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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了收穫 四

為了收穫

我想不起來什麼時候,什麼情況下,曾向他提出過這種要求,「你不記得了,宣布你得病的第一天,你被迫躺在連部里對我說的,你說否則你死不瞑目!」
肖淑芸臉上的笑意逝去了,她冷冷地說:「有什麼話你說好了,隔著毯子說也一樣。」
「你都看到了。」曹幹事乜斜著我,慘然一笑,「不過也沒什麼,良心……」他望望肖淑芸,「她所要求的良心總算得到了安慰。現在我們是否可以昂首闊步地離開這裏……」
「我不走,我也不讓你走!」肖淑芸或許忘記了我的存在,她顯得十分衝動,「你的身份不允許你離開這片土地,多少雙眼睛在看著你!我也不能走,他們需要我。在鄂倫春人那裡,我已經找到了對付出血熱的特效草藥!救活任何一條性命,他們都會把所有的感激、信任交還給你!再說,你聽我說:人,是不傳染出血熱的,我們不會有危險。除非身上有了外傷,它是通過人的血液……」
曹幹事從那邊伸過雙手,扳住了肖淑芸的肩頭,他的聲音壓得很低,大概是怕外人聽見吧?我把臉趕緊扭向另一邊。
「良心!」肖淑芸說,「你懂得良心嗎?良心會譴責!……」
終於,我請求肖醫生陪我到我們的麥地去看看,她止住了哽咽,同意了。
「副連長,又有人跑了……從馬棚里偷走了兩匹馬,跑了……」小李陰鬱地說著。
她去了。
輪盤漸漸變小了,我漸漸變大了。
「肖醫生還要留著它製作標本呢!」小李責備地嘟噥了一句。
我感到了羞愧,訥訥地說:「是的,大家都在期待收穫……」小李憂心忡忡地說:「我們實驗好多次了,可連里的木料硬度都不夠……」
「你沒必要這樣做!」曹幹事終於按捺不住地高聲說,「沒有人敢譴責你!……」
「我是說,曹幹事。有一匹馬自己又跑回來了。read.99csw.com肖醫生在呢,她在和大夥一塊選柞木。」
又是一片竊竊私語,聲調逐漸提高了。
我還是想不起來,那隻黑線姬鼠蜷伏在籠子一角,一對晶亮的小眼睛,懼怕地瞧著我。
他誠實地搖了搖頭。
「你看……」她沒有回頭,只是目視著前方對我說,「你看啊……」
「小李,我要死了,是嗎?」我問出這句話,內心一陣悲傷,眼淚涌了出來。
「你敢……」她一把奪過曹幹事手裡的小刀,刀在她手中劇烈地顫抖著。她嘴裏喃喃地重複著這兩個字,眼眶裡充溢著欲噴的淚水。
小李點點頭。
我想到了副指導員,想到了老連長,想到了在這段不尋常的日子里,因它而死的我的墾荒戰友們。雖然它也和人同樣是生命,但我對它只有強烈的仇恨。
再也沒有比這種做法造成對我心靈傷害更嚴重的了,我對此卻找不到半句話可說,只能苦笑一下。
她用一隻手撫摸著我的臉頰。像一位年輕的母親撫摸自己的孩子一般。「天哪,你可算活過來啦!」她第一次在我面前露出了一個孩子氣的調皮的笑臉。
彷彿是有神明在提醒我,我猛然想起了老連長死前說出的那半句話:「柞木……」
我們不由向前走去。我看清了:是她。是那個曾以身相許的、老連長的情人。
他低下頭,沉默了一會兒,委屈地說:「為了趕製『木鞋』,我們已經兩天沒睡過覺了……」我這才看出他兩眼網滿了血絲。
「我在哪兒?」
我疑惑地看了小李一眼,小李低聲咒罵:「什麼東西!自從你得病後,這傢伙就把窗子當成門,怕被你傳染……」
「你敢……」肖淑芸說。我又看到了那個冷峻的、高尚的女性的面孔。
我奇怪地問:「什麼?」
我看了。看到了她已久久注視過的一切。在埋葬老連長后豎起的那塊https://read.99csw•com石碑前,又出現了一個陌生女人的曲線分明的背影。她彷彿在那裡拭淚,她彷彿已在那裡默立了一生。
我睜開了眼睛,眼前那麼黑暗,還不如夢境光明,我一時不能判斷,究竟夢境是現實,還是現實是夢境。
「什麼?!都跑了?兩個人都跑了?」我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一個人輕輕在炕沿上坐下了,我側臉一看,是肖淑芸。我欲爬起,她雙手按住了,輕聲說:「別動……」
「隨便你說我什麼!我一切都是為了愛你,我有權利保護你!」曹幹事彷彿動了真情,聲音變得乾澀了。
她那微笑,像一股清涼的泉水從我心中流過。我多日來陰沉而煩亂的心情,在她那雙俊美的眼睛的注視下,釋然了,明澈了,輕鬆了。
我將它活活握斃在手心裏,把它扔到地上。心中掠過一陣復讎的快樂!
肖醫生?……我清醒了,我患了出血熱。
「小肖!」曹幹事隔著毯子在裡間叫她,「你過來一下,我有事和你商量。」
他,正從口袋裡摸出一把伸縮刀,推出了鋒利的刀刃。
「副連長……」一個低低的聲音在我耳畔叫我。我的一隻手被別人的雙手緊緊握著。
有人告訴我:肖醫生整夜在哭泣,現在已不知去向了。
我被肖淑芸的話感動了,因為她真實。我向他們轉過頭去——
肖淑芸放聲地哭了起來。為老連長,為那女人,還是為自己?我沒有問,也不想勸阻。因為有那麼多在我心中活著的和死去的,我什麼都可以理解。
「肖醫生……把窗子擋上了,怕你受風……」
我被什麼力量拋在這輪盤上,隨著它旋轉,旋轉,旋轉……
「我來了——!」那個女人仰起臉,她的聲音傳到了很遠很遠。「我來了。」她說。她低著頭彷彿在對大地說:「我來晚了,可我不再離開這兒。這兒有你,還有娟九九藏書娟。」她弓身提起了自己的行李,「休息吧,我每天都會來看你。現在,我得去找女兒,該給她做晚飯了。」
「我不!……」肖淑芸作了第二次回答,嗓音有些顫抖了。
「這是什麼年代?什麼『良心』?我們講的是馬列主義,是……」
「她到三連去了。今天一早走的……三連的發病率最高。她囑咐我好好照顧你,她說,你能度過危險期,簡直是一個奇迹……」他說完,從我身邊走開,取下了擋窗的毯子,屋內頓時充滿光明,我被突然降臨的光明晃得睜不開眼睛。
我又追問:「麥地能進行收割了么?」
我躺在一台車床上,眼睜睜地看著高速旋轉的輪盤自上而下逼近我的額頭,輪盤的銳齒旋飛了我的皮肉,開始旋刮我的額骨。我感覺我的額骨被旋透了,輪盤繼續在我的頭顱內旋轉,像鑽探機一樣深入著,通過咽喉,達到了我的心臟……我感覺咽喉完全被堵塞了,我一絲氣也透不過來,我掙扎,我叫喊。我叫喊媽媽,叫喊副指導員,叫喊「摩爾人」,也叫喊小妹。他們同時向我奔跑過來。他們也對我大聲呼喚著。奇怪,他們為什麼不呼喚我的名字,而呼喚我「副連長」呢!這呼喚聲不像是從他們口中發出的,而像是從極遙遠極遙遠處傳來。他們彷彿並非是來救我的。他們彷彿根本沒有發現我在受酷刑,他們飛天似的從我頭頂上空飄過,我絕望地伸出雙臂企圖抓住他們……
「我是小李……」一陣克制的哭泣聲。
臨近傍晚,又有一匹馬跑回了馬棚。有人認出:這是曹幹事偷走的那匹。我命令小李帶領幾個人,連夜去尋找曹幹事。第二天中午,他們才回來。
我記得,在他們見面的第一天,他是稱她「芸」的。這些天里,他們之間的關係似乎已發生了急驟的變化。不知為什麼,我內心裡頓時充滿了內疚。
我不敢看九_九_藏_書下去。我用被子緊緊蒙住了腦袋。為她,我想大哭一場。可我又生怕自己失聲哭出來。
我猛然從小李手中奪過籠子,拆散了柳條,將那隻黑線姬鼠擒握在手中。
和小李說了這麼多話,我竟感到力不可支,一陣暈眩,不得不又躺下了。老連長,老連長,我心中默默悼念,多虧你為我們留下了「柞木」兩個字啊!我們將用收穫的麥子,覆蓋你的整個墓地!明年春天,我們將在你的墓地四周栽種柞樹苗,讓你在一片柞樹林中永久地安睡……
我感激地注視她的臉,覺得她的面容的的確確是很像副指導員的。
但,它畢竟是被我們踩在腳下!
「我……沒哭……」
我微微側過頭,問:「你是誰?……」
我立刻對肖淑芸說了我所知道的一切。
一陣我非常熟悉的轟響聲從外面傳來,我吃力地撐起身坐起,問:「是我們連的拖拉機?」
「那我們的拖拉機為什麼還不開到麥地里去?我們還剩多少收穫的時間呀?再拖幾天,麥子就會在麥稈上發芽!你不懂嗎?」我依然向他吼著。
「是這樣嗎?……」他狠狠咬住下唇,用刀尖向左手背上劃去!
暮色正在降臨。天地間的分界已被濃重的鉛灰色塗抹得一片虛幻。炊煙在遠遠的半空中勾勒出一縷縷獨立而凝固的曲線,彷彿我視線相接的那個側身而立修長的身影。
「副連長,你在昏迷中說的就是這些話,我已經對大家說過了,大家已經開始趕製『木鞋』了……」他向我伸出了雙手,手心磨起了一個個血泡。
「肖醫生呢?」
「小李,你哭什麼?」
我掙扎著爬起來,我必須親自找到她。
肖淑芸驚恐地望著他,隨即用一隻手臂擋住了整個的面孔。血,殷紅的血,一滴、兩滴……
一隻有無數銳齒的輪盤高速旋轉著,旋轉著,旋轉著……
「連部?為什麼這樣黑啊?」
我不知在靜寂中過了read.99csw.com多久,直到有人掀開我的被角。
「黑線姬鼠!你不是要求我無論如何給你抓一隻活的嗎?」
她去了。走前,她又彎下身子,把刻在石碑上那幾個血紅的字跡挨個兒撫摸了一遍。
不知何故,我會一步步挪向老連長長眠的那片寂寞的墓地。
什麼人咚的一聲從裡屋的窗子跳進了連部,接著是一陣磕東碰西的響聲。我這才發現,裡外間的門上,也嚴嚴密密地掛了一條毯子,將裡外間分隔開了。是曹幹事的毯子。
「趕製『木鞋』,你們為什麼還不快給拖拉機趕製『木鞋』?我不需要你照顧!你去說,你說我請求大家,絕不能斷送我們的收穫!你去!你快去!」我激動了,揮著手攆他離開連部。
「副連長,你看!」小李又回到我身邊時,手中拎著一個柳條編成的小籠子。
是的,「滿蓋荒原」它是那麼廣袤,那麼廣袤;人在這片荒原上顯得那麼渺小,那麼渺小……
「不,副連長,你不會死的……」小李將臉俯向我,注視著我:「副連長,你昏迷了整整三天,已經滴了兩瓶葡萄糖了。全連人都在為你擔憂,肖醫生在你身旁守護了整整三天……」他替我輕輕拭去了淚水。
我們肩並肩地佇立在麥海前,震耳欲聾的拖拉機、收割機的轟鳴聲使我們腳下的土地發出不停息的震顫。它們終於開過來了!它們是來迎接收穫的啊!我踉蹌了一步,向麥海張開手臂,撲向前去……
但後來,肖淑芸還是走過去了。隨著那張拽落開半邊的毯子和那雙溫情的、乞求的目光走了過去。
「在連部。」
我輕輕地走到她的身後,那氣喘吁吁的聲音她一定聽見了,可我仍然說不出一句安慰她的話來。
「柞木!……」小李遲疑了一下,一轉身衝出了連部。
「不!……」這是我聽見的肖淑芸的第一次的有氣無力的答覆。
「虛偽……」肖淑芸突然嗚咽了,「你虛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