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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九

二十九

總之,在1913到1914年間的冬天,他開始接近我們的伊涅絲·羅德,他所採用的方式讓人猜測他的目的是要和她訂婚。後者沒有操之過急,而是拖了好一陣子,一直拖到大戰初期:雙方的擔心和小心大概都集中反映在對彼此是否真的合適這個問題的反覆斟酌之上。儘管如此,如果你看到這樣「一對兒」,無論是在市政議員夫人的客廳里,英斯提托利斯是通過巧妙的自我引見而進入這個圈子的,還是在公共場合的聚會上,時常呆在一起,躲在角落裡聊天,那麼,你仍然會覺得,他們之間直接或間接討論的似乎還是這同一個問題,而你如果是一個胸懷博愛的旁觀者,同時又有某種類似准訂婚或試訂婚的東西不時地在你的眼皮子底下若隱若現,那麼,你的內心就會情不自禁地認為自己有義務參与到這場討論中去。
他一邊微笑,一邊搖頭,一邊還加了一句:
她繼續這樣不停地往下說著,表露出更為普遍的苦悶情緒和批判癖好,似乎已經忘記了魯道夫。可是,她的話題不知什麼時候又回到了他的身上,毋庸置疑,他時刻都在她的腦海里,一刻也沒有消失過。她說,如果她說他社交時非常講究穿著,那麼她的意思也是想說,這種事情,儘管偶爾也會讓人有些傷感,究其實卻是無傷大雅的,笑一笑也就過去了。這不,參加社交聚會,他總是最後一個露面,因為他需要別人等他,他總是讓別人等他。而來了之後呢,他又會說他昨天在什麼什麼地方,在朗格維舍家裡,或者叫什麼什麼的朋友家裡;在羅爾瓦根家裡,這家有兩個熱情奔放的女兒(「一聽到『熱情奔放』這個詞,我心裏便有些害怕和擔憂。」),以此表明他很重視競爭和上流社會的爭風吃醋。但他說起這些的時候,卻又總是歉意和撫慰兼而有之的,那意思好像是在說:「沒辦法,我非得到那裡去露一面不可,」——而你可以肯定的是,他在那些人家裡說的話也跟在這兒所說的一樣,因為他希望每個人都沉迷於這樣的錯覺,以為他最愛和他呆在一起——就好像每個人都必須把他關注的重點放到這上面來不可似的。當然話又說回來了,他的這種以為自己可以給人人帶來心靈愉悅的信念倒的確也是不乏某種感染力的。他五點鐘過來喝茶,同時告知說他已經答應人家了,要在五點半到六點之間趕到別的什麼什麼地方,朗格維舍家或是羅爾瓦根家,其實根本不是真的。然後他呆到六點半,以表明他更喜歡這裏,捨不得離開這裏,其他那幾家可以等他——而且非常肯定地認為,這樣做肯定讓人感到高興,以至於人家可能真的會為此而感到高興。
這是她的一貫做法。她非常驕傲地和她的姐姐抱成一團,而且總會在事關她的體面和尊嚴的時候說「快!」。而當追求者英斯提托利斯在獻殷勤方面表現得多少有些遲鈍和木訥的時候,她也會對他說「哎,快!」。和優越抱成一團,為她著想,如果應該出現在她身上的東西沒有馬上出現的話,就會顯得極度震驚,她這樣做其實就是出於傲慢。「如果人家要你做什麼,」她似乎想要說,「那你就得趕緊為他去奔忙。」我現在依然記得很清楚的是,她還有一次是為了阿德里安的緣故而對施維爾特費格說了「快!」的,阿德里安當時就撞塞子樂隊的一次音樂會表達了某個願望(我現在以為,是為了給讓內特·碩伊爾弄張票),施維爾特費格卻找出這樣或那樣的理由來反對這個願望的實現。「是的,魯道夫!快!」她喊道。「看在上帝的分上,你怎麼回事呀?難道非要人家催你不可嗎?」
我們當時正坐在修道院院長工作室里下象棋。
那時有個叫赫爾穆特·英斯提托利斯的博士在追求她,此人是美學家和藝術史學家,科技大學的編外講師,講授美學理論和文藝復興時期的建築藝術,同時還在課堂上分發各種圖片給學生們看,不過,他的前途,即日後還會受到綜合性大學聘請,當上教授,教席教授,科學院院士什麼的,卻被人十分看好,另一方面呢,他這個伍爾茨堡有錢人家出身的單身漢,一份不菲遺產的繼承人,也特別想通過組建一個高朋滿座的家庭來提升他的存在的富麗堂皇性質。因此,他如果找對象,是無所謂所選擇的女方家庭經濟條件的好壞的,相反,他屬於那類希望在婚姻生活中獨攬經濟大權,同時也懂得如何讓妻子完全依附於自己的男人。
「那是當然。你找對人了。」
克拉麗莎似乎把魯道夫看作是一個必須去「奔忙」的追求者;而他事實上也的確是一直在不停地去努力贏得阿德里安的青睞,而且是以一種最天真幼稚、最不認生和最嚇不倒的方式。克拉麗莎由於那位真正的追求者,由於那個向她的姐姐求婚的人的緣故,常常故意拿話來套我的意見——這此外也是伊涅絲本人的做法,只不過她表現得柔和一些,膽怯一些,同時卻又看上去很矜持,好像她什麼都想聽,又什麼都不想聽和不想知道似的。兩姐妹都信任我,這也就是說:她們似乎認為我有能力和權利去評價別人,當然,要想完美地擔當起這份信任,還需要能夠做到超然於物外,毫不含糊地保持中立。扮演被人信任的角色始終是一件既令人感到愉快,同時也令人感到痛苦的事情,因為你充當這一角色的前提條件始終只能是你自己被排除在外。然而,贏得世人的信任,比起激發他們的熱情來,卻不知要好上多少倍!讓他們覺得「好」,比起讓他們覺得「美」來,卻不知要好上多少倍!這是我常常用來告慰自己的話。
這裏所指的並非克拉麗莎·羅德的命運,她是個驕傲而愛嘲諷、愛玩弄恐怖的身材高大的金髮女郎。她那時明裡仍在我們之中出沒,仍住在她母親那裡,仍參加狂歡節的各式娛樂,可暗裡卻已經開始準備離開這座城市了,因為地方上有一家劇團聘請她去當青年業餘演員,這個職位是她的那位在宮廷劇院扮演老生的老師為她謀到的。這次受聘後來被證明是一個不幸,而她的戲劇指導,一個名叫塞勒的人,一個有經驗的男人,倒也不必為此承擔任何責任。他有一天給市政議員夫人羅德太太寫了一封信,他在信里宣布,他的這位女弟子雖然聰慧過人,對戲劇也充滿熱情,但她的天分卻不足以保證她將來的舞台生涯能夠取得成功;她缺乏一切戲劇藝術家所應該具備的原始基礎,缺乏喜劇家的本能,缺乏人們一般所說的那種戲劇天性,所以他不得不認真地勸她放棄,勸她別在這條路上繼續走下去了。克拉麗莎這邊看到信后,眼淚都哭幹了,整個人變得萬分絕望。她的母親見狀,深受觸九*九*藏*書動,大為動容,於是趕緊請求宮廷演員塞勒,也就是寫這封信的那個人,結束培訓並通過他的關係幫助這個年輕女孩從初學者開始。
這裏面有情況,恐怕每個人的腦海里都會情不自禁地產生這樣的想法,至少是一個閃念,伊涅絲臉上的紅暈沒有馬上褪去也證明了這一點。她在這樣和那樣的問題上反對他的追求者,這完全是她分內的事。然而,她支持魯道夫這個小夥子,這卻不是她分內的事。這個人真的是完全不知道,這個世界上還有諸如不道德主義之類的東西,而對於一個根本不懂得反命題的人,你是不可能很爽快地就說他是對的——至少在向他作出解釋之前是不可能這樣的。伊涅絲的裁決,從邏輯上來講是理所當然的和合情合理的,儘管如此,她的裁決裏面仍然包含了某種令人驚訝的東西,而在我看來,伴隨著她妹妹克拉麗莎面對施維爾特費格不配得到的勝利所發出的大笑,這種令人驚訝的東西就變得更加令人驚訝了——這個下巴超短的傲慢人兒啊,當優越出於和優越毫不相干的原因而有失體面,卻還特別肯定地以為這樣做一點也不失體面的時候,那肯定是逃不過她的眼睛的。
「這可是新情況!」他說道,「你怕不是想要我走錯這一著,丟掉我的車吧?」
「你是對的,」她略微有些臉紅地回答道,「反正我認為你是對的。天賦逗人樂,但『功績』這個詞里卻包含了一種天賦乃至本能的東西不能享有的欽佩。」
我發現,我所觀察到的這些雜碎和細枝末節,其實是根本不可以把它們用到這裏來的,它們不配被寫進書里。各位讀者很可能會覺得它們有些不足掛齒,因而會責怪我拿出這些累贅來折磨人。不過,各位讀者至少應該相信的則是,我還扣下了很多很多別的類似的東西沒有寫呢,這些東西似乎也同樣為我所覺察,為一個像我這樣的富於同情心的人類之友所覺察,它們的不斷累積導致了這場不幸,正是有鑒於此,它們已經根本不可能從我的記憶中抹去了。我在長達數年的時間里目睹了一場災難的形成,而在普遍性的世界進程中,這場災難所能扮演的自然也只會是一個很不起眼的小角色,至於我的所見和我的擔憂,那我對誰可都是守口如瓶的喲。我只是在剛剛開始時,乘著去普菲弗爾林的機會,唯一對阿德里安提到過一次——儘管我總的說來不太喜歡,甚至還老是有點害怕和他,這個過苦行僧生活、不談情說愛的人,一起談論這類社交事件。然而,我還是這樣去做了,我私下裡告訴他說,伊涅絲·羅德雖然準備和英斯提托利斯訂婚,但根據我的觀察,她已經是無可救藥和死心塌地愛上魯迪·施維爾特費格了。
但這並不說明他自我感覺強大,實際上呢,英斯提托利斯也不是一個強大的男人——這一點從他對一切強大的和肆無忌憚地怒放盛開的東西所懷有的美學意義的欣賞之中便可窺見一斑。他有著一個長長的腦袋,長著一頭金髮,說得確切些,他身材矮小,但卻相當講究穿著,留個分頭,抹了一點油的頭髮看上去十分光滑。一個金色的髭鬚輕輕地懸挂在嘴巴的上方,金絲邊眼鏡後面是一雙天藍色的眼睛,目光柔和、高貴,同時也讓人很難——或許恰好就讓人很容易——理解他為什麼景仰殘暴,當然了,僅僅只在它是美的時候。他屬於那個年代的典型產物,這種人,正如巴普提斯特·施彭格勒曾經一語中的指出的那樣,「當肺癆燒得他滿面通紅時,他會不停地喊叫:生活是多麼的強大和美好!」
性情健康,心情愉快,
赫爾穆特恰好相中了伊涅絲,對於這一點,人們剛開始也許會感到吃驚,但最終還是完全可以理解的。她不是那種文藝復興時期的女人——她一點也不是的,她精神脆弱,目光低垂,充滿高貴的哀傷,她的小脖頸向前歪斜,嘴巴也略帶幾分調皮搗蛋地撅起。然而,假如她真是的話,這個求婚者可就完全不知道應該如何懷抱他的美學理想去生活了;那樣的話,他的男人的優勢可就要吃大虧了——你只消想想他和一個像奧爾蘭達那樣豐腴而響亮的女人站在一起的樣子,你就可以幽默地堅信這一點了。再說了,伊涅絲也絕不是沒有女性魅力可言;她的頭髮濃密,她的一雙小手張開時能夠現出小肉坑,她注重儀錶,年輕優雅,她被一個四處尋覓對象的男人愛上,這是很容易理解的。她能夠是他所需要的。她的處境對他很有吸引力:即她的城市貴族的出身——這是她所強調的,但她目前的狀況,她的遷居,社會地位的某種喪失,卻也使得這個出身的級別略微有所下降,所以她不會威脅到他的絕對優勢;相反,他倒是可以覺得他娶她為妻是抬舉她,為她平反,為她恢複名譽。一個寡婦母親,半窮困潦倒不說,還愛追求那麼一點兒享樂;一個妹妹呢,又跑去學了戲劇,結交的人呢,還多半是些生活放浪形骸的藝術家之流——這些情況都不會讓他感到不高興,反倒還都有利於維護他的尊嚴,而一個尤為重要的原因則是,這種結合也絲毫無損於他的社會體面,他的飛黃騰達不會因此受到威脅,而且他還可以確信,市政議員夫人將會適度而深情地給伊涅絲準備一份亞麻的,沒準還是銀質的嫁妝,她對他而言將會是一個無可挑剔的登得上大雅之堂的模範主婦。
第一個問題我用是來回答。一個像她那樣博覽群書,大概可以說:系統學習過心理學並能夠富於詩意地嚴密監察自身體驗的姑娘,對於自己感情上的發展變化當然不會視而不見——這種發展變化也許剛開始時都讓她自己覺得太突然,太難以置信。她看似天真地在我的面前敞開心扉,不過,這卻根本不能證明她對此一無所知;因為,一方面,看上去天真的東西其實是一種非說不可的衝動的表示,另一方面,事情關係到對我的信任,一種經過了喬裝打扮的信任:她假裝以為我單純得很,什麼都看不出來,這姑且也算是一種信任吧,其實心底里卻希望,而且也知道,這個事實逃不過我的眼睛,因為她尊敬我,認為她的秘密能夠在我這裏得到很好的保守。這是絕對的。我的基於人道主義的同情和保守秘密,她完全可以指望得上,儘管由於天生的原因,要一個男人去設身處地理解一個為他的另一個同性而瘋狂的女性的心靈和感覺,這該是多麼困難的一件事情。不言而喻,對於我們來講,體會一個男人對於一個女人所懷有的感情——這甚至也說明不了任何問題——比起要設身處地地去體會一個異性被同性的一個人所打動要容易得九-九-藏-書多。其實,人們一般是不「理解」這一點的,人們一般只是以有教養的、實事求是尊重自然規律的方式對此進行容忍而已,況且男人在這裏所表現出來的態度往往又比女人的更顯得親切寬容,因為當女人從一個同性口中得知有一個男人正在熱烈地愛著她的時候,往往會對後者產生嫉妒,儘管她根本不愛那個男人,對那個男人毫不動心。
然後,在他東想西想這一著該怎麼走的時候,又說一句、歇一陣地加了兩句:
總而言之,我不缺乏友好善良的願望,我願意理解別人,雖然我的天性有可能會阻礙我去進行這種移情意義上的理解。我的天哪,那個小施維爾特費格!他的臉形長得還真有點像哈巴狗呢,開口就發喉音,他呀,與其說是男人,倒不如說更像男孩。他的眼睛是美麗的湛藍色,他的身材挺拔,他的小提琴拉得,口哨吹得引人入勝,而且他對什麼人都是友好相待,都沒得說。所以呢,伊涅絲·羅德愛上他,倒也並不盲目,然而,她卻也會因此而更加痛苦;而基於這種情況,我內心想要做的則跟她妹妹,也就是那位冷嘲熱諷的,在異性面前表現得極度自負的克拉麗莎一樣:我也恨不得對他說「快!」,「快,哎呀,您還猶豫什麼?趕緊去奔忙吧!」
我想起來了,有一次,我們就這樣坐在一起(在場的還有克虐特里希,齊恩克和施彭格勒,席爾德克納普和他的出版商拉德布魯赫),一場友好的爭執於是又告開始,當然,這一次卻不像一貫所說的那樣是發生在兩個戀人之間,而是,滑稽得很,發生在英斯提托利斯和魯迪·施維爾特費格之間,這后一個,一身獵人打扮,英俊瀟洒,正好也在我們這裏坐著。當時的具體內容是什麼,我現在真的記不清楚了;總之,引起這次意見分歧的導火索是施維爾特費格沒怎麼想或者說根本想都沒想就隨口說出的一句完全無辜的話。如果我沒有記錯的話,好像說的是「功績」,一種通過鬥爭,通過搏鬥而得到的東西,通過主觀努力和自我克服而取得的東西,魯道夫對此打心眼裡表示稱讚,大呼其值得讚賞,而他一點也鬧不明白的是,英斯提托利斯怎麼就只知道一味指責他的這個看法,而不願意承認通過流汗取得的功績。英斯提托利斯說,從美的立場出發,該稱讚的不應該是意志,而應該是天賦,而且,唯有天賦才可以說是值得讚賞的。努力是屬於賤民的,出自本能的事情,出自情不自禁和輕巧的事情,才是唯一高貴的,因此也才是唯一值得讚賞的。善良的魯迪哪裡是什麼英雄和征服者呢,他長這麼大還從沒做過什麼讓他不感到輕鬆的事情,例如,就說重要的吧,他的卓越的小提琴演奏。可是,那另外一個人說的那些話跟他的想法格格不入,他模糊地感覺到,這裏涉及一種總之是「比較高級的」,為他所不能理解的情況,儘管如此,他還是咽不下這口氣。他憤怒地張大嘴巴,視線停留在英斯提托利斯的臉上,兩隻天藍色的眼睛在對方的右眼和左眼之間輪番鑽孔挖掘。
英斯提托利斯僅僅只是一個美學講師而已,同他相比,施維爾特費格那邊具備了藝術自身的優勢:它既是激|情的滋養者,又是人性的美化者。因為它會自然而然地提高這個情人的人格,而對他所懷有的感情也會順理成章地一再從中抽取新的養料,因為醉人的藝術印象幾乎總是和他個人的印象聯繫在一起。伊涅絲其實是鄙視這座縱情聲色的城市的美麗喧嘩的,她遷居到這裏來完全是因為她的母親渴望了解此地較為寬鬆的習俗的好奇心使然,但是,為了在市民階層中找到屬於自己的一席之地,她還是堅持參加一個社會團體的慶祝活動,這個社會團體就是唯一一個大的藝術協會,而這恰恰對她所要找尋的寧靜構成威脅。來自這個時代的精確而恐怖的圖景至今依然保留在我的記憶里,時不時地就會浮現在我的眼前,歷歷在目,這不,我彷彿依稀看見:我們,羅德一家,還有克虐特里希一家和我自己,在撞塞子樂隊的演出廳里,在聽完他們美妙無比地演奏柴科夫斯基的一段交響樂之後,從最前面幾排的一排座位上站起身來,站在人群中,熱烈鼓掌。指揮讓樂隊全體成員起立,以便他們能夠和他一起領受觀眾對他們的美好工作所致以的謝意。施維爾特費格站在左邊靠近首席小提琴(這個位置不久之後就將由他來佔據)的地方,一隻手臂里夾著他的樂器,激動地,滿面紅光地衝著大廳里的觀眾點頭致意,並且還專門向我們這邊表示出並不是很得體的親熱勁兒,而與此同時,我忍不住朝伊涅絲那邊看了一眼,只見她向前歪著腦袋,不苟言笑地撅著嘴巴,眼睛固執地看向台上的另外一處,看向樂隊隊長,不,還在繼續看向別的什麼地方,看向豎琴。要麼,我又彷彿依稀看見:魯道夫本人,他剛剛看完一個作客串演出的藝術同仁的典範演奏,整個人顯得激動萬分,他站在一個幾乎是空空如也的大廳的前部,不住地衝著講台鼓掌,而台上的那位演奏大師第十次鞠躬致謝。在離他兩步遠的地方,在搬開的椅子中間,站著伊涅絲,她在這個晚上和我們其他人一樣沒有同他有什麼接觸,她看著他,等著他盡興,轉身,發現她,和她打招呼。可他沒有停止,也沒有覺察到她的存在。儘管如此,他總歸還是用眼角去掃了她幾下的,要不就是,如果這種說法太過分的話:他的湛藍的眼睛不可能完全不受干擾地去看台上的那位主角,它們確實沒有往角落裡去,而是被輕輕地扯向一邊,扯向她站立和等待的地方,只是他熱烈的舉動並未因此而中斷。又過了幾秒,她轉過身去,臉色慘白,眉頭緊蹙,先是原地不動,隨即匆匆離開。他於是放棄,不再為那位明星反覆喝彩,而是趕緊去追她。他在門口追上她。她臉上露出冷漠而吃驚的表情,好像是在說,他居然在這裏,居然還活在這個世界上,她不和他握手,也不看他,也不和他說話,只顧一個人繼續匆匆往前走。
如先前已經有所暗示的那樣,羅德家的兩姐妹,無論是克拉麗莎還是伊涅絲,都和她們的母親,市政議員夫人的關係不是特別和諧,她的沙龍聚會及其略帶幾分淫|盪的馴服與野性參半的藝術家氛圍,她的雖然不乏城市貴族殘餘傢具作擺設,但卻喪失了根基的生活條件,不止一次地讓她們流露出明顯的厭煩情緒。兩人都想脫離這個魚龍混雜的環境,努力的方向卻不盡相同:驕傲的克拉麗莎向外尋求發展,決心做個藝術家,可惜學藝沒有幾天,就被師傅無奈地斷言為缺乏天分;相反,文雅感傷而又對生活根本心懷九-九-藏-書恐懼的伊涅絲則向後退到有保障的市民階層那裡尋求庇護,尋求精神保護,而獲取這種保護的途徑就是一樁體面風光的,有愛情基礎更好,即便沒有,卻也是以上帝的名義締結的婚姻。伊涅絲所走的道路便是這樣一條,當然,她的母親也是由衷地支持她這樣去做的,儘管有些傷感——而她和她的妹妹一樣,都在各自所走的道路上遭到失敗。事情的悲劇性結局表明,這種理想其實是落不到她個人頭上的,這個改變和沖蝕一切的時代也是不可能允許這種理想實現的。
「可憐的人!」
所以,她對於這個迷人的青年男子的了解從時間上看要比我早得多,而且,她還跟她妹妹一樣,同他保持著一種親如兄弟姐妹的關係,因此,她比我更能近距離地觀察到他,更能跟信任的人說出更多更詳細的關於他的情況來,如此一來,這裏最終也就沒有什麼值得大驚小怪的地方了。她說,他是一個天真無邪的人(她沒有使用這個詞,而是某個弱一點的,但她的意思很清楚,就是這個詞所表達的意思),一個純潔的人——因此他不認生;因為純潔是不認生的。(這可是一個出自她之口的動人心弦的字眼,因為她本人是絕對認生的,雖然對我是例外)他不喝酒——總是只喝加少許糖,但不加摜奶油的茶,一天要喝三次;他也不抽煙——最多也是極偶爾地抽上個一兩支,根本不上癮。也就是說,所有諸如此類的對男人的麻醉(我想我記得很清楚,她當時就是這樣說的),也就是那些麻醉劑,他全不沾邊,而作為補償,他卻特別迷戀與人調情,他就是為了調情而生——而不是為了愛情和友誼而生,而這后兩個就他的本性而言也似乎偷偷地變成了調情。一個輕浮的花|花|公|子?是,又不是。反正肯定不是通常庸俗意義上的。就說工廠主布林格爾吧,此人對自己的富有得意揚揚,時常還要含譏帶諷地唱上兩句:
「現在,」她叫道,「魯道夫,快!致謝,起來,小子,鞠躬!給你的救命恩人拿一塊冰激凌來,再請她去跳下一場華爾茲!」
目的只是為了讓人更加嫉妒他有錢,如果你願意,你只消看看他和他站在一起的樣子,你就會認識到兩者之間的區別了。可是魯道夫讓人很難始終如一地覺察和意識到他的價值,他太會討人喜歡,太會打情罵俏,在社交中太講究穿戴,總之他對社交聚會太有興緻了,這其實都是他讓人不大放心的地方。她說,這地方整個兒的那種快樂的裝飾性的藝術家氣味,例如我們新近在可可采羅俱樂部一起參加的那次秀麗妖嬈的彼德麥耶爾節,同生活的悲劇性與可疑性構成令人痛苦的對照,她問我有沒有覺察到這一點。她還問我有沒有對充斥此類普通「邀請」的精神上的空虛和虛無感到過恐怖,而這種「邀請」所必有的那種鑒於美酒、音樂和人與人之間陰暗關係而顯得熱鬧非凡的激動場面,卻同這種恐怖形成令人目眩的反差。她說,有時你只消用眼睛一掃,就可以發現,有的人只是迫於社交禮節的需要才機械地和別人交談,他其實根本就是心不在焉的,他心裏想著的,眼裡看著的都是另外一個人……再加上現場的頹廢,愈演愈烈的混亂,「邀請」接近尾聲時沙龍里所呈現的是一派狼藉齷齪的景象。她說,她承認,有時聚會結束之後她會躺在床上哭一個小時之久……
我們都笑了,不過,我笑得很克制,因為我看見她的眉頭皺了起來。她同時要我,好像她認為這很有必要似的——抑或她真的認為這很有必要?——要我當心施維爾特費格的盛情,也就是警告我不要過於看重他的這種盛情。這種盛情其實虛得很。她有一次很偶然地聽到過,那是在一個聚會上,雖然隔著一些距離,但她句句聽得真切,他當時正邀請某人再多呆一會兒,她敢肯定他根本不在乎那人——他用親切友好的、不認生的方言套話,如:「儂來嘛,行行好啦,儂就留下來吧!」因此,他那方面的此類勸說於她而言,正如她自己已經有所領教的那樣,也正如我今後說不定也會領教的那樣,永遠都是不值一文的。
當然,英斯提托利斯沒有叫喊,他說起話來倒真可謂輕聲細語,甚至在他宣布義大利文藝復興是一個「散發著血腥和美的氣息」的時代的時候都不例外。而且他也沒有肺癆,最多是,幾乎和所有人一樣,在青少年時期感染過輕微的肺結核,但沒發病。然而,他卻是柔弱而神經質的,他的交感神經,太陽神經叢,不大好,老是生出太多的恐懼和過早的死亡預感,另外,他還是位於梅蘭諾的一座富人療養院的常客。他顯然也相信——他的醫生們也向他許諾說——穩定而均衡的婚姻生活可以促進他的健康。
「這個事兒他可不能當兒戲。」——「那他可該想辦法金蟬脫殼才是。」
慕尼黑1914年的狂歡節,那是一段介於主顯節和聖灰星期三之間的時間,在這幾周里,舉國上下氣氛輕鬆,全國人民個個親如兄弟,一張張臉上全都洋溢著節日的喜慶,當時還是弗萊辛文理中學青年教師的我獨自,或者也和阿德里安一道,去參加了各種各樣的公共活動和私人活動,那時所發生的一切,讓我始終記憶猶新,我最好說:噩夢不斷。不錯,這正好就是那場為期四年的戰爭爆發之前的最後一個狂歡節,而那場戰爭,用我們現在的歷史眼光來看,同我們現時的恐怖一起集結為一個時代:所謂的第一次世界大戰,這場大戰,如果我可以這樣說的話,永遠地結束了這座位於伊薩爾河畔的城市的富於美學意味的無憂無慮的生活,以及它那狂熱縱情的歡娛。也正是在這個時期,在我們的熟人圈子裡,在我的眼皮子底下,某些個人的命運發展變得緊張而激烈起來,這些發展變化將會,當然是以幾乎不為外界所注意的方式,導致災難性的後果,而又由於它們部分地同我的主人公阿德里安·萊韋屈恩的生活和命運發生密切聯繫,是的,而又由於我深知行為舉止陰森致命的他被捲入https://read.99csw.com了其中之一,故而,相關的情況在下面的這些章節里肯定會有說到。
只是這跑前跑后的奔忙事兒,就算魯道夫承認自己有做的義務,但真做起來可也沒有那麼容易。因為還有赫爾穆特·英斯提托利斯這位新郎,或者說未來的新郎,英斯提托利斯,這位追求者呢。那麼,伊涅絲和魯道夫所保持的那種兄弟姐妹般的關係究竟是從什麼時候開始轉變為男女之情的呢?我現在就回過頭來回答這個問題。我的常人的預感能力告訴我:當英斯提托利斯博士開始像男人接近女人那樣接近她時,這種轉變就發生了。我堅信並且現在仍然堅信,倘若沒有英斯提托利斯這個求婚者走進她的生活,伊涅絲是永遠也不會愛上施維爾特費格的。他追求她,然而,從某種意義上講,他卻是在為另外一個人做嫁衣裳。因為這個平庸的男人雖然可以通過他的追求以及與此相連的一系列思想喚起她身上的女人意識——這是他的追求能夠達到的地步,但是,他卻無法為自己喚起她的這種意識,儘管她出於理智的考慮願意跟他——這是他的追求所不能夠達到的地步。相反,她那被他喚醒的女人味很快便轉向另外一個人,要知道,此前她的意識中只對這個人懷有一種冷靜的類似於兄弟姐妹的感情,而從現在開始,她的內心對這個人生髮出一種完全不同的感情。難道她認為他就是合適於她的,配得上她的那個人了嗎?完全不是那麼回事。相反,倒是她那自討苦吃的傷感把視線鎖定在了他的身上,而偏偏正是這個他說了那句讓她反感的話:「不幸的女人多了!」
「不,怎麼會呢,這可是一派胡言,」他自己說這話的時候倒是把聲音壓得很低的,這說明他自己也不是底氣十足,「功績是功績,而天賦就不是功績。你一口一個美,可是,博士,如果一個人通過自己而贏得功績,並且做得比自然賦予他的更好,這也應該是很美的事情。你說呢,伊涅絲?」他轉而向後者求救,這個詢問又再一次把他的天真暴露無遺,因為他並不知道,伊涅絲·羅德在這些問題上同赫爾穆特的看法是根本對立的。
「這裏可沒有『只是』,」她居高臨下地,半幽默、半嚴肅加責罰地發出最後通牒。阿德里安和施維爾特費格全都忍不住笑了起來——後者於是出動嘴角和肩膀作出一副熟悉的淘氣包樣,同時答應一切都包在他身上。
總之,她承認自己很痛苦,不相信他是認真的,不相信他所表示的同情和關心:比方說,如果有人病了,他跑來看人家的話。這一切,正如我自己今後還將有機會去體驗的那樣,都不過是「以友好的方式」發生而已,並非出於真心實意,因為他認為這樣做是恰當的,合乎社交禮儀的;可千萬別拿它們當回事。甚至於一些無聊之極的話也會從他的口裡說出來,例如,他會俗不可耐地大聲嚷嚷:「不幸的女人多了!」這是她親耳聽見的。有人開玩笑地警告他說,別去害人家姑娘,或者某個已經結婚的女人什麼的,別去害人家難受,可他倒好,反而還真的很是自負地回答道:「哎呀,不幸的女人多了!」讓人聽了這話,只會在心裏這樣想:「請上天保佑吧!成為這樣的女人該是多麼可笑的羞辱啊!」
夠了嗎?這不是小說,在為小說謀篇布局時,作者會直接通過場景的描述來向讀者展示他的人物的內心。作為生平傳記的敘述者,直言不諱地指出這些東西,查明對我要描繪的生活情節發生過影響的靈魂的事實,完全是我應該做的分內之事。在我根據我的記憶記錄下她的這些奇特的意見,一種,我想說的是:特別緊張的意見之後,下面這個即將公布的事實恐怕就是毫無疑問的了。伊涅絲·羅德愛著年輕的施維爾特費格,而這裏只有兩個問題需要回答:第一,她自己是否知道;第二,什麼時候,在哪個時刻,她同這個小提琴手原本是兄弟姐妹加夥伴的關係具有了這種熾烈而痛苦的性質。
一個「好人」,這在伊涅絲·羅德看來大概就是這樣一種人,即世界同這種人之間是一種純粹道德的,而非受到美學刺|激的關係;所以他信任我。但我必須說的卻是,我對這姐妹倆所提供的服務不大一樣,我對求婚者英斯提托利斯所發表的意見還是有一點點因提問人而異的。我和克拉麗莎交談時更能敞開心扉一些,我以心理學家的身份對他的猶豫不決(當然並不是他單方面的猶豫不決)的選擇動機發表看法,我還敢於對他這個神化「殘暴的本能」的病包兒說三道四……而當伊涅絲本人跑來問我的時候,情況就又是另外一個樣子了。這時,我會考慮我在她那裡應該流露什麼樣的感想為宜,但其實也並非是為她著想,而是更多考慮到她將要和這個男人結婚的理性因素,所以說的也就是些尊重他的話,比如說他性格堅定,學識淵博;說他人很乾凈整潔,前程遠大什麼的。總之,既要讓我的話聽起來有一絲暖意,又不能說得太多,這可真是一項艱巨的任務;因為,我覺得我同樣負有重任,我有義務去強化這個女孩的疑慮,去破壞她所渴求的庇護所……說服她;……有時,出於一個特殊的原因,我也會覺得,贊同她結婚比說服她不結婚可能更能表明我的責任心強。
而她那邊呢,對於我就赫爾穆特·英斯提托利斯所發表的意見,大都是聽了幾句就會覺得厭煩,當然,她並不因此中斷對我的信任,而是將其普遍化,具體的體現就是她轉而請我談談我對我們圈子裡別的人的評價,例如對齊恩克和施彭格勒,或者,我再舉一個例子,對施維爾特費格。她很想知道,我是如何看待他的小提琴演奏,看待他這個人的性格的;她問我是否以及在何種程度上推崇他,而我的這種推崇又具有什麼樣的嚴肅或幽默色彩。我字斟句酌地回答她的問題,儘可能公正,跟我先前已經在此,在這些稿紙上,對魯道夫所發表過的那些看法完全一致,她也非常認真地聽我講,待我講完之後,她還會趕緊對我的那些基於友好的溢美之詞進而作出自己的補充,而她的這些補充又讓我只有表示贊同的份,當然我也部分地因為她的這種急切而感到目瞪口呆:照說,以這女孩的性格,再加上她所特有的那種懷疑生活的低垂目光,從她身上表現出這種備受痛苦折磨的急切實屬正常,一般不大可能讓人感到吃驚,然而,如果這種急切被用到這個對象的身上,那麼,這還是免不了會令人感到吃驚的。
而且,更奇怪的還在後頭呢!這位先天不足的新郎熱愛沒有靈魂的本能的「生活」,這同她的思想是完全背道而馳的,她於是從這種熱愛中取出一些來用到她對那另外一個人的沉迷之九-九-藏-書上,用他的精神傾向來對他進行背叛,可謂是某種意義上的以子之矛,攻子之盾。在她那睿智而感傷的眼睛里,魯道夫可不就顯得是某種同可愛的生活一樣的東西了嗎?
當然,她也不想把話說得太尖刻——她用「羞辱」這個詞也許是尖刻了點。但願我不要誤會她的意思:魯道夫的天性中還是有一些比較高貴的根基的,這是毫無疑問的。在社交場合,如果你壓低聲音回答他,默默地顯得生分地只瞟上他一眼,偶爾也能夠促使他擺脫高聲喧嘩的積習,一定程度地變得較為嚴肅起來。哦,有那麼幾次,他似乎確實是變得比較嚴肅了,他的確是一個特別容易受人影響的人。這個時候,什麼朗格維舍家,什麼羅爾瓦根家,管他們叫什麼呢,對他而言都只不過是些模模糊糊的幻影罷了。當然,一俟他呼吸了別的空氣,接受了別的影響,那麼,信任,相互之間的理解便足以被完全的陌生感,被令人絕望的距離感所取代。到了這個時候,他自己也會開始對此有所察覺,因為他這個人是非常敏感的,於是他就會感到後悔,就會想方設法進行彌補。他的做法很滑稽,但也很動人,為了恢復彼此的關係,他會把某句多少夠得上是好話的話翻來覆去地說,有時是你自己說過的,有時是你援引書上的——以此表明,他還記得它,他也是蠻高雅,蠻有文化的。真可謂催人淚下。最後來個傍晚的告別——同時也表明他的悔改的決心。他過來道別,用方言說些讓人面部表情扭曲,並且疲於應付的小笑話。而在和周圍的人一一握手之後,他卻又會來個抽身折回,當然,這一次說的就是簡單而由衷的再見了,因而回應起來就比較容易一些。這樣他就有了一個好的結束,因為這也是他非要不可的。他隨後還有兩個聚會要去出席,他很可能又會這樣如法炮製一番……
強過萬貫家財,
「果不其然!」施維爾特費格發出勝利的歡呼,英斯提托利斯則笑著回敬道:
我認為,從英斯提托利斯博士的角度來看,情況就是這樣的。而當我嘗試著用人家姑娘家的眼光來打量他的時候,這件事情可就顯得不太和諧了。這個男人狹隘小氣,只顧自己,出身雖然高貴,本人也受過極好的教育,可在體格上卻毫無陽剛之氣可言(而且走起路來還是小步奔跑式的),即使我使出渾身解數,也根本想象不出他對異性能有什麼吸引力可言;而我同時也感到,伊涅絲,無論她怎樣恪守處|女的矜持,本質上卻是需要這樣一種吸引力的。再加上兩人在哲學思想和理論的生活氛圍方面的對立——一種可以被稱為是正好相反和極其典型的對立。用最簡單的公式表示,就是那種介於美學和道德之間的對立,這種對立在很大程度上主導著那個時代的文化辯證法並一定程度地在兩個年輕人的身上體現出來:一邊是對「生活」及其毫無疑慮的絢爛奪目的系統頌揚——一邊則是對苦難,連同對苦難的深重以及對苦難的深知的悲觀尊崇,兩者之間是針鋒相對的。可以說,這種對立在其產生之初其實就已是一個成型的個性統一體,只是到後來,隨著時間的推移才開始吵翻瓦解,最終分崩離析。英斯提托利斯博士——這裏必須補充一句:我的天哪!——完完全全就是一個文藝復興式的人物,而伊涅絲·羅德呢,則又徹徹底底地是一個悲觀的道德主義的信徒。她對於一個「散發著血腥和美的氣息」的世界絲毫不感興趣,至於「生活」,那麼,她通過一種嚴格意義上市民階級的,高貴的和經濟實力雄厚的,可能阻擋任何衝擊的婚姻所尋求的正好就是一把能夠抵禦它的保護傘。而具有諷刺意味的是,這個開口閉口都是喪盡天良之美和投毒殺人之義大利的男人——或者說這個小男人——似乎願意為她提供這樣的藏身之所。
從克拉麗莎的命運成為現實的那一天起,至今已經過去有二十四年了,我將會按照時間的先後順序對此進行講述。但是此時此刻,在這裏,我的眼前浮現的卻是她那溫柔而令人痛心的,以優雅來粉飾過去和痛苦的姐姐伊涅絲的命運——以及可憐的魯迪·施維爾特費格的命運,剛才,在我硬是沒能忍住,暫且提前透露可憐的阿德里安被捲入這些過程的時候,我就曾經震驚地想到過他的這個命運了。對於我的這些先期行為,讀者諸君怕是早已習以為常,見怪不怪了,但願諸位不要以為這就是作家的天馬行空和頭腦混亂。我將在某個時候不得不說的某些東西,這些東西,我真的是擔驚受怕地,憂心忡忡地,甚至是毛骨悚然地從遠處注視它們的,它們呈現在我的眼前,令我感到非常壓抑,於是我就試圖分散它們的重量,為此我採用暗示,以及當然也只有我自己心知肚明的方式,提前讓它們開口說話,讓它們事先就露出半個身子來,事情就是這樣簡單。我以為,這樣一來,我今後就可以比較輕鬆地講述它們,去掉它們身上令人震驚的鋒芒,淡化它們身上陰森恐怖的氣息。之所以說這些,目的就是為了求得讀者對於一個「錯誤的」敘述技巧的原諒,同時也懇請讀者理解我的窘境。——不消說,這裏就要述及的命運發展的開端,阿德里安和它們是根本不沾邊的,他幾乎沒有拿正眼去瞅過,而只是通過我才在一定程度上注意到它們,同他相比,我這個人生性更愛熱鬧,好奇心更強,或者我應該說:更有人情味和同情心。下面便是事情的經過。
「哪裡呀,根本用不著,」他回應道,「我肯定會……只是……」
我不相信,這倆獨處的時候也會因為世界觀的分歧而爭吵不休。這個時候,他們很可能談論靠近手頭的一些東西,其實就是探討他們訂婚後的生活。哲學倒更多是高級社交娛樂的一個對象,不過,我現在還記得有好幾次,在較大的場合,在某個舞廳過道供人休息喝酒的桌子旁,他倆的思想以談話的形式展開交鋒:例如英斯提托利斯聲稱,只有擁有強大殘酷本能的人才能夠創造出偉大的作品,伊涅絲則對此表示抗議,她指出,藝術中偉大的東西往往出自那些極度基督教的觀念,這些觀念聽從良心的召喚,因為苦難而變得高尚,而且還會陰鬱地去反抗生活。在我看來,這些反命題都是不必要的,都是和時代相連的,在我看來,它們根本不能應對現實,因為現實情況是,活力和虛弱的平衡顯然是構成天才的總和,然而,這種平衡的成功例子極其罕見,而且這種平衡的取得也始終困難得多。當然,在這裏,一方代表著他自己就是的東西,即生活的病態,而另一方則代表著他自己頂禮膜拜的東西,即力量,於是乎,你就只好由著他們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