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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

十二

我對此能說什麼呢,我只能在心裏說:但願你的天使被證明是聰明和忠誠的!
穿行在我和他的住所之間,就跟從前穿行在「極樂使者」和他伯父的小樓之間一樣:晚上,看完戲、聽完音樂會或者參加完「溫福理德」協會的活動歸來,早上,一個來約另一個一起去學校,而在上路之前,我們會先核對一下我們的課堂筆記。哲學是第一次神學考試的常規考項,也是我們兩人的學習計劃自動發生聯繫的地方,而且我們兩人都選了科羅納特·諾能馬赫的課,此人當時是哈勒大學的名人之一,上起課來既有活力,又有思想,他講授前蘇格拉底學派、愛奧尼亞的自然哲學家,講授阿那克西曼德,而講得最多最長的則是畢達哥拉斯,其間還摻進許多亞里士多德的東西,因為,要想了解畢達哥拉斯對於世界的解釋,幾乎只能通過這位斯塔吉亞人了。我們一邊豎著耳朵聽,一邊不停地記筆記,偶爾也會抬起頭來,看看鬍子花白的教授,把目光投向他那溫和的笑臉。我們豎起耳朵傾聽一個嚴謹而虔誠的英才關於宇宙的構想,他把自己酷愛的數學、抽象比例、數字提升為世界形成和世界存在的原則,反對把大自然作為一個知情者和知內情者,而是率先以偉大的氣魄把它稱作「宇宙」,稱作秩序與和諧,稱作發出先驗之聲的天體的音程體系。數字和數字關係作為存在和倫理尊嚴的發揮建構性作用的典範——給人印象最深的是,美、精確、倫理在這裡是如何莊嚴地交融為權威的觀念的,而正是這種觀念激勵了畢達哥拉斯同盟,這個學派就是以虔誠的革新生活、沉默的馴服和嚴格的服從「Autos epha」為其主旨的。我必須為自己不得體的行為感到自責,因為我聽到這裏時便情不自禁地朝阿德里安望去,想從他的表情里讀出點什麼來。但我的目光令他感到不悅,他紅著臉惱怒地轉過頭去,他的這種反應因而使我的行為變得不大得體。他不喜歡具有暗示意味的目光,全然拒絕與之相遇,與之對視,而幾乎難以理解的是,我,明明知道他有這個特點,卻還是不能總是控制住自己的這種察看欲。我因此而失去了事後和他一起客觀地、無拘無束地討論問題的可能性,我無言的目光促使他去和這些問題建立一種個人的聯繫。
我是多麼喜歡和阿德里安一起傾聽這門課程啊。我——不定期地——因為他的緣故而去聽的這些神學講座,對我而言是一種比較值得懷疑的享受,而我之所以旁聽這些講座,也僅僅只是為了不讓自己和他所研究的東西隔離。在一個神學大學生的學習計劃里,最初幾年的重點是放在詮注和歷史科目上,也就是放在《聖經》學、教會和教義教派學上的;中期則屬於系統學,我要說的是:宗教哲學、教義學、倫理學和辯護學,最後則是實踐科目,也就是:禮拜儀式學、佈道學、基督教教義的講授、靈魂拯救和包括教會法規在內的教會管理科學。不過,學術的自由也為個人的愛好留下了很多發揮的餘地。由於學校允許學生可以不必拘泥於這樣的順序,阿德里安於是對此加以利用,從一開始就徑直奔著系統學而去了——這個專業能夠最大限度地滿足他的一般意義上的思想趣味,這一點是肯定的,但除此之外卻還有第二個原因,那就是教授系統學的艾倫弗利德·庫姆甫教授是全校最有名的鐵嘴銅牙,各個年級、甚至神學系以外的學生都對他的課趨之若鶩。雖然我也確實說過,我們在克格爾那裡聽教會史,可是,相比較而言,這門課就顯得單調乏味,枯燥的克格爾根本不能和庫姆甫相提並論。九九藏書
說實話,這一切更多讓人感到的是恐怖,而我不得不確信的是,阿德里安的感覺也是如此,儘管他的驕傲不允許他出賣他的老師。不管怎樣,那次斗鬼之後,從老師家裡出來的他一到街上就開始長時間地放聲狂笑,大有一發不可收拾之勢,幸虧有我在一旁用談話分散他的注意力,他方才又開始慢慢地平靜下來。
哈勒雖然算不上大城市,但怎麼說也是一座擁有20多萬人口的大的城市,新時代人山人海的熱鬧景象隨處可見,儘管如此,古老莊嚴的印記,至少是在我們居住的市中心,依然被忠實地保留下來。不管怎麼說,這個當初的薩勒河畔的要塞連同其寶貴的鹽礦被劃歸新建的馬格德堡大教區也已經有了上千年的時間了,而且奧托二世還賦予它以城市的性質。而人們在這裏同樣還可以體驗到的是,這樣一種作為後盾的源遠流長以幽靈般的輕聲細語持續不斷地滲透到現實中來,姑且不說是通過那些直接呈現於眼前的執著的標誌性建築,甚至於從衣著打扮上,以歷史的假面舞會的面目,以舊式的製鹽工裝或哈勒城製鹽工裝的形式,它也要詩情畫意般地突破一把這個時下的當代。我的「小窩」,這是大學生們自己的說法,位於漢莎街,莫里茨教堂後面的一個小不丁點的衚衕里,這種衚衕恐怕在凱澤斯阿舍恩也是很難再見到的了;而阿德里安則在市場廣場附近的一棟有山牆的市民小樓里找了一個帶有壁龕的房間,這是他從一個上了年紀的官員遺孀那裡轉租過來的,他在哈勒的那兩年裡就一直住在這裏。從房間里可以直接看見廣場、中世紀的市政廳、聖母教堂的哥特式和架在它那圓頂鐘樓之間的一座嘆息橋;此外還可以看見那座自由矗立的「紅色鐘樓」,也是一座哥特式風格的非常奇特的建築物,以及羅蘭德立式雕像和亨德爾青銅塑像。房間的布置十分得體。正方形的沙發桌上放著書,桌上鋪著的紅色絲絨桌布暗示著一絲市民的華麗,而他每天早上都會坐在這張桌子旁喝他的牛奶咖啡。他從別處借來一架小鋼琴,上面擺放著樂譜,其中也有他自己寫的,房間里的陳設因此而變得完整起來。鋼琴上方的牆壁上用圖釘固定著一幅算術圖表,也不知道他是從哪一家舊貨店裡翻找出來的:一個所謂的幻方,它和計時沙漏、圓規、天平、多面體以及其他的符號一道,也同時出現在丟勒的《憂鬱》里。同在那九_九_藏_書幅畫里的情形一樣,這個圖形也被分在十六個標有阿拉伯數字的格子里,而且還是這樣的:1在右下格里,16在左上格里;而機巧——或者說稀奇之處就在於,這些數字,不管你怎麼相加,自上而下也好,橫著也好,豎著也罷,和總是34。這個神奇得完全一致的得數是建立在何種原理之上,我一直都沒有能夠弄清楚。不過,小鋼琴上方的這塊著名的、被阿德里安掛上了該圖的地方,卻再三地吸引住我的眼球,我想,只要我到他的這間宿舍造訪,眼睛恐怕每次都會橫向、斜向上或者直接向下地快速掃描一番,以檢驗那令人不悅的一致性。
較好的情況是,我不為誘惑所動,做到他所要求的保守秘密。上完諾能馬赫的課之後,走在回家的路上,我們一起談論那位不朽的、流芳百世的思想家,正是他所傳遞的歷史知識讓人們認識了畢達哥拉斯的世界構想,我們談得非常投機!亞里士多德關於物質與形式的學說令我們陶醉:物質作為潛在的、可能的東西,迫切地渴望成為形式,以實現自我;形式作為具有推動作用的靜止不動的東西,是精神和靈魂,是存在的靈魂,這個靈魂推動存在走向現象中的自我實現、自我完善;圓極使肉體充滿活力,它滲透一段永恆,在有機中顯形並操縱肉體的運轉,認識肉體的目標,監督肉體的命運。諾能馬赫對這些直覺的講解非常優美,極具表現力,而阿德里安也對此流露出格外的激動。「如果,」他說道,「神學宣布,上帝的靈魂存在著,那麼,這在哲學意義上是正確的,因為作為塑造個別現象的原則,它就是一切存在的純粹形式的一個部分,來自那個被我們稱為『上帝』的永遠都在自我思想的思想……我想我知道亞里士多德的圓極是什麼意思。它是個體的天使,是生命的守護神,個體樂意信賴它那知情的引導。人們所說的禱告其實就是提醒或者喚起對這種信任的通告。但它有權叫做祈禱,因為它實際上就是我們用以呼喚的上帝。」
他的自由主義不是基於人道主義的對教條的懷疑,而是基於宗教的對我們思想的可信仰性的懷疑。這種自由主義不僅沒有妨礙他去堅定地信仰上帝的啟示,而且也沒有妨礙他同魔鬼保持雖然不免緊張、但卻十分密切的關係。我不能、也不想去調查,他到底在多大程度上相信這個對手的個體存在,但我告訴我自己,哪裡有神學——尤其是當它和艾倫弗利德·庫姆甫這樣的精力旺盛的天性相結合的時候——魔鬼就會在哪裡出沒,以捍衛其對上帝的現實性起補充作用的現實性。一個現代的神學家會「象徵性地」對待魔鬼,這話說得倒是輕巧。我認為,神學家根本就不可能是現代的,這或許可以算作他的一大優勢;至於象徵性,我不明白,為什麼要更加象徵性地對待地獄而不是天堂。反正民間是從來沒有過這樣的做法的。百姓比高高在上的達官貴人們更接近於赤|裸裸的、因傷風敗俗而顯得滑稽可笑的魔鬼形象;而就其做派而言,庫姆甫應該算是布衣一個。他常常喜歡提到「陰曹地府及其洞穴」,通過這樣一種遠古化的形式,儘管不大幽默,卻比他使用新的德語白話文去說「地獄」要令人信服得多。每當這時,他給人們留下的印象就是,他哪裡是在象徵性地談論它,他的本意根本就是在指它,用「美妙的古德語不加掩飾和偽善地」指向它。而那個對手本身也沒有什麼不同。我也說過,庫姆甫作為學者,作為從事科學研究的人,承認理性對《聖經》信仰的批判,他至少是會在不能自已的情況下用忠於知識的口吻「出賣」一些東西的。實際上,他認為,騙子和惡毒的敵人恰恰是在理性中表現得特別活躍,所以,如果不補充上一句:「Si Diabolus non esset mendax et homicida!」那他幾乎是不會給理性以任何開口說話的機會的。對於這隻害蟲,他不喜歡直呼其名,而是對它進行改造后再用「妖怪」、「妖精」或「妖魔」這樣的民間喜聞樂見的方式來踐踏它。然而,正是這種半是膽怯、半是玩笑的迴避和改變,才意味著某種尖酸惡毒的對現實性的承認。此外,他還給它弄來一大堆粗俗而奇怪的稱謂,如「聖·危爾滕」、「克勒佩爾林師傅」、「只聞其聲不見其動先生」以及「黑乎乎的科斯佩爾林」,也同樣以戲謔的方式表達出他對那位上帝的對手所懷有的極具個人色彩的敵意。read.99csw.com
此人就是學生們所說的那種「巨擘」,他的氣勢和氣質讓我也不能不敬佩三分。然而,我還是打心眼裡不喜歡他,而且,另外叫我永遠都難以相信的是,甚至於連阿德里安也常常會為他的熱情感到尷尬,儘管他並不會在公開場合奚落和嘲諷他。他光從體格上看就已經是「巨大」的了:好一個高大的、粗壯的、微微發福的男子,一雙手肥嘟嘟的,說起話來聲音響亮,下嘴唇因為說話多而微微前凸,常常是說得唾沫橫飛。真的,除了參考一本印刷的教科書外,他的講義一般都是出自他自己的手;不過,他的聲譽在於所謂的「扯野棉花」,他在講課的過程中插入那些「野棉花」,而適逢他穿著往回撩起的小禮服時,他還會把兩隻拳頭揣在他那垂直的褲袋裡,一雙腳則在寬闊的講台上沉重地踱來踱去,這些「野棉花」的插入憑藉其自發性、粗俗性和明朗性,也因為它們的富有詩情畫意的古文風格而深受學生們歡迎。他的做法,援引他自己的話說,就是「用德語」,或者是「用美好的古德語,不摻雜什麼掩飾和偽善地」,即清晰地、直截了當地把一件事情說出來,並且還是「高雅地、德意志式地脫口而出」。他不說「一點一點地」,而說「以漸次的方式」,不說「希望」,而說「但願」,而且,他只用「神聖的經書」來表示《聖經》。如果他說:「結果是雜草叢生」,那麼,他實際指的卻是「漏洞百出」。如果他認為某人犯的是學術錯誤的話,那麼他就會說:「他住錯了山坡」;對於品行不端的人,他會說:「他的日子過得比皇帝老兒還要紙醉金迷」,此外,他也很喜歡用諸如「要玩保齡球,就得先把柱子立好」或「該燙手的東西,到時候就會燙手」之類的成語俗語。諸如「老天爺啊!」、「我的天哪!」、「我的媽呀!」或「驚煞我也!」之類的驚嘆也會不時地從他嘴裏迸出來,尤其是這最後一個甚至經常會害得學生們忍不住跺腳喝彩。https://read.99csw.com
由於我和阿德里安禮節性地拜訪過庫姆甫,所以他偶爾也會邀請我們上他家去玩,和他、他的夫人及他的兩個女兒一道共進晚餐。他的女兒們的臉頰紅得扎眼,她們的辮子是先用水打濕之後再編的,因為編得太緊而斜斜地翹了起來。見我們小心翼翼地把身子湊向擺在我們面前的盤子,她們之中的一個於是就開口說了一句祝福的話。隨後,這家的男主人便開始大吃大喝,用實際行動向我們證明,他一點也不反對世俗的快樂和健康的文化享受,同時他還不忘一吐為快,他的肺腑之言包羅萬象,涉及上帝和世界、教會、政治、大學、乃至藝術和戲劇,顯然是在模仿路德的祝酒詞;他還一再敦促我們和他步調一致,別拒絕上帝的恩惠、羊腿、摩澤爾小花酒,而更令我們感到瞠目結舌的則是,吃完甜點之後,他居然一把取下掛在牆上的吉他,離開餐桌,翹起二郎腿,撥起琴弦,為我們唱起《米勒愛漫遊》、《呂措的瘋狂追逐》、《羅累萊》、《讓我們高興吧》等歌曲。——「誰不愛美酒、美人和唱歌,誰這輩子就白活,就是傻瓜一個」——他憋不住了,他說出來了。他大聲地喊了出來,還當著我們的面攔腰抱住他那渾圓的夫人。接著,他把肥嘟嘟的食指指向餐廳里一個陰暗的角落,懸在餐桌上方的罩燈的燈光幾乎完全照不到那裡,「你們瞧!」他喊道,「它就在那個角落裡,那個大嘴巴子,那個敗興的東西,那個傷心的、惱火的妖精,它不能忍受我們心情愉快地偎依在上帝的懷抱,又吃又喝!這個頭號惡棍,它的陰謀詭計,它的火紅利箭,全都拿我們沒辦法!阿帕吉!」他的聲音隆隆作響,他抓起一個小麵包,把麵包扔到那個陰森的角落裡。之後,戰鬥結束,他重新撥動琴弦,高唱《誰不想樂翻天》九-九-藏-書
從神學的角度來看,庫姆甫是那種我所說過的帶有自由批判特點的調停保守主義的代表。他在即興插講亞里士多德學派時告訴我們,他年輕時上大學那會兒,曾經特別熱愛我們的古典文學和哲學,崇拜之情可謂溢於言表,並且還為能夠熟記歌德和席勒的所有「較為重要」的作品而倍感自豪。但是,他後來出了點事,這件事和發生在上個世紀中葉的信仰復興運動有關,保羅教義關於罪惡和辯解的福音促使他開始疏遠審美的人道主義。一個人只有必備了當神學家的天分,才能真正懂得尊重這樣的精神命運和大馬色經歷。庫姆甫堅信,就連我們的思維也是斷裂的,需要辯護,而這裏也正是他的自由主義之所在,這使得他把教條主義視作假仁假義的理性形式。原來,他恰恰通過相反的途徑走向對教條的批判,就像當年的笛卡兒,在後者眼中,意識的自我確定性,即cogitare的自我確定性,反而要比蘇格拉底的全部權威合法得多。這就是神學的解放與哲學的解放之間的區別。懷著明快真摯的對上帝的信任,庫姆甫完成了他的解放,並在我們這些聽眾面前「用德語」複製這種解放。他不僅反對偽善,反對教條,還反對形而上學,他的目標是徹頭徹尾的倫理和認識論,他強調以倫理為基礎的個性理想,極端厭惡虔信主義對世俗和虔誠的分離,他更傾向於世俗的虔誠,健康的享受,他,一個文化的贊同者,尤其認同德意志文化,因為他不放過任何一次機會來表明自己是一個打上了路德教烙印的堅定不移的民族主義者,而他對別人最嚴厲的譴責莫過於說人家「像一隻輕浮的鯨」,也就是像一個法國人那樣思想和教書。每當這個時候,因憤怒而滿面通紅的他隨後還會再加上一句:「讓他見鬼去吧,阿門!」於是又一次贏得台下爆發一陣熱烈的跺腳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