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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尋找世紀良方 7.與慾望兵團打個平手的一輩子

第五章 尋找世紀良方

7.與慾望兵團打個平手的一輩子

這樣的一個少年,當他成為青年的時候,在家庭責任和個人慾望之間,便註定了每每地顧此失彼。
據說,即使現在的農村,那等痞劣現象也不多了,實可喜也。
古希臘的戲劇家,在他們創作戲劇中,賦予了這一則神話現實意義。美狄亞不再是善巫術的極端自我中心的公主,而是一位普通的市民階層的婦女,為的是使她的被棄也值得同情,但還是保留了她燒死情敵殺死自己兩個親子的行徑。可以說,在古希臘,在古羅馬,美狄亞是「慾望」的代名詞。
如果一個與他沒有任何親愛關係可言的男人如前那樣,手拿一塊糖或一顆果子對他說:「叫爸,叫爸給你吃!」那個男人是不太會得逞的。如果這五六歲的孩子的爸爸已經死了,或雖沒死,活得卻不體面,比如在服刑吧——那麼孩子會對那個男人心生憎恨的。
分析起來,苔絲那般容易地就被誘惑了,乃因她一心想成為亞雷克夫人的慾望,不僅僅是一個待嫁的農家姑娘的個人慾望,也由於家庭責任使然,因為她有好幾個弟弟妹妹。她一廂情願地認為,只要自己成為亞雷克夫人,弟弟妹妹也就會從水深火熱的苦日子里爬出來了……
若以為慾望從來只在男人心裏作祟,大錯特錯也。
責任和慾望重疊了,互相滲透了,混合了,責任改革了慾望的性質,慾望使責任也某種程度地慾望化了,使責任彷彿便是慾望本身了。這樣的慾望現象,這樣的青年男女,既在古今中外的人世間比比皆是,便也在古今中外的文學作品中屢屢出現。
西方的悲觀主義人生哲學,說來道去,歸根結底就是一句話——慾望令人痛苦;禁慾亦苦;無欲,則人非人。
但這分明是誤讀,或者也可以說是中國式的意識形態所故意左右的一種評論。
當他們逃走後,美狄亞的父王派她的弟弟追趕,企圖勸她改變想法。不待弟弟開口,她卻一刀將弟弟殺死,還肢解了弟弟的屍體,東拋一塊西拋一塊。因為她料到父親必親自來追趕,那麼見了弟弟被分屍四處,肯定會大慟悲情,下馬攏屍,這樣她和心上人便有時間擺脫追兵了。她以歹毒萬分的詭計「惡搞」伊阿宋的當然也是她自己的權力對頭——使幾位別國公主親手殺死她們的父王,剁成肉塊,放入鍋中煮成了肉羹,卻拒絕如她所答應的那樣,運用魔法幫公主們使她們的父親返老還童,而且幸災樂禍。這樣的妻子不可能不令丈夫厭惡。坐上王位的伊阿宋拋棄了她,決定另娶一位王后。在婚禮的前一天,她假惺惺地送給丈夫的後妻一頂寶冠,而對方一戴在頭,立刻被寶冠噴出的毒火活活燒死。並且她親手殺死了自己和丈夫的兩個兒子,為的是令丈夫痛不欲生……
母親問我怎麼了。
從這個意義上說,人類和宗教的關係,其實也是和普世公理的關係。
當人到了中年,慾望開始裹上種種偽裝。因為中年了的人們,不但多少都有了一些與自己的慾望相伴的教訓和經驗,而且還多少都有了些看透別人慾望的能力。既然知彼,於是克己,不願自己的慾望也同樣被別人看透。因而較之於青年,中年人對待慾望的態度往往理性得多。絕大部分的中年人,由於已經為人父母,對兒女的那一份責任,使他們不可能再像青年們一樣不顧一切地聽憑慾望的驅使。即使他們內心裡仍有某些慾望十分強烈地存在著,那他們也不會輕舉妄動,結果比青年壓抑,比青年鬱悶。而慾望是這樣一種「東西」,長久地壓抑它,它就變得若有若無了,它潛伏在人心裏了。繼續壓抑它,它可能真的就死了。慾望死在心裏,對於中年人,不甘心地想一想似乎是悲哀的事,往開了想一想卻也未嘗不是幸事。「平平淡淡才是真」這一句話,意思其實就是指少一點兒慾望衝動,多一點兒理性考慮而已。
倘政治家們明知以上悲劇,而居然不難過,不作為,不竭力扭轉和改變狀況,那麼就不配被視為政治家,當他們是政客也還高看了他們……
人老矣,欲衰也。人不是常青樹,慾望也非永動機,這是由生命規律所決定的,沒誰能跳脫其外。
母親理解地說:「行啊,過幾天媽為你要一隻。」
當她再見到回心轉意的丈夫時,新的人生慾望促使她和丈夫共同殺死了亞雷克。夫妻二人開始逃亡,幸福似乎就在前邊,在國界的另一邊。
莎樂美不懂二者的區別,或雖懂,認為其實沒什麼兩樣。當然,因為她的不擇手段,希律王和她自己都受到了神的懲罰……
故孔子read.99csw•com說:「七十從心所欲,不逾矩。」意思是還有什麼慾望念頭,那就由著自己的性子去實現吧,大可不必再壓抑著了,只不過別太出格。對於老人們,孔子這一種觀點特別人性化。孔子說此話時,自己也老了,表明做了一輩子人生導師的他,對自己是懂得體恤的。
「我」是有理由革命的。
回家的路上,母親心情變好,那位副區長終於在登記表上簽字了。我卻低垂著頭,無精打采,情緒糟透了。
既然在他人生目標的邊上,命運又一巴掌將他扇回到普通人的人生中去了,而且還成了一個有犯罪記錄的普通人,那麼他寧肯死。
在從前的年代,普通百姓人家的小小孩兒能吃到能喝到的好東西實在是太少了。偶爾吃到一次喝到一次,印象必定深刻極了。所以倘有非是父母的大人,出於佔便宜的心理,手拿一塊糖或一顆果子對他說:「叫爸,叫爸給你吃!」他四下瞅,見他的爸並不在旁邊,或雖在旁邊,並沒有特別反對的表示,往往是會叫的。
慾望則是以佔有為目的的一種心念。當它強烈到極點時,為要吸一支煙,或吻一下別人的唇,斬下別人的頭也在所不惜。
那麼積極一點兒的人生態度,恐怕也只能是這樣——伴欲而行,不受其累;「己所不欲,勿施於人」。從年輕的時候起,就爭取做一個三分慾望、七分理性的人。
慾望對於每一個人,皆是另一個「自我」,第二「自我」。它也是有年齡的,比我們晚生了兩三年而已。如同我們的弟弟,如同我們的妹妹。如果說人和弟弟妹妹的良好關係是親密,那麼人和慾望的關係則是緊密。良好也緊密,不良好也緊密,總之是緊密。人成長著,人的慾望也成長著。人只有認清了它,才能算是認清了自己。常言道:「知人知面難知心。」知人何難?其實,難就難在人心裏的某些慾望有時是被人壓抑住的,處於長期的潛伏狀態。除了自己,別人是不太容易察覺的。慾望也是有年齡階段的,那麼當然也分兒童期、少年期、青年期、中年期、老年期和生命末期。
五六歲的孩子,慾望漸多起來。慾望說白了就是「想要」,而「想要」是因為看到別人有。對於孩子,是因為看到別的孩子有。一件新衣,一雙新鞋,一種新玩具,甚或僅僅是別的孩子養的一隻小貓、小狗、小鳥,自己沒有,那想要的慾望,都將使孩子夢寐以求,備受折磨。
勢力慾望也罷,報復慾望也罷,物質佔有慾望也罷,情慾、性|欲也罷,一旦在男人心裏作祟,結成塊壘,其猙獰才尤其可怖。
于連幻想通過女人實現那一場夢。他目標堅定,專執一念。正如某些女人幻想通過嫁給一個有權有勢的男人改變生為普通人的人生軌跡。
兒童期的慾望,像兒童一樣,大抵表現出小小孩兒的孩子氣。在對人特別重要的東西和使人特別喜歡的東西之間,往往更青睞於後者。
小小的他知道叫別的男人「爸」是不對的,甚至會感到羞恥。那是人的最初的羞恥感,很脆弱的。正因為太脆弱了,遭遇太強的慾望的挑戰,通常總是很容易瓦解的。此時的人跟動物是沒有什麼大區別的。人要和動物有些區別了,僅僅長大了還不算,更需看夠得上是一個人的那種羞恥感形成得如何了。
伊朗電影《小鞋子》比較能說明這一點:全校賽跑第一名,此種榮耀無疑是每一個少年都喜歡的。作為第一名的獎勵,一次免費旅遊,當然更是每一個少年喜歡的。但,如果丟了鞋子的妹妹不能再獲得一雙鞋子,就不能一如既往地上學了。作為哥哥的小主人公,當然更在乎妹妹的上學問題。所以他獲得了賽跑第一名后,反而傷心地哭了。因為獲得第二名的學生,那獎品才是一雙小鞋子……
不久,母親兌現了她的諾言。
但是,也另有不少中年人,由於身處勢利場,慾望仍像青年人一種強烈。因為在勢利場上,刺|激慾望的因素太多了。誘惑近在咫尺,不由人不想入非非。而中年人一旦被強烈的慾望所左右,為了達到目的,每每更為寡廉鮮恥。這方面的例子,我覺得倒不必再從文學作品中去尋找了。僅以「文革」時期的中國而論,權爭動魄,忽而一些人身敗名裂,忽而一些人雞犬升天,今天這夥人革那伙人的命,明天那伙人革這夥人的命,說穿了儘是個人野心和慾望的搏鬥。為了實現野心和慾望,把個人世間弄得幾乎時刻充滿了背叛、出賣、攻擊、陷害、落井下石、爾虞我詐九九藏書……
「虎視眈眈,其欲逐逐」,這樣的老人,依然可怕,亦可憐。
君不見小小小小的「老百姓」,卻原是大大大大的野心家;
然而在一天拂曉,在國境線附近,他們被逮捕了。
對於我們每一個人,願望是這樣一件事——它存在於我們心中,我們為它腳踏實地來生活,具有耐心地接近它。而即使沒有實現,我們還可以放棄,將努力的方向轉向較容易實現的別種願望……
一位老人,倘還心存些慾望的話,那些慾望差不多又是兒童式的了,還有小孩子那種慾望的無邪色彩。
苔絲的慾望,終結在斷頭台上……
據某報的一份調查統計顯示——當今的採煤工,尤其黑煤窯僱用的採煤工,獨生子是很少的,已婚做了丈夫和父親的也不太多。更多的人是農村人家的長子,父母年邁,身下有少男少女的弟弟妹妹……
當今的採煤工,十之八九來自於農村,皆青年。倘問他們每個人的慾望是什麼,回答肯定相當一致——多掙點兒錢。
願望是以不危害別人為前提的心念。
這樣的一些青年男女和北京這樣一個是首都的大都市,互為構成中國的一種「社會問題」。
接著還說人和慾望的關係。
我這一代人中的大多數,在少年時都曾盼著快快成為青年。
這時的人,大約已五六歲了。五六歲了的人仍是小孩兒,但因為他小小的心靈之中有羞恥感形成著了,那麼他開始是一個人了。
因為她們只不過要過上普通人的生活,社會卻連這麼一點兒努力的空間都沒留給她們。
如果某些人的慾望原本是尋常的,是上帝從天上看著完全同意的,而人在人間卻至死都難以實現它,那麼證明人間出了問題。這一種人間問題,即我們常說的「社會問題」。「社會問題」竟將連上帝都同意的某部分人那一種尋常的慾望錘擊得粉碎,這是上帝所根本不能同意的。
記得我上小學的前一年,母親帶著我去一位副區長家裡,請求對方在一份什麼救濟登記表上簽字。那位副區長家住的是一幢漂亮的俄式房子,獨門獨院,院里開著各種各樣賞心悅目的花兒;屋裡,牆上懸挂著俄羅斯風景和人物油畫,這兒那兒還擺著令我大開眼界的俄國工藝品。原來有人的家院可以那麼美好,我羡慕極了。然而那隻不過是起初的一種羡慕,我的心隨之被更大的羡慕漲滿了,因為我又發現了一隻大貓和幾隻小貓——它們共同卧在壁爐前的一塊地毯上。大貓在舔一隻小貓的臉,另外幾隻小貓在嬉鬧,親情融融……
他們中有人預先立下遺囑——倘若自己哪一天不幸死在井下了,生命補償費多少留給父母做養老錢,多少留給弟弟妹妹做學費,多少留給自己所愛的姑娘,一筆筆劃分得一清二楚。
其所勾勒出的也是中國特色的慾望的浮世繪。
如果他們像孫悟空似的是從石頭縫裡蹦出來的,除了對自己負責,不必再對任何人懷揣責任,那麼他們中的大多數也許就不當採煤工了。幹什麼還不能光明正大地掙幾百元錢自給自足呢?為了多掙幾百元錢而終日冒生命危險,並不特別划算啊!但對家庭的責任已成了他們的慾望。
羅馬神話中也有一個女人,慾望比莎樂美還強烈,叫美狄亞。美狄亞的慾望,既和愛有關,也和復讎有關。
以我那一代人而言,絕大數自幼家境貧寒,是青年了就意味著是大人了。是大人了,總會多幾分解決現實問題的能力了吧?對於還是少年的我們那一代人,所謂「現實問題」,便是慾望困擾,慾望折磨。部分因自己「想要」,部分因親人「想要」。合在一起,其實體現為家庭生活之需要。
五六歲的他,倘非生性愚鈍,心靈之中則不但有羞恥感形成著,還有尊嚴形成著了。對於人性、羞恥感和尊嚴,好比左心室和右心室,彼此聯通。刺|激這個,那個會有反應;刺|激那個,這個會有反應。只不過從左至右或從右至左,流淌的不是血液,而是人性感想。
而慾望卻是這樣一件事——它以願望的面目出現,卻比願望脫離實際得多;它暗示人它是最符合人性的,卻一向只符合人性最勢利的那一部分;它慫恿人可以為它不顧一切,卻將不顧一切可能導致的嚴重人生後果加以蒙蔽。它像人給牛拴上鼻環一樣,也給人拴上看不見的鼻環,之後它自己的力量便強大起來,使人幾乎只有被牽著走,而人一旦被它牽著走了,反而會覺得那是活著的唯一意義。一旦想擺脫它的控制,卻又感https://read•99csw•com到痛苦,使人心受傷,就像牛為了行動自由,只得忍疼弄豁鼻子……
美狄亞也是一位公主。她愛上了途經她那一國的探險英雄伊阿宋。伊阿宋同樣是一個慾望十分強烈的男人。他一心完成自己的探險計劃,好讓全世界佩服他。美狄亞幫了他一些忙,但要求他成為自己的丈夫,並帶她偷偷離開自己的國家。伊阿宋和約翰不同,他雖然並不愛美狄亞,卻未說過「不」。他權衡了一下利益得失,答應了。於是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的慾望,達成了相互心照不宣的交換。
結果,斷頭台也就斬下了他那一顆令不少女人芳心大動的頭……
以我的眼看現在的中國,絕大多數的青年男女,尤其是受過高等教育的青年男女,他們所追求的,說到底其實仍屬於普通人的一生目標,無非一份穩定的工作、兩居室甚或一居室的住房而已。但因為北京是首都,是知識者從業密集的大都市,是寸土寸金房價最貴的大都市,於是使他們的願望顯出了慾望的特徵。又於是看起來,他們彷彿都是在以于連那麼一種實現慾望的心理,不顧一切地實現他們的願望。
挑逗五六歲小孩兒的慾望是罪過的事情。在從前的年代,無論城市裡還是農村裡,類似的痞劣男人和痞劣現象,一向是不少的。表面看是想占孩子的便宜,其實是為了在心理上占孩子的母親一點兒便宜,目的若達到了,便覺得類似意淫的滿足……
而自從我也養著一隻小貓了,我們的破敗的家,對於學齡前的我,也是一個充滿快樂的家了。
比「我」的命運更悲慘,大約要算哈代筆下的苔絲。苔絲原是英國南部一個小村莊里的農家女,按說她也算是古代騎士的後人,她的家境敗落是由於她父親懶惰成性和嗜酒如命。苔絲天真無邪而又美麗,在家庭生活窘境的迫使之下,不得不到一位富有的遠親家去做下等傭人。一個美麗的姑娘,即使是農家姑娘,那也肯定是有自己美好的生活憧憬的。遠親家的兒子亞雷克對她的美麗表現出了極大的興趣,這使苔絲也夢想著與亞雷克發生愛情,並由此順理成章地成為亞雷克夫人。慾望之對於單純的姑娘們,其產生的過程也是單純的。正如慾望之對於孩子,本身也難免地具有孩子氣。何況苔絲正處於青春期,荷爾蒙使她顧不上掂量一下自己想成為亞雷克夫人的慾望是否現實。亞雷克果然是一個壞小子,他誘惑了她,玩弄夠了她,使她珠胎暗結之後理所當然地拋棄了她。
當慾望進入少年期,情形反過來了。
明明是自己最喜歡的,卻不是自己竭盡全力想要獲得的;自己竭盡全力想要獲得的,卻並不是為了自己擁有……慾望還是那種強烈的慾望,但「想要」本身發生了嬗變。人在五六歲小小孩兒時經常表現出的一門心思的我「想要」,變成了表現在一個少年身上的一門心思的我為妹妹「想要」。於是親情責任介入到慾望中了。親情責任是人生關於責任感的初省。人其後的一切責任感,皆由而發散和升華。發散遂使人生負重累累,升華遂成大情懷。有一個和慾望相關的詞是「知慕少哀」。一種解釋是,引起羡慕的事多多,反而很少有哀愁的時候了。另一種解釋是,因為「知慕」了,所以雖為少年,心境每每生出哀來了。我比較同意另一種解釋,覺得更符合邏輯。比如《小鞋子》中的那少年,他看到別的女孩子腳上有鞋穿,哪怕是一雙普普通通的舊鞋子,那也肯定會和自己的妹妹一樣羡慕得不得了。假如妹妹連做夢都夢到自己終於又有了一雙鞋子可穿,那麼同樣的夢他很可能也做過的。一雙鞋子,無論對於妹妹還是對於他,都是得到實屬不易之事,他怎麼會反而少哀呢?
比如老舍的著名小說《月牙兒》中的「我」,一名20世紀40年代的女中學生。「我」出生於一般市民家庭,父母供「我」上中學是較為吃力的。父親去世后,「我」無意間發現,原來自己仍能繼續上學,竟完全是靠母親做私娼。母親還有什麼人生慾望嗎?有的。那便是——無論如何也要供女兒上完中學。母親于絕望中的希望是——只要女兒中學畢業了,就不愁找到一份好工作,嫁給一位好男人。而只要女兒好了,自己的人生當然也就獲得了拯救。說到底,她那時的人生慾望,只不過是再過回從前的小市民生活。她個人的人生慾望,和她一定要供女兒上完中學的責任,已經緊密得根本無法分開。正所謂「皮之不存,毛將附焉」。而作為女九*九*藏*書兒的「我」,她的人生慾望又是什麼呢?眼見某些早於她畢業的女中學生不惜做形形色|色有臉面有身份的男人們的姨太太或「外室」,她起初是並不羡慕的,認為是不可取的選擇。她的人生慾望,也只不過是有朝一日過上比父母曾經給予她的那種小市民生活稍好一點兒的生活罷了。但她怎忍明知母親在賣身而無動於衷呢?於是她退學了,工作了,打算首先在生存問題上拯救母親和自己,然後再一步步實現自己的人生慾望。這時「我」的人生慾望遭到了生存問題的壓迫,與生存問題重疊了,互相滲透了,混合了。對自己和對母親的首要責任,改變了她心中慾望的性質,使那一種責任慾望化了,彷彿便是慾望本身了。人生在世,生存一旦成了問題,哪裡還談得上什麼其他的慾望呢?「我」是那麼的令人同情,因為最終連她自己也成了妓|女……
到了兩三歲時,人開始有慾望了。此時人的慾望,還是和本能關係密切。因為此時的人,大抵已經斷奶。既斷奶,在吃喝方面,便嘗到過別種滋味了。對口感好的飲食,有再吃到、多吃到的慾望了。若父母說,寶貝兒,坐那兒別動,給你照相呢,照完相給你巧克力豆豆吃,或給你喝一瓶「娃哈哈」……那麼兩三歲的小人兒便會乖乖地坐著不動。他或她,對照不照相沒興趣,但對巧克力豆豆或「娃哈哈」有美好印象。那美好印象被喚起了,也就是慾望受到撩撥,對他或她發生意識作用了。
這和當今少男少女們不願長大的心理,明明是青年了還自謂「我們男孩」、「我們女孩」是截然相反的。
因為即使悔過了,他以後成為「上層人士」的可能也等於零了。
人咽氣了,慾望戛然終結,化為烏有。
但慾望將人推上斷頭台的事情,並不一概是由所謂「社會問題」而導致,司湯達筆下的于連的命運說明了此點。于連的父親是市郊小木材廠的老闆,父子相互厭煩。他有一個哥哥,兄弟關係冷漠。這一家人過得是比富人差很多卻又比窮人強很多的生活。于連卻極不甘心一輩子過那麼一種生活,儘管那一種生活肯定是《月牙兒》中的「我」和苔絲們所盼望的。于連一心要成為上層人士,從而過「高尚」的生活。不論在英國還是法國,不論在從前還是現在,總而言之在任何時候,在任何一個國家,那一種生活一直屬於少數人。相對於那一種「高尚」的生活,許許多多世人的生活未免太平常了。而平常,在於連看來等於平庸。如果某人有能力成為上層人士,上帝並不反對他拒絕平常生活的志向。但由普通而「上層」,對任何普通人都是不容易的。只有極少數人順利爬了上去,大多數人到頭來發現,那對自己只不過是一場夢。
女人的心如果徹底被慾望佔領,所作所為將比男人更不理性,甚而更兇殘。最典型的例子是《聖經故事》中的莎樂美。莎樂美是希律王和他的弟妻所生的女兒,備受希律王寵愛。不管她有什麼願望,希律王都盡量滿足她,而且一向能夠滿足她。這樣受寵的一位公主,她就分不清什麼是自己的願望,什麼是自己的慾望了。對於她,慾望即願望。而她的一切願望,別人都是不能說不的。她愛上了先知約翰,約翰卻一點兒也不喜歡她。正所謂落花有意,流水無情。依她想來,「世上溜溜的男子,任我溜溜的求」。愛上了哪一個男子,是哪一個男子的造化。約翰對她的冷漠,反而更加激起了她對他的佔有慾望。機會終於來了,在希律王生日那天,她為父王舞蹈助娛。希律王一高興,又要獎賞她,問她想要什麼。她異常平靜地說:「我要僕人把約翰的頭放在盤子上,端給我。」希律王明知這一次她的「願望」太離譜了,卻為了不掃她的興,把約翰殺了。莎樂美接過盤子,欣賞著約翰那顆曾令她神魂顛倒的頭,又說:「現在我終於可以吻到你高傲的雙唇了。」
嬰兒夭折,苔絲離開了那遠親家,在一處乳酪農場當起了一名擠奶員。美麗的姑娘,無論在哪兒都會引起男人的注意。這一次她與牧師的兒子安傑爾·克亞雙雙墜入情網,彼此產生真愛。但在新婚之夜,當她坦白往事後,安傑爾卻沒諒解她,一怒之下離家出走……
苔絲也是有理由革命的。
司湯達未嘗不是希望通過《紅與黑》來告誡青年應理性對待人生。但是在中國,半個多世紀以來,于連卻一直成為野心勃勃的青年們的偶像。
革命並不可能使一切人都由而理所當然地成為「上層人士」,所以于連https://read.99csw.com的悲劇不具有典型的社會問題的性質。
于連夢醒之時,已在牢獄之中。愛他的侯爵的女兒瑪特爾替他四處奔走,他本是可以免上斷頭台的。毫無疑問,若以今天的法律來對他的罪過量刑,判他死刑肯定是判重了。
但北京作為中國首都,它是沒有所謂退路的,有退路可言的只是青年們一方。也許,他們若肯退一步,另一片天地會向他們提供另一些人生機遇。但大多數的他們,是不打算退的。所以這一種「社會問題」,同時也是一代青年的某種心理問題。
《紅與黑》中有些微的政治色彩,然司湯達所要用筆揭示的顯然不是革命的理由,而是一個青年的正常願望怎樣成為唯此為大的強烈慾望,又怎樣成為迫待實現的野心的過程……
我鼓起勇氣說:「媽,我也想養一隻小貓。」
于連拒絕悔過。
所以中國民間有句話是——窮人的孩子早當家。早當家的前提是早「歷事」。早「歷事」的意思無非就是被要求擺正個人慾望和家庭責任的關係。
但也確有些老人,頭髮都白了,腿腳都不方便了,思維都遲鈍了,還是覬覦勢利,還是沽名釣譽,對美色的興趣還是不減當年。所謂「為老不尊」,其實是病,心理方面的。仍戀權柄,由於想象自己還有能力擺布時局,控制雲舒雲卷;仍好美色,由於恐懼來日無多,企圖及時行樂,彌補從前的人生損失。兩相比較,仍好美色正常于仍亦權柄,因為更符合人性。
苔絲一心一意盼望丈夫歸來。而另一邊,父親和弟弟妹妹的窮日子更過不下去了。坐視不管是苔絲所做不到的,於是她在接二連三的人生挫折之後,滿懷屈辱地又回到了亞雷克身邊,復成其性玩偶。
夜裡演戲叫做「旦」,叫做「凈」,都是滿臉大黑花……
文學作品的意義走向反面,這乃是文學作品經常遭遇的尷尬。
母親的話像一隻拿著濕抹布的手,將我頭腦中那塊「印象黑板」擦了個遍。漂亮的俄式房子、開滿鮮花的院子、俄國油畫以及令我大開眼界的工藝品全被擦光了,似乎是我的眼根本就不曾見過的了。而那些貓們的印象,卻反而越擦越清楚了似的……
「老夫聊發少年狂」,便是老人的一種慾望宣洩。
表示悔過可以免於一死。
《紅與黑》這一部書,在中國,在20世紀80年代前,一直被視為一部思想「進步」的小說,認為是所謂「批判現實主義」的。
人生伊始,原本是沒有什麼慾望的。餓了,渴了,冷了,熱了,不舒服了,啼哭而已。那些都是本能,啼哭類似信號反應。人之初,宛如一台仿生設備——肉身是外殼,五臟六腑是內裝置,大腦神經是電路系統。而且連高級「產品」都算不上的。
「三七開」並不意味著強調理性,輕蔑慾望,乃因慾望較之於理性,更有力量。好比打仗,七個理性兵團對付三個慾望兵團,差不多能打平手。人生在這種情況下,才較安穩……
雖然我是男人,但我寧願承認——事實上,就天性而言,大多數女人較之大多數男人,對人生畢竟是容易滿足的;在大多數時候,大多數情況下,也畢竟是容易心軟起來的。
能夠靠羞恥感抵禦一下慾望的誘惑力,這時的人才能說和動物有了第一種區別。而這第一種區別,乃是人和動物之間的最主要的一種區別。
就比如求學這件事吧,哪一個青年不懂得要成才,普遍來說就得考大學這一道理呢?但我這一代中,有為數不少的人當年明明有把握考上大學,最終卻自行扼死了上大學的念頭。不是想上大學的慾望不夠強烈,而是因為是長兄,是長姐,不能不替父母供學的實際能力考慮,不能不替弟弟妹妹考慮他們還能否上得起學的問題……
人之將死,心中便僅存一欲了——不死,活下去。
絕大多數青年因是青年,一般爬不到那麼高處的慾望場上去。僥倖爬將上去了,不如中年人那麼善於掩飾慾望,也會成為被利用的對象。青年容易被利用,十之七八由於慾望被控制了。而凡被利用的人,下場大抵可悲。
英國當時的社會自然有很多應該進行批判的弊病,但于連的悲劇卻主要是由於沒有處理好自己和自己的強烈慾望的關係。事實上,比之於苔絲,他幸運百倍。他有一份穩定的工作和一份穩定的收入,他的僱主們也都對他還算不錯。不論市長夫人還是拉莫爾侯爵,都曾利用他們在上層社會的影響力栽培過他……
「文革」結束,當時的佛教協會會長趙朴初曾發表過一首曲,有兩句是這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