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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七

十七

難道非要我補充說,正因為如此,像我朋友這樣的情況,希望才最為渺茫嗎?我所說的美化、掩飾、高尚,其始作俑者就是靈魂,這個居中的、發揮調停作用並散發強烈詩意的主管機構,在這裏,精神和本能相互滲透,同時又以某種虛幻的方式相互融合——這是一個原本就是特別感傷的生命層面,在這裏,正如我所承認的那樣,我個人的感覺是相當愜意的,但是,這種感覺卻又並不遵循最嚴格意義上的趣味。像阿德里安這樣的天性並不具備太多的「靈魂」。我之於他的明察秋毫的友誼教會了我一個這樣的事實,即最傲慢的精神性最直接面對的就是動物性、赤|裸裸的本能,並且最可恥地把自己出賣給了它;而這就是我這樣的人為什麼會因為一個像阿德里安這樣的天性而不得不備受那種理解與憂慮參半心情折磨的原因——這也是為什麼我把他告訴給我的那次該死的歷險視為某種叫人心驚肉跳的象徵的原因。
在我通讀第二遍的時候,我就發現,此信的文體風格,即滑稽模仿和他個人對庫姆甫的古文的運用,只維持到那次奇遇講完為止,之後就被心不在焉地棄置一邊,以至於最後幾頁完全改頭換面地展現出一種純粹現代的語言姿態,這令我感到非常奇怪。一旦那個誤入歧途的故事寫在了紙上,這種古代的語氣似乎就能派上它的用場,而後它又被放棄,不僅因為它不適宜於那些分散注意力的結束語,而且還因為它的啟用,從那一天起,也只是為了能夠講述這其中的那個故事,那個故事因此而獲得了與之相匹配的氛圍,難道不是這樣嗎?而那又是一個什麼樣的氛圍呢?我要把它說出來,儘管我想到的這個詞很難被用於一場笑劇。那是一種宗教的氛圍。這一點我很清楚:由於他對宗教所懷有的那種歷史的親合性,他選擇了用宗教改革的德語來寫一封信,並通過這封信來把這個故事告知於我。如果沒有這樣的語言遊戲,他又怎能寫下下面這句他想寫下的九*九*藏*書話呢:「為我祈禱吧!」引文是被用來掩蓋,滑稽模仿則是被用來當作借口,沒有哪個例子比這一個更能說明這個問題了。而此前不久還出現過另外一個用詞,這個用詞讓我在讀第一遍的時候就已經禁不住開始寒毛直豎了,而且,這個用詞也絲毫和幽默無關,不僅如此,它反而表現出某種極為神秘的、亦即宗教的特點來:這就是「淫窟」一詞。
他要銷毀這封來信的絕對命令我並未執行——誰又忍心破壞一份可以同德拉克洛瓦之於肖邦那樣的「深情厚義」相媲美的友情呢?我之所以從一開始就沒有服從他的這一苛求,是因為我拿到他的這份文字后初讀時並未仔細,只是快速瀏覽了一遍,而我如果想琢磨其風格和心理,則需要反覆多次閱讀才行。可是,隨著時間的推移,我似乎錯過了銷毀它的時機;我學著把它當作一份文獻來看待,而這個銷毀的命令又是這份文獻的一個組成部分,所以,這個命令恰好又通過其所具有的文獻性質而自行失效。
不過,至少有一點是我從一開始就能確定的,這就是:讓他在信尾發出這份命令的理由並非在於整封信,而僅僅只是信的一部分,即那所謂的插科打諢和惡作劇,也就是他被那個可惡的腳夫欺騙的那段遭遇。不過,話說回來:這個部分其實就是信的全部;整封信就是為了這個部分才寫的——而並非是為了讓我開心;寫信的人無疑很清楚,他的這出「鬧劇」根本不會讓我感到開心;相反,這是為了緩解那段見聞所造成的驚心動魄,而我這個童年時代的朋友則是他唯一可以傾訴的對象。其他的一切都是佐料、掩飾、借口、拖延,以及後來通過音樂批評的妙言警句而進行的一次健談的再掩蓋,好像什麼都沒有發生過似的。如果可以用一個十分客觀的字眼來表達的話,那麼,這一切都是為了那則軼聞;這則軼聞,它從一開始就站在幕後,它在最初的字裡行間閃現,但它的出場被推遲了。九_九_藏_書在它還沒有得到敘述之前,它開始在有關大城尼尼微的玩笑和那位先知懷疑而又諒解的話語中滑稽登場。而在那裡,在那個腳夫被第一次提及的地方,它幾乎就要得到敘述了——但它再次消失。在它得到敘述之前,這封信似乎就要結束——「就此擱筆」——這話好像已經被寫信的人忘在了腦後,好像他只有通過引用施雷普福斯的那句問候才能重新想起它來,而當他,也就是「將將還算及時地」,並且還是在專門回顧了他父親關於蝴蝶的知識的情況下,把它說出口來的時候,它卻不可以構成信的結尾,相反,他把關於舒曼、浪漫主義和肖邦的言論與之銜接起來,而這些言論的目的顯然是要抵消它的份量並使它再次被遺忘——或者更正確一點地說:這些言論因為傲慢的緣故而給人造成一種印象,似乎它們就是為了達到這個目的;因為我不相信他真的有意讓我這個讀者忽略此信的這個核心部分。
不過,在這裏,阿德里安對於這個成問題的領域的態度全然缺乏的恰恰就是這種要求精神滿足的自然力,至少我是這樣的,或許有點學究氣。我不想說基督教的阻礙作用,也不想就此扣上「凱澤斯阿舍恩」這頂部分是小資產階級道德的、部分是中世紀畏罪的帽子。那樣的話,將很難合乎真實,也不足以讓我去關愛他,讓我因為他的態度可能對我造成的每一個傷害而去仇恨他。如果你不能夠——也不願意——想象他會處在一個「風流的」狀況里,那麼原因就在於那層用純潔、貞潔、知識分子的驕傲、冷靜的反諷打造的鎧甲,它將他包裹,它在我眼裡也是神聖的——以某種痛苦的和令人暗自感到羞恥的方式神聖著。因為,有一種思想認為,肉|欲的生活本身是不具有純潔性的,本能也並不畏懼精神的驕傲,無以復加的拒人於千里之外的傲慢終究難免向自然進貢的命運,所以,你最後也就只能寄希望于這種按照上帝的意志被貶為人、並因此也九九藏書被貶為動物的屈辱過程,是通過最大限度的審慎的美化、最大限度提升靈魂的方式,通過忘我的愛和純潔的情感的掩飾來完成的。這種思想是令人痛苦的,也是令人羞愧的——但比如對惡毒則不是。
讓我激動不安的一個重要原因在於這樣一個事實,即他把他的這次歷險,而且還是在他遭遇它之後的幾周之內,便告訴給我,這意味著一種平素是無條件的且一直為我所尊重的封閉沉默的堅冰被打破。鑒於我們的老同學和老朋友的關係,這聽起來可能很奇怪——愛情的、兩性的、肉體的領域,這方面的問題,我們以前還真是從未就此專門說過什麼知心話和悄悄話;我們對它的觸及,始終都是通過藝術和文學作媒介,隨著情慾在精神領域的種種展示,這個本質才開始閃現在我們的交談之中,而他那方面就此所發表的言論也僅僅只限於實際知識本身,絲毫不涉及他個人。當然,像他這樣的人不應該排斥這樣的自然力!而且,有足夠的證據證明他做到了這一點,那就是他曾經複述過某些呼籲重視藝術及其他領域當中的性感的理論,當然,這些理論也都是他從克雷齊馬爾那裡借鑒過來的;其次就是他對瓦格納所發表的一些看法,以及他就古代聲樂音樂中人聲的裸|露和挖空心思運用藝術形式對其進行精神補償方面所發表的諸如此類的言論。這類言論沒有絲毫處|子般的羞怯拘謹;它們印證的是一種直面情慾世界的自由開放和坦蕩。不過,話又說回來了,下面這個特點並非為我,而是為他所專有:每當我聽到他的這些措辭時,我的內心就會感到某種驚懼、恐慌和微微的抽緊。那種感覺,說得嚴重點,就像是聽見天使在數落罪惡:這樣的一個天使,你恐怕也不必指望他對這個對象的態度是輕浮和放肆,是平庸的詼諧,然而,他在精神上有權要求這個對象,儘管你心裏對此一千個清楚,一萬個明白,你恐怕還是會感到難堪並禁不住去提出這樣的請求:「別說了,我親愛read.99csw.com的朋友!別管這些事,省得髒了你的一張純潔嚴肅的嘴。」
我看見他站在妓院的門口,慢慢地回過頭來,目光投向那些充滿期盼的沙漠女兒。如同穿過哈勒米茨酒家的異域一般——我看見他茫然地穿過房間,走向鋼琴,彈起幾個和弦,而這些和弦他事後才知道要對它們進行說明。我看見那個長著獅子鼻的女人站在他的身旁——黑塔娥拉·艾絲梅拉達——塗抹了脂粉的兩個乳|房包裹在西班牙式的緊身胸衣里,我看見她用赤|裸的手臂撫摩他的臉頰。跨越時空,讓時光倒轉,我是多麼強烈地渴望到他那裡去啊。我很想一腳把那巫婆從他身邊踢開,就像他把凳子踢向一邊那樣,為他踢開一條生路。我有好幾天都感覺到她的肉體在觸摸我的臉頰,我同時也知道,雖然是不情願地、滿懷恐懼地,可就是自那一刻起啊,她就一直在他的臉上燃燒。至於我,我不可能把這件事情往好的方面去想,對於這一點,我只能再次請求讀者諸君,不要把它視為我的,而要把它視為他的標記。而在這件事情上,絕對沒有任何好的東西可想。我已經向讀者介紹了我的朋友的天性,只要我的介紹但凡有了那麼一點點的成功,那麼,讀者他就肯定會和我一起感受到這種接觸所造成的難以言狀的羞辱、譏諷的貶低和危險。
他到那時為止還沒有「接觸」過女人,這一點我過去和現在都是絕對肯定的。現在,那個女人接觸了他——而他卻逃跑了。即便這次逃跑也沒有留下任何滑稽可笑的蛛絲馬跡,這一點我絕對可以向有意尋找此類蛛絲馬跡的讀者打保票。然而,可笑的卻是這種苦澀而又悲慘意義上的徒勞無益的逃之夭夭。在我看來,阿德里安並沒有能夠逃脫,而且,他感覺自己是個逃脫者的時間肯定也是非常短暫的。精神的傲慢遭受了同沒有靈魂的本能相遇的夢魘。阿德里安還會重返那個騙子帶他前往的地方。
少數讀者也許會被我剛才和當時分析阿德里安來信的那股子冷靜所迷惑,從而錯https://read.99csw.com誤地估計我反覆閱讀該信時的真情實感。分析,即便是在極度震驚的狀況下所進行的分析,也必然會導致冷靜的表象。然而,我豈止是感到震驚,我根本不能自已。我對於那個喝哥塞啤酒的施雷普福斯所導演的這場傷風敗俗的鬧劇憤怒無比——但願讀者不要因此而以為我就是這麼一種性格的人,以為我這個人在兩性關係上過於古板。我可從來就不會古板害羞,而且,倘若萊比錫的這次欺騙愚弄被我撞上,我恐怕甚至還會是笑臉相迎呢——相反,但願讀者也能夠通過我的情感來發現阿德里安的存在和性格特徵。當然,「古板」一詞對此或許又會是那最荒唐和最不合適的一個,不過,它或許能夠給予哪怕是粗俗下流以羞怯的體恤,從而引發要求保護和關懷的渴望。
事實上,阿德里安對於粗鄙無恥的淫|盪是極為厭惡和不能容忍的,諸如此類的東西只要稍稍露出一點馬腳,他的臉立刻就會扭曲變形,就會做出一副輕蔑反感和拒之千里的樣子來,對此我是再熟悉不過的了。在哈勒,在「溫福里德」的圈子裡,面對這類向他的敏感所發起的進攻,他可以說是刀槍不入;僧侶的正派——至少從字面上——使得它們無法得逞。同學們之間不談婦女、女人、姑娘,不談情說愛。至於這些學神學的年輕人實際上、私下裡在這方面的表現如何,他們是否真的全都在為基督教的婚姻養精蓄銳,對此我不得而知。就我自己而言,我只想承認,我那時已經品嘗禁果,和一個小家碧玉,一個箍桶匠的女兒,談了七八個月的戀愛——這種戀情肯定是很難向阿德里安保密的(我真的不相信他注意到了),但我此後又和她好合好散了,因為那姑娘文化水平太低,令我感到厭煩,我和她之間除了那一件事情便再也無話可談。我的熱情衝動,我的好奇心、虛榮心,以及我的渴望:效法古(希臘羅馬)人對性的坦率氣概——這是我的理論信仰之一——並將之付諸實踐,這一切都激勵著我敢於去大胆嘗試這種關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