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第四章 里巷村野的「微型中國」 2.演員與看客

第四章 里巷村野的「微型中國」

2.演員與看客

我覺得,對於他,台下包括我在內的看客,似乎只不過是二百幾十隻品種特殊的羊而已,不值得多麼尊重的,正如看客們也不可能多麼尊重他。而此點,乃是這一處也叫做劇場的地方,與其他劇場里的情形完全不同的方面。顯然的,他對此點心知肚明並習以為常,處之泰然。
坐在舞台右側那個人站了起來,面有不安,欲上前去。
朋友說,為了忘卻羞恥感啊!如果藝技有限,那麼只能靠「葷」的「黃」的「段子」撐台。他們都那麼年輕,在台上一味兒當眾說那些,你以為他們就完全沒有羞恥感嗎?有的!怎麼辦呢?開始時說「黃」的,「黃」的越來越冷場,那就只能來「葷」的了。而幾瓶啤酒灌下去,多「葷」的「段子」說起來,也只不過像是在自言自語地說著些無意識的醉話了,沒想到吧……
他的話說得真中有假,假中有真,真假摻半。
如果你是文化官員,會嚴令取締嗎?
那會兒我在想著一些事了,沒注意他倆在表演什麼。我首先想到,看來自己打算創作的電視劇,是沒必要動筆了。因為誠如朋友所言,那種邊轉邊唱邊舞彩帕的傳統「二人轉」,現今的人們有幾個還喜歡看呢?並且也必然塑造不出女主人公表演時那種大俗成絕的潑辣勁兒了呀!我筆下再自由,也總不能將「黃」的「葷」的一股腦兒往劇本里塞呀!與台上那些表演相比,傳統「二人轉」的「俗」豈不是簡直太「文」了嗎?便一時鬱悶了。
他發現了我在觀察他,微微眯了一下眼睛,也定定地看了我幾秒鐘。之後,目光滑轉,望向別人了。那時他彷彿是一隻貓,顯示出貓的寵辱不驚淡定自若。
羊群的常態是安靜的,但台下的看客時而呼嗷亂叫,時而將手中的「掌拍」弄出大的響聲。「現代」無孔不入,現代人連拍手也懶得拍了,於是商家發明了觀賞演出時用的那種手形的塑料東西,免費提供,體現著人性化的周到。那東西該怎麼確切地稱呼呢?我竟不知。也許可叫「義手」的吧?既然假肢的另一種叫法是「義肢」,那東西為什麼不可以叫「義手」呢?如此說來,不用「義手」鼓掌,確實意味著是「親自鼓掌」了吧?
我以小說家自認為敏銳的眼,望著那樣的一張張年輕而心存隱憂的臉,想要對他們微笑一下,卻面肌發僵,沒笑成。
此時的我已不記得他表演了些什麼了。只記得他一上台就說,說來說去都是「葷口」,比「黃色」更「黃」的,赤|裸裸的與性|事有關的「段子」。自然,他也一瓶接一瓶地灌啤酒。我知道,在東北,那麼一種喝法叫「吹喇叭」,酒桌上每簡言之為「吹一個」。
剛才是別人花了錢在看他。
在這個空間,所謂「文藝」,有著另外的標準。一種越庸俗墮落越厚顏無恥越好似的標準。
他說他也沒看過,只聽說特「另類」。
在此點上,我承認我是「分裂」的。
似乎也皆是,有道德感的人,脫離了低級趣味的人……
「拿酒來!」——他以好漢臨刑般的悲壯氣概吼了一嗓子,也坐在第一排的一位白衣白裙的姑娘應聲而起,將五瓶啤酒一瓶接一瓶擺在了舞台上。我落座之前注意到了她,她面前的桌上放著十幾瓶啤酒,還有爆米花。誰家的姑娘竟到這裏來,而且花100元買一排的票!難道她要一邊看一邊喝光那十幾瓶啤酒么?那不是將上吉尼斯紀錄了嗎?莫非舞台上將出現她所傾慕的白馬王子?當時她也令我大生疑惑,並生腹誹。傾慕儘管傾慕,獻花也可,犯不著邊看邊酗酒啊!又沒人相陪,倘爛醉如泥,那會是多麼丟人現眼的結果呢?她總不至於是酗而不醉的酒神之化身吧。及至她起身往台上擺酒,我才恍然大悟——原來是演出團隊之一員,專為伺酒坐在那兒的。
朋友說:那肯定不止。看起來他出道時間不短了,每場怎麼也掙二三百塊吧……
那名坐在舞台右側的演員,他大約有三十二三歲,一米七五或七六的身高,國字臉,五官端正,眉清目朗,寬肩,細腰。對於男子而言,稱得上一表人才了。舞台上燈光明亮,我坐第二排,對他的一舉一動,乃至他表情的細微變化,看得清清楚楚。他已換了一件短袖的白襯衫,淺藍色西服褲,襯衫下襟扎在褲腰裡。衣褲合體,使他看去很精神。他腳上那雙皮鞋分明還新著,似乎是名牌。他穩重地坐在那兒,姿勢未曾怎麼改變過,臉上的表情也沒什麼變化,閑定平靜,彷彿足以做到泰山崩於前而不色變,猛虎嘯於後而不心驚。目光也仍那麼的漠然。這與他方才生猛異常,亢奮且厚顏無恥地表演著的那個自己截然相反,判若兩人。這會兒的他,如同一位資深九-九-藏-書的鐵匠、木匠、石匠,或麵包師傅、裁縫師傅、園林修剪師傅,忙碌勞累了一大通之後,終於可以歇會兒了,於是坐下呆望街景。那時,寒磣的舞台似乎便是他的鋪子,而台口是他的鋪子門口,或公園裡的一處亭子;台下的看客們,則如同集體歇腳的行人、商幫。方才是他在台上表演,眾人看他。現在他也可以閑定又漠然地看眾人了,雖然眾人並不表演,但他卻如同偏能不動聲色地看出什麼微相表演來,目光中投出研究的意味,覺得挺耐看似的。
現在是他不花錢在看別人。看得饒有興趣似的,漠然且有耐性。
又上台的也是個瘦高青年,其「絕活兒」難得一見——他掏出一隻橡膠手套,使勁撐開后套在頭上。手套五指豎立著了,像白色的冠。卻沒將嘴也套入進去,嘴在外邊,大口吸氣,鼻孔出氣。一吸一出,手套漸漸被氣充大,脹薄。大如輪時,薄至透明,可見其內面目。表演者似乎已氣力不濟,仰倒台上,磨轉翻滾,似受苦刑,狀態可憐。有幾秒鐘,竟一動不動。
我說:根本不能。
簡直不能不被感動。
文藝在這個空間里變質了,表演在這個空間里意味著下流。然而,同時卻也體現著敬業精神。而此點,正是使人連厭惡都於心不忍的一點。人頭腦中的理性在這種地方發生扭曲了,如同巧克力、糖漿和臭醬攪在一起了。
這裏的舞台如《生死場》
此刻,他出現在舞台右側,坐高腳凳上,酒吧里常見的那種。高腳凳在前一名演員的表演中當成過道具。他一足踏地,一足踏凳撐上,特悠閑的樣子,微眯雙眼,漠漠然地望著台下的看客,如同厭倦的牧羊人漠漠然地望著羊群。牧羊人對羊群大抵持兩種態度——倘是自己的,望著時目光往往是欣慰的,甚或是喜悅的;若只不過是替僱主在放牧,通常便是漠漠然的。
我對解放前東北「二人轉」藝人們的演藝人生一直頗感興趣,寫一部那樣的長篇小說也一直是我的打算。春季我回哈爾濱,請朋友帶我看一場當下的「二人轉」,為的是補充一些感性的印象。身為東北人,我此前還從沒看過在舞台上表演的傳統「二人轉」。
朋友問:印象如何?
這兒的舞台,更像是生存場。
又覺心上一疼。
果然起了掌聲。
連第一個小夥子也上台相勸了。他臉不紅了,酒勁兒過去了。並且,也換了身合體的衣服。那時的小夥子,委實有股子帥勁兒。
台下齊發一陣喝彩。
他醉意醺醺地學「小瀋陽」出場時的步態,走一步說一句:「10萬、20萬、30萬……大家好,哼嗯……討厭……」
對於他,以及所有在這一空間進行表演的藝人,我本是不打算稱為演員的。但若叫藝人,依我看來,又都沒什麼藝可言,那就還是稱他們為演員吧。畢竟,他們皆在使出渾身解數,不遺餘力地簡直也可以說是亢奮地鞠躬盡瘁般地進行著表演。他們的表演狀態毫無疑問地體現著一種敬業精神。儘管場地有天壤之別,舞台有天壤之別,表演品質有天壤之別,但是論到敬業精神,我這一個看客不得不發乎真心地承認,他們與某些明星們、大腕們乃至大師們是不分高低的。這一點當時深深地感動了我。
鴉雀無聲的看客間一陣騷動,我的左右也有人站了起來,踮足引頸向台上呆望。
朋友小聲說:「我數著呢,都十六下了!那女的是不是來真的了呀?」
每一位表演者,或許都有類似祥子和小福子的命境以及夢想。他們的人生況味,非是台下的看客們所知曉的。他們的苦辣酸甜,肯定最不願道予看客們聽的。他們需要看客,然而依我想來,未必就不鄙視和嫌惡著看客。如果他們的入行、出道只不過是權衡下的淪落,那麼幾乎可以說是形形色|色的看客迫使他們墮落的——我猜,他們下台之後,也許都會這麼想。
可,在東北三省,他們是一個不小的「族群」呢!據說,有兩三千人。兩三千個家庭,靠他們這麼掙錢過生活,脫貧。除了這一行,沒有另外一行,能使他們每月掙六七千、一萬多。不過他們的收入極不穩定,一旦沒人招聘,那就沒有收入了。他們唯一擅長的,就是表演那些。他們最擔心的,就是這樣的表演場所被取締了……
於是一陣「義手」拍出掌聲。
他也作賤那司鼓的和操弄音響的。
朋友小聲對我說,他們每人都有「看家本領」,或曰「絕活兒」。而所謂「絕活兒」,一律在最後時段才奉獻的,為的是能在掌聲中結束。
我不解,卻沒回頭看,徑自困惑罷了。
他的舞台經歷,似乎已使他將人世及人性的真相參透。即使不是完全參透read.99csw.com了,肯定也參得半透了。
在如此這般的場所,如此這般的舞台上,一些是所謂「二人轉」演員的人,極投入地、極敬業地各自表演低俗甚至下流的節目,給二百幾十位形形色|色身份混雜的男女看。
我問:幾點了?——為的是能再端詳他們一番。
更長的一陣「掌」聲。
便又引發了笑聲。
一聲喝彩,喊出特江湖的意味,聽來很古代。
這是台上台下互無敬意的一個所在。一個心照不宣的營造低俗樂子的空間。台上的靠表演,台下的靠掌聲。某些人觀看低俗的渴望,能在這裏獲得較大的滿足。某些一向因太過正經而疲勞了的人,在這裏完全可以顯現其實並不怎麼正經的原形。在這裏,台上的表演者拿台下的看客搞笑一通是家常便飯,台下的男性看客用語言挑逗台上的女表演者亦在允許範圍。
我轉身看那劇場的門面,又一次聯想到了《生死場》。心情,便又被難以言說的憂鬱所浸淫。
我說:謝謝。
於是引發了笑聲。
但是台上那位說的幾句話給我留下了深刻印象。
「好!」
「好!」
我問朋友:他們每場只掙60元嗎?
因為他說的是比「黃色」更黃的「葷口」,所以那司鼓的和操弄音響的,表現出了更加巨大的涵養。
朋友說:傳統的嗎?那早過氣了,現而今哪兒還有人那麼演?有人那麼演也沒人稀罕看啊!現代人嘛,想看也要看現代的「二人轉」!
遠處忽然傳來了沉悶的雷聲。霎時起一陣大風,要下雨了。
在掌聲中,我的心疼。
小夥子臉已彤紅,並且淌下汗來。最終,他帶著頗有徵服成就感的表情,在掌聲中跑下台去。他在台上堅持了半小時左右的表演,跪了三次,一飲而盡地接連喝光了五瓶啤酒,打出了六七個響亮的酒嗝……
我也不記得整場節目是怎麼結束的。
朋友小聲說:是他們。
他灌下去了第四瓶啤酒。
我想那時,可能不少人心上都疼了一下。也許,只生出快意,並不疼的。
我竟難以判斷了。
一個姑娘打開手機看一眼說:差5分10點了。
他說:「我才不像剛才那位跪著要掌聲!幹嗎那麼下賤?爺始終站著也要讓你們鼓掌!」
真的嗎?
可這個舞台上,卻只有惡搞和胡鬧而已。
我問怎麼個現代法呢?
喝彩之聲和掌聲,如針扎我心。
我忽然很想吸支煙,卻只帶了煙,沒帶打火機。
我說:沒想到……
坐在舞台右側那個三十二三歲的人,他是第二個登台的演員。他化了妝,塗了白鼻樑,雙唇正中抹得血紅,戴藍帽子,上穿白色無領半袖背心,下穿肥腰肥腿的藍色弔帶工作褲,有前胸兜兜的那一種。20世紀80年代以前的機床車間里,男女工人大抵穿那種工作褲,現而今早已歸於「戲裝」了。那一套穿戴,肯定是他每次登台演出的行頭無疑。他是企圖在形象上喚起人們對卓別林的親切記憶,也喚起人們對早年中國工人階級的良好情愫。但是呢,又不願太像卓別林,還要體現出點兒「中國特色」,看去便不倫不類。但不倫不類也許正是他的追求、他的創意、他的「專利」,更是他所依賴的形象看點。
他的女搭檔,卻堪稱一位美麗的女郎。高挑的個子,亭亭玉立,穿得相當暴露,燈光之下皮膚白皙得發亮。東北三省,即使在農村,也往往會生出那類美人。正如時下人們慣說的,「一不小心」,不知哪家就出現了一個。她們的美麗,一點兒也不遜於某些女明星或名模。然而,她們的命運,則往往另當別論了。
朋友說:當然。
也不。不忍。取締了叫他們一時去幹什麼?目前工作這麼難找,失業的人在增加……
我問他們:誰能借個火?
我倒羞恥了。因為自己的話,更因為朋友的話。
依次上台的是一對搭檔。女子矮胖,扎羊角衝天辮兒,穿花衣褲,擦紅了臉蛋,一副阿福的模樣。而男青年則穿唐裝,戴瓜皮帽,分明亦屬不倫不類,使人頓生「秦時明月漢時關」的時光倒錯之感。
我對他們二位那一種涵養不禁肅然起敬。
有人掏出了打火機,並且按著,一手攏著伸向我。我吸著煙后,看他一眼,見是那個曾在台上將橡膠手套往頭上套的瘦高的小夥子。
那是小丑扮相的一個人的傲然,一位敬業的低俗「節目」表演者的傲然。正因為是那樣,他的話讓我挺震撼。
朋友說:他們靠這一行生存,解決吃住的現實問題,成家了的也靠這一行養家糊口。你從未面臨如此現實的問題,當然做不到。
是表演風格?還是真情告白?
我迷惘了,就像第一個登台表演的小夥子遭遇冷場時也迷惘了。
小夥子獲得激勵,一躍而起,又大read•99csw.com聲說:「感謝爺們兒,太難得啦,太難得了!沖剛才的掌聲,現在我要拿出看家本領……」
小夥子臉上呈現大為滿足的表情了。他站到了一把椅子上,將一條腿搬起,呈金雞獨立的姿勢,隨即身體一倒,一足椅上,一足著地,來了一次懸空大劈叉!
並且,不以為自己多麼的隨俗可恥。
我說:一種憂傷。
我入場時留意地掃視過,看客們的年齡多在30至50歲之間,十之八九是男人,極少數女人覺察出我的掃視,一個個頗不自在,或低下頭去,或側轉了臉。而我,在那天晚上,是年齡最大的一個看客。坐在第二排的票價是80元。朋友悄悄告訴我,第一排的票價100元,他居然沒買到。而坐在第一排的,多是有本地人相陪的外地看客。和我一樣,好奇心使他們到這種地方來的。我在北京就已經聽說時下的「二人轉」挺火,那時我明白了,心照不宣地坐在這一處猥褻場所的看客,對「黃」和「葷」的好奇心,比滿足欣賞的慾念要強烈得多。然而來是來了,坐是穩坐下去了,但一聽到下流「段子」就大鼓其掌或衝口喝彩,畢竟不太好意思,忌諱著原形畢露之嫌。縱然正中下懷,大覺過癮,也還是放不太開的。由是,我認為台上台下之間的一種誤會,那時不可避免地產生了。我看出小夥子迷惘了,困惑了。甚至,有幾分惶了。他大概是剛出道的新手,沒怎麼經歷過台下看客們那種矜持的沉默,沉默的矜持。怎麼都不呼應啊,這是些什麼來路的觀眾啊?怎麼全都跟冷麵大爺似的呢?出於對演員的同情心也該多少給點兒掌聲啊!花錢不就是專衝著聽這個來的嗎?爺們兒想聽的我說了呀!還要多「黃」多「葷」才合你們的胃口呢?
我詫異——因為那會兒,我從小夥子臉上看出了靦腆!
我替他感到了大的慰藉,心情卻還是沒法不憂鬱。
我這一個看客,坐在第二排的看客,心情不由得不憂傷。
他說:不客氣。
於是,在他的陪同下,我倆坐在了這麼一處地方。他說他打聽了,這裏每晚上演的「二人轉」比一般性的「另類」更「另類」。
響起一片疑似的「掌聲」。
台下的他們,真性情的他們,依我的眼看來,竟皆是平靜之人、沉默寡言之人、內向之人、靦腆之人、彬彬有禮之人,甚至,斯文之人。
是的,我真的已不記得他究竟表演了些什麼。
他居然把話說得那麼實在。僅僅那麼幾句實在話,居然還獲得了掌聲,更是出我預料。
這人對自己的舞台造型是頗動了一番心思的。我一這麼想,不得不承認,他是多麼地敬業啊!
這使我又不由得替他感到幸運、幸福……
還聯想到了莫扎特。在他成為宮廷樂師后,每喬裝了溜到草根社區去,混跡于下等酒吧,與民間藝人和妓|女們縱情聲色。但即使在那種地方,也還是能聽到美的歌,賞到美的舞,看到不失水準的魔術和雜耍。往往,還有民間詩人激|情澎湃或一吟三嘆地朗讀他們的詩——起碼,我所讀過的一些書籍是那麼告訴我的。
一陣疑似的「掌」聲。
我在著實被感動了的同時,也著實地心生出了一種難以名狀的憂傷。
我聽得心上頓時一疼。
那會兒在台上表演著的是一個瘦高青年。也照例唱了幾句歌,飈出幾聲高音,之後便說出「段子」來。他的「絕活兒」是坐于地,將雙腿扳起,置於肩上,像只大蛙般地在台上蹦了一圈兒……
第一位上場的是小夥子,二十五六歲,挺帥氣。嗓音頗高,唱了幾句歌,「小瀋陽」飈高音的那種唱法,以證明嗓音所能達到的高度,分明還自認為在此點上並不遜於「小瀋陽」。他飈唱時獲得了一陣「義手」的掌聲。掌聲中他明智地收了高音,不再唱下去。飈唱幾句高音歌詞是一回事,氣量充沛飽滿地唱完一首高音歌曲完全是另一回事,所以我認為他收聲收得明智。接著,他開始說了。上海的周立波自詡說的是「清口」,他說的卻幾乎是成段成段的「葷口」。看著聽著形象那麼帥氣那麼陽光的青年不住嘴地說出一句比一句「葷」的「葷口」,如同看著聽著一個長著可愛的模樣像是極有教養的孩子一句句說髒話,給人以愕然不已的印象,令我大不適應。我想我背後的一排排看客也未必就多麼適應,因為並無掌聲,亦無喝彩。甚至,也沒人起鬨。
我小聲說:他們二位也很敬業。
又聯想到了《巴黎聖母院》——舞台上的表演,也許與雨果筆下巴黎愚人節草根社區的狂歡胡鬧差不多吧?在雨果筆下,美麗的風情萬種的艾絲美塔拉的舞蹈,以及伴她左右的那隻具有靈性的白色小山羊,畢竟還是放浪形骸的胡鬧氛圍中的https://read.99csw•com美藝奉獻。儘管充滿誘惑,卻連那誘惑也是美的。可在這兒,舞台上表演的儘是些什麼亂七八糟的內容呢?連點兒誘惑之美也沒有呀!
「二人轉」變成了當下這樣,是我不身臨其境怎麼也想不到的。
他的舉動,增加了我對他的好感。他的苦笑,在我看來挺滄桑。
「好!」
所以我憂傷。
他騰空翻了兩個斤斗,一個大劈叉,雙腿筆直地叉開在台上。
是的,確實那樣——我覺得他望著台下包括我在內的些個看客,真的像是在望著二百幾十隻疑似人的猴子。如許多疑是人的猴子精神饑渴地希望台上的表演者餵給東西。笑聲也罷,掌聲也罷,都體現著精神之口一口接住囫圇吞下的快|感。他剛才是「喂」過我們了,他的任務已完成了,可以坐於一側歇會兒,看別人接著怎麼「喂」我們,以及我們接著呈現的種種「吃」相了。
也簡直不能不憂傷。
我也看出來了。
後排響起一嗓子瓮聲瓮氣的喝彩。
我不知說什麼好,只有緘默。
有人臨去還對我們說:再見……
朋友說:你給我老老實實地坐著看,該鼓掌就鼓掌。這是另類人生,你要多接地氣!
許多嗓子齊聲喝彩。
我只注意觀察那些與「二人轉」沒什麼關係卻又不得不打著「二人轉」招牌賣藝的人們的臉了。
「來喜」諾諾連聲,解釋了一句什麼,結果又是「阿福」不愛聽的話,頰就又挨了一鞋底兒。
他灌下了第三瓶啤酒,突然往台口一跪,像信徒祈禱般舉起雙手,大聲乞求:「老少爺們兒行行好,多少給點兒掌聲吧!怎麼要你們點兒掌聲就那麼難啊?老闆僱人監視著台上呢,掌聲多少決定分我多少錢啊!一點兒掌聲沒有,我明天晚上沒臉還來這兒了,後天不知道去哪兒掙錢解決吃住問題了……」
我說:那,咱們走吧?
朋友又問:憂傷?那,能接受嗎?
現在,他顯出了他性情的本真——一個天生喜歡安靜的、內向的、沉默寡言的男人。甚至,竟還是一個彬彬有禮的人。
「不羡神仙羡少年」——我頭腦中閃過了一句古詩。
他傲然地又說:「聽,要到了吧?」
又來了幾個騎摩托或自行車的人,也是他們一夥的。於是他們被摩托和自行車帶走了。
掌聲中,我的觀察對象退回原處,重新坐下。那時我見他微微搖一下頭,面呈一絲苦笑。
啪!——第十七記扇在「來喜」頰上。
「好!」
那會兒的台上,如同街頭鬧劇。我的目光,一會兒望向那三十二三歲的男子,一會兒望向小夥子。而他倆,一位像是大學里的青年教師在勸架,特知識分子勁兒地勸著,卻總勸一句話:「別這樣,別這樣。」像不會勸,不得不勸。小夥子則像是他的學生,與老師同行至街口,遇到特殊情況了,老師已在示範著相勸,自己又怎能不實習著勸呢?也總勸一句:「得啦,得啦……」
我以小說家觀察人的經驗看出了這一點。
不知怎麼一來,台上的「阿福」,在用鞋底兒一記接一記扇著「來喜」的耳光了,邊扇邊呵斥:「會不會說話啊?!」
那個敬業地結束了表演的小夥子,他又出現在台上時,將他的真性情也帶在臉上了。正如那個三十二三歲的,這會兒像是大學歷史系或哲學系教授的男子,將他剛才表演時必戴不可的丑俗假面留棄在後台了。
難道對於看客們,幾句實在話是具有藝術欣賞性的嗎?
他安安靜靜,穩穩重重地坐在那兒,漠然地望著台下的看客。漠然而卻又具有研究的意味,似乎在望著低於人的一群動物。
或許,那醉態只不過是表演。
朋友認為他和她是夫妻。
「你們花錢不就是來尋開心的嗎?平均下來一張票才二三十元,看高雅的能這個價嗎?我在台上逗唄,瘋唄,胡鬧唄,哄你們開心不就對得起你們那二三十元了嘛!我們是什麼人?演員?甭抬舉我們了!我們都是在台上耍狗蹦子呢!但看我們耍狗蹦子那也不能白看呀!誰都得掙錢過生活是不是?就算助人為樂你們也得給點兒掌聲吧……」
有人大喝其彩。
顯然的小夥子想不明白了,暗自焦急了。於是他又講了一段更「葷」的「段子」。看客們依然曖昧地沉默。
我不記得他是怎樣離開舞台的了,似乎是被他的一位女搭檔拖下台去的。也似乎,他真的有幾分醉了。
在他之前,舞台右側已坐著兩個人了,一個是司鼓者,一個是操控電子音響的。司鼓者四十余歲,膚黑且瘦,穿一套20世紀80年代的藍制服,上衣有兩個外兜,叫「中山裝」的那一種,也是毛澤東特別喜歡穿的那一種。事實上不僅毛澤東喜歡穿,大多數老一代無產階級革命家幾乎都喜歡穿。不曉得司鼓者為什麼也穿那麼一套九-九-藏-書衣服,是為了勾起看客們的懷舊心理嗎?也許吧。而操控電子音響的青年剛二十歲出頭。以我的眼看來,他和司鼓者容貌有相似之處,說不定是父子,或者叔侄。三十幾歲的那名演員坐在青年旁邊。青年面向舞台左側,而他面向台下。他並不與青年說話,彷彿身旁無人。我不知他為什麼演完了節目卻還要坐在台上那麼顯眼的地方,但是猜測到一會兒台上准還有需要他的時候,我得承認,他出現在那兒引起了我強烈的好奇心。
坐在台右側那個人走到了一對搭檔之間,他勸「阿福」。然而「阿福」卻不依不饒,越發潑悍,「來喜」懼怕得繞著台躲。
「好!」
我想,如果我們在社交場合面對他那樣一個人,他會給我們以極紳士的印象。如果我們給他名片,他會是那種用雙手來接的男人。如果不主動給,他會是那種絕不至於主動開口要的男人,不管我們是誰。
學得惟妙惟肖,神形兼備。
我問:為什麼還喝酒呢?
小夥子牙口有力,咬掉瓶蓋,高仰起頭,眾目睽睽之下一飲而盡。他將空瓶往舞台左側一扔,倏轉身,開始用語言作賤起肯定與他父親同輩的司鼓者來。無非還是「葷」、「黃」的「段子」,連司鼓者的父親也一併捎帶著作賤了一通。之後又喝光了一瓶啤酒,轉而作賤操控音響的青年,同樣連對方的父親的人格尊嚴也不放過。而那兩位,默默聽著罷了,只不過偶而面呈怒色,算是一種配合性的表情反應。事實上,音響並沒怎麼用,鼓也沒敲過幾下。也顯然的,他倆坐在那兒,分明是專供被作賤的,那大約才是他們的「角色定位」。至於音響設備和鼓,作用倒在其次了。那種語言作賤,倘非是在舞台上,而是在日常情況之下,往往一兩句就會導致惱羞成怒,大打出手的……
我也趕緊舉起「義手」弄出疑似的掌聲,放下「手」時,頓覺罪過感被自己作為看客的熱情抵消了些。
他重走一遍,邊說:「我們這樣的呢,10元、20元、30元……60元!沒往死了掙你們的呀!」
於是掌聲又起。
然而,每一位表演者都是在多麼敬業地惡搞,多麼敬業地胡鬧啊!僅有少數內容,還勉強算得上是節目。偏偏又是那勉強算得上是節目的表演,卻又難以獲得掌聲與喝彩。
一味兒以作賤他為能事的小夥子一愣,隨即大聲訓斥:「怎麼,受不了啦?受不了也得受!這是咱們這一行的規矩你不懂?入了這一行,那就得習慣了受著!台下的三老四少,人家花錢來聽的就是這種段子!」
操控音響的青年臉上那股子渾不在乎聽之任之的表情越來越掛不住了,他嘟噥了一句。後排肯定是聽不到的,但坐在第二排的我聽得真切。他是這麼罵了一句:「你他媽嘴上摟著點兒啊!」
當朋友跟我說話時,劇場里已只剩我倆還坐在座位上了。
朋友說:他們是去公共浴池趕場了。那種地方晚上都成了價格便宜的旅店,這個時間,他們還能在那種地方繼續表演……
猝然一聲爆響,碎片四飛,有一片落於台下,表演者同時一躍而起。
祝他們目前的人生順遂吧!
他一口氣喝光最後一瓶酒,又站在一張桌子上,重複了一次剛才的動作。那自然是極危險的動作,倒也算不上有什麼高難的含量,但確乎的極危險。若有閃失,輕則傷筋,重則必定當場斷骨。
該劇場是很封閉的空間,處處舊陋,近於破敗:在一條老街上,門面算是那條街上有特點的,乍看像老北京的牌樓,卻是水泥的,灰色的。一灰到底,除了紅色匾字,再無別色。即使紅色的匾字,也早已褪盡了鮮艷,看去泛著隱黑了。簡陋的座椅,簡陋的舞台。紫色幕布相當舊了,在舞台的頂燈光下,浮塵可見。而舞台的木質邊沿,這兒那兒油漆剝落了。舞台左邊是廁所,右邊是安全出口。廁所也罷,安全出口也罷,門楣皆低,門框皆窄,地勢明顯下陷。所謂劇場,空氣凝滯,似乎沒有通風系統,整體給我以處處不潔的印象。
我說:他們那麼大的涵養我做不到。
我也是「三老四少」之一,不由得感覺罪過起來。
這怎麼就好呢?好在哪兒呢?
當某現象與某些人的生存之道連在了一起,如果那現象並不構成對社會和對別人的犯罪性危害,如果「某些人」是人數不少的人,則我就會對「生存」二字執敬畏的態度,將文人清高的一己之見收斂不宣了。
不。你呢?
然而,終究是起了掌聲。不怎麼齊,也不多,但總歸有了。「義手」拍出的那種掌聲。
「好!」——幾條嗓子同時喊的。
我不能肯定。
當我和朋友走齣劇場時,馬路上已清靜了。劇場門口,佇立著幾個人。
我忘了他們都是怎樣下台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