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邊境村紀實

邊境村紀實

我們村裡的某些人對那個蘇聯女人和她的瘋丈夫很有所了解,甚至還叫得出那個蘇聯男人和那個蘇聯女人的名字。我對這一點並不感到奇怪。如同江那邊與江這邊的小學校和衛生所象徵著過去的一段歷史一樣,在人們的內心裡也保留著一段友好過往的記憶。某些記憶是人們所不願輕易從頭腦中抹掉的。
我看見一個披頭散髮的女人在江面上奔跑,她身後緊緊追趕著的一個男人,握著一把鐮刀。許多人又追在那個男人身後。他們有好幾次追上了他,圍住了他,卻不能擒獲住他。他揮舞鐮刀,朝圍住他的人亂砍亂劈。他們一散開,他又追殺那女人。那女人始終在他們那半邊江面兜轉奔逃。在這種生死攸關的時刻,大概她那緊張的意識中也存在著「國界」兩個字。
許多人都來到江邊。有人一直站到中午。只要他早些從江那邊過來,就意味著這件事根本沒發生過。我相信,不會有一個人對外村人去多嘴多舌地講這件事。包括本村的孩子們。
第二天,蘇聯那邊的哨所升起了語旗,要求與我們會晤。我們的民兵沒有拒絕。會晤時,他們那幾個駐守哨所的邊防士兵向我們提出嚴正抗議——認為這是邊境挑釁事件。
我被他的話迷住了。也被他那興奮的表情迷住了。不,我是被他迷住了。那一時刻,我是多麼想擁抱他,熱烈地吻他呀!我覺得,站在我面前的,是一個年齡比我小許多許多,情感和思想都很天真的孩子。也是一個年齡比我大許多許多,情感和思維都很深奧的老人。是一個內心充滿浪漫色彩的詩人,也是一個膜拜生命的虔誠信徒。
有天鋤地,他突然大喊一聲:「老張頭,來支煙!咱爺們到你們這裏三個多月了,還沒抽過你一支煙呢!」喊罷就上前翻老張頭衣兜,翻出煙來,大大咧咧地叼一支在嘴上,剩下的半包,「借花獻佛」,分了。
我找到了一件足以驅除內心孤獨和寂寞的事情去做。那一整天,我都在宿舍里認認真真地備課。我暗暗發誓,要成為一名優秀教師。
西北風在外面呼嘯。井台上枯朽的吊杆,發出吱嘎吱嘎的響聲。
她焦急地斷斷續續地對我說:她是偷偷越過邊境的,她的兒媳婦,就是昨天被姚醫生救了一條命的那蘇聯女人,臨產了,但孩子生不下來。他們的鄉村醫生喝醉了酒。她苦苦哀求我,帶她去找我們的醫生……
我把她帶到了姚醫生那裡。人在某種情況下,不受思想的主宰,只聽憑心靈的支配。
跑回宿舍,我撲在被子上,哭了。
「劉栓,你過來。」他冷冷地看著劉栓。
我的意思是說,作為一個醫生,他對遭受疾病折磨和纏繞的女性,不分老幼中青,都懷有一種博大的無私無欲的同情、憐憫和關心。他為她們治病,像為自己的親人治病一樣。他尤其關心那些將做母親的女性。他有一個小本,七八個村子里的女人們,誰剛剛做了媳婦,誰懷了孕,誰的預產期什麼日子,都在小本上記得一清二楚,經常前往探視。當地七八個村子里的女人們也很愛他。我不便用「熱愛」這個詞。這個詞的內涵偉大,令人落筆遲疑。我也不想用「尊敬」或「喜歡」這類詞,前者太嚴肅,後者太輕佻,都難以準確表述當地女人們對他的那種特殊感情。那是一種升華到了民俗感情之上的感情。若哪個男人首先從人格而不是從生理視女人為女人,女人們才會以這種感情報答他。我敢說,這樣的男人不多。大概也只有當地女人們,才能夠像愛他一樣去愛一個男人。這隻能被認為是一種因地域偏遠沒有被「動亂年代」的「急風暴雨」滌盪掉的古樸民情。
我突然覺得,我們這位「大插兄」身上,竟還保留著一些孩子氣。成年人身上的孩子氣,是可愛的。我張張嘴,幾乎要把我的想法對他說了,卻羞於出口。這想法使我的臉有些發燒。幸而天很黑,否則他一定會看出我的臉當時有多麼紅……
我冷冷地對他說:「你再拿我開心,我就往你臉上啐唾沫!」
你善於等待……
我說:「能。」心裏卻沒多大把握。我們幾個「插兄插妹」中,數我和他接觸的最少。也許他對劉栓的火氣還沒消,誰知他會不會給我面子?
劉栓側臉探過頭去,低聲下氣地說:「給你打吧!」
我一轉身衝到外面去了。
他坐在了我身旁,從我手中拿過鞭子,往老牛屁股上抽了兩鞭子,老牛顛顛地跑了起來。
「不歡迎?……」我低聲說。
我猛轉身跑了。
我低下頭,用更細小的聲音回答:「不管你唱什麼,我都願意聽。」
他說:「我把這十七個孩子委託給你了。也許,我比他們的父母對他們寄託的希望還大。他們的父母,可能只希望他們將來成為能種地能打魚的人。而我,卻希望他們將來成為不僅僅能種地能打魚的人。教師,是人類靈魂的工程師。我迎接到這個世界上的,是自然狀態的生命,你要給他們注入靈魂,你要教他們文化和知識,你要使他們成為文明的一代,這個地方要依靠他們成為文明的地方。今後,無論我到何處,我心中都會想著他們。我要重新回到這個地方,尋找他們的足跡,告訴他們,某年某月,是我……」他竟說不下去了。他那種平靜的語調,是無法掩飾他內心裡此時此刻的激動的。
兩國的百姓,站在江界線上,沉默地對望著。
他說:「是啊,好人有時也難免做缺德事。」與我並肩默默走了一會兒,又說,「你可不能泄露我的天機啊!」
劉栓可是個「無懈可擊」的貧農。
那女人訥訥地說:「姚所長,你要是還沒消氣,就再打劉栓一頓……」
第三頁,依然是……
「不難喝,怪甜的……」劉栓一副啼笑皆非的怪模樣。
衛生所門上的鎖和越過江面的腳印,一小時后就被許多人發現了。全村大嘩,空前騷動。
夜是已經降了,
等著,當別人不再等待親人時,
他即將離開這個村莊的呵……
劉栓紅了臉,吭吭哧哧地說:「我……不會唱呀……」
趙秀梅——女……
我告訴他們,如果我們神聖的國土受到侵犯,我會像法國女民族英雄貞德一樣,為捍衛我們的疆土和人民去奮勇殺敵。
「不,是沒想到。」見我局促地站在門旁,他立刻將旅行包從床上提到桌上,用一種客客氣氣的語調說,「你先請坐一會兒吧,我馬上就收拾好。」
你遠大前程。
那女人是他的妻子。她已經昏了過去。她穿得很單薄,赤著雙腳。而且,還是個孕婦,肚子已經很大,顯然離臨產期不久了……
一定是他來正式向我告別!
隊長問姚醫生:「你對他們說了些什麼?」
一覺睡到大天亮。
我噙著淚點了點頭。
我從未見他發過這麼大的火。我生平第一遭被人如此訓斥。我獃獃地望著他,眼中漸漸湧出了淚水。
我本能地跳下炕,蹬上鞋,顧不得系好鞋帶,就跑到了外面。我並沒有感到害怕。真的,一點也沒有感到害怕。即使江那邊有一個兇惡而殘忍的殺人狂,我也不會受到絲毫傷害。無須誰來保護,也無須擔心毫無自衛能力。江界是神聖不可侵犯的。只要我不跨過它,我的生命就絕對安全。我是被極大的好奇心促使才跑出去的,想知道他們那邊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情。是一家人打架?還是鄰人鬥毆?有熱鬧可瞧,就瞧瞧熱鬧,消除一些鬱悶。
他將提包放到桌子底下,忽然問:「你是生病了吧?真抱歉,我光顧收拾東西了。」
三點四十分,公社的一輛吉普車開到了江邊,從車上下來了一名邊防站的翻譯和兩名縣公安人員。
第二天,我們幾個姑娘套輛牛爬犁,到江汊子里去割柳條。太陽剛升起來不久,又紅又大。新雪將世界覆蓋得一片潔白,將遠山的輪廓勾勒出了一條柔和而起伏的耀眼曲線,將所有的可以望見的九九藏書樹木都變成了巨大的或玲瓏的銀珊瑚。江上還瀰漫著薄薄的晨霧。陽光是那麼燦爛,晨霧被渲浸得像一片展開的透明的紅紗,幾乎是靜止的,經久也不飄散。雪地輻射著炫目的彤輝。景色真是美極了。大自然的美,更屬於人類稀疏的地方。而在這種地方,人更易產生對大自然的依戀之情。
兩行腳印通向江邊。
不知為什麼,女伴們都不唱歌了。好像坐了一爬犁啞巴似的。
我聽出了這是一首蘇聯歌曲。我哥哥和我姐姐都會唱這首蘇聯歌曲。在哈爾濱這城市裡,我們上一代和我們上上一代的年輕人們,究竟喜愛過多少首蘇聯歌曲,只有他們自己才曉得。
他走到車門旁,回頭望了我一眼。
「沒,沒哩!……」劉栓不自然地打著哈哈。
我的孩子快快成長快快長大啊,
我故作鎮定地回答:「見到了呀,他對我說,他要到東村去向人告別。」
他卻站了起來,走到我跟前,說:「有件東西,我想請你替我保存。」語調那麼輕,又那麼鄭重。
第二天早晨,姚醫生到縣裡託運行李去了。下午,有人告訴我他回來了。我想再去看他,我覺得自己內心還有許多話,許多重要的話沒對他說。但我知道,他幾乎需要和全村的每一家每一戶告別,就打消了念頭。全村人都對他依依不捨。他的感情,是分贈給全村人的。我已獲得一個小份,很珍貴的一小份,我應該知足了。人不能太自私。
女伴們都獃獃地瞧著他,忽然一個個全變得羞澀起來,誰也不回答他。
我有點憐憫他們了,更準確地說,是憐憫那孩子。孩子的嗓子都哭啞了。
他沉默片刻,用憂鬱的語調說:「我來到這個地方后,常為自己是一個自由的人而感到格外快樂,沒想到在這裏也碰到了一位政治頭腦格外敏感的人。」
冰封的黑龍江也是那般寂寞和寧靜。面對白色會令人停止思維,進入一種忘我的境界。偶爾有他們的爬犁或我們的爬犁從江上馳過,像一幅無聲影片的朦朧畫面,在我眼前化出化入。
快為我們祖國努力,
村裡的某些人還告訴我,那對蘇聯夫妻原很恩愛,早年夏天經常在江里雙雙游泳后就並躺在江岸的沙灘上唱歌……至於那做丈夫的怎麼得了精神病,就沒有一個人能告訴我了。即使有人知道,我也絕不會去詢問的。
他沒有再回到這個黑龍江的村莊。也沒有成為一名邊防部隊的軍醫。
我不再理她,也不再坐到爬犁上,大步向前走去。
「你要到哪裡去?」
等著,當同等的人都已灰心時,
一個姑娘埋怨我:「你今天吃火藥了?他不過就跟你開句玩笑嘛!你搞得人家有多難堪!」
「調你去的?」
春節期間,知青夥伴都回城市探家去了,只有我一個人不得不留在村裡。因為我教那個班的學生年終考試平均分在全公社倒數第一。我的姓名上了公社的《教育情況簡報》。負責抓文教工作的一位公社副書記,在教師大會上說:「這不僅是教學水平問題,而且是對貧下中農後代的感情問題。」我接連幾天孤單一人躲在宿舍里,羞於在村中露面。我不是個理想遠大的姑娘,我認為懷有某種遠大理想的人必須具有某種特殊的潛質。但我也不甘在如此偏遠的地域做一輩子鄉村教師。公社副書記說的一點不錯,這是個「感情問題」。我不喜歡孩子,因為我雖然已經差三個月十八歲了,但心裏還依然保持一種自憐自愛的頑固意識——我自己也是個孩子。在家時我是一位小「公主」,我承認,父母和哥哥姐姐們把我嬌寵壞了。
天黑不久,我聽到了輕輕的敲窗聲。
讓城市裡的小學教師們來試試看,看他們能否比我教得更出色!
我告訴他們,我認為他們是錯了。
姚醫生對我們倒非常友好,儼然以「大插兄」自居,常到我們的集體宿舍來,來時總帶一架破舊的手風琴,和我們一塊兒唱歌……
來到衛生所,發現門鎖著。
我的孩子快快睡吧,
那天夜裡,我輾轉反側,怎麼也無法入睡。我從來也沒有覺得那麼孤獨過。這咄咄逼人的孤獨感,將沉重的寂寞壓迫到心靈的死角了。
是那蘇聯女人的患精神病的丈夫傷害了他。
據我所知,在邊防日誌上,那一天是這樣記載的——中蘇雙方,進行了一次非軍事內容會晤。時間,三點四十二分至三點五十三分……
他不敢在本村張貼,倒不是認為本村盡非君子,而是怕姚醫生看到了,會不客氣地責罵他。姚醫生頂不能容忍的就是這一套近乎巫醫的做法。他倒很想得出來,半夜裡偷偷用一隻風箏,將那許多小紅紙載放到江那邊去了。大概按照他的很「聰明」的想法,蘇聯人看到中國人看到,是並不影響醫效的。好比中藥用沙罐熬或用沙鍋熬效力一樣,只要看到就行。看不懂中文也不要緊的,關鍵在於得有人看。越是看不懂,興許就會越加研究。
這樣一來,我就不得不靠在他身上了。我暗想,女伴們回去后一定會大大取笑我一番的。又對自己說:「管她們取笑不取笑呢,我可不願從爬犁上掉下去,在深雪中打滾。」當時他就是吻我一下,我也不會真生氣的。只要別吻得太粗魯,要輕輕的,溫柔的……
「這裏人們不是都很尊敬你嗎?你為什麼要離開這裏去當軍醫呢?」我的語調中,不自覺地流露出了幾分挽留的意思。
他對我們倒非常友好,儼然以「大插兄」自居,常到我們的集體宿舍來,來時總帶一架破舊的手風琴,和我們一塊兒唱歌。我們不高興唱,他就獨自唱給我們聽。他的嗓音很淳厚,男中音。在那樣一個缺少文化娛樂的村子里,每天能聽他唱幾首歌,也算難得。他唱的既不是「語錄歌」,也不是「詩詞歌」,都是外國歌曲,大多是蘇聯歌曲。他好像並不覺察我們心中都對他暗暗有些嫉妒,我們對他的嫉妒心理因此而漸漸消失。
「我可預先告訴你劉栓,」姚醫生板起臉說,「你服了我的葯湯,如果今後再喝一口酒,藥力和酒力互相發生反應,就會生癌!到那時,你可別誣陷我坑害了你!」說罷,收拾好醫藥箱,匆匆走了。
我說:「什麼事沒有。只是想……聽你唱支歌。」
那一年我十七歲,是個AB血型的姑娘。這種血型的姑娘,一般都不太明白如何才會討人喜歡。遺憾得很,我屬「一般」之列。幸虧長得還算清麗文秀,使我內心常保持著一種潛存的自|慰。我企圖逃避「上山下鄉」運動,最終乖乖「就範」。懷著對現實的幼稚的挑戰,與幾個男女同學來到那個緊靠黑龍江邊的村莊插隊落戶。到時天已完全黑了,從遠處望見一片橘黃的燈光,以為它很大。馬車進村后才知道,半數燈光閃耀在江那邊兒。
「這……」劉栓猶豫。
我在床沿上坐下后,問:「你要探家?」
沒想到他從箱子里拿出的是一個筆記本。一個普普通通的,半舊的筆記本。藍緞封皮,既無花紋,也無圖案。
「姑娘,上帝在看著你……」淚水淌在她那張布滿皺紋的臉上。那是一張慈祥的老母親的臉。焦急和希望,使這張臉上呈現著一種令人無比憐憫無比同情的人性的力量。
我站起身剛要出門,姚醫生卻進來了。
咔嚓!……
劉栓一下抬起頭,問:「能請得來么?」
我又緩緩地坐了下去。
我爬起來,在油燈下給我的同學們寫信,將我這些衝動的情感與思想在紙上盡情發揮。
我自己都不清楚自己究竟憑什麼認為,她一定就是暗暗愛上了他的那一個,一種強烈的妒忌頓時在我心中作怪。
那天夜裡,我認識到,只有遠離戰爭威脅的人,才會像他們那樣侃侃談論戰爭。假如他們也和我一樣,也和黑龍江邊這七八個村莊的人們一樣,離戰爭的毀滅性威脅近在咫尺,坦克半分鐘內就能馳過江面,如履平地般碾碎這裏的房舍,站在江read•99csw•com界線上投擲的手榴彈會從窗門飛入屋內,幾發重磅炮彈會將這裏的人們經過幾代甚至十幾代辛勞築造的村莊夷為一片瓦礫,一片廢墟,無數生命可能在酣甜的夢境中變成鬼魂,缺肢斷腿的肉體飛上天空,掛在樹梢上……那麼,他們就會改變他們對戰爭的看法了。
他忽然停止說下去,一副窘態地問:「你覺得我可笑了吧?」
扎針后,孩子哭得更凶了。
我默默無言地直視著他。我想他要委託我保存的,一定是件對他來說無比珍貴的東西,否則他怎會用那麼一種異樣的目光瞧著我?我心中頓時對他充滿了感激,為著他在這樣的一種時刻對我的信任。
我們的幾個強壯的男人就跑過去迎救她。
對著險峻的高山,對著神秘的海洋,
他既然來到這種地方,就不可能再僅僅做一個眼科醫生了。這地方需要的不是專科醫生,而是「百科醫生」。他這人倒很好學,真成了一位名副其實的「百科醫生」。頭疼腦熱,小疾小病,偏癱麻痹,久痾頑症,他都熱心給予醫治。一般性手術,他也敢下刀。學院派的西醫,大抵都輕蔑「江湖郎中」一類的「草藥偏方」。他不。他很重視。虔誠收集,廣為應用。這就使信服中醫勝於信服西醫的當地民眾對他產生了十二分的好感。據我觀察,當地民眾普遍有兩種感情深厚的信仰——共產黨和中醫。難道他對民俗心理學頗有研究?
他卻微微笑了一下,對我低聲說:「母子平安。替我記在筆記本上——奧麗婭·肖爾金娜。黃頭髮,藍眼睛,一個漂亮的女孩,將來準是個迷人的姑娘……」
我說:「你今後別再唱他們的歌了。」
「唱歌?對。對!此時此刻,為什麼不唱歌呢?」於是他從牆上摘下了手風琴。
我立刻搖頭:「從來沒聽說過!」
男人們對於他——才用得到「尊敬」二字。這種尊敬是由衷的。因為他對他們的女人的愛和關心,也同時體現了他對他們子孫後代的愛和關心。何況他行為磊落,人品正派。他們沒有半點吃醋的理由。不分輩分,都叫他「姚所長」。衛生所只有他一個人,他們這麼稱呼他也算順理成章。
我心裏默默對他說:「我會等著你的。我要久等……」
我憂鬱地瞧著他,搖了搖頭。
他轉過臉看了我一眼,問:「為什麼?」
「來人呀!快來人救救她呀!……」我大聲喊叫起來。
他望了我一會兒,很識趣地下了爬犁,對女伴們說:「真遺憾,我們愉快的旅途太短暫了!」他綁上滑雪板,又看了我一眼,飛快地滑走了。
我家有個吵夜郎,
「瞧,這就是他們那邊當年送給我們的船。」不少村人提起當年事,都免不了領我們去看一遭那條船。如同向我們展示一件本村的文物。他們還會以強調的口吻對我們說:「它原先就是白色的。」好像認為它原先是白色的,便應該永遠是白色的。我們只是看看、聽聽而已。對它原先是什麼顏色的,今後是否會被永遠保持原先的顏色,半點都不感興趣。倒是他們那種古怪的心理,使我們非常詫異他們不厭其煩地維修的是一條船,也是在緬懷一段沉澱在他們記憶中的歷史。一段恍如昨日的歷史。他們分明是在固執地、含蓄地向我們也向現實申訴著什麼。而我們,面對什麼樣的現實,便適應什麼樣的現實。也許因為他們居住在黑龍江邊上的緣故?也許還因為他們想到,他們的子子孫孫都將居住在黑龍江邊上?我們畢竟和過去的歷史沒發生過任何牽連。
劉栓迫不得已,只好違心接過保溫杯,一揚脖子,像大伏天喝涼水似的,咕咚咕咚喝了個精光。
我立刻跳起,內心異常激動地打開了門。
我順著腳印跑到江邊——兩行腳印越過江面,通向對岸的村莊。我久久地獃獃地站立在江邊……
我們又笑。隊長也笑。
就在那時,對方的哨所升起了會晤旗。他是被兩名蘇聯邊防士兵用擔架抬過來的。
我撲到擔架前,俯身注視著他,只是流淚,說不出話來。
他雙手將它遞給了我。
我早已無心再給我的學生補課,也告辭了,出門緊走幾步趕上他。
那男人高舉鐮刀,只差幾步就要砍到她了。
隊長不得不違心地派人向公社彙報。
他扭頭對女伴們大聲說:「姑娘們,你們聽到這位小姐的預言了嗎?」
誰如果將這種場面當成熱鬧看,誰的靈魂中就喪失了全部的天良和人性。誰如果面對這種場面能掉頭而去,誰就一定心如鐵石。
劉栓回答:「想倒是想啊,可戒不了哇……」
「不會唱,還不會哼?」
然而他並沒有立刻向公社彙報。
他愛婦女。
而那男人,也緊緊追趕了過來,彷彿根本無視國界的神聖存在。那女人不慎滑倒,未及爬起。
「是你……」他有些意外地望著我。
我去找他,要向他表示懺悔,請求原諒。
下午,兩點以後,他還沒過來。
他臉色頓變,將我推出門外,從外面帶上門,用那蘇聯老母親在屋裡完全聽得到的聲音對我吼:「你瘋了?!你根本不應該帶她到我這裏來!你應該告訴她,怎麼來的,怎麼回去!我們的醫生今天不在!……」
劉栓心虛地走到了他跟前。
過路君子念一遍,
她臉倏地紅了,挺惱地說:「你別惡語傷人!」
全球都聽到你的歌聲。
「先別走。」姚醫生叫住他,問,「你想不想戒酒?」
我猛地蹦下了爬犁,將他的滑雪板朝雪地上一扔,用咄咄逼人的目光瞪著他。
他情緒興奮起來,雙目閃耀著光彩。
我們村裡的許多人也都跑到江邊來了。他們與我一樣,只能替那女人提心弔膽地隔江觀望而已。我們的女人和孩子們,一個個都嚇得屏息斂氣,神驚色懼。男人們則齊聲吶喊,企圖用恐嚇聲制止那瘋狂的追殺者,並用雪團冰塊拋打他。幾名蘇聯士兵也從他們哨所那邊跑了過來,加入對追殺者的圍攔堵截。但他們來得太晚,那可憐的女人已眼看就要被追趕上了。
擔架後跟隨著蘇聯村莊里的許多男人和女人。
他示意那女人鋪好小褥,擺好小枕頭,輕輕地將孩子放下,替孩子蓋上了小被。又掏出自己的手絹,拭去孩子額頭哭出的汗珠。
我們的邊防站翻譯脫下軍大衣,輕輕披在他身上。
使我們感到驚異的是,我們村和他們村的小學校、衛生所,都一字排開建在江邊。都是紅磚結構,外觀一模一樣。它們是過去年代的產物。兩村學校和衛生所用掉的幾十萬塊磚,是我們的人在我們的磚窯里燒出來的,也都是我們的人一磚一瓦建蓋的。他們送給我們兩條機動漁船表示酬謝。這段友好時期的歷史,是我們與村人們閑談時了解到的。了解到這段歷史,對我們這幾個插隊知識青年來說,並沒有什麼特殊的意義。與當地的人們相比,我們更尊重現實。現實是——距離我們和他們雙方的衛生所五百余米處,隔江對峙著他們和我們的哨所。他們的哨所刷成深綠色。我們的哨所也刷成深綠色。駐守他們哨所的,是正規邊防軍。駐守我們哨所的,是基幹民兵。兩個哨所,與雙方的衛生所和小學校相向並列江邊,意味著歷史嚴峻的延續。我們面對著歷史,也面對著現實,歷史有時就變得暗淡無光了。他們送給我們的那兩條機動漁船,一條,已經破損得不能下水了;另一條幾經維修,開江后還準備用來捕魚。其實它已很少保留原部件,船體的五分之四由新木料替換了,連外形也分明有所改變。甚至可以說,它完全是另一條船了。但舊的蘇聯造馬達卻沒被沉入江底,廢物利用,放在小學校操場上,成了孩子們喜愛鼓搗著玩的東西。
他說:「有機會能和姑娘們坐在一輛爬犁上,那就只有傻小子才會覺得滑雪更神氣了!」
對著鳥雀細語,對著蔚藍的天際……
我爬起read.99csw.com來,在油燈下給我的同學們寫信,將我這些衝動的情感與思想在紙上盡情發揮。
「既然你們都不唱,那我就唱給你們聽吧!」於是,他唱了起來:
「你胡謅八扯!」隊長大聲嚷叫。
他說:「你看看最近的報紙就會理解我了。男人對保衛國家疆土,比女人有更大的責任。我知道我不能成為一名好士兵。在學校軍訓時,我打靶成績從沒及格過。但我自信我能成為一名好軍醫。邊防部隊的接收函件已經轉到公社了。」
他笑笑,又像剛才面對蘇聯百姓時那般,拿著一張紅紙振振有詞地念道:
我還告訴他們,姚醫生有一個怎樣的筆記本,以及他對我的囑託……
「如果我為你唱支蘇聯歌曲,你願意聽嗎?」他非常認真地問。
我迷惑地抬頭望著他。
我問:「『大插兄』,你給他服的葯湯,果真有那麼厲害嗎?」
我唱一個歌吧,快樂的風啊,
「你……你混蛋!」
他唱完之後,我們都陷入了沉默。他望窗外,我低著頭。
「到邊防部隊去,當軍醫。」
「不,不,你……出去!」我打開了門。
「可是我……」
他的話中,明顯地包含著對我的暗諷。我感到委屈極了,也很生氣,眼淚差點兒都涌了出來。
劉栓狼狽起來。他女人得意地竊笑了。我也轉過臉去,使勁抿住嘴。
文字無法形容我當時大吃一驚的程度!
抬擔架的蘇聯士兵,將擔架移交給我們的人,莊重地向躺在擔架上的他敬禮后,才退到江界那邊。
我說:「你應該明白。」
「那……你找我一定有別的事?說吧,我是你的『大插兄』啊!」
我是該挨一記狠狠的耳光。
江對岸傳來一陣狺狺的狗吠。我們村子里的狗也叫了起來。
我說:「我一定記住你的話,我一定不辜負你的囑託,只要……別發生戰爭……」
等著,當秋雨瀟瀟,撩起愁思時,
眼淚從我眼中漸漸流了出來……
我再也不能迎視他的目光,再也不能繼續聽他談下去,再也不能內心平衡地待在他的小屋裡,再也不能……
天皇皇,地皇皇,
我眼中湧出了淚水。我被這首歌所感動。我被在這個夜晚,我與他共同度過的這個時刻所感動。幾天後,他就將離開這裏了。也許,我從此再也不會見到我們這位「大插兄」。他曾給予過我們許多關心,許多幫助,許多快樂……
「嗨,姑娘們,你們去哪啊?」姚醫生突然撐著滑雪板來了個漂亮的急轉彎動作,攔住我們的去路。他頭戴一頂白色的兔毛滑雪帽,腳穿一雙靴子,身背醫藥箱,雙頰緋紅——那是因為滑雪速度太快被風吹的。那一天他顯得那麼年輕,那麼瀟洒,那麼朝氣蓬勃,又那麼……英俊。
再說我當的又是一位什麼樣的教師啊!在我教的那三十五個孩子中,居然就分成一、二、三、四年級。上午給一、二年級上課,下午給三、四年級上課。在空蕩而寒冷的大教室里,同時給兩個年級的學生上課,得有導演的才幹。給這一年級學生講語文課時,預先給那一年級的學生布置半堂課能做完的算術作業。講半堂語文課,就不得不轉移思維,再開始給另一年級學生講算術。講語文課時,另一年級學生往往並不埋頭認真完成算術作業,而是公然地聽我朗讀課文,公然對那些被我叫到黑板前默寫生字而又寫不出來的學生表示譏笑甚至幸災樂禍。而當我開始給低年級學生講算術新課或進行課堂考試時,高年級學生又會暗暗給低年級學生傳紙條,或者張口替他們回答。並且因為有機會炫耀自己比低年級學生頭腦聰明而得意洋洋。這種情況常常使我顧此失彼。在這種顧此失彼的狀態中,我還一刻也不能忘了教室里那隻大鐵爐子。隔會兒,有時在講半句話的時刻,就不得不去捅捅爐子,添幾塊木柴。爐火一旦滅了,我和學生們就得一塊兒挨凍。
我見他望著我,就說:「我們去割柳條呀!」
他回頭看了女伴們一眼,有些奇怪地問:「你們怎麼不唱了啊?」
他尤其受到隊長的器重,是隊長心目中的一個人物。隊長覺得他這個人物,為本村增了不少榮光。
「有什麼好笑的?」姚醫生卻倏地變了臉。
隊長做主,「賜」給他一匹好馬。那是一匹菊花青色的兒馬。當地的馬,都是蘇聯馬與中國馬雜交的後代,既有中國馬的溫良性情,也有蘇聯馬優美而高貴的體態。長腿,長腰,長耳。如果頭生叉角,特像馴鹿。他請村裡一位「大嫂」按照他自己設計的衣樣,裁做了兩套緊身衣褲。一套春秋穿,一套夏季穿。除了冬季,他就穿著黑色或白色的緊身衣褲,在這一帶村莊之間馳來奔去。他是個好騎手,騎姿瀟洒極了。不是他,而是另一個人如此這般,當地民眾肯定會按照當地懲罰「紈絝子弟」的傳統做法,將這個人衣服褲子上刷遍麵湯,貼滿雞、鴨、鵝毛,游村示眾。對他,卻非但不加絲毫指責,反而都挺為之自豪地說:「瞧咱們姚醫生,多神氣!」這使我們無不嫉妒。懷疑他靠什麼狡猾而高明的手段,才將貧下中農們迷惑了的。我們幾個「插姊插妹」對他的嫉妒,總不免摻雜別的成分。我們姑娘間都不願彼此公開承認這一點罷了。
「再打你一頓我也不解氣的!」他口氣生硬地說,推開劉栓的頭,從女人懷中抱過孩子,來回踱著,輕輕拍哄,一邊低聲唱:
屋裡亂七八糟。他的箱蓋敞開著,他正往旅行包里裝衣服。
他一句話不說,也不理劉栓,打開醫藥箱,裝上預先消過毒的針頭,抽了葯,就給孩子扎針。
「不,不,你說的……真好,我一點也沒有覺得你可笑,真的!」
這村莊百余戶,多是漁民。也種地,地很少。家家戶戶都有柳條編的小院,院里都豎著高高的筆直的樺木杆,曬魚的。這一邊境地域七八個村莊,有的和這個村莊一樣,就在江邊。有的離江邊稍遠,遠也遠不到哪去,至多半里。它是這七八個村莊的中心村。江對岸也有七八個村莊。他們的村莊我們的村莊相對坐落,黑龍江彷彿是一條巨大的鰻魚,他們和我們的村莊,彷彿是它對稱生長的鰭翼。白天,冰封的黑龍江像一道漆線,將我們和他們的村莊劃分開。夜晚遠望,一片片橘黃的燈光,將他們和我們的村莊連接起來。我們這些村莊里沒電。他們那些村莊里也沒電。各種油液燈的橘黃色的光,使我們和他們的村莊同樣保持了一種如隔世紀的古老而神秘的色彩。那一帶江面不寬,站在江邊,可以清楚地聽見他們村莊里的雞鳴狗叫,人喊馬嘶。我們這個村裡的人告訴我們,婦女奶孩子的工夫,足夠從我們的村莊到他們的村莊走兩個來回。當然那是過去的事了。過去兩個村莊里的人常來常往,互相請求人力物力幫助,或者交換彼此缺少的東西。
我既不忍目睹慘事發生,也不忍無能為力地掉頭而去。我完全呆住了,被這種情形嚇傻了。
同時我也告訴他們,我是多麼詛咒戰爭!如果用我的生命向某種神明祭祀,便可制止世界上的一切戰爭的話,我毫不吝嗇我的身軀!
唱著你將來的命運,
我們這個村衛生所原先的醫生姓王。在我們到來前,被調走了。因為他是個勞改摘帽的「右派」分子。接任的醫生姓姚。我們到村裡時,他已為本村接生過兩個孩子了。
我的許多在別處插隊的同學,來信中常常談論戰爭。他們談論戰爭的詞句,如同少男少女們談論郊遊和野營計劃。他們都自信在戰爭中會成為英雄。他們都希望在槍林彈雨中建樹功勛,在炮火硝煙中獲得榮譽。談到「犧牲」,他們輕鬆地說:「人固有一死嘛!」他們甚至九九藏書是在期待著戰爭。不,更確切地說,他們是懷著莫大的希望,準備勇敢地跳上人類的流血話劇的舞台之上,或者胸前掛滿勳章驕傲地謝幕,從此與「插隊知青」的命運一刀兩斷。
我冷笑著說:「你喜歡他,我可不喜歡他!你護著他,我今後偏要同他處處作對!」
那些日子我整天躲在宿舍里,羞於在村中拋頭露面,感到又孤單,又寂寞,又自卑,又有點內心凄涼。坐在炕上,刮掉窗上的霜,獃獃地望著冰封的黑龍江,是排除內心種種複雜情緒的唯一方式,孤單寂寞之中感受一種冷寂凄涼的「原始寧靜」。
聽我唱著歌,
他頭纏葯紗布,臉色蒼白,看樣子傷得很重。
西北風由呼嘯而轉為嚎叫,似巨大的鳥羽扑打著窗子。又是一陣狺狺的狗叫聲,像醉漢的笑。西北風攫住這令人發悸的聲音,將它挾卷到更遠的地方去。
我說:「『大插兄』,滑雪多神氣呀,何必搭我們的牛爬犁呢?慢慢騰騰的。」
也許那女人能聽懂中國話?也許對死的恐懼將她意識中的「國界」兩字早已抹掉?
「你?……」
女人抱著孩子坐在炕沿,垂淚說:「這可怎麼好,這可怎麼好,姚所長怕是請都請不來了……」
隊長來找我,劈頭就問:「你見到姚醫生了么?」
我輕輕翻開它,見第一頁上,莊重的字體寫著一串姓名:王濤——男,一九六八年五月二十一日凌晨四時三十二分出生,身長五十二厘米,體重八斤。先天發育良好。
被稱作「嫂子」的女人,雖然絕對不曉得什麼叫「卡」,但卻會很慷慨地將魚、肉、雞、蛋,凡屬好吃的,統統做了給他端上桌子。看來他對與貧下中農「打成一片」的個中道理,深通諳達。
劉栓用討好的口氣對他的女人說:「你跟醫生好好學著點,就是這麼哄孩子才行!」
「還不太難喝吧?」姚醫生問。
不過要久等,
一天早晨,我又獃獃地坐在窗前凝望黑龍江。窗上的霜已被刮掉了一層,又結了一層。但很薄。霜圖彷彿是一片奇株異葉組成的美麗噴製圖案,使窗子變得像磨花玻璃似的。外面在飄落著大雪。宛若玉帶的黑龍江看不見了。雪幃如一道虛幻的屏障,彷彿分隔兩國的就是這從天垂落的幕。我們的村子里靜悄悄的,他們的村子里也靜悄悄的。在這靜悄悄的黎明時分;世界顯得那麼神秘又那麼寧寂。現實的國界消隱了,使人真希望這世界能夠永遠保持這樣一種近乎原始的寧寂,不要風雲突變,不要戰爭,不要炮火和硝煙污染這美妙的大自然的黎明的寧寂……
我意識到自己是做了件蠢事。
隊長那樣子凶得像要一口把我吃掉。
他微笑了,說:「這是我建立的一份特殊檔案。我來到這個地方三年多了,在這一帶八九個村子里,接生了十七個孩子。我知道,你們這些小『插弟插妹』曾背後議論過我,不理解我為什麼來到如此落後偏遠的地方,還會天天那麼高興?這十七個孩子的出生,就是令我感到高興和自豪的理由啊!人,在一切物質之中,又在一切物質之上。人,這是所有文字中最崇高的一個字啊!……」
我不得不轉過身。
「不。過幾天我就要離開這裏了。」他頭也不抬地回答,繼續往旅行包里塞衣服。旅行包塞得太鼓了,我幫他拉上拉鏈。
會晤在江中間進行。雙方百姓圍攏觀看。我們的民兵向他們的士兵解釋不清,挺被動。雙方百姓,當然都替雙方的會晤者助威,陣勢有些緊張。隊長感到事態頗嚴重,請姚醫生騎馬去向公社彙報。姚醫生沒聽隊長的,穿著白大褂趕到了現場,用俄語向他們的百姓大聲說了一通什麼。他們聽罷,一個個在胸前畫起十字,並且喃喃有聲。爾後,便四散離去,也把他們的士兵拉扯走了。那幾個蘇聯士兵有些尷尬,也分明惱羞成怒。這從他們被拉扯走時,投向姚醫生那種記恨的目光看得出來。
等著,當冬雪飄飛,炎夏難熬時,
他看出了我坐的不太穩妥,對我說:「摟住我的腰。」我裝作沒聽見他說的什麼。
兩邊的人都奔跑到一起了,我們的幾個男人和他們的幾個男人,一塊兒制服了那個手握鐮刀的追殺者。
她拚命朝我們這邊跑過來。
她轉過身,我後退了一步——油燈的光亮下,我清清楚楚地看到了一張年老的蘇聯女人的臉!
西北風更猛了,像一萬個醉漢在吹口哨。
但我那一時刻覺得,站在我面前的,就是我根本不相信的上帝的化身……
掛在你的胸前啊,
劉栓耷拉著腦袋坐在女人身旁,一口接一口吸煙。
李小娟——女,一九六八年七月三日夜十一時零一分出生,身長四十五厘米,體重六斤三兩……
公社決定,將我和另外幾名小學教師召集在一起,到縣裡唯一的一所師範學校去接受培訓。
他抬頭看著我,那目光是奇特的。
他接著說:「胎兒與母體,實際上是兩個完整的但又不可分割的生命。物理學家們,為原子的分裂感到自豪。而我所感到自豪的,是一個生命,一個人,在我的幫助下降臨到了世界上。從此以後他或她將要尋找事業,尋找愛情,經歷種種艱難和種種痛苦,感受種種喜悅和種種幸福,為人類和世界作出種種傑出的和平凡的貢獻。我完成的,是生命的分化。這是最偉大的分化過程!每一個嬰兒誕生的過程,對我來說,都如一首詩,一支歌,一段交響樂章!誰敢預言,在我接生的這些孩子中,將來不會成長起科學家、政治家、藝術家?當我聽到新生嬰兒的第一聲啼哭時,我每次都想舉起那個幼小的人,大喊:『生命萬歲!』……」
他剛才那種興奮的情緒平靜了。
將那紀念功績的勳章,
「我到外面劈柴去!」劉栓借故脫身。
「謝謝你!」他說,退到窗前去了,但目光仍注視著我。
「仁慈的上帝啊,博愛的大地之母,憐憫我們吧,我們的孩子整夜啼哭不眠,品格高尚的男人們和心腸善良的女人們啊,請為我們祈禱吧,祈禱我們的孩子睡眠安穩。上帝將憐憫我們,上帝也將賜福你們!」
冬天,下第一場雪后,他就不再騎馬了。他自己製作了一副滑雪板。他還是個挺不錯的滑雪運動員呢?每天滑雪巡回醫療。這個人使我們感到他太會生活了,太無憂無慮了,太快活太自由了!在這麼一種幾乎可以說是地角天邊的地方,能夠自得其樂,而且受到公眾的尊敬,說到底,還是一件令人嫉妒的事。我們都做不到。
他真以為我沒聽見他的話,也不再重複,用一隻手臂輕輕攬住了我的腰。
「劉栓,我沒篡改原意吧?」姚醫生一本正經地問。
「往這邊跑!傻娘們,往我們這邊跑哇!」我們隊長連連跺腳,扯著嗓子朝那女人大喊。
我告訴他們,鄉村小學教師,是能夠成為一名不惜捐軀的女戰士的。
第二頁,仍是這樣一串姓名。
他畢業於哈爾濱醫科大學,是學眼科的。我母親也是醫生。我常聽母親說:「金眼科,銀內科,嘰里呱啦小兒科。」可見眼科醫生很有身價。據說他畢業時,本可以分配到哈爾濱市立醫院的,因為他成分好,「文化大革命」中是個「散兵游勇」,沒捲入到這個團那個隊的派系鬥爭旋渦之中。他卻不識時務,主動要求分配到了這種沒人心甘情願來的地方。這足以證明他有點迂腐。也許是「大智若愚」吧?為了撈取什麼政治資本?我們不得而知了。
我覺得昨天晚上他對我說的那許多詩一般的話,永遠不會再使我的心靈受到絲毫感動了。我暗暗對自己說,我再也不要被詩一樣的語言所蠱惑,再也不要輕信能說詩一樣的語言的男read.99csw•com人。
姚醫生突然撐著滑雪板出現。誰也沒注意到他是從何處滑過來的:他出現得太突然了!速度迅猛之極!他朝著那個男人從右側直衝過去,轉瞬間已將那男人撞倒,兩人在雪中翻滾扭打起來。
「往哪邊兒去?」
「接過去喝呀!」姚醫生催逼。
但是第二天早晨,我又深深自責起來。
我說:「我去替你們把姚醫生請來吧!」
「我自己請求去的。」
因為你跟別人兩樣,你善於等待。
一種預感使我內心極度慌亂。
姚醫生吃驚的程度不亞於我。
我不再發問了,瞬息間,心中產生一種感傷的惜別之情。
晚上,我來到衛生所。在那幾天里,我曾多次想找姚醫生交談些什麼。哪怕什麼也不交談,就是聽他唱支歌或拉段手風琴。我忍受孤獨和寂寞的能力已達到了極限。自從那次我認為他當著我的女伴們嘲諷了我之後,再也沒理睬過他。他也再沒接近過我。好像只要我不主動與他和解,他就決不對我表示任何關心似的。但我卻多麼希望從他這位「大插兄」那裡獲得一些感情上和心靈上的安慰啊!孤獨和寂寞深深地折磨著我,到頭來我戰勝了我那過分乖張的自尊。
他住在衛生所一間十幾平方米的小屋內,左壁是注射室,右壁是藥房。他住的小屋又兼作診斷室。我曾來開過幾次葯,那小屋給我留下良好印象,清潔、規整,一切都擺放得有條不紊。牆上用圖釘按著一張白紙,上書「禁止吸煙」四個墨字,魏體,筆力挺雄渾,挺蒼勁。他愛好書法。
爬犁很窄,他又坐在我和另一個姑娘之間,倒挺自在挺舒服的。我卻得摟著他的滑雪板,而且身旁身後都沒有女伴可靠,要靠著誰,就只有往他身上靠。我怎麼能當著幾個女伴的面往他身上靠呢?我隨時會滾落下去。
卻不是他,一個扎頭巾的很胖的女人一步跨了進來,彷彿唯恐動作遲緩,就會被我拒之門外。
我也忍不住笑出了聲,說:「你這人真缺德!」
我惡聲惡氣地搶白道:「你為他抱不平?」
某種好奇心只能使人感到自己卑俗。
「想戒就能戒得了!」姚醫生說著,從醫藥箱里拿出一隻保溫杯,取下蓋,遞向劉栓,誘惑地說,「這是我配的戒酒良方,不少酒鬼服下,都滴酒不沾了。你把它喝下去!它不但有戒酒的功能,還有強身壯體的作用呢!」
我們聽罷,忍俊不禁,捧腹大笑。連劉栓也嘿嘿笑起來。
表現你自己,
她一下捂上臉哭了。
我根本不相信上帝的存在。
誰要快樂就能微笑,誰要做就能成功,誰要尋找就能找到……
「東邊兒江汊子里。」
「你該挨一記耳光!」
等著,千萬等著啊
我們也是受到姚醫生啟發的。他不論跨進哪家門檻,趕上飯,便盤腿,往炕頭一坐,回到自己家裡似的,飽吃一頓。有時甚至進門就嚷:「嫂子在家嗎?我替你看孩子,你給我做頓好吃的吧!這幾天食慾不佳,體內缺『卡』了!」
於是,他輕輕拉起了手風琴,低聲唱道:
孩子快快安眠吧,
理性有時竟使人批判自己內心裡最最真實的東西。
我不得不道出實情,並說:「隊長,是我把那個蘇聯女人帶到他那裡去的,要懲辦,就懲辦我吧,千萬別懲辦姚醫生!」
偉大的生命無限前程正等待著你……
夜是已經降臨了。
我禮貌地敲了敲門,聽到說「請進」,才遲緩地推門進入。
我倒是深深同情那蘇聯女人……
軍人和老百姓是不一樣的。軍人有軍人的思維,他們的思維是另一個世界,普通百姓是很難進入他們那個世界的。無論是我們的百姓還是他們的百姓。
要麼是他的歌聲具有奇妙的安寧作用,要麼是孩子對歌聲具有先天的感應功能,孩子竟漸漸停止了啼哭。他繼續拍著唱著,孩子終於在他懷中睡著了。
村裡有個叫劉栓的中年漢子,常酗酒,醉了就打老婆。一次又打老婆,驚嚇了他們不到一歲的孩子。他不請姚醫生,怕姚醫生訓斥他,挖苦他。這劉栓有他自以為聰明的辦法。說來也算不得聰明,更算不得智慧,亦屬「偏方」之類,不過很愚昧。他買了幾張大紅紙,裁成無數小紙,用歪歪扭扭的字體寫下四句「陳詞濫調」:
可以大聲唱蘇聯歌曲的年代過去了……
不知為什麼,我想哭。我怕會當著他的面情不自禁地哭了,就站起來,輕聲說:「我走了!」說罷,立刻低著頭朝外走。
我不是演員。
等著我,我會回來。
他笑道:「一杯甘草湯。」
她會中國話。
「正好,我要去東村,搭你們一段爬犁吧!」他蹲下身,解滑雪板。
從此,老張頭對他倒格外近便起來。過端午節,還單請他一個人到家去吃粽子。他悟性大開,萬分感激我們對他的啟發。
老牛卻撒開了歡兒,顛兒顛兒地在雪原上越跑越快。
你吹遍全世界的高山和海洋,
他被攙扶著向吉普車緩緩走去。
啪!……他狠狠打了劉栓一耳光。然後猛轉身,揚長而去……
他怔愣了片刻,自言自語地說:「是啊,只要……別發生戰爭……」
那天晚上,我在劉栓家給他的大孩子補課。他那小孩子哇哇啼哭,兩口子怎麼也哄不好。
他瞪了劉栓一眼,說:「哪條法律規定,哄孩子只是女人的事?」又轉身問我:「你聽到過這麼一條法律么?」
我倏地站了起來。
我們都情不自禁地唱起了歌。
倘若他這人有什麼缺點的話,那就是不夠謙虛。他彷彿認為他所受的一切尊敬和愛,都是當之無愧的。從沒表示過半點「接受再教育」者的恭順樣子。卻處處地、經常地對貧下中農進行種種「再教育」。而他們非常大度地容忍了他這個缺點,不甚計較。我們在村裡「安家落戶」一段日子后,進一步考察出,村民們對於在他們面前表現得過分恭恭敬敬的「接受再教育者」,反而印象並不怎麼好。我們中的一個,是哈爾濱工業大學一位著名教授的兒子,對每一個年齡比他大的村人,不分男女,一律低眉順眼,不敢高聲說話,恭敬得幾乎到了信徒對神父的地步。那在他是很虔誠的,因為他自覺背著一個「臭老九」子女的包袱。我們聽到村人們背後議論他:「那孩子,怎麼那樣假酸捏醋的啊!真叫人受不了。」我們就啟發他,教他和我們一樣,如何與貧下中農「打成一片」。
突然,從江那邊傳來一陣女人的恐懼的喊叫聲。
他立刻勒住牛韁繩,用一種很不尋常的目光望著我。
女伴們互相交換著各種含義的眼色,一個個越發顯得莊重無比。他將滑雪板遞給了我。我就像士兵摟著大槍似的摟著它。
我既然決定不告訴你們它的名字,也就同時決定不告訴你們他的名字。你們不妨這樣認為:他和它——那個黑龍江邊的村莊,完全是我臆想出來的。某些善於講故事的人,總希望別人把故事當成真事。而我卻希望,你們把我講的當成一個故事。當成一個故事吧!我希望這樣,真的……
我擺脫了他攬在我腰間的手臂,故意用淡漠的口吻說:「不聽好人言,吃苦在眼前。」
「等等!」他叫住了我。
等著,當遠地沒有書信寄來時,
一場邊境風波總算平息。
誰也不吱聲,她們光吃吃地笑。其實我知道,他坐到了我們的爬犁上,使我們每個人心裏都產生了一種和我同樣的快活,儘管我們都停止了唱歌。說不定我們之中的某個姑娘,早已暗暗地愛上了我們這位「大插兄」呢?是瞧著他的背影,吃吃笑的那幾個中的一個?還是彷彿他根本就不存在,眼望著遠處雪色的那幾個的一個?我暗暗猜測著。
他是個精神病患者。
「是水井吊杆倒了。」他不動聲色地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