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派他參加告急隊，其實是有心給他一個光明正大的機會，能夠離開瘟疫蔓延的大荒原。在他臨行前，我曾暗示他：「你的任務僅僅是告急……」我看出他當時分明是理解了我這句話的真正含義的。

我們走到大宿舍門口，李守志還坐在門旁的木墩上。黑狗躍起，對她汪汪亂吼。

「哪個城市的？」

「我是自願要求到『滿蓋荒原』上來的。」她平靜地開口說。

幾秒鐘后，騷亂靜止了。十幾個人先後退歸原位。眾人獃獃地盯著爐旁地上，那兒有一小團粉紅色的肉泥，似乎還在顫顫搏動。每一個人眼中投射出的，都是一種解恨的、奇特的、快|感的目光。好像被打死的不是一隻老鼠，而是一具可怕的兇惡的瘟神。

「既然團里對我們這麼不負責任，我們……」

「李守志……」他的聲音很低。

那幾個算命的從炕上跳到地上，並且帶頭脫起衣服來。

還有幾個人竟仍盤腳圍坐在火炕上，用撲克牌算命，口中念念有詞：「紅桃J！——生！黑桃K！——死！……」

「調到我們連來吧！」

「都住口！」我嚴厲地喝止他們。

她眯起一雙秀美的眼睛，沉默片刻，將臉轉向我，說：「請你記住，從現在起，我的話就是法令！」說罷，徑自走進了大宿舍。

砰！……

她接著說：「我曾在醫學院受過兩年培訓，培訓期間專門收集過有關出血熱的病例。流行性出血熱是一種自然疫源性疾病，其流行形式主要為散發，但當大量人群進入疫區而預防工作缺乏的情況下，可形成爆發。疫區大多分佈在湖沼、荒澤和易受淹澇的半墾區，以秋冬季為流行期……」

「我。」李守志看她一眼，將狗喚到身邊，拍拍它的腦門，它乖順地蹲下了後腿。

「當然！現在，立刻就去！」

他們分明僅僅是為了給我一點面子，一個個緩慢地不情願地下了地，站成了懶懶散散的兩排。

「芸，我是為了自己嗎？！」曹幹事的語調壓低了，溫柔了，「我們已經好久不見了，為什麼一見面就爭吵呢？你知道我是多麼想你嗎？過來讓我好好親親你……」

肖淑芸注視著我，目光中充滿了憂鬱，許久，才極輕微地吐出一個字：「你……」

我用感激的目光無言地望著他那張稚氣未泯的娃娃臉……

春播九*九*藏*書時節，我將拖拉機開到公比拉河邊加水，碰到他也在河邊給拖拉機加水。他從河中拎起一桶水，看了我一眼，似乎有話要說，但卻猛一轉身走開了：就像我們第一次在妹妹墳前相遇一樣。

「誰？……」

他今天卻又回到了「滿蓋荒原」，又置身在瘟疫的統治下，是告急隊五個人中唯一真正富有責任感、真正完成了使命的人。我又一次理解了，妹妹究竟何以會愛上這個和她同齡的娃娃臉，何以會對他愛得那麼純那麼真又那麼深！也又一次理解了妹妹生前何以會承擔著對一個女孩來說等於身敗名裂的結局而決不羞悔，決不退讓，甚至決不容許任何人，包括我——她的親哥哥在內，對他們的愛情說半句褻瀆的話語。

「北京。」

「我是團衛生院派來的醫生，我叫肖淑芸。」她向我伸出了一隻手。我緊緊地握住她的手，彷彿握住拯救者的手，半天，才激動地說：「全靠你了！……」

我推開男宿舍門，首先將她讓了進去。大家一發現她，紛紛停止了各自正在做的事情，目光從各個角度集中在她身上。每個人的目光都毫不掩飾他們內心對她的不同程度的輕蔑。靠著躺著卧著的，連姿勢都不願變動得文雅一點。

「她能比我們連的衛生員強多少？」

「團里開他媽的什麼玩笑，給我們派來一個女知青！」

她轉過身，用目光發現著，並咄咄逼人地盯住說此話的人說：「如果你認為多此一舉，可以馬上出去！」

「你喊什麼？在此時此地，請你不要提到我們的婚事！」

「你不願和我在一個連隊？」

他們頃刻肅靜了，一個個吃驚地望著我。

李守志拎著步槍走進了宿舍。誰也沒有注意到他是什麼時候離開的。他將槍掛在牆上，轉過身，背對大家，面對牆，一言不發，開始脫衣服。

她問：「師部的曹幹事還在你們連嗎？」

我放開她的手，問：「你們怎麼到來的？」

「不……」我走到他跟前，坦白地說，「我需要你……」

她彷彿不屑於認真，立即回答道：「如果你不在乎，我更不在乎。」

我正欲發作，被她用手勢制止住了。

水桶從他手中掉在地上，他撲進了我懷裡……

我也走到了他身邊，說：「告訴木工班，給狗釘個箱子，就九*九*藏*書說我同意的……」

「傳染此病的是黑線姬鼠和莫氏田鼠。一般鼠類的傳染性也不可排除。在疫源區，貓、狗有時也能成為傳染媒介……」

她依然用那種平靜的，但帶有不容抗爭的含蓄的威嚴語調說：「我的意思很明白，弄死它。」

「難道你不明白出血熱是怎麼回事嗎？是瘟疫！這裏每天都可能突然發生死亡，想離開都辦不到，你卻自告奮勇……」

「什麼意思？」李守志一聽，兩眼瞪著她。

忽然，一個尖嗓門高叫起來：「老鼠！……」

我低聲說：「請你別介意，他們……」

一滴淚水，慢慢從他的眼角擠出，順著他的臉頰淌了下來……當我和肖淑芸離開大宿舍，往連部走時，她像深深地卸掉了重負似的噓了口氣。

他調到我們連后，我覺得，我在情感和心理上獲得了某種補償和慰藉，但是我們接觸得並不多，更沒有相互表露過相憐之情。一個妹妹真心愛過也真心愛過妹妹的人就生活在我身旁，畢竟使我覺得恍如妹妹的一部分靈魂復活在我生活之中，這就足夠了。

她的話充滿了無可爭辯的威嚴。

如果說我早已寬恕了他們，而在我注視著他的娃娃臉那一時刻，我真想緊緊摟抱住他，對他說一句請求他，請求他和小妹兩個人寬恕我的話。因為我曾用怎樣冷酷的語言褻瀆過他們的愛情，詛咒過他們的愛情，辱謾過他們的愛情啊！我知罪。

我向他走近一步，問：「你叫什麼名字？」

我急不可待地問：「快告訴我結果！」

愛，如果是聖潔的，如果是真摯的，如果是無愧於用「愛」這個透明的字來表述的，縱然是一時的情感衝動使它蒙受了羞恥，也只能說是「過失」，而絕非罪孽。

她猶豫了一下，從我的話中品味出什麼，板著臉說：「既然如此，當然先從男宿舍開始！」

五個連隊，每個連隊派出一名最富有責任感的戰士，組成了告急小隊，騎上各連最快的馬，帶上一挎兜乾糧，向團部出發了。

她說：「把狗處理掉。」

裡屋一片死寂。

她走到我跟前，猶疑地問：「你是副連長吧？」

我問：「現在？」

她從容地，默默地環視他們。

又有人低聲問了一句：「連短褲也脫嗎？」分明也是在挑釁，比前者含蓄，卻比前者下流。

李守志仍坐在大宿舍門旁的木墩上，定神地望著遠處的麥海，連我走出來他也沒有發覺。只有他的黑狗討好地對我搖搖尾巴。我回到連部，連部也不安寧。裡間屋內，肖淑芸和曹幹事在爭吵：

我剛來到了大宿舍。李守志坐在大宿舍門旁的木墩上，雙膝輕輕夾著他從小養大的那隻黑狗。他看見我，推開狗，站了起來，說：「副連長，我完成了你交給我的任務。」

小李，謝謝你！我心中默默地這樣說。我為自己派了一個真正的戰上而感到自豪和驕傲。

我只得開始一顆一顆地解衣扣。

麥海被人們遺忘了。人們只要走到外面，抬頭就會望見它，然而彷彿根本沒有望見它似的，彷彿它根本就不存在了似的。只有我無法忽視它的存在，因為連部的窗子就朝向麥海。

她站住了，緩慢地說：「你們連隊的情況相對樂觀，只有一個人……」

這句話似乎起到了某種特殊的作用，一部分人漸漸變得莊重了些。

大家知道他多麼喜愛這隻從小養大的黑狗。它是他親密的朋友，夥伴，幾乎天天與他形影不離。我比大家對他多理解一層：他需要某種寄託內心情感的方式。他無異於朝自己那封閉的充滿感傷的心開了一槍。

我點了一下頭，見她臉上頓時放出興奮的光彩，我馬上猜測到了她和他可能是什麼關係，一絲遺憾之情油然而生。我淡淡地說：「他就在連部。」

她微笑了一下，得體地回答：「我希望自己不辜負你這句話。」她的容貌也那麼像副指導員，連同她的語調和她那種令人感到親近的微笑。她看去要比副指導員大三四歲，具有比副指導員趨於成熟的氣質。

大家都明白那一聲槍響的結果。

她繼續說：「雖然據說你們連的衛生員已經對你們進行過了一次身體普查，現在我必須還進行一次，請大家脫衣服。」

「團部派一輛越野卡車送我們，還有兩台拖拉機保駕。卡車和一台拖拉機在半路陷住了，我們只好徒步行走，結果晚到了一天。」

我顧不上對李守志說什麼，趕ｒeaｄ.99cｓｗ•cｏｍ緊跟著她走進大宿舍，在過道內扯住她，低聲徵求：「先從女宿舍開始？還是先從男宿舍開始？我們連的男知青，可是都有點……缺乏禮貌……」

我的動機並非出於一種卑下心理。不，並非僅僅由於我對小妹妹的個人情感所驅使，還因為他是我們全連年齡最小的一個知識青年。在我看來，他仍是一個孩子。在嚴峻的情況之下，一個孩子是理應獲得特殊的「護生權」的……

我點了一下頭。

人們的目光忽然都從她身上一齊轉向門口，李守志不知何時走了進來。他聽到了她的最後一句話。他避開眾人的目光，使勁咬著下唇。

十幾個知識青年企圖逃離這片充滿死亡陰影的荒原，但他們走了整整一天後，迷失了方向，終於不得不順原路回到了各自的連隊。

幾天後的一個傍晚，雨終於停了。我推開窗子向外望去，但見雲開天露，久違的夕陽懸吻著暗黃色的麥海，吻得那麼久，吻得那麼深情。漸漸地，它將自己的臉偎入了麥海的胸懷。一道絢麗的彩虹，橫架在麥海上空。晚霞從地平線處向整個天空輻射，陰霾的殘雲被逼退到天空的深遠處。「滿蓋荒原」的景色又變得澄清了，變得明朗了，變得新爽了。然而我的心境並未因面對這久雨後的美好的景色便愉悅起來，我從心底長長地舒出一口氣，惆悵地轉過了身。就如同一個剛腸男子，對愛而必棄的情人轉過身去一樣。

「喂！……」我叫了他一聲。

我本想勸阻她，明天再去，我怕我的戰士們會由於余怒未消而對她粗魯無禮。但我卻身不由己地做了領路人，或許是想對她剛才戰勝個人情感的那幾分勇氣表示讚許？

我心中雖想到了這麼許多，卻只對他說了一句話：「你一定很累了，好好休息吧！」

她注視著我，目光中充滿了憂鬱，許久，才極輕微地吐出一個字：「你……」

我像她的副官一般順從地照辦了。

她看了我一眼，見我還呆立在那裡，眉頭一皺，大聲說：「你也不例外！」

隊伍里變得出奇的安靜。

忽然有一個聲音挑釁地問：「胸部是否潮|紅，腋下是否有出血點，不就是這一套嗎？」

叫聲未落，一隻枕頭摔在地上。轉瞬間，十幾個穿著短褲的赤身裸體衝撞在一起，穿著鞋的狠狠跺踏，赤著腳的用隨手抓到的各種物https://read.99csw.com件使勁砸去……

「我們的生死簿就掌握在她手中，有什麼保障？」

「誰不信任團里派來的醫生，可以自己離開『滿蓋荒原』去逃生！」我被他們嚷嚷得心情異常煩亂，忍不住大聲呵斥著，並轉身走出了大宿舍。我不願代那個肖淑芸成為眾矢之的。況且我認為我的戰士們的憤怒不無道理。那個肖淑芸和蹲點工作組組長之間的特殊關係，損害了她給我的第一印象。我已不再覺得她有任何酷似副指導員之處了。

我一走進大宿舍，大家立刻將我圍住，七言八語亂嚷嚷：

一聲響動，大概是她使勁把他推開了，他撞在檔案柜上。

他站住，緩緩地轉過身，勇敢地注視著我。

我這才發現，她的鞋襪完全被泥漿糊裹著，挽起過又放下了的褲筒還未乾。她又說：「五個人去告急，其餘四個人說什麼也不肯再跟回來了！多虧你們連的小李毫不猶豫地表示給我們帶路，沒有他，我們也許會迷失在荒原上的！」

「……」

「現在是哪個連的？」

所有的人都不由自主地認真聽起來，幾個算命者也投來了驚疑的目光。

她皺起眉頭，打斷我：「不，我對這一點很介意，這種精神狀態，不利於我，也不利於他們！請你命令他們全部下地，分列兩排。」

「你……不恨我？」

我正欲退出，卻來不及了。她從屋裡走出來，仍是滿臉的慍怒。她看見我，怔愣了一下，臉倏然變得通紅，她故作鎮靜地說：「我需要你做件事，請你把我帶到你們的連里去！」

是一聲槍響！

「別忘了你是我的未婚妻！我們得準備結婚！……」

她顧不上再跟我多說一句話，一股旋風似的奔進了連部。

我一走出連部，立刻呆住了，怔怔地站在連部門口。一個姑娘迎面朝我走來，她的身姿那麼像副指導員！

李守志一下子站了起來：「要是換個人跟我說這話，我就先揍他一頓再說！」

「我是醫生！」

麥海，我們的麥海，我的麥海，寬恕我吧！在我的每一個戰上的生命都受到瘟疫威脅的情況下，你怎能不被我暫時排遣出心內！

告急小隊出發后，雨勢稍減，天空露出了晴意。

「新建三連。」

她站住，瞧著它，問：「誰養的狗？」

肖淑芸走到他身邊，用手在他已脫|光了上衣的手臂上輕輕觸摸了一下，低聲說：「小李，謝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