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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高的鐵塔

高高的鐵塔

喀秋莎站在峻峭的岸上,
這個年代,如今已是記憶中的年代了。
從我們連隊出發,往北穿過一片榛子林,蹚過一片淺沼,便等於站在邊境線上。矗立在兩國領土上的那兩座高高的鐵塔,如倒鑄在那一片荒原地帶的鋼鐵的驚嘆號,警告兩國人——不許犯我!除了那兩座鐵塔,再無任何作為國界的明顯標誌。
隔日上午,我們在「紅房子」里,聽到了從那個蘇聯鄉村古老教堂傳來的鐘聲。沒多久,一隊送葬的人們走出了村子。我用望遠鏡望去,發現他們抬的是一口孩子的小棺材。
「別開槍,用槍托……」他說。像我剛才一樣,他倒掄起槍,衝上去朝瘋狗就砸。
他對「大鬍子」說過些話后,輕輕推著「大鬍子」,一塊兒登上了鐵塔。
六十年代的某一年秋天,中國農場的職工們,接到上級命令,連夜砍伐了許許多多木樁子。天沒亮,場部就集合了幾十輛馬車,拉著木樁、鐵絲和幾百名青壯職工,十分緊急地來到這裏。蘇方,也出動了近一個營的士兵。顯然他們也早有準備。十幾輛「嘎斯」卡車上也滿載著木樁和鐵絲。於是,中蘇雙方,展開了一場緊張的釘木樁子「競賽」。一會兒是蘇聯士兵在前,一會兒是中國的農場職工在前,雙方都不甘落後。雖然沒有裁判,「競賽」卻並未發生爭端或衝突。平和地開始,平和地結束。緊張氣氛僅體現在速度方面。這場速度交替領先的競賽,造成了這一地帶邊境線的犬齒狀態。
我突然覺得,我和他之間,我和這個可能與我同齡的、有著一頭金黃色捲髮和一雙藍眼睛的、年輕而英俊的蘇聯士兵之間,產生了某種相通的東西。那究竟是一種什麼東西呢?我當時無法細想下去。我只來得及想明白了一點,那就是——我覺得在那一時刻,我充分理解他。理解他臉上那種神情。如果我的一個夥伴這麼丟我們中國邊防戰士的臉,我肯定掄槍托狠揍。
!……
「好像是狗叫。」
我找不到適當的話安慰他。
「給他們一包煙?」連長吼起來,「你們簡直神經不正常了,想和他們套交情嗎?」
我立刻低下了頭。這種古怪的、荒唐的感覺,真真實實地在我心裏產生了,並且擴充著。我對自己這種說不清的感覺不禁害怕起來。
雙方的人們,似乎比需要邊境線更需要物資交換。各種交換隔著鐵絲網繼續進行。節假日前,交換頻繁的日子里,雙方的百姓,隔著鐵絲網排開半里地,使邊境線上熱鬧異常,像一條市場街。雙方的邊防軍人,則像市場管理員,對交換的公平與否參与意見。
班長故作正經地說:「對他們展開一次心理攻勢嘛!」
他的棉衣袖子被扯了一大片布,露出了棉花。
我看了他一眼,見他正拿著望遠鏡朝對面觀望。
「大鬍子」受到懲罰后,變得多少像個邊防軍人了。但我卻希望他不要變得像他那年輕夥伴一樣,至少不要變得像他夥伴那樣彷彿每根神經都處於緊張和警惕狀態。我和班長,無論在任何情況下,都不會首先跨越那道被大雪埋住了的邊防線。每一個中國人,都是願尊重那道邊防線的存在的。就像那年輕的蘇聯士兵尊重我們的「紅房子」一樣。我特別希望「大鬍子」身上仍保持點俄國人那種善於自尋開心的幽默感。雖然他身上表現出的那種幽默感未免膚淺和粗俗。但對於我們雙方,膚淺粗俗的幽默感也比時時處於彼此警惕和防範狀態之中的緊張感有益得多。
班長卻坐在爐前發獃。
它完成了一次非軍事任務,順利返回到中國的領土上。
他就又不吭聲了。
我說:「談點別的行不行?」
分成幾個小組,在全連範圍內小心謹慎地搜索。卻沒發現它。
那年輕的蘇聯士兵趕緊撿起自己的軍帽,拍了拍雪,端正地戴在頭上。隨後就去拉扯「大鬍子」,想把「大鬍子」拉回鐵塔上去。
我隨著口哨的節奏,將《喀秋莎》的歌詞一句句低聲唱給班長聽:
班長低聲說:「他心眼挺好的。」
班長說:「咱們快下崗了,他們還得比咱們多挨四個小時凍呢,給吧!」
以後,我們就再也沒見過他。
班長問:「你會唱?」
我的班長以日本話的句式,以中國話和蘇聯話相結合的語法,慨然抒張他這個旁觀者的正義感,使我覺得好笑。他真的非常憤怒,氣得臉都漲紅了。這就更加使我要笑出聲來。
我為證實自己的猜測,從郭曉東手中拿過望遠鏡,公然朝他觀望。
「班長!……」我向他奔過去。但什麼東西也將我絆倒了——是一截露出雪面的木樁子。
我說:「他吹的是《喀秋莎》。」
「胡亂攪!半夜裡為了一條瘋狗就全連緊急集合?!」。
於是我們走進了「紅房子」。
槍聲在兩座高高的鐵塔之間回蕩著,繚繞經久。
班長瞥了我一眼,他看出我有所不滿,趕緊說:「連長做得完全正確。」
「怎麼回事?」郭曉東走到我身旁。
一陣大頭鞋踏在鐵梯上的急促的聲響。
河上漂著柔曼的輕紗,
班長說:「『大鬍子』又該倒霉了!」
他朝下望了一會兒,恨恨地說:「這個『大鬍子』,太可惡了!」
班長低聲對我說:「不知『大鬍子』得到這樣一包煙,會怎麼想?」
這是我們進行邊防條例教育的一條重要原則。
那年輕的蘇聯士兵不肯吸。
又一聲槍響。對面鐵塔上傳來的。
那年輕的士兵並不反抗,只是努力擺脫。「大鬍子」非常有勁,他擺脫不開。
「大鬍子」分明醉了。
我猜測對了,他那張英俊的臉上,呈現出孩子般的羞慚神情。他彷彿都快哭了。
我走到小窗口,舉鏡向對面望。只見「大鬍子」靠著鐵塔欄杆,仰著臉,正高舉酒瓶子喝酒。而那個年輕的士兵,則一動不動地站著,舉著望遠鏡朝我們的「紅房子」觀察。衝鋒槍橫在他腦前,槍身掛了一層白霜。「對於我們來說,最好的士兵,正是最壞的敵人。」我因為自己隨口說出了一句含有點哲理的話而暗暗得意。
連長很冒火,吼道:「你們亂嚷嚷什麼?!別小看這條瘋狗,它是個禍害!七連已經被它咬了三個人了。其中一個就是你們知識青年!五連、六連的羊群也被它咬了!哼!團里指示,要我們連絕不能再放過它!」
「大鬍子」還算挺走運,未被搜身。
「別看了,你那名好士兵都要哭了!」我低聲對郭曉東說,將望遠鏡塞給他。
我倍加警惕地用望遠鏡瞭望著對面。在這種時刻,一個邊防戰士的麻痹大意,就可能有意味著對祖國和人民的不可饒恕的罪過。我https://read.99csw•com清楚地知道,在對面那座鐵塔上,也肯定有一雙警惕的眼睛,一眨不眨地通過望遠鏡監視著我們。
我趕快扶起班長,問:「咬傷沒有?」
我說:「咱們這麼無目標地搜索是很難發現它的,反而可能被它傷害了,乾脆明天再……」
她在歌唱草原的雄鷹,
一隊蘇軍巡邏兵沿著邊境線遠遠地走來了……
對面鐵塔上的蘇聯士兵,以令我們吃驚的速度,一個個伏在欄杆上,架起了衝鋒槍,槍口對準我們的「紅房子」。
我永遠不能忘掉他的名字。正如我永遠不能忘掉班長的名字一樣。在我的記憶中,無論春夏秋冬,每當拂曉,那裡都籠罩著濃重的霧氣。霧氣直到日出才漸漸消散。於是它們就令人肅然地完全顯現出來了——就是那座高高的鐵塔……
大家心裏這才覺得有些發毛。誰不擔心某種時候,某個地方,被這條瘋狗突然撲上來咬一口?
「大鬍子」慷慨地將煙分了一些,裝進內層煙盒,揣入夥伴的軍大衣兜里。他們又欣賞起外層煙盒來。
從那一天起,那個年輕的蘇聯士兵,在我心目中,似乎不那麼具有威脅性了。
他拿起煙走出了「紅房子」。
酒瓶子像一顆手榴彈,在空中劃了一道看不見的弧,飛越邊境線,朝我們的「紅房子」飛來。轉瞬間,一聲脆響,在我們「紅房子」外的鋼板上撞得粉碎。
班長用一張《兵團戰士報》疊了架飛機,說:「讓這架國際民航送給他吧!」
那年輕的蘇聯士兵,在我們的心目中,彷彿也是一種「物體」,是他們那高高的鐵塔的一部分。「大鬍子」不喜歡他那年輕的士兵夥伴。我們不喜歡大鬍子。
我給它跪下了……
「追!千萬別讓它跑掉!」
我生平第一次見到那麼強壯而高大的狗,像一頭驢。可惜它瘋了。
姑娘唱著美妙的歌曲,
我瞧瞧他,問:「你罵誰?」
「你看看吧,你的好士兵在受欺侮呢!」我將望遠鏡遞給他。
我不禁暗想,如果他穿的不是軍裝,胸前也不是衝鋒槍,而是一條漂亮的領帶,那麼他會給人怎樣的印象呢?
蘇聯巡邏兵離開時,一名下級軍官從「大鬍子」頭上扯下軍帽,帶走了。那年輕的蘇聯士兵摘下自己的軍帽,替「大鬍子」戴在頭上,轉身走回鐵塔。我和班長也回到了「紅房子」里。
我又將歌詞唱了一遍。班長認認真真地記在他隨身帶著的小本上。記完,他默默看了一會兒,撕下那頁紙,迅速投入爐火中。我奇怪地問:「為什麼燒了?」他回答:「記在心裏了。」
其實我不想同他爭辯。我道出的並非我的思想,僅僅是我的一種感覺。那個年輕的、顯得十分警惕、神經過於敏感的蘇聯士兵,比起他的「大鬍子」夥伴來,更使我感到一種潛在的威脅。他身上所體現的那種邊防士兵的神聖感和責任感,早已暗暗贏得了我的幾分敬意。但也正是這一點,在我心理上同時引起另一種對應的情緒——敵意。每當我用望遠鏡注視他時,便不由得不這麼想:倘若這道邊境線上突然發生戰端,在他和「大鬍子」之間,我首先要擊斃的是他,否則,我必定死在他槍膛里射出的子彈之下。我無法從頭腦中排除這種潛意識。想排除也辦不到。
我默默數著,那個年輕的蘇聯士兵,在我們的國土上,只走了五步,站住了。不比班長留在他們領土上的腳印多一步。
做了鐵絲網這邊或那邊媳婦的女人們,對這道邊境線的存在感到很不習慣。她們只能在天黑以後偷偷地鑽來鑽去。說是「偷偷地」,其實有點「明目張胆」。雙方的邊防軍人發現了,睜隻眼閉隻眼,一般情況下都裝沒看見。而孩子們卻享有特權,邊境線給他們帶來了鑽鐵絲網的樂趣。離不開母親懷抱的小孩子,有時則在雙方邊防軍人的觀望下,隔著鐵絲網被遞送給外公外婆,大舅小姨,抱回去喜歡幾天。也有的女人,晚上鑽過鐵絲網那邊,就再也不鑽回來了。鑽過來鑽過去的,她們嫌太「出洋相」。好說好散,並不需要法院判決,也不需要辦離婚手續。稱得上「文明離婚」。孩子們反正是不被鐵絲網所隔的,並不感到有失去母親的威脅。斷奶遲的小孩子,有時被爸爸們抱著,來到這裏吮幾口去而不歸的媽媽的奶,解解饞。男人對這道鐵絲網的不習慣,多半是因為不習慣和他們的女人分開。
班長猝不及防,用胳膊抵擋它的進攻。
他再次受到我的搶白,又緘口不言了。
1968年,農場劃歸到生產建設兵團的編製內。我在那一年,成為這一邊境地區的公民。準確地說,是成為一名生產建設兵團的戰士。我們連是戰略武裝連隊。有了我們這個連隊,原先一個班的邊防戰士調走了。調走的原因不詳。從此我們就擔負起了守衛祖國門戶的使命,「接管」了我方那座高高的鐵塔。我們將鐵塔上的那座小平頂房刷成了紅色,使它成為我們「紅色中國」的象徵。我們稱蘇方那座鐵塔為「鐘樓」,稱我們這座鐵塔為「紅房子」。「紅房子」這種叫法是從上海知識青年中開始的,他們說它令他們想到了上海的一家西餐館。
他再次舉起望遠鏡朝下望,自言自語地說:「他是一名好士兵。」
我理解他此刻的心情。他是替那幾個不幸被瘋狗咬了的人難過,也是因為那一百多隻優良品種的細毛羊被屠殺而悶悶不樂。它們是萬里迢迢從新疆運來的。是新疆生產建設兵團為支援我們黑龍江生產建設兵團的畜牧業發展無代價贈送給我們的。是班長他帶著我們班負責運送來的,歷時兩個多月,我們熬受過各種辛苦。
那一天,我和班長照例站後半夜崗。剛登上鐵塔,旋風將「紅房子」外的煙筒刮掉了。煙筒磕碰著鐵塔,發出一陣嘭嘭諼諼的響聲墜落下去。
「大鬍子」的單人舞表演,開始得突然,也結束得突然。在我們不留意時,匆匆收場了。
歌聲好像明媚的春光。
然而濃重的潛在戰氛,卻愈來愈咄咄逼人地籠罩著這裏。我們和他們,在這種濃重的戰氛籠罩下,都在期待著,準備應付著什麼……
我每天有四個小時是和班長郭曉東一起在「紅房子」里度過的。有時白天,有時夜裡。
那一天,我和班長站的是下半夜崗。那是一個美好的冬夜。無風。月亮很大,很圓。星星很多,很亮。月亮將我們和他們的鐵塔的黑影投在雪地上。雪地彷彿是淡藍色的,反映著一種奇幻的光輝。
半個月後,震動世界的珍寶島戰役read•99csw•com爆發了。因為我們是地處邊境線上的武裝連隊,消息是直接通過電話線一級級傳達下來的,比新華社發的消息還提前一天。
巡邏隊離去后,「大鬍子」仰起頭望了望我們,對我們聳聳肩。看來挨訓是這蘇軍老兵油子的家常便飯,他已不在乎了。
突然,它從我們前面幾米處竄出來了,撲向班長。
「大鬍子」的口哨聲,仍沒有中斷,只是比剛才吹得更低弱了。口哨聲中,漫遊著一種淡淡的憂鬱。
我們緊緊追逐。
為了採取措施,我們連所有的狗都被宰殺了。包括幾條出色的獵狗。
那天很冷,零下三十幾度。我們的「紅房子」里有隻小鐵爐。我已生起了火,「紅房子」里熱烘烘的。我和他都半天沒離開「紅房子」。
我朝他做了一個讓他安定的手勢,繼續通過望遠鏡觀望。
「大鬍子」也從鐵塔上跑下來,將他推倒在地,搶先撿起軍帽,揮舞著,喊叫著。
那一時刻,我懂得了——什麼不能被當作仇恨。
一陣悸慄從我心頭滾過,遍布了全身。
瘋狗躍起來一口咬住班長的胳膊,將班長拖倒。班長手中的槍撞在地上,走火了。一聲尖脆的槍響,子彈不知在黑暗中射向何處。
我只好緊跟在他身後,既存在著保護他的意識,也存在著靠他保護的心理。
那年輕的蘇聯士兵朝我們的「紅房子」望了一眼,也許他猜測到了,正有一雙眼睛,通過望遠鏡瞧著他們之間的這場戲。他突然生氣了,對「大鬍子」咒罵了一句什麼,從「大鬍子」手中奪過酒瓶,使勁一揮臂膀,將酒瓶拋到了半空中。他將「大鬍子」推開,正了正被「大鬍子」弄歪的軍帽,雙手握住了胸前的衝鋒槍,恢復了自我意識很強的邊防士兵那種莊嚴的軍人姿態。
「握手」牌的商標,畫的是一隻工人的手和一隻農民的手緊握在一起。兩隻緊握的手,大概造成了他的某種誤解。「大鬍子」將自己的兩隻手握在一起,高高舉著,向我們致意。
這時,我們連長出現了。他平素對我們兩個挺放心,一次也沒來查過我們的崗位,今天卻不知為什麼親自到鐵塔上來了。
我的手卻顫抖著,沒有扣動扳機。
安德烈——班長曾那麼想知道他的名字。
我沒好氣地說:「我要是他,就再扔過來!」
「心理攻勢?」連長表情嚴肅地思索了一會,說,「心理攻勢也是攻勢,也不能讓他們占我們的便宜!」他從班長手中奪下那包煙,全部倒出來,一支支都掐斷了,然後又裝進煙盒,說:「別叫他們抽蹭煙抽得太愜意了……我們又不是他們的慰勞站!」看著連長把煙一支支全部掐斷,我真有點心疼。
我們在「紅房子」里站崗,閑悶得無事,就將對面鐵塔上的蘇聯士兵當成取笑的對象。兩座鐵塔相距不到百米,用八倍的望遠鏡看去,他們如同面對面站在我們跟前。
那裡是中蘇邊境地帶。
我放下望遠鏡,側耳聆聽,任何聲音也沒聽到。
我也跟了出去。
我說:「心眼好的人哪兒都有哇!」
戰爭什麼時候會在我們擔負著守衛任務的這道邊防線上爆發呢?今天晚上?還是明天早晨?我們會死於中蘇戰爭嗎?「大鬍子」和他那年輕的士兵夥伴會死於中蘇戰爭嗎?也許我們和他們都必死無疑?
我走到小窗口,朝對面望去,高高的鐵塔上,那年輕的蘇聯士兵雙手捂著耳朵,發現我在觀望他,立刻放下雙手,轉過身去,持槍站得挺直挺直的。片刻,他走下鐵塔,走到了「大鬍子」跟前。
「大鬍子」上了他們的鐵塔后,我用望遠鏡觀望他,見他拿出煙給他那年輕的士兵夥伴欣賞,還將一截煙頭往夥伴嘴中插,並替夥伴燃著了火柴。
班長說:「你再重唱一遍,我記下來。」
「發生了……」每個人的頭腦中在號聲乍起那一瞬間,都閃過了這樣一個非常明確但又很不完整的念頭。蹦起來,穿衣服、抓武器,一連串的緊張動作,不允許誰將這一想法繼續下去。
「那你將歌唱給我聽一遍吧!」他低聲說,「你忘了?我是在蘇北農村長大的。」
看到兩個蘇聯士兵這麼富有人情味地和好了,我不由得微微一笑。
「要煙?朝我們?」我不禁瞪起了眼睛,「虧他想得出來,占我們的便宜?不給!」嘴上這麼說,卻掏出了自己的一包煙。
經過足有三分鐘,見我們這邊沒什麼異常的舉動,他們才一個個解除了戰鬥狀態。只有一個,仍守著一挺機槍。那挺機槍,有護體鋼板。昨天,我們還未發現它。守著它的,就是那個年輕而英俊的蘇聯士兵。
郭曉東一躍而起,迅速抓緊他的槍。
十幾分鐘后,我們的武裝連隊和他們的巡邏隊,在邊境線兩邊荷槍實彈地對峙出現了。他們的背後,稀疏的白樺林中,黑沉沉的夜裡響起了坦克引擎發動聲。我們背後,山坳里,大炮揚起了頭。
站在我們大宿舍前,也聽到了一陣陣槍聲,望到了滾滾濃煙,聞到了令人噁心的焦臭味。
班長默默不語。許久他連頭也沒抬起來一下……
這一聲槍響,驚擾了邊境線那一面。他們的鐵塔上傳來一陣緊張的大聲呼喊,顯然,有人在發布命令。
他笑了:「反正又不是我的煙。」
我問:「誰是好士兵?」
「大鬍子」快速踏下鐵塔,跑過去撿起紙飛機,留下那包煙,又將它放了回來。
我們站在高高的鐵塔上,向對面進行最後的瞭望——這是我們,兩名非正規邊防戰士的職責。
班長一聲不吭,繼續向前搜索,彷彿沒聽見我的話。
「你聽,什麼聲音?」班長猛地抬起了頭。
他們不相信有什麼瘋狗,對班長的屍體拍了照。但允許我們將班長的屍體抬過來。
而那年輕的蘇聯士兵,卻向我們敬了一個軍禮。他們分明都為自己得到了一點中國煙而感到高興,儘管是煙頭。
「不,是狗叫!」
那年輕的蘇聯士兵,沒想到酒瓶會砸在我們的「紅房子」上。
在我的記憶中,無論春夏秋冬,每當拂曉,那裡都籠罩著濃重的霧氣。霧氣直到日出才漸漸消散。於是它們就令人肅然地完全顯現出來了。就是那兩座高高的鐵塔。
一場可能發生的武裝衝突,以及可能由此導致的一場出動坦克和使用大炮的戰爭,在雙方的努力克制下,總算避免了。
「那個年輕的。」他轉過身,把望遠鏡遞給我。
軍帽飄飄悠悠地落在雪地上。
「前邊是……」
我放下望遠鏡,拿起了槍,從窗口十分隱蔽地向他瞄準。
「沒,媽的!」班長咒罵著。
周圍全是齊腰高的枯草。月光慘淡,風聲凄厲。身前身後,一陣陣可疑的窸窣聲,此起彼伏。彷彿不是有一條瘋九九藏書狗,而是有無數條瘋狗,蟄伏在我們四面八方,伺機向我們撲咬。
過了一會兒,他回答:「你站在敵對的立場,才那麼說。」
這似乎是我們預料之中的事——他不是一名好士兵。
「你瞧!」
幾天過去,儘管有各種戰況從珍寶島傳來,這一帶邊境線上,卻並未發生過衝突。連一次非軍事性的衝突也未發生過。
「大鬍子」被他們巡邏隊的下級軍官迎面攔住,他慌亂地拋掉了煙,慌亂地立正、敬禮。可是晚了。
我明白班長為什麼這樣說了——他尊重軍人的榮譽感。
不帶槍的士兵,就不是兵。
有兩個蘇聯士兵,總與我們同時上崗。我們給其中一個起的綽號是「大鬍子」。「大鬍子」體格魁梧,顴骨高聳,長著一臉黑黑的絡腮鬍子。他在鐵塔上來回走動時,身板筆直,步子很大,頗有哥薩克的風度。我們沒給另一個蘇聯士兵起綽號。從望遠鏡里觀察,他很年輕,大概和我們的年齡差不多。而且,他長得很英俊。真的!我只有在蘇聯電影中,才見到過像他那麼英俊的蘇聯小夥子:一張瘦削而線條明朗的臉,一雙淺藍色的眼睛,眸子中經常凝聚著一縷略顯冷漠的沉思,一縷淡淡的憂傷。每次我從望遠鏡中注視著他那雙眼睛,心中就不由得猜想:他可能剛失戀吧?合體的呢質軍大衣,腰間被武裝帶一紮,使他更顯得身姿瀟洒。我和班長都非常羡慕他們的軍大衣。我們的大衣太厚、太肥,穿在身上,使我們這些中國小夥子一個個都顯得非常臃腫笨拙。若紮上武裝帶,就更使我們一個個變成難看的綠色大蜘蛛了。天氣不寒冷到極點,我們是絕不願穿大衣上崗的。
他在原地被罰站。
「如果我是一名軍官,我倒希望手下的士兵,沒有一個頭腦里會產生你這種古怪的想法!」我的確覺得他的想法太古怪了!這種古怪的想法,在這說不定明天就槍炮大作、硝煙瀰漫的邊境線上,在我們的「紅房子」里,在一個擔負邊境守衛任務的兵團戰士頭腦里產生,簡直讓人不能容忍!我覺得我有責任將他頭腦中這種念頭連根刨掉!在邊境線那邊,最好的士兵,對於我們,尤其是對於我和他,正是最壞的敵人!這一點甚至都算不上什麼哲理,而只是一個簡單明白的道理。
不是走火,是準確的射擊。
一天夜裡,我們連突然響起了緊急集合號聲。
他走出去,雙手撐著鐵塔欄杆,俯身朝「大鬍子」喊:「你的騷巴克,馬蓋蓋!把帽子還給他!」
「大鬍子」在他跟前跳來蹦去,手中揮舞軍帽,像揮舞一件勝利品,快活得哈哈大笑。
那條瘋狗,我已無法看到。
對面鐵塔上忽然傳來了口哨聲。我們一聽便知:是「大鬍子」吹的。「大鬍子」雖然不是一名好士兵,可他口哨吹得真動聽。我朝對面的鐵塔望去,清楚地看到了兩個剪影,一個持槍筆直地站立著,一個背靠著鐵塔欄杆。
但是,它的確就出沒在我們連附近,不知是隱匿在連隊前面的荒草甸子里,還是潛伏在連隊後面的亂樹叢中。因為第二天下午,我們連放羊的老韓頭就被咬了,還咬了許多羊。
「大鬍子」兇狠地推開他,竟跳起舞來。我們看不出他跳的什麼舞,但都覺得他跳得棒極了。真的,跳得棒極了!他忽而蹲下,忽而立起,蹲下時單足雀躍,立起時雙腳踢踏,將那一片雪地上印滿了雜亂的腳印。他邊跳邊拍手,口中發出「嗨!嗨!」的喝吼,像風車似的旋轉。他的每一個動作,都帶有幾分醉意。而這幾分醉意,又使他的每個動作都顯得那麼認真又那麼滑稽,那麼嫻熟又那麼笨拙。滑稽得優美,笨拙得可愛。
我追上班長,班長生氣地說:「不讓你離開,你怎麼還是離開了?我命令你,立刻回到鐵塔上去!」
我說:「你倒挺大方的!」
許久,我們誰也沒再說一句話,沉浸在歌詞帶給我們的美好意境中。
他竟真的越過了邊境線。
「一名好士兵。」一天,在我們的「紅房子」里,郭曉東沒頭沒腦地冒出這一句。
在國境線上,在當時,一聲槍響,就可能造成一場盲目的邊境衝突。
瘋狗后胯挨了我一槍托,歪歪趔趔地逃竄著。
天亮后,我們該下崗了。
她在歌唱心愛的人兒,
我反問:「難道你不會唱?還是大上海人呢,白活了!」
不久,蘇方那面豎起了一塊大標牌,兩國都醒目地寫著同一句警語:站住!朝中方這一面,寫的是中文;朝蘇方那一面,寫的是俄文。
「騷巴克」「馬蓋蓋」,是我們才學會不久的兩句罵人的俄語。是「豬」和「狗」的意思。
但昨天的屠殺是無可奈何的屠殺。瘋狗就是瘋狗,是沒有正常狗的狗性的。
「大鬍子」兇狠地推開他,竟跳起舞來。
「大鬍子」扔掉軍帽,仰起臉,對我們哇啦哇啦叫喊了一通,示威地向我們跺腳、揮拳。
「大鬍子」趁他的士兵夥伴們不注意,向我們揚了一下手臂,彷彿在向我們告別。
班長轉過臉看了我一眼。
我的新夥伴指著對面的鐵塔。
每個人都產生了一種古怪的掃興感,頓時一片抱怨聲和牢騷話:「搞的什麼鬼名堂,大驚小怪!」
第二天,我和另一個夥伴登上了我們的鐵塔。我永遠不會再和班長一起登上我們的鐵塔,站在我們的「紅房子」里望這片被邊境線劃分的荒草遍生的大地了。
我隨口答道:「給他們那邊一包煙。」
我們發現,隔夜之間,對面那一片稀疏的白樺林中,出現了幾頂白色的軍帳篷。對面的鐵塔上,也增加了士兵。
班長低聲罵了一句:「他媽的!」
那一天我才發現,那年輕的蘇聯士兵,有一頭濃密的,金黃色的捲髮。這使他那種青年的英俊中,增添了女性的優雅。
正當梨花開遍了天涯,
班長出去了一會兒,進來說:「他打手勢朝我們要煙。」
荒原上,幾點鬼火飄忽移動。那裡有一片墳,原是雙方的公墓,安息著幾十個同樣善良、同樣勤勞、同樣本分、同樣熱愛土地的靈魂。犬齒狀態的邊境線,從墳墓之間穿過。將有些木碑牌隔到了邊境線那邊,將有些十字架隔到了邊境線這邊。將那些安息著的靈魂變成了被迫的「流亡者」。難道他們在地底下也感受到了戰爭爆發前的威脅?要不那些飄忽移動的鬼火為什麼也那樣戰戰兢兢的呢?
一天,「大鬍子」在他們的鐵塔上向我們連連呼喊。他太過分了。我們知道,這是違反他們的邊防條例的。
我的反問太尖銳,他一怔,臉紅了,默默坐到火爐旁,緘口不言。
但是,撥開荒草仔細探尋,會發現一根九九藏書根七歪八斜、半米高的木樁子。它們經過常年的風吹雨淋,水泡日晒,失去了本色。有的已經腐爛倒地,像一截截人腿骨。進一步觀察,又會發現將它們連接起來的鐵絲。鐵絲粗細不同,某一段帶鐵刺,某一段不帶鐵刺。農場老職工們會告訴你,帶鐵刺的鐵絲,是蘇聯的,不帶鐵刺的鐵絲,是中國的。兩國的鐵絲,都銹透了。七歪八斜的木樁子和銹透了的鐵絲,組成名副其實的國境「線」。與其說具有防範性,毋寧說只具有象徵性。一到冬天,幾場大雪之後,連這條國境「線」也不存在了。更起作用的,是兩國人們心理上的國界。
他沒吭聲。
我想:那包中國煙要是從他身上搜出來,他非被關禁閉不可!竟覺得多少有點對不住他了。
「班長,你出去看看,這傢伙搞什麼鬼名堂?」外面太冷,我不願出去。
班長的槍托落空了,瘋狗掉頭就逃。
我們忽然發現他們的鐵塔后又一次出現了巡邏隊。「大鬍子」卻沒發現,一邊吸煙一邊往鐵塔走去。
我從望遠鏡中看到,「大鬍子」已喝得醉意醺醺,攥著酒瓶子,嬉皮笑臉地糾纏他那年輕的士兵夥伴,要往對方口中灌酒。對方擺脫了他,踱到鐵塔欄杆另一端。「大鬍子」跟隨過去,繼續嬉皮笑臉地糾纏。
我們的邊防部隊,也向這一邊境地帶集結了。駐紮在十幾裡外的大山後面。
「大鬍子」的口哨聲,竟誘發了我的一縷鄉思。
準星牢牢地鉗住了他。
它竟沒發出叫聲,只是被我打得在雪地上滾了幾滾,又躍起來,齜出白森森的牙齒,一雙狗眼,閃著煙頭似的光。慘淡的月光下,瘋狗口中吐出一條黏性的舌頭。
戰爭,無論對於他們,還是對於我們,都不是遊戲。
我不但會唱,還非常喜愛這首蘇聯歌曲。我們哈爾濱有東方莫斯科之稱。我們那座城市的青年,對蘇聯歌曲和蘇聯的其他藝術,普遍非常熱愛。夏天,如果你走在松花江畔,漫步在斯大林公園的林蔭路上,你會時常聽到《喀秋莎》這首蘇聯歌曲的優美旋律……記得有一年全市初中生的作文比賽,題目就是《寫給喀秋莎的一封信》。有十幾萬名中國的中學生們,給一位名叫「喀秋莎」而誰也未見過的蘇聯姑娘寫了十幾萬封充滿各種感情|色彩的信。「喀秋莎」,這個普普通通的蘇聯姑娘的名字,因為出現在一首蘇聯歌曲中,成為千千萬萬哈爾濱男女青年心中的朋友……
一股寒風將他敞開的鐵皮門咣當一聲關上了。
他沒有帶槍。
他解開了大衣扣,從懷中取出了一個小小的花環,一個像姑娘們繡花用的花撐子那麼小的小花環。他彎下腰,恭恭敬敬地把它放在我們的國土上。之後,瞧著花環,敬了一個軍禮。
我和班長並肩伏在「紅房子」外的鐵塔欄杆上,許久互相不說一句話。在這個美好的冬夜大自然如此慷慨,讓我們和他們同時欣賞到了它神秘而寧寂荒冷的美。然而我們都預感到,這種美隨時可能被徹底摧毀。我們的心境都有點憂鬱。
邊境線。
「大鬍子」的火氣終於發作夠了,罷手前,從夥伴頭上扯下軍帽,扔到了鐵塔下。
「如果我是一名軍官,我希望手下的士兵都能像他那樣。」郭曉東又低聲嘟囔了一句。我聽得出來,他對我剛才的搶白有些不服氣。
我們不忍給那個年輕、英俊而瀟洒的蘇聯士兵起個什麼帶侮辱性的綽號。因為他不僅有著和我們同樣的年齡,更有著一張和我們同樣的稚氣未消的臉;或許,還和我們一樣,遠離父母遠離親人。他那張臉,他那雙凝聚著沉思和憂傷的藍眼睛,他站在高高的鐵塔上那種意識到自己的使命異常神聖的樣子,會使想給他起個什麼帶侮辱性綽號的人自己內心感到羞恥。
一隊巡邏兵從他們的鐵塔後面出現了。
軍人的榮譽感,在任何時候,任何地方,任何情況下,以任何方式表達,都是令人感動令人起敬的:軍人的榮譽感,是軍人的靈魂。
他的話使我感到非常驚訝。我放下望遠鏡,轉身瞧著他,用爭辯的語氣說:「難道你不是站在敵對的立場思考問題嗎?」
「大鬍子」遭到嚴厲訓斥。
「大鬍子」朝我們招招手,迫不及待地吸著了一截煙頭,而後將那包煙揣進軍大衣兜。看來他根本沒多想什麼,挺高興的。
我突然想到被大雪埋住、被荒草遮蔽的邊境線——瘋狗已竄過了邊境線。純粹潛意識發出的警告。我大喊一聲:「班長,站住!」
我們圍爐子坐下烤火。
班長踉蹌了一下,一手捂住胸口,他緩緩轉過身,朝對方的鐵塔上看去,那樣子好像有些吃驚,也有些迷惑不解。
鐘聲停止以後,一個蘇聯士兵走下了他們的鐵塔——就是那個年輕而英俊的蘇聯士兵。他一步步向邊境線走來。
他不甘心地倒下了。
我們連長不知何時也站在了我們背後,幸災樂禍地說:「這樣弔兒郎當的兵,就該每天狠狠地熊一頓!」說完踏下鐵塔走了。
他從鐵塔狹而陡的梯子上跑下來,去撿軍帽。
這道國境「線」究竟有多長,誰也說不清楚。據農場的老職工們講,這一地帶原來沒有國境線。兩國的人同在這裏牧馬、放羊、打草、開荒。蘇聯百姓,常到這裏來和中國的農場職工做買賣,互相從不計較盧布和人民幣的比值。以物易物,用俄國式的狐皮帽子、靴子、金屬小酒盅、打火機、氈子等,交換中國人土造的烈性「北大荒酒」、葉子煙、棉布、獸皮、陶瓷器皿。兩國男女青年相愛成親的事,也不算稀奇。跨越兩國領土回娘家的女人們,是不需要辦理任何出入境手續的,絕不會受到兩國邊防軍人的盤查。這片草地著過幾次荒火,荒火是被兩國的百姓和兩國的邊防軍共同撲滅的。
「他是一名好士兵。」我也不禁低聲重複了一遍班長的話。
到了鐵塔頂,「大鬍子」像個孩子似的伏在年輕夥伴的肩頭哭泣。大概他的酒勁徹底過去了。
「安德烈!……」他的士兵夥伴們突然齊聲在他們的鐵塔上喊他。他猛地轉過身,迅速跨回到了邊境線那一邊,也迅速從我手中的槍的準星中消失了。
那年輕的蘇聯士兵,不知如何是好,站在一旁,樣子顯得非常窘迫非常尷尬。他一會兒抬頭望望我們,一會兒又哀求地對「大鬍子」說幾句什麼。他那樣子使我們不難猜到,他心中肯定覺得他的「大鬍子」夥伴在我們中國邊防戰士眼皮底下如此忘形失態,是件丟盡他們蘇聯邊防軍人臉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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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倆這是在幹啥?」連長迷惑不解地問。
那年輕的士兵要從他手中奪回軍帽,他則繞著鐵塔兜圈子。年輕士兵捉不到「大鬍子」,凍得雙手捂耳朵。
班長靜靜地聽了一會兒,聽得有點入迷了,說:「曲調這麼美,歌詞也一定會很美的。」
在這個夜晚,在這個地方,無數七歪八斜的、腐朽的、釘入大地的、被荒火燒黑的、被厚厚的積雪覆蓋著的木樁子,以及連接它們的帶鐵刺的和不帶鐵刺的、粗的和細的、中國的和蘇聯的同樣銹透了的鐵絲所組成的邊境線,將兩座高高的鐵塔,將樺樹林、原野和村莊,將一切東西都劃分成了兩方對立的存在。只有夜空是不可能被它所劃分的,還有月亮,還有星星,還有「大鬍子」的口哨聲,還有幾點飄忽移動的鬼火……
集合完畢,連長開口講話,大家的緊張感才漸漸鬆弛——原來十裡外的七連向我們連電話告警,有一條瘋狗朝我們連的方向逃竄來了。連長估計,可能已竄入我們連隊,隱藏在什麼地方。
隔會兒,他又說:「咱們以後留點神,也許會聽到『大鬍子』喊他的名字呢!」
喀秋莎的愛情永遠屬於他……
班長被連里指派帶領我們班的戰士執行這一任務。我對屠殺感到一種心理上的恐懼,找借口逃避了。
那下級軍官怒氣沖沖,嘰里咕嚕地訓了他足有十分鐘。
中午,我們從鐵塔上發現,邊境線那面,靠邊境線最近的村子里,一片混亂,女人哭喊,男人喊叫。一隊蘇聯士兵奔進村中,又追逐著一條狗從村中奔出……
我獃獃地孤零零地站立了片刻。這片刻內,我的思想經過了一場激烈的鬥爭。那條瘋狗在我的想象之中是非常巨大非常兇猛可怕的。是某種鬼怪的化身。我為班長而有些提心弔膽。我想,我必須去助他一臂之力。
「是你的幻覺在作怪吧!」
晚了,他越過了國境線,在荒草中奔跑著,伸展開的兩臂隨著奔跑上下揮動,一隻手上提著槍。
打死班長的,是那個年輕的蘇聯士兵。
我沒心思跟他爭辯,只好不理他。
我也提著槍衝出了「紅房子」,衝下鐵塔。
我和另一名戰士將班長的屍體抬了過來。我踩著班長留在雪地上的深深的腳印走過去,踩著班長的腳印走回來。我暗暗數著,班長在他們的領土上留下了五步腳印。當我一腳踏在他們的領土上,一腳踏在我們的領土上時,不由得扭頭朝那個年輕的蘇聯士兵看了一眼。
在這一點上,他們和我們一樣是非常清楚的。
雪團接連打在「大鬍子」身上、肩上、頭上。
班長撇下我,加快腳步往前搜索。
這無論對於他們還是我們,都很可能被誤認為是一次蓄意挑釁。他愣了片刻,面向我們致以軍禮,以此方式表達歉意。
我跳到班長身旁,倒掄槍,用槍托狠狠地砸在瘋狗胯上。
邊境線那邊的村莊里,隱隱傳來了教堂的鐘聲。一聲接一聲,緩慢而悠長,徐徐地在荒原上飄蕩開去。
他從踏板上抓起雪,攥成結結實實的雪團,瞄準「大鬍子」打去。
我固執地說:「要回去你自己回去,瘋狗由我來幹掉!」
我從望遠鏡里看得出來,「大鬍子」因為酒瓶被報銷,惱火透頂,也一定覺得年輕士兵向我們表達歉意的舉動愚蠢極了,他像一頭兇猛的老熊,朝他的夥伴撲去,雙手抓住夥伴的肩膀,使勁搖晃,還將夥伴的頭往「鐘樓」的鐵壁上撞。
郭曉東是上海知青,比我大三個月,那一年十九歲。他長得很文氣,不太愛說話。他老家在蘇北,上海知青背後都叫他「蘇北佬」。他卻並不氣惱,也不往心裏去,照樣友好地對待他們。我和他不久便成了朋友。我喜歡他沉靜的性格。同他在一起,我常感到自己的浮躁性格也變得沉靜了。
我還想對他說幾句我自以為很深刻的關於戰爭的話,我的望遠鏡中卻出現了一場好戲,使我那些來不及在頭腦中組合成語言的思想變成了拂亂的棋局。
班長將那架紙飛機朝對面的鐵塔放去。它帶著那包手工特製的煙頭,悠緩地飛越邊境線,卻沒有降落到「鐘樓」上,半空遇到一股風,折轉方向,旋轉著落在雪地上。
「大鬍子」分明是個老兵油子。他心中顯然早就喪失了邊防軍人的神聖職責感。他經常莫名其妙地站在大鐵塔上大喊大叫,嘰里咕嚕地扯著又粗又破的嗓子引吭高歌。還經常捉弄他那年輕的夥伴,哇啦哇啦地以老兵的資格大加訓斥,甚至無緣無故打對方一拳,踢對方几腳。我看得出,他是在變著法兒自尋開心。在邊境線上,能夠自尋開心,是門不簡單的學問。他那年輕的士兵夥伴,成了他自尋開心的唯一對象。他的拳打腳踢純粹是由於對方不與他配合,使他想開心而又不能真正開心起來,惱羞成怒的結果。
天黑之後,幾個連隊感染上狂犬病毒的羊都被驅趕到小山溝里。共一百余只。全部被衝鋒槍射殺了,然後聚攏在一起,澆上汽油焚燒。
「是它!是那條瘋狗,我去幹掉它!」班長倏地站起來,提著槍朝外就沖。他衝到門口,猶豫了一下,迴轉身對我說:「你不許離開!要密切注意對面的情況!」
「他真是一名好兵。」班長又這麼說。
我們都看得發獃了,他跳得真來勁兒!
一年後,對面建起了那座高高的鐵塔。中方「照此辦理」,也建起了一座高高的鐵塔。二十三點六米——用測高儀測出的對方那座鐵塔的準確高度。中方的鐵塔也建得這麼高,用掉了牡丹江地區幾家大機械廠運來的百十噸鋼材。兩座高高的鐵塔,彷彿兩個對峙的巨人,構造幾乎完全相同。不同的是,蘇方瞭望塔上的小屋,是尖頂。我方瞭望塔上的小屋,是平頂。站在瞭望塔上,會頓有「天高草低見牛羊」的感覺,邊境線這邊和那邊幾個村莊里的情況,盡收眼底。
只要他跨過邊境線一步,不,哪怕半步,哪怕一隻腳,我就開槍。
班長眼看就要追上它了。
過了一會兒,荒野上果然傳來了一聲慘厲的狗叫。這聲音簡直使人毛骨悚然,像丟失了狼崽子的母狼的嚷叫,像在黑沉沉的冬夜孤迷於荒野的老嫗絕望的嘶喊。
那一時刻,我知道了什麼是仇恨。
起風了,被風卷揚的雪霰,宛如白色的粉末和霧障,在大草甸子上空瀰漫著,飄遊著。曠野一片混沌,能見度差極了。
我又用望遠鏡朝對面的鐵塔望去——幾名蘇聯士兵,摘下了軍帽。但他們的臉,不是朝著他們那個村莊的方向,而是朝著我們的鐵塔。
他站了一下,不解地回頭看看我,又追上去——他眼中分明只有瘋狗的存在,已忘了國境線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