幾分否定,又懷有滿腔欣賞。他提的問題是,這些幻影是形成於這些植物形態之前,還是形成於模仿它們之後?都不是,他可能會這樣來回答他自己;它們是平行進行。創造性地夢想著的自然無論是在哪裡,夢想的都是同一件事情,而如果或許可以說是模仿的話,那麼肯定也是交互作用的那種。難道說就該把那些真正的大地之子們樹為榜樣,因為它們才擁有有機的深刻真實,而冰花則只是純粹的現象而已?然而,它們的現象可是物質共同作用之複雜性的結果,一點也不亞於植物的複雜性。如果我沒有弄錯的話,那麼,我們這位東道主的頭腦此時應該完全為有生命的和所謂的無生命的自然的統一性問題所佔據,他此時滿腦子想的都是:我們是在對自然犯罪,如果我們把這兩個領域之間的界限劃得過於分明的話,因為這兩者之間的界限實際上是互相滲透的,另外,所謂的完全只為生物所特有的那種基本能力其實也並不存在,而且,就算不是生物學家也照樣可以憑藉無生命的模型對這種基本能力進行研究。
這種巧妙進入有缺陷的個體的保護性模仿令約拿坦感到震驚。他試圖把他的驚異傳達給我們。他的嘗試是頗有成效的。「這個動物是如何做到這一點的呢?」他發問道,「自然又是如何通過這隻動物來做到這一點的呢?因為,你不可能把這個絕技歸為它自身的觀察和謀算。是的,是的,自然對自己的闊葉了如指掌,不僅只是它的完美,而且還包括它的小小的日常的錯誤和畸變,同時,自然還出於狡黠的友善在別的地方,在它自己的這隻蝴蝶的翅膀的下面,重複它的外表,用以迷惑自己的其他造物。可是,為九*九*藏*書什麼恰恰是這隻蝴蝶得到了如此詭計多端的好處呢?而且,靜止不動的時候,它就跟一片葉子一模一樣——那麼,實用性又在哪裡呢?站在它的飢餓的捕獵者的角度來看,它生來就是蜥蜴、鳥類和蜘蛛的食物,可是,只要它願意,它們就是眼睛再尖,也休想找得到它。我現在就來問你們這個問題,省得你們跑來問我。」
「可它們的生命也就此終結。」約拿坦說這話時眼裡噙滿淚水,而我則親眼看見,阿德里安卻恨不得要笑出聲來,而他又不敢笑出聲來,所以只好強忍著,以至於他的身體開始前仰後合地搖晃起來。
是的,萊韋屈恩爸爸是一個喜歡苦思的人,也是一個喜歡冥想的人,而我前面已經說過了,他的研究癖好——如果原本只是夢幻般的沉思也可以稱得上是研究的話——越來越偏向於一個確定的方向,即那種神秘的方向,抑或是一種充滿預感的半神秘的方向,正如在我看來的那樣,追尋自然的人類思想幾乎必然地會被引領到這個方向上去。大胆地拿自然做實驗,刺|激它成為現象,「引誘」它,通過實驗來揭示它的作用。至於有人說,這一切都和巫術有著非常接近的關係,而且也確實已經開始掉進巫術的泥潭,甚至就是一件「誘惑者」的作品,這種說法乃是過去幾個時代的信念:如果有人問我的話,我會說,這是一個值得欽佩的信念。我很想知道,那時的人們又是用何種的眼光去打量那個維滕堡人的。他,正如我從約拿坦那裡所聽到的那樣,在一百又幾年前,發明了可視音樂的實驗,這個實驗我們有時可以看到。在阿德里安的爸爸所擁有的為數不多的幾件物理儀器中,有一個圓圓的、自由懸浮著的、只停留在中間的一個塞子上的玻璃盤,盤子上上演的便是這個奇迹。盤子里撒上了細沙,藉助一隻古老的大提琴的琴弓,用這琴弓在盤子的邊緣從上往下擦去,讓盤子震動起來,隨著震動,被激活的沙子就會移動位置,排列組合出極其精確而又豐富多彩的形象和阿拉貝斯克來。這種視覺聲學,它把清晰和神秘、規律和神奇巧妙地融為一體,因而很受我們這些男孩的喜愛;不過,特別是為了取悅那位做實驗的人,我們還會比較頻繁地請他來給我們作這個演示。
對我而言,我必須弄清楚的是,這樣的事情是否值得一笑或者值得一哭。我只想說明一點:類似這樣的妖魔鬼怪僅僅只是自然的,尤其是受到了人的肆意引誘的自然的事物。而在古希臘羅馬文化那莊嚴崇高的王國里,這樣的幽靈肯定是寸步難行的。
此外,和他閱讀的宗教傾向齊頭並進的還有另外一種傾向,這種傾向某些時候所能達到的程度恐怕用下面這句話來形容也不會顯得過分:他喜好「探究自然力」。這也就是說,他在有限度地,並且是用有限的手段進行自然科學的、生物的、恐怕還有化學-物理的研究。在這方面,我的父親也不時會從自己的實驗室里拿出一點材料來幫他一把。對於這樣的追求,我卻寧願選擇那種早已消逝的、並非全無指責之意的詞語來稱呼它們,因為某種神秘的色彩開始在其中顯現,而這種色彩要在從前,那可能是會被當作一種對魔術的嗜好而受到懷疑的喲。我這裏另外還要補充的是,對於這種宗教-唯靈論的時代針對日益高漲的探究自然的奧秘的熱情所持有的不信任,我個人是完全可以理解的。對上帝心懷敬畏的人必然會認為,這是在放浪形骸地偷吃禁果,是在把上帝的創造、自然和生命等同於道德敗壞的領域,並且無視由此可能引發的矛盾。自然本身充滿了太多由隱晦演變為魔術的創造,充滿了太多模稜兩可的情緒、半遮半掩以及稀奇古怪地指向不確定性的暗示,所以,信奉清規戒律的虔誠之徒是斷然不會不把與之交往視為大逆不道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