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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十分清楚,上面的話已經再次很成問題地提前增加了我這新的一章的負荷,我原本是打算把它的篇幅控制在較短的範圍之內的。在此,我不想壓制心理學家的懷疑,即我正在想辦法拖延和迴避,或者說,我內心深處十分樂意抓住這樣的機會,因為我害怕即將來臨的事情。他們懷疑我這是在兜圈子,是在找借口推諉,因為我開始偷偷打退堂鼓,不想繼續我當初本著義務與愛業已著手進行的那項工作了,對於這樣的猜測,我自會給其留下空間,目的就是要以此來向讀者證明我的誠實。事實上,沒有任何東西,即便是自己的弱點,能夠阻擋我去繼續完成這項工作——因此,我這就重新接上前面有關我們輪唱的內容,即喂牲口的漢芮指導的卡農輪唱,據我所知,這是阿德里安第一次接觸與音樂相關的領域。我當然也知道,這個男孩子,隨著他的一天天長大,他也會和他的父母一起去參加在奧伯魏勒爾鄉村教堂舉行的星期日禮拜。每逢這樣的日子,就會有一個年輕的學音樂的學生從魏森菲爾斯趕來,在小小的管風琴上為村社的歌唱彈奏序曲,為之伴奏,最後還會用畏畏縮縮的即興演奏歡送善男信女們走出教堂。不過,我幾乎從未到過這樣的場合,因為我們絕大多數時候是在禮拜結束之後才到布赫爾見面,而且,我也只能說,我從未聽見阿德里安講過一句你從中可以推斷出以下結論的話:比如說,他年輕的感官無論如何都曾被那位音樂學子打動過,或者說,如果這不是很有可能的話,那麼,音樂現象本身,作為這樣一種現象,完全引起過他的注意之類的。據我所知,那時,還有好幾年呢,他還不曾對它有過一絲關注,他一read•99csw.com直在對自己隱瞞他和那個聲音的世界的某種淵源。而我則在其中看到了靈魂的克制;這大概也可以用生理學來解釋;因為,實際上那是在他十四歲那年,也正好是性發育開始成熟並逐漸揮手告別天真的童年之際,在凱澤斯阿舍恩他伯父家裡,他開始用自己的手在鋼琴上進行音樂實驗。此外,也正是在這段時期,他的天生的偏頭痛開始讓他的日子變得難過起來。
於是,阿德里安在1895年復活節期間離開他的父母,來到城裡,進入我們的波尼法修斯高級中學(原來的校名叫做「共同生活兄弟會學校」)學習。他的伯父,他父親的兄弟尼古勞斯·萊韋屈恩,是凱澤斯阿舍恩當地一個很有名望的市民,他同意讓他住在自己家裡。
我已經說過了,我從來沒有到場聽過這些課;但我仍舊禁不住會去想象當時的情景:米歇爾森先生傳授的那些科學數據,我的朋友基本上是用那同一種難以再次言狀的架勢去加以領會,而在那棵菩提樹下,他也同樣是用這種架勢來回應他所聽到的下述知識,即水平曲調的九個小節,如果它們三個一組地、一個在一個之上地垂直相疊,就能夠構成一個和諧的整體。他的老師會點拉丁語,他教他學習拉丁語,教完之後他宣布,這個男孩——十歲——即使上不了九年制中學的三年級,上九年制中學的二年級則是完全夠格了的。他的工作到此結束。
這樣的時刻也許已經到來,當我們雖然寬敞,但卻仍顯狹窄的、瀰漫著令人窒息的污濁空氣的監獄打開大門之時,也就是說:當目前正在肆虐的戰爭,有了這樣或那樣的一個結局之時——「這樣或那樣的」,這幾個字令我感到震驚無比,為自己,也為那恐怖的困境,命運把德意志的心靈逼進這恐怖的困境!因為,我的心中只有「這樣或那樣」之中的一個;面對我作為國家公民的良心,我只指望這一個,並且也對這一個有信心。通過一刻不停的全民教育,土崩瓦解的、難以接受卻又無法挽回的德國最終失敗的結局,已經深入到我們每一個人的意識之中,所以,我們害怕這個結局勝於害怕世界上的任何事情。儘管如此,還有一件事情,這件事情,甚至連我們自家的一些人都會覺得它是在犯罪,這件事情不僅會令我們自家的一些人感到,同時也會令旁人直接而永久地感到,它比德國的失敗更可怕,那就是德國的勝利。我幾乎不敢問自己,我到底屬於這兩個範疇當中的哪一個。我也許屬於第三個吧,在這第三個範疇中,你雖然持續而清晰地意識到這種失敗,但備受良心折磨的你卻渴望這種失敗。我被迫盼望和希冀,德國武器的勝利能夠得到遏制,因為,倘若這成為現實的話,那麼,這部關於我朋友的作品就會被埋葬、被禁止、被遺忘、被放逐,它說不定就會被塵封數百年之久,致使它錯過自己的時代,而只在以後的歷史長河之中受到尊崇。這就是我之所以膽敢犯上作亂的特別動機,而我要和一小撮屈指可數的人一同分享這個動機。我的精神狀態其實僅僅只是那種轉變的一個特殊的轉變,那種轉變,除去荒唐之極和引發普遍興趣的情況不算,已經成為我們整個民族的命運,而為了這樣的命運去動用一個特別的、史無前例的悲劇,這樣的傾向我不是沒有,儘管我知道,別的民族也曾經肩負過這樣的使命:為了他們自己的和普天下人的命運而期盼自己的國家失敗。老實、虔誠、忠誠和效忠的需要,鑒於這樣的德國性格,我仍想承認,我們所處的困境是獨一無二的困境,是雪上加霜的困境,我因此而對那伙人深惡痛絕,就是他們,把這樣好的一個民族置於一種,我堅信,令其比任何人都要感到難受的精神狀態,從而無可救藥地遠離自我。我只消想象一下,假若我的兒子由於任何一種不幸的偶然而發現了我的這些生平記錄,那麼,也就是說,他們就會被迫斯巴達式地除去任何惻隱之心,大義滅親地向蓋世太保揭發我——以便,恰恰是懷著一種所謂愛國主義的豪情,來感受我們所陷入的衝突的深淵。九-九-藏-書九*九*藏*書
就我的趣味而言,剛剛結束的一章,其篇幅的確是太過冗長,而捫心自問一下讀者的耐心到底能夠堅持多久,這種做法又讓我覺得過於明智。在我自己看來,我在這裏寫下的每一個字都是引人入勝的,當然,我也必須加倍小心,以免只會把這當作確保旁觀者參与的制勝法寶!不過,無論如何,我切切不可忘記的卻是,我不是為眼前,也不是為讀者而寫,他們對萊韋屈恩尚一無所知,所以也不可能渴望了解有關他的更多情況;我備辦這篇生平報告,是為了等到有朝一日情況發生逆轉,等到吸引公眾注意力所必需的條件最終得以徹底具備的那一天——可以肯定地說:等到那個時候,這種條件將會變得極其有利起來,而無論我寫得好壞與否,人們都將飢不擇食地迫切需要了解這個震撼人心的人生故事的所有細節。
對於這個觀念的形成和確定,幾乎可以說:是阿德里安那高人一籌的輕鬆自如在此起了決定性的作用。他用這種輕鬆自如汲取初小課本上的知識,他在自家的私塾里接受初小教育。約拿坦·萊韋屈恩不把他的孩子送到村裡的普通學校念書。我以為,在此起關鍵作用的既不是社會地位的自信,也不是那種真切的意願,即希望他們得到比他們在奧伯魏勒爾和住茅屋的佃農的孩子read•99csw•com一起上大課所能得到的教育更為悉心的教育。私塾的先生是一個尚年輕且脆弱的毛頭小伙,他從未停止過害怕農莊里的狗蘇索,他都是下午,都是在他履行了他的官方職責之後,自己來布赫爾給他們上課,到了冬天,他就由托馬斯用雪橇去接過來。當接手八歲的阿德里安的初級教學時,他幾乎已經把十三歲的格奧爾格繼續深造所必需的基礎知識全都教給他了。就是他,米歇爾森老師,第一個發出這樣的大聲疾呼:這小子,「看在上帝的分上」,必須去上高級中學和大學,因為,這樣聰慧敏捷的頭腦,他米歇爾森還從來沒有遇見過第二個,如果不竭盡全力為這個學生鋪平通向科學殿堂的道路,那簡直就是一種恥辱。他如此這般地表達著自己的思想,多少有點作專題報告的味道,而且,他甚至說出了「天才」二字,部分原因當然是為了炫耀,而運用這個詞去形容如此初級的成績的確也是夠滑稽的了;不過,這顯然也是他于驚異之餘所發出的肺腑之言。
他的哥哥格奧爾格的前途因其農莊繼承人的身份而確定無疑,而且,從一開始,他的生活軌跡就同上天對他的安排完美契合。至於這第二個孩子今後要幹什麼,這對他的父母來說,則還是一個懸而未決的問題,他們只有根據他日後顯露的興趣和能力來做決定;這裏尤其值得注意的是,在他們和我們大家的心目中,其實很早就形成了這樣一種、而且是根深蒂固的觀點:即阿德里安將來肯定會成為一名學者。至於成為一名什麼樣的學者,這一點雖然還有待時間來做出回答,然而,這個男孩的道德面貌,他的自我表達方式,他的稜角分明的外表,乃至於他的眼神,他的臉部表情,全都令人,比如說,就連像我爸爸這樣的人,也都毫不懷疑,萊韋屈恩這一支系的這位後生將來肯定能成「大器」,他日後必將成為他們家族裡第一個上大學的人。
上這些課的時候,我是從未在場的。我所了解的有關情況也只是道聽途說,但我的阿德里安當時的行為舉止,我卻是可以很容易就想象出來的,這種行為舉止,對於一個自身還乳臭未乾的家庭教師而言,有時肯定還會是難免傷人自尊的,因為,這位家庭教師習慣通過激勵讚揚和絕望針砭的方法來把他的教材的內容灌進死用功和不用功的學生的頭腦。「要是你什麼都知道了,」我現在彷彿還聽見這愣頭青時而會這樣說道,「那我就可以走人了。」當然,實際情況並不是他的弟子「什麼都知道了」。但他的架勢卻很有點這個味道,原因很簡單,就因為這裡有一個敏捷的、穩操勝券的、富有預見性的、輕而易舉就能理解和掌握所學知識的實例。不過,這種理解和掌握很快就讓老師說不出什麼表揚的話語來了,因為這位老師感到,這樣的一個腦袋對於謙遜的心靈意味著一種危險,不僅如此,這樣的一個腦袋還會讓人變得狂妄自大起來。從字母表到句法和語法,從數列和加減乘除到比例的運演算法則和簡單的比例計算,從背誦短詩(其實就沒有什麼背誦;那些詩詞馬上就能夠得到精確的理解和掌握)到寫用地理課和鄉土課內容命題的作文——無論做什麼,那情形全都如出一轍:阿德里安豎起一隻耳朵,轉過臉去,做出一副模樣,彷彿要說:「哦,好的,都明白了,行了,繼續!」對於搞教育的人而言,這可是有點反叛的味道呀。那年輕人自然是經不住這接二連三的刺|激,於是就大叫起來:「你想到哪裡去了!你要努力!」可是,如果明顯沒有努力的必要,那又該如何去努力呢?https://read.99csw.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