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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樺林作證

白樺林作證

這個人對我說:「別怕!」
第二天,指導員對我們全體女知青鄭重宣布:因工作需要,鄒心萍調到炊事班任副班長,由我擔任她的職務,任女知青排排長。
鄒心萍感動得兩眼噙淚。她舉起倒滿梆柿果汁的酒杯,對大家說:「荒原作證,公比拉河作證,駝峰山作證,白樺林作證,我們的婚禮,是最美好的婚禮。我們的愛情,是最幸福的愛情!今天,是我生來最快樂的一天!……」她端著酒杯轉身對她的丈夫——會計王志剛說:「你用你對我的愛情,洗刷了公眾輿論對我造成的羞恥。現在,我有資格這樣說了——我是一個永不違背自己誓言的紮根派!為了這一點,我將永遠愛你,做你的好妻子……干!」
新郎官王志剛那天晚上顯得特別的矜持。他微微地笑,給大家斟滿第二杯「酒」,用一種要求的語調說:「大家應該為我們喊一聲『苦哇!』俄羅斯民族婚禮上的這種風俗,對我倆的婚禮也很適合呢,洋為中用嘛!」
我們的做了妻子的老大姐,臉上又煥發了光彩。生活又還給了我們一個當年的排長鄒心萍。
年齡最大的,是北京姑娘鄒心萍。年齡最小的——我。她們個個都超過了二十五歲。而我才剛滿二十三歲。她們認為我還沒有到產生「夏綠蒂」式憂鬱的年齡,把我視作稚齒童心的小姑娘。我完全接受她們對我的看法。生活的鞭子還沒有把我驅趕到非愛一個人或非被一個人所愛的地步呢!……
「閃開!」她大吼一聲。
姑娘們又都一個個默默地放倒了身子,縮進被窩裡了。
她點點頭,仍用兩個字回答:「是的。」
她卻分明被我的話感動了,親密地拉起了我的一隻手,走一路,握了一路。
我在荒原上深一腳淺一腳地走了七八里路才回到村中。
她拭乾眼淚,跳下了拖拉機。指導員伸出手想扶她一下,沒來得及。
又過了幾天,我們馬場知青也開始走了,今天走一個,明天走兩個,後天走三五個。起初,還有告別,還有送行,還流露出依依不捨。後來,連形式上的告別或送行都沒有了。還沒容我們幾位姑娘面對發生的這種猝變認真思考,在短短几天內,馬場的小夥子們全部走光了!如果不是指導員親口告訴我們,我們簡直不能相信!我們到男知青宿捨去看了一次,果然人去舍空。留下的只有穿壞了的鞋、襪子、棉衣,各種破損的生活物件。我們面面相覷一陣,默然退出。其他幾位姑娘的心情,當時也會跟我一樣。
馬場的女知青走得只剩下了我們「七個半」。
兩個車老闆互相看了一眼,其中一個很不服氣地說:「我們是死人,你是活人!你能耐,你來勸架嘛!」
「你怎麼了?你哭什麼?」鄒心萍從肥皂箱上探過身子,一邊推我,一邊問。
「太晚了,該回去了。」她平靜地對我說。
「雪兔」似乎理解了鄒心萍對它這種愛護之情,揚起頭咴咴嘶叫了兩聲。
這匹馬那種為了維護自己尊嚴的不屈的剛勇感動了我。我天性對不屈的弱者抱有近乎本能的深厚憐憫和惻隱之心。一匹馬也罷,一個人也罷。
她面對整個荒原大聲說:「荒原作證,公比拉河作證,白樺林作證,今天,我雖然走了,不得不走了,但二十年後,我將把我的兒子送來!我曾在這裏栽過一棵紮根樹,我的兒子勞動之餘,將在那棵樹下乘涼!」
我把信撕得粉碎!
我沒有當時進宿舍……
「可恥!醜惡!騙子!流氓!……」我恨不得用世界上所有的罵人話詛咒這個王志剛!
如今,我們這幾個姑娘已經回到各自家庭所在的城市兩年多了,我們都有了不同的職業,我們之中任何兩個人都沒有機會再見過一面,我們經常互相通信,每個人的信中都流溢著對北大荒的真摯的懷念眷戀之情,以及對我們在北大荒度過的那段難忘的生活的重新認識和評價。
「哼!等她回來再跟她算賬!無組織無紀律,自由散漫……」聽語氣她怒火未消。
因為這件事,鄒心萍在女知青排里,對我進行了一次措辭極其嚴厲的點名批評。
在彼此相對一笑之中,我覺得我們之間的宿怨冰消雪融了。
我,卻不知對她說什麼好。
我真擔心「雪兔」會成為「火狐」那無情的鐵蹄下的悲壯的犧牲品!
指導員親自找鄒心萍談話,對她說:「連里的幾個領導經過研究,決定把這個名額給你。當然,還要經過評議。我們想,群眾是不會反對的。即使少數人有意見,工作也由我們去做。不過……你不可能懷著孩子去上大學啊,這一點是有明確規定的。你……是不是……就別要這個孩子了?我們也是為你考慮,機不可失,時不再來。你到邊疆七八年了,是對得起邊疆的。邊疆也應該對得起你……」
我問:「那麼現在,是你首先向他提出……的了?」
我回到宿舍的時候,宿舍里已經熄燈了。我不是回來最晚的一個,鄒心萍還沒有回來。
第二天一早,指導員將一輛馬車趕到了宿舍門前,他跨進宿舍,見我們誰都沒有作好走的準備,似乎生起氣來,吼道:「你們為什麼還沒準備好?還要我親自動手給你們捆行李、搬箱子嗎?」
那是我生平參加的第一次婚禮。我敢說,那幢新房,是一件集體創造的工藝品。集中了每一個人的才智。我們把四壁粉刷得雪白。我們把炕面抹得像鏡子一樣平滑。我們從山上採下了幾麻袋榛子,每天晚上,在油燈的光亮下,很小心地用鎚子敲碎,只把那些恰好裂為兩半的挑選出來。我們把這些精心挑選出來的榛殼塗了各種顏色,在泥牆剛剛抹平之後,一個一個照預先設計好的圖案按到牆上,像壁畫一般。綠色的松枝和紅色的柞葉用線穿起來,權當拉花,懸挂在頂棚上。剝得像窗紙一樣透明的白樺樹皮製成奇特的燈罩……沒有酒,我們從荒原上採回打霜的梆柿,拌糖自製成甘甜的果酒。每一個人,都打開了自己的箱子,檢點出嶄新的枕套、被面、水杯、臉盆……把一切對家庭生活有用的東西,誠懇地贈送給一對新人。
為鄒心萍而傷心地哭了。也是為我自己,為我們這幾個姑娘,為我們被欺騙了的感情。
一輛拖拉機橫在路上,沒有滅火,還在轟隆轟隆地響著。脫了鉤的掛斗,栽到路旁的深溝里。一隻舊木箱被甩出挺遠,散了架,一眼可見上面寫著「寄往天津……」幾個大墨筆字。
「你們怎麼了?為什麼都這樣看著我?」鄒心萍用異樣的聲音問大家。
她迅速撥轉馬頭,又朝它們猛衝過去!
她的窘態令我開心。我說:「交代吧,我在河邊都看見你們了!九_九_藏_書
那是一個月光皎潔的夜晚,給我留下了永遠的美好的記憶……
「雪兔」和「火狐」終於尋找到了向鄒心萍表示親近的機會,它們習慣地用下巴去摩擦她的左右肩頭。
不知哪個姑娘跑回去報信了。有人騎著馬從村裡賓士而來。接近時才看出,騎者是位姑娘。短髮,柳眉,鳳眼,穿一套洗白了的軍服軍褲,腰間緊扎一條帆布武裝帶,英姿颯爽,豪氣勃發。一副「假小子」模樣,一種叱吒風雲的氣概!
她輕輕地走到鋪位前,坐在炕沿上,許久才低聲說:「我到白樺林里去了。」
婚禮如期舉行。
其實我說的是違心話,我並不完全相信這一點。
馬場因為不是農業連隊,因此並不受團里的重視。但那一年團里不知怎麼忽然發了善心,竟撥給了我們一個上大學的名額。
四十余萬知識青年屯墾戍邊,如同四十余萬塊石頭壘起的大壩。它能否鞏固地長存併發揮作用,全憑每一塊石頭與每一塊石頭之間那種緊靠的依傍性,那種可加不可減的牽制性。雖然走掉的也許僅僅是千分之一,甚至萬分之一,但畢竟每年都在走。
我全身軟綿綿地靠在了那個人懷裡。
終於有一次,當我停弓抬頭時,發現她已不知何時站在我面前。
我無言地點了點頭。
鄒心萍拒絕了那個上大學的名額,結果也沒有一個人頂替那個名額。心中想頂替的人,大概總是有的,也許是愧於開口吧!那個名額最終還是退給團里。連里的領導為此十分遺憾。
「不得好死的!」
她掏出了一封信,默默遞給我。
正如她們明白我們馬場的小夥子們每天晚上為什麼要到白樺林中去一樣,我也明白她們每天晚上為什麼要去集體散步。她們已都不是天真的少女,更不是荒原上的什麼仙子或者精靈。她們已經到了嚮往和需要愛情的年齡。沒有愛情的生活對任何人來說都是不完整的生活。可是在北大荒,愛情如果不同紮根兩個嚴峻的字連在一起,就不過是美好而空洞的詞句。也許正因為如此,我們馬場的「維特」們,才對她們這些「夏綠蒂」退避三舍,而寧肯去到白樺林中解脫煩惱。
「不。」鄒心萍說,「我不是離開他就不能生活。我還有你們大家跟我在一起……」她說著,也不禁潸然淚下。
她不回答。
「你到哪兒去了?為什麼這樣晚才回來?」有人反問,帶點審訊的意味。
我們馬場還沒有一幢像點樣子可以當新房的住所呢!
「真的?」
鄒心萍一會兒摸摸「雪兔」鼻樑,一會兒拍拍「火狐」的脖子。指導員要用鞭子抽它們,把它們趕回去,被她阻攔了。
是的,每一個細節……
半個月過去了,他沒有回來。
我完全沒有預想到,以後我同她之間的關係,有了極其特殊的轉化。我是我們馬場唯一一個「走資派」的女兒,政治地位自然跟別人不同,是入了「另冊」的。「九·一三」事件之後,我的父親獲得了政治上的「解放」,我又成了我們馬場唯一的一個「老革命幹部」的女兒。春節前,父親專程從上海來到北大荒看望我,團長親自陪同,小吉普車一直開到宿舍門口才停下。父親走後不久,指導員找我談了一次話。我回到宿舍時,大家都已經入睡了。我和鄒心萍的鋪位緊挨著,雖然我放被子的動作極輕,還是驚動了她。她翻過身,看著我在黑暗中脫鞋,問:「指導員找你談了些什麼?」
鄒心萍注視著指導員,說:「指導員,我們幾個姑娘,是最後離開馬場,離開北大荒的。您知道九年來我們是怎樣堅持在這裏的,您知道我們是在什麼情況下才不得不走的,如果今後有人問起我們,您,您可要對他們講啊!……」
「你!……你得把我帶回去……」我從草地上爬起來,幾乎有點低聲下氣地說。
兩個月過去了,他還沒有回來……
最無聊的是吃過晚飯到睡覺之前的那一段時間。看書?沒有。任何一本多少描寫到一點真實的生活的書都沒有。只有紅寶書,每人好幾本。不是在過團組織生活通讀「最高指示」的情況下,誰也不想去翻它。打毛線活,本是姑娘們的特長。可是要想買一根織針,也要託人到上百里地以外的團部去買。我們馬場很少有人輕易到團部去一次。有人去,也未必能買到。談天說地?彼此已經到了再沒有什麼新話題可談的地步。何況「說說笑笑中也存在著階級鬥爭」,這一點是每個人時刻都不能忘記的。
「別撒手!千萬別撒手!……」我聽到後面有人大喊。另一匹馬的得得蹄聲疾速迫近。
「別七問八問的!」一個姑娘大聲制止了我。
門一響動,燈立刻被拉亮。每一個人都同時翻起了身,目光一齊探究地投射到她身上。只有我躺著沒動。
指導員對我說:「你們路上要好好照顧她,別讓她這麼跳上跳下的,她肚裏有娃。」
我已不可能再回北大荒了。我此次回家,舅父告訴我,他已為我辦齊了返城手續。我真後悔,我們在北大荒結婚是多麼荒唐多麼愚不可及的事啊!我當時心中太空虛了!我需要愛情!需要你!這種真實的需要令我失去了理智。
我害怕得閉上了眼睛,只覺身在空中似的,耳畔呼呼生風。我發出尖叫,叫喊了些什麼,連自己也不曉得。同時聽到村中許多人的驚嚷。
她變得更加沉默寡言了。
我哭哭啼啼地說:「我拒絕過,我拒絕過!……」
指導員從家裡端來了一盆饅頭和一盤鹹菜,拎來了一壺開水。他走進宿舍,一個個打量著我們,輕輕放下水壺、饅頭盆,說:「姑娘們,湊合著吃一頓吧,飯總是要吃的。」
……
「雪兔」對我由陌生、警惕,而熟悉,親近起來。
鄒心萍放開了「火狐」,轉過身,回望著馬場的方向。公比拉河如荒原上的一條銀鏈,白樺林似地平線處的一道矮牆。
鄒心萍的雙眼布滿了血絲。那雙眼睛里消失了富於浪漫幻想的光彩,投射出多思少眠的目光。
她也不再啰唆,促馬接近仍在惡鬥的「雪兔」和「火狐」,揚臂揮鞭,朝它們狠抽過去。鞭繩在空中發出呼哨,叭叭地落在「雪兔」和「火狐」身上。「雪兔」和「火狐」立刻分開,傲岸地挺著脖子,昂著頭,巋然不動地朝她睇視了一秒鐘,僅僅一秒鐘,又兇猛地衝撞到了一塊兒。任憑鞭梢像雨點般落在它們身上,再也不予理睬。
那天晚上,我覺得鄒心萍,不,覺得我們這些姑娘中的每一個,都是那麼可親可愛可敬!
我興奮地發號施令:「九_九_藏_書姑娘們,從明天開始,大家每天四點鐘起來,義務勞動,脫坯蓋新房!」
「說我有一天也會離開北大荒。」
我第一次見到她的情形,至今回憶起來,每一個細節都歷歷在目。
一天夜晚,我從駝峰山下練琴回來,經過公比拉河邊,猛然發現河對岸有兩個緊緊擁抱在一起的身影。月光如水,灑在他們身上。
白樺林中那麼靜謐!
王志剛是我們馬場的會計。
鄒心萍:
「這個剛從上海灘來的小黃毛丫頭!靠在我懷裡,大概還以為是靠在哪個小夥子懷裡呢!……」
有一天我發現了她——鄒心萍,站在離我不遠的地方,似乎在欣賞我的琴聲,又似乎在懷著憂情苦緒若有所思。我不願意任何一個人出現在我的精神領地之內,沒有主動跟她打招呼。她也彷彿根本沒有注意到我的存在,並不朝我看一眼。當我順原路返回時,她從另一條小路離去。以後接連好幾次,我出現在哪個地方,她也出現在哪個地方。我離開,她也離開。我們各走各的路。
如果你要繼續成為我的妻子,你就想辦法離開北大荒吧!如果你沒有辦法離開,我們的夫妻關係便只能解體了!
一陣姑娘們的哈哈大笑,像刀子一般挫傷了我的自尊心。
我們的馬車停住了。鄒心萍第一個跳下馬車,向拖拉機走去。她進入駕駛室,將拖拉機開到路邊,滅了火,卻沒有立刻下來。我和指導員走近拖拉機,見她雙手仍握著操縱桿,頭伏在手上。
馬場就是我的家,我的家。
一會兒,她也回來了。
半路,有兩匹馬從後面追了上來,我們一眼便認出,是「雪兔」和「火狐」。它們是怎樣從馬棚里跑出來的,我們不知道。在我們的馴服下,它們早已不再是對頭了,一匹走在馬車左邊,一匹走在馬車右邊。兩匹馬都不停地用下巴碰觸我們的肩頭。幾年來,它們和我們這幾位姑娘結下了深厚的友情,它們也是來為我們送行的。難道我們走了,它們也會感到孤獨么?瞧它們那種依依不捨的樣子!真說不定啊!
第二天,天蒙蒙亮我們就起來了,走到宿舍外面,發現幾個男知青也在和泥,脫坯……
兩個車老闆不再說什麼,默默朝後退了幾步,意思分明是:我們看你的!
一天,鄒心萍來到了宿舍里,我問:「你那口子怎麼還不回來?人有事不能如期回來,也總該寫封信給你呀!這傢伙,對你太缺少感情了!待他回來你把他交給我們批鬥一頓!」
當春風又吹綠了荒原的時候,我們幾個姑娘,開始為我們馬場知識青年的第一個後代,即將出世的北大荒小公民準備小衣小褲了。
那一天里,我沒有跟任何人說一句話,也沒有任何人主動跟我說一句話。晚上睡覺的時候,我和鄒心萍原先緊挨著的鋪位之間,用兩個小小的肥皂箱隔開了。
「雪兔」和「火狐」被撞開了。它們各自兜了一個圈子,長嘶一聲,又人立起來……
有天夜裡,我們全被宿舍外面的一陣劈砍聲驚醒了。我們都知道是誰,在做什麼。但卻沒有一個人說一句話。我們靜靜地聽著那一陣劈砍聲。我相信,每個人當時都開始思考了些什麼。而我自己,則是從那個晚上才開始明確地意識到:紮根——這是多麼嚴峻的兩個字啊!
我站住了,反問:「什麼看法?」
以各種方式走。
一個姑娘氣憤地說:「不能如此便宜了這個傢伙!不跟他離婚!把他拖到四十歲,五十歲!……」
忽然,我感覺到有人從我身後飛跨到「雪兔」背上,接著,兩條胳膊從我腋下向前插過來,攬住了韁繩。
我注視著她遠去的身影,問一個姑娘:「她是誰?」
「討厭鬼!」
指導員說:「小鄒,下來吧!」
她沉默了一會兒,說:「別哭了,我保證今後服從你,絕不會跟你為難的。」姑娘們都翻過身趴在被窩裡了,你一句她一句對我說了無數諒解的、安慰的、鼓勵的話。這些話使我壓抑的心情暢快多了。我不好意思地笑了。突然想起了什麼,光著腳丫蹦到地上,從灶坑裡扒出一些烤土豆,分給大家吃。
她顯然是聽到了。我看出她的臉漲紅了。她不知是被兩匹馬激怒了,還是被兩個車老闆激怒了,扔掉鞭子,雙手緊勒韁繩,直勒得胯|下的馬打了個「立樁」,接連倒退數步。
不知過了多久,「雪兔」的四蹄放慢了。終於,它站住了。我微微睜了一下眼睛,見已身在荒原,滿目開放的野花。我仍一動也不動,目光落在一隻緊緊握著韁繩的手上。那隻手已被韁繩磨破,指縫沁出鮮紅的血跡。我格外內疚,感激油然而生。我立刻挺直身子,正欲扭回頭,看看將我從危難中解救了的是什麼人,說一句感激的話,卻不料已從馬背上給推下去。幸虧草地極其鬆軟,並沒有摔疼哪兒。我雙臂反撐著身子,仰起臉,原來是她——鄒心萍!
我哭了。
走了一個,動搖一批。走的並非都是最應該走的。但他們反倒走得心安理得,堂而皇之。他們無所留戀地走了,把不平留給了剩下的幾十萬。
我心中不禁暗想:會有人問起我們嗎?會嗎?我知道,那一天,將是兵團史上最後幾天中的一天了。四十余萬知識青年幾乎全部離開了,我們,也離開了。「屯墾戍邊」的業績就這樣結束了么?北大荒,北大荒,你今後將會變得怎樣呢?
而她,朝他們狠狠瞪了一眼,一言未發,策馬向村中賓士。
對我來說,那是很驚心動魄的場面——兩匹狂怒的烈馬之間的爭雄鬥狠。一匹白馬,一匹紅馬,都是我們馬場最野性的馬。我們知青給它們起了兩個好聽的名字。白馬叫「雪兔」,紅馬叫「火狐」。它們只要湊到一塊兒,就會展開一場惡鬥。
姑娘們默默傳閱那封信,最後傳到我手中。
白樺林與我們馬場連隊隔河相向。馬場的男知青們,把它叫作「少年維特之煩惱」。其實,更準確一點說,應把它叫作「少年維特之煩惱」——的地方。煩惱的不是白樺林,而是「維特」們。這一點,誰也莫如他們自己清楚。
我們默默地並肩往回走。
「我……講……一定講……」指導員聲音沙啞地吐出這幾個字。
「不,絕對不……」我這樣回答,不由自主地對她笑了笑。
然而在那樣的場合下我並沒有去深思。我只顧貪婪地分享別人的幸福了。
從那天晚上起,我們女知青宿舍又少了一個人的鋪位。然而我們誰也沒有感到更孤獨,更空寂。
我也倏地翻起身來,盯著她問:「九九藏書跟誰?」
我躺在被窩裡,心中特別不是滋味,忍不住哇的一聲哭了。
父親曾寫來過一封信,信上說:他當年的一位老戰友,是某某軍區的師長。這個部隊要到東北招兵,他已跟這位老戰友打過招呼,到那時來北大荒把我帶走……
我猶豫了一下,輕輕搖頭。
我們唱著樂觀豪邁的詞句,我們唱著心中的凄婉不平。
我在宿舍門外站住了,我聽到她正在挖苦我——
那是一種綠色生命的透明血液。
鄒心萍沉默了一會兒,低聲回答:「謝謝領導對我的照顧,但,我不想離開馬場。」說罷,站起身走了。
「我都二十八歲了!」她又說了一句,伴隨著一聲嘆息。
指導員站起來走了,走到門口,又轉回身,望著我們,語調更加低沉但卻很清楚地說:「你們也走吧!明天就走吧!我親自套車送你們走,團里會給你們辦返城手續的……」
一封極短的信,無格的信紙上書寫著會計王志剛抄各種報表練出來的工整字體——
兩匹馬無法再斗到一塊兒。「火狐」首先退出戰場,彷彿一個光榮的勝利者似的,繞著被鐵蹄踐踏得鬆軟了的那片場地散跑一圈,咴咴嘶鳴幾聲,然後箭一般地朝馬棚歸去。
每天吃過晚飯,小夥子們從獨木橋上走過公比拉河,三三兩兩地隱沒在白樺林中。而七位「夏綠蒂」呢,則換上乾淨整潔的衣服,一塊兒離開集體宿舍。她們穿過草甸子,兜一個大圈,繞到公比拉河下游,再沿著河邊逆流往回走,經過對岸的白樺林,總要在河邊停下,從兜里掏出條手絹什麼的小物件,蹲在河中的石頭上洗一陣。實在找不出什麼東西可洗的,便採花折草。這時如果從白樺林中傳出一聲口哨,或一塊石子在河面上打起一串水漂兒,她們就會像七頭鹿一樣抬起頭,隔岸向白樺林睇望。通常情況下,她們是發現不了誰的身影的。於是面面相覷一陣,有所不甘地默然離去。如果一塊挺大的石頭飛落河中,撲通一響,嚇她們一跳,白樺林中保準會有人躲在暗處嘻嘻竊笑。
然而不久,知識青年大返城的龍捲風刮到了北大荒,刮到了公比拉河畔,颳得我們馬場的知識青年們個個人心惶惶。馬場連隊的知青們在其他各個連隊的兄弟、姐妹、同學、朋友,不遠十幾里、幾十里趕到我們這兒,帶來了種種消息,有來商談的,有來動員的,有來告別的,種種信息都證實,每天都有成批的知識青年離開北大荒返回到城市裡去了。
雖然指導員將馬車趕得很慢,但我們的馬場連隊畢竟離我們越來越遠了。
沉默。
從那時起,我就當了我們這個女知青排的排長。一直當到如今女知青只剩下了我們七個,不,算我七個半「夏綠蒂」。排,如今縮編成班,我降職當班長。其他的姑娘,有的離開了北大荒,有的離開了馬場。我在我們之間的地位是很特殊的。我既是每天發號施令的班長,又是一位處處受到格外關心和照顧的小妹妹。我是靠別人的威望來天天行使班長的職權的——靠鄒心萍的威望。
「就讓它們跟著吧。從此以後,我再也見不到這兩匹馬了!」她說著,語調中流露出無限的感傷。
從那以後,我對她心中懷著一半感激,又懷著一半怨恨。我想找機會當面對她說幾句感激的話,又想在某個人多的場合,找碴和她大吵一頓。不過,感激的話始終沒能有機會當面對她說,大吵一頓的念頭也漸漸打消了。心中的怨恨竟被後來對她的同情所替代。這是因為,她們那知識青年紮根邊疆典型的「三姐妹」之中的其他兩個,先後都離開了北大荒。一個走後門上學了。另一個,在探家返城期間,找了一位比自己大十多歲的男人結了婚,不回來了。「永久牌」的典型成了「飛鴿牌」的典型。冷諷熱嘲,刻薄挖苦,都極不公平地降臨在她一個人身上。有人斷言,她也是「兔子尾巴」——長不了。她變了,完全變成了另一個人,變得沉默寡言了,像河邊的一塊石頭;再也聽不到她在任何場合說出紮根邊疆的豪言壯語了。「我們三姐妹」這幾個字,永遠地從她的生活語彙中消除了。她們這三個紮根邊疆的典型人物,是高中的同班同學,好朋友。她們一塊來到北大荒,找了一棵三個枝丫的小松苗,作為紮根樹,栽到宿舍門前。如今,小松苗已長得腕子般粗,三個枝丫都很茁壯,生機勃勃地生長在宿舍前,恰恰對當年的紮根誓言形成了諷刺!
這封信被我悄悄撕了,也沒向任何人透露過這件事。雖然我是一個極不稱職的班長,但我已暗暗下了決心,永不拋棄我的七個大姐姐般的戰士。永不!只要北大荒還留下她們之中的任何一個,我就不離開北大荒。我沒有栽過紮根樹,也沒有公開發過紮根的誓言。生活中,發表誓言的人太多了,尤其是在那些年頭,違背誓言的人也太多了,尤其是那些慷慨激昂的誓言。我們這七個半,已經是一個整體。我是其中的一部分。一個人的存留,對於四十余萬來說,也許是微不足道的。但對於我們這七個半組成的整體來說,那就並不是微不足道的。何況我早已不視自己為一個小妹妹了。
「姑娘們,我要結婚了。」她的語調雖然還是那麼平靜,但卻無法掩飾激動的顫音。
當我們重新坐上馬車后,指導員將馬兒趕得奔跑了起來。
我們都默默無語,誰也不知說什麼好。
一陣冷水濺到身上,衣服褲子全濕了,我才知道「雪兔」過了河。我始終不敢睜開眼睛,不知「雪兔」過了河后將我帶到了什麼地方。濕了的褲筒緊貼著腿,在馬背上摩擦著,火辣辣地疼。我的整個身子幾次從馬背上拋起,落下;落下,又拋起……我精疲力竭了,我的頭開始旋轉,我心中默默地念叨著:「『雪兔』『雪兔』,我沒有對不起你的地方,你今天可別坑害我……」
就在那一天,我內心中突然產生了一種奇特的崇慕。不過,不是對她——我們這位女知青排長,而是對它——「雪兔」。
不知為什麼,當時我總覺得王志剛那種反常的矜持,那種令人莫測高深的微笑,那種表面幽默實則在掩飾著內心的什麼思想的語調之中,包含著某種幸福感之外的東西。
我們比他們更清楚。
我們心中都明白,「他們」——指的是我們馬場的小夥子們。
我接過信。還沒來得及看,就被另一個姑娘搶去了。
「他是我高中的同學,我們在學校時就相愛了。不過來到北大荒之前,我們約法三章,如果我不向他提出結婚的要求,他就絕不首先向我提出這個要求……姑娘們,原諒我,我以前九九藏書沒有向你們公開這個秘密……」她用娓娓的語調說出了這番話。
我們每個人都幹了自己的一杯「酒」。
我們都哭了起來……
她在無聲地哭泣!
第二天出工的時候,她走到我們前面,首先唱起了我們自編的一支歌:
一個月過去了,他也沒有回來。
鄒心萍坦率地說:「愛情的詩意和人類情感的崇高衝動,我們今天晚上都體驗過了。」
「少廢話!這兩匹馬是最優良的種馬,兩敗俱傷,你們負得起責任嗎?!」她的語氣和她的目光一樣咄咄逼人!
它突然發出一聲憤怒的悲嘯!
她突然發問:「你相信別人對我的看法嗎?」
「缺德獸!」
「三個紮根北大荒的知青典型人物唄,她們比我們這批知青早半年來到北大荒。」
指導員緩慢地在炕沿上坐下,捲起煙來。卷好了一支煙,卻沒有馬上點燃,目光盯著炕洞里將要熄滅的炭火,低聲說:「姑娘們,你們個個都是好樣的。八九年來,我對你們誰都照顧得很不夠啊!我真覺得對不起你們……」他的語調發顫,話也哽住了。
仍然沒有一個人動一動,大家都怔怔地坐在炕沿上。
小夥子們,見我們居然像剛到北大荒的時候一樣,排著隊形,唱著歌,從村路上昂揚地走過,都不禁好奇地望著我們。
的確太晚了,月亮悄悄地躲到駝峰山後去了。
鄒心萍忽然緊緊抱住了「火狐」的脖子,對它說:「『火狐』『火狐』,你今後再也不許欺侮『雪兔』啊?你們再鬥起來,我可不能給你們勸架了!……」
「想得美!你自己溜達回去吧!」她哼了一聲,撥轉馬頭,飛奔而去。我獃獃地孤單地站在田野無人的荒原上,眼睜睜地望著她騎馬涉過了公比拉河,消失在對岸的土崗後面……
公比拉河繞過駝峰山梯形的山腳,河床狹窄了,流速緩慢了,像一位羞怯的少女,在荒原上若有所思地徘徊。河北岸生長著一片年輕的白樺林。清晨,濃霧從駝峰山頂飄漫下來,總是張開無形的雙臂,情意綿綿地最先擁抱白樺林。然後,才依依不捨地翩躚離去,神秘地夢幻一般消散在深沉的荒原上。白樺林,則用它那稀疏的枝葉和瀟洒的身影遮擋著漸漸灼|熱的陽光,珍愛地保留著掛在筆挺禮服上的霧氣凝成的晶瑩露珠,不忍抖摟……
「雪兔」從村路中颶風般馳過!
「雪兔」在玉石眼中彷彿投射出不甘屈服的目光,昂頭凝視敵方跑遠,轉身一步一步朝河邊走去。它的右後腿顯然也受了傷,一拐一拐的。它走到河邊,並不立刻喝水,注視著自己前腿上的傷處。
那地方,對我具有一種神秘的吸引力。令我弓弦繫心,遐思馳騁。
她也微微地回笑了一下。
又是一個新年到來了。
她們受了極大欺侮似的,七個人一字兒排開地站在河邊,同仇敵愾,向對岸大叫大嚷,示威一陣方肯罷休。回到宿舍她們還要冥思苦想地猜測一番,那「討厭鬼」和「缺德獸」很可能是哪一個。因此爭論得面紅耳赤的事兒也是常有的。
「摔你是輕的!我還想揍你呢!」她瞪著我,惡聲惡氣地說。
走、走、走……
又一個姑娘用敬佩的口氣說:「咱們馬場的二百多匹馬,哪一匹她都敢騎!」
那天,兩個車老闆分別把它們卸了套,牽到河邊飲水洗澡。「雪兔」「火狐」不期而遇,野性突發,掙脫韁繩,轉眼就斗到河中,又從河中斗到岸上。直斗得河中水花四濺,岸上飛沙走石。兩匹馬的搏鬥,是顯示出含蓄的狠勁的搏鬥,並不像猛獸那般發出令人恐怖的咆哮,也絕不是血淋淋的張牙舞爪的生命的毀滅。不,完全不是那樣。與猛獸相比,它們的搏鬥甚至可以說帶有西方貴族決鬥的風度。一方在某一回合中獲勝,下一回合,一定矜持地將主動進攻的機會讓給對方。那簡直不是兩匹馬,而是兩個戰神的化身。它們那瞪圓的眼睛,鋥亮的鐵蹄,呼呼噴氣的鼻孔和劇烈扇動的馬腹,那種狂怒,那種霸悍,那種爭雄奪霸和勢不兩立,那種半人性半野性的惡勁,那種力的持久的較量,既令人驚心動魄,又令人幾欲為之吶喊助威!
那一天,是我到馬場的第四天。一切的一切,都令我感到新奇、有趣。我和幾個同批到達的姑娘正在河邊洗衣服。起初我們只覺得這兩匹馬斗得好玩,斗得開心,站在遠處觀看。兩個車老闆對兩匹馬束手無策,也索性坐在河岸邊的石頭上,卷旱煙吸起來,擺出「看你們斗到何時方休」的聽之任之的樣子。但幾分鐘之後,我們那種袖手旁觀的好興緻便雲消霧散。我們都被震懾住了!兩個車老闆也扔掉捲煙,同時跳起身,躲躲閃閃地圍著兩匹馬轉,大聲叱喝,跺腳揮拳,拋石頭,卻無濟於事。「雪兔」的形體比「火狐」要小些,在那一天的惡鬥中連連吃虧敗北。它左前腿被「火狐」踢傷,一塊皮肉翻垂,鮮血染紅了雪白的馬腿。也許是因為傷疼的刺|激,它更加狂怒。而它的狂怒也將「火狐」的野性引發到了頂點。
說不清從哪一天開始,馬場的男女青年之間形成了一道似有似無的壁壘。是因為某某首長的兒子或女兒從北大荒「光榮入伍」而後「曲線返城」了么?是因為有人「走後門」開出了哪家大醫院的診斷書「病退」成功了么?……沒有誰提出過疑問,也沒有誰回答過。
兩個車老闆又朝我們幾個姑娘這邊瞅了一眼,都有點羞愧。
她回答:「是的。」
鄒心萍感動地說:「姑娘們,謝謝大家,謝謝大家!紮根邊疆的口號,已經到了應該用安家落戶的行動體現的時候了!我絕不做一個違背自己諾言的人。我要做咱們馬場知識青年中的第一個……妻子……」
我再問:「他……答應了?」
「大名鼎鼎的鄒心萍嘛,三姐妹的頭兒!」我得到了這樣的回答。
我們誰也沒有對那盆饅頭瞧一眼。
「你!……你幹嗎摔我!」我大聲抗議。
她在我們七個,不,七個半「夏綠蒂」當中很有威信。這是一種特殊的威信。是現今善於關懷人的「老大姐」和往昔嚴肅的女排長雙重人格所形成的一種威信。
鄒心萍首先擦乾了眼淚,說:「聽著,這件事,不許對他們透露,一個字也不許透露!」
「雪兔」養傷的那一個月內,我幾乎天天抽空兒獨自溜到馬棚去,帶一捆從麥地上拔下來的青麥,或者從食堂倉庫偷出來的一兜菜豆。有時甚至帶幾塊家裡寄給我的上海糖。「雪兔」對我由陌生、警惕,而熟悉、親近起來。不久在它悠閑地嚼著我帶給它的青麥時,已經允許我蹬著馬草垛騎在它身上一小會兒了。
她是一個最最自覺的戰士。
那張秀九九藏書氣的臉曬得真黑呀!
秋末,打完馬草,一幢泥草小房蓋起來了。
我們這才發現鄒心萍的臉色隔夜之間變得多麼蒼白!
我們異口同聲地喊:「烏拉!……」
一冊《北大荒版畫集》。
連隊里懸挂做鍾的鐵軌噹噹地敲響了!
正當「雪兔」和「火狐」又一次人立起來的剎那,她一抖韁繩,縱馬向它們猛衝過去!
我用極小的聲音回答:「沒談什麼。」
於是大家紛紛舉杯,同時喊出:「苦哇!」
我從此產生了一種強烈的慾念,要接近「雪兔」。
馬場的生活是單調的。放馬,打馬草,墊馬圈。日復一日,月復一月,只有哪一匹騍馬生駒的時候,才給我們的生活中帶來些許的勞動者的快樂。鄒心萍和我們一塊兒放馬,不是騎著「雪兔」就是騎著「火狐」。那兩匹馬也似乎對她有著一種特殊的感情,對她馴服得很。她常常會騎著它們中的一匹,在荒原上突然地疾馳狂奔,口中無緣無故地發出高聲的喝喊:「嗨!嗨……」
另一個朝我們這邊掃了一眼,撇撇嘴,譏誚地接著說:「還不是想在這幾個初來乍到的面前露一手,逞逞能!」
我是馬場主人……
「我來念!看這傢伙都寫了些什麼親親愛愛的!」她抽出信紙,看了幾眼,卻沒有念,怔怔地望著鄒心萍。
「雪兔」前腿和後腿的傷終於養好了。一天中午,趁馬棚沒人,我偷偷將它牽出。它搖頭掃尾,用下巴蹭我的肩膀,看樣子很馴服,也很高興和我廝混一會兒。它的友好態度令我膽子更壯,我將它牽到碾料的磨盤跟前,爬上磨盤,躍身跨到它背上。突然,它長嘶一聲,打了個「立樁」,險些把我從它背上甩下來!緊接著,它放開四蹄狂奔。韁繩從我手中脫落,我兩手下意識地死命抓住它的長鬃,身子低伏在馬背上。
馬兒是我夥伴,
鄒心萍——這是我來到北大荒後記住的第一個陌生人的名字。
我愛馬場哎,我愛馬,
第二天,我們發現,那棵紮根樹,昨夜被砍去了兩個枝。它只剩下了主幹,像一柄劍。砍過的地方,隔夜之間,滲出了松脂。
我又問:「什麼三姐妹?」
「真的。我相信你是絕不會像那兩個一樣離開北大荒的。」
在我們知識青年當中,即使兩個關係惡劣的人,特殊情況下,也會表現出誠摯的關心。她穿著襯衣爬過肥皂箱,伏在我身旁,追問:「你拒絕過什麼?告訴我,告訴大家,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
鄒心萍的身子顯出了將要做母親的明顯跡象。沒有不透風的牆。馬場的小夥子們終於一個個都知道,王志剛再也不會回到北大荒來了,再也不回馬場來了。他們都以不同的方式,對鄒心萍表示種種關心和同情。王志剛一個人品格的低下,似乎令他們所有人都在我們面前感到了羞恥。他們對我們這幾個姑娘,日益流露出崇敬來。
「我並不打擾你吧?」她望著我問,目光閃亮閃亮的。
一個車老闆冷笑一聲,嘟噥著:「就這兩個鞭頭上的功夫啊?」
晚上,我們誰都沒有吃飯,也無飯可吃。炊事班上至司務長,下至炊事員,一個沒留。
「夠了!多無聊!」每逢這時,如果我在場,並且對她們的爭論顯出極感興趣的樣子,鄒心萍就會大聲制止,發出禁令。
我獃獃地在床沿上坐了片刻,含糊地說:「明天你就知道了。」說罷匆匆脫衣,一聲不響地鑽進了被窩……
我們一個個點頭默誓。
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射到我和鄒心萍身上。鄒心萍的臉霎時蒼白了。而我,像個賊似的,恨不得鑽到一條地縫裡去。她當場聲明,寧肯當一個普通的放馬員,也絕不當炊事班副班長。其實誰心裏都明白,炊事班根本不需要一個副班長。我心裏更明白這一點。
一個月之後,王志剛返回天津探家。他吻別妻子的時候說:「半個月後我就回來。」
我們在來往書信中時常進行種種嚴肅的反思。
指導員低聲說:「我也作證。……」
一切過去了的歲月便都成為歷史。
此後,我就再也沒有聽到過馬鈴鐺那種「嘩啷嘩啷」的悅耳聲響。……
我掀掉被子,猛地坐了起來,大聲說:「我根本沒想當什麼排長!根本沒想,從來都沒想過!我知道我沒你那麼高的威信,我知道我沒你那麼強的組織能力!我對自己是半斤還是八兩很清楚……這些話我都對指導員說了!可指導員說,他也沒辦法,對我的任命是團長的指示。團長是我爸爸當年的警衛員……我……我該說的都說了,叫我有什麼辦法呢!……」說罷,又委屈地嗚嗚地哭了。
我們就這樣告別了我們住過八九年的集體宿舍,告別了馬場,告別了公比拉河,告別了白樺林……
她在兩個車老闆跟前勒住馬,目光咄咄,厲聲問:「你們是兩個死人嗎?」
另一個姑娘突然又翻起身,說:「讓我們小聲喊一句『烏拉』好不好?」
我緊緊咬住了嘴唇。
「王志剛。」
指導員也怔住了,許久才又說:「走吧,走吧,四十余萬都差不多走光了,你們幾個姑娘還留下有什麼意義呢?昨天團里已經來了正式通知,咱們馬場連隊也要撤銷了。再說,小夥子們都走光了,你們就是留下,將來連個人問題都難解決……你們對北大荒的感情,對咱們馬場的感情,我心裏是有數的……」他不再說什麼,果真動手捆起我們的行李來。
歷史不也應該進行嚴肅的反思么?最近,鄒心萍又給我寫了一封信,信中夾著一張照片——她和兒子在共同翻著一冊畫集。
我很失望,叫嚷起來:「這太簡單了!坦白交代,你們擁抱了沒有?親吻了沒有?」
我要比所有的姑娘都幸運一點兒,因為我有一把小提琴。它是我從黃浦江畔來到北大荒後生活中最忠實的伴侶。琴弓琴弦曾排解了我許許多多不為人知的內心的積鬱和煩愁。我經常帶上它,沿著一條曲曲彎彎的小路走到駝峰山腳下。那裡生長著一棵高大的老楊樹,樹下有一塊扇形的平滑的青石板。我站在青石板上拉小提琴,公比拉河從我面前淙淙淌過。夜幕常常在不知不覺中低垂,明月當空,蟲聲唧唧,繁星倒映在河面,彷彿藍色的緞帶上鑲綴了無數的寶石。
仍是一陣沉默。
那一年,我們馬場只剩下七個半「夏綠蒂」了。
她笑了:「保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