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疲憊的小號

疲憊的小號

孩子望著黃昏中他的面孔,忽然哭了起來。
所謂馬戲團,就是幾隻瘦猴,幾條醜陋的狗,還有一隻掉了毛的狗熊。他的任務,就是在它們表演之間,穿插一些讓人發笑的小把戲。
「要吹別處吹去!」
台下人笑倒了一片。
小號在暗色的背景下閃著古樸的亮光。小號的聲音悠揚明亮,小號的聲音單純寧靜。
人們似乎很樂意發生這種事情,有人說:「對,讓他買兩斤柿子,五塊錢一斤!」
孩子已斷斷續續地念完小學,勉強上了初中。
孩子關好窗子,又重新坐下。
孩子像盲人用腳尖試探路面一樣慢慢地走過來。
「又太涼了。」
「也不嫌炸耳朵!」
總之,一切都在這孩子身上了。
孩子不知道怎麼回答。因為他本來就不會去考慮這個問題。
孩子停住。
他也笑起來,但很快又變成了一副很難看的臉色。
他只好從左邊的褲子口袋又掏出一隻柿子,直著脖子蹲下去,把它也放回到水果攤上。
他蔑視他們,並且是深刻地蔑視他們。
他們一直走到天黑,才在路邊坐下來。孩子疲倦極了,伏在他的膝蓋上不一會兒便睡著了。他還是茫然無所措。過了很久,他才慢慢地有了意識。半夜裡,他把孩子推醒說:
那隻瘦猴表演完畢,在台上撒了泡尿,引得土台下的觀眾笑得人仰馬翻。
他大笑起來,搖了搖頭:「這也叫唱歌!」
「你連一句安慰人的話都不會說嗎?」
他不服氣。這種不服氣使他蠻橫了好幾日。他使勁地吹,就像鄉下一個送葬的吹鼓手,把腮幫子吹出兩個大鼓包。他簡直不像是在吹奏一首曲子,而僅僅就是想將它吹響。那股氣呢?多麼寶貴的氣呢?沒了,逸出體外了,所剩的只是一副骨架。音樂的感覺也無影無蹤,怎麼找也找不著。他真正地茫然了。後來,他簡直氣壞了,旁若無人地在公園裡跟小號賭氣,把小號吹得像豬嚎一般。
孩子又往水杯中加了些熱水。
「鬆手吧,鬆手吧!」孩子可憐巴巴地對小販說。
又沉默了很久。
「你是屬算盤的呀?不撥不動!你倒接著吹呀!」
過不一會兒,水果攤那邊好像發生了什麼事情,只見買柿子的人慌忙閃開。孩子很快看到,那個年輕健壯且又兇狠的小攤販一把揪住了他的脖領,大聲喊叫著:「賊!」
「去吧去吧。」他說完,把身體轉過去呻|吟起來。
再次打開這隻盒子,已是在他離開曾供職的那座城市十五年以後。
他抓著孩子的手,讓孩子坐下。他沒有呻|吟,彷彿病痛已如潮水退去。
他慢慢地停止了呻|吟。
「你他媽的臭不要臉!」小販勒住他的脖領,將他拖了一個圓圈。
「這人神經病!」「二百五!」老頭們竊竊私語。
又過了半個月,當孩子終於沒有能將七個音符一氣吹出時,他一點兒也沒有發脾氣,甚至連一點抱怨的神色也沒有,將小號重又鎖進了盒子。
柔和的燈光照著舞台。紫紅色的天鵝絨帷幕。黑色的演奏服里露出雪白的襯衫領子。觀眾的額頭在半明半暗的光線中發亮。音樂把他們帶入天國,帶入凈土,也把他們帶入幽靜和歡鬧。音樂是一種精靈。它在誘惑和啟迪著人們的靈魂。在片刻之中,塵世消失了,一切醜惡和邪念皆遁去。剩下的只是一片乾乾淨淨的天真。
「買不買?!」小販牽羊一般將他一直拽到水果攤跟前。
孩子與他一起生活,總是小心翼翼。
「鬆手?鬆手可以,他必須買我兩斤柿子,五塊錢一斤!」
鴉雀無聲。隨即,他和他的同事們都明白了:這是一個他的父母沒有勇氣向世界公開承認的產物。
他不由得一陣神經質的顫抖。這個位置,本屬於他。他感到憤怒,並有一種深刻的妒意。隨即,便被一種深深的失落感弄得心情一片悲涼。還有一絲糾纏不去的懊悔。
他覺得這一刻自己的心靈和身體都很安靜,像泡在秋天林中的池水裡。
台下一片瘋笑。
他搖搖頭,嘆息了一聲:「放在那兒吧。」
一群老頭天天在這裏拉京胡吼京劇,對於他的噪音干擾,已經寬懷大度容忍好幾日了。
孩子尋過來了。
「把柿子掏出來!」小販把他的脖領揪得更緊。
孩子揉了揉惺忪的眼睛,點點頭……
幾天的猶豫與彷read.99csw.com徨之後,他打開了盒子,取出了那支已經發烏的小號。
於是孩子就吹。
他走過來,拉起孩子的手,背對著演出廳,從黑暗走向黑暗……
他出場了,戴了一頂可笑的小花帽,擠眉弄眼吐舌頭,俗不可耐地朝觀眾進行滑稽表演。為了達到某種效果,他不惜自己的形象,甚至不惜侮辱自己。
從此,孩子再也沒有回這座城市。
孩子連忙搬一張椅子坐到他身旁。
孩子提著小號,哆嗦著跟在他身後。此時,睏倦的孩子沒有任何心情,只是覺得很木然。他對小號這玩意沒有興趣,但也說不上討厭。
終於,老頭們一起圍過來抗議了:
「我並沒有讓你來找我。」
「你這孩子的嗓音怎麼這樣難聽!」他的眉宇間略顯出厭惡之神色。
「甭耍滑頭!」小販緊緊抓住他的脖領。
「還有一隻!」小販使勁地推搡著。
孩子機械地吹出這三個音符后停住了,等著指令。
他不時地遇到往日的同事。他們總是匆匆忙忙、風風火火,彷彿被無數的慾望烘烤著。而他呢?心如死灰。
孩子立即跑過去。
歲月漠漠流去,人們當初的那種目光漸漸黯淡下來,一切皆回到了塵土飛揚的庸常狀態。人們對他一個大男人窩窩囊囊地拉扯著一個孩子,表現出無所謂的態度,並且從開始小聲在背地裡嘀咕他影響了演奏,發展到公開抱怨他耽誤了大家。終於,在一次輪到他獨奏並且已經報幕,他卻因為孩子生病未能及時趕到演出廳而惹得台下一片口哨聲,使樂團的名譽受到極大的損害后,他被合情合理地解職了。
「吹吧!」
這個孩子在他眼中的特殊性也漸漸消失了。
孩子趕緊跑到台後。
「誰的孩子?」大家都在問。
小販一個冷笑鬆了手,隨即在他身上毫不客氣地搜索起來。當真的只從他身上搜出幾毛皺巴巴的錢時,小販惱羞成怒,「叭」地在他臉上扇了一個耳光:「媽的,賤賊!」
「明天,我教你吹小號。」
後來,孩子趴在他床邊,一直睡到天色發白。
一個男人毫不猶豫地收養了一個嬰兒,比一個女人收養一個嬰兒,更能產生崇高感。許多天里,他就沉浸在這種感覺的暖流之中。當一位女性以她天生的母性動作幫著他給孩子重新整了整襁褓時,當一個男人逗弄了一陣他懷中的孩子,意味深長地拍了拍他的肩膀時,這種感覺便一下一下地撞擊著他的心,使他的鼻頭酸溜溜的。他認識到了自己的善良與仁愛。他向人們無聲地表示:我要將這可憐的孩子撫養成人,為此,我不惜一切!在作這種表示時,他甚至會有一種美麗的悲壯感,彷彿在曠野上獨自一人看到了一輪巨大的落日。
「你就坐在這兒,我去買兩隻柿子。」他說。
窗外,秋很深了,天藍得讓人發涼,梧桐樹開始落葉了,棕色的葉子一忽一忽地飄下去……
年輕農民用迷迷瞪瞪的眼睛望著他,突然一把將他頭上的帽子抓了下來,戴在了自己的頭上。
望著小號,他黯然神傷。
孩子迷迷瞪瞪地跟了他。
孩子還是使勁抱住他的胳膊。
孩子不知自己站了多久,然後走出門去。
一年後,他帶著這個已經會走路的孩子離開了這座城市,因為,這座城市沒有他的位置,他無法養活孩子和自己。
他一步一步地挨到了水果攤跟前。柿子剛上市,買柿子的人擠滿了水果攤。他在一旁猶豫了好一陣,也擠了進去。
孩子連忙搖頭。
「我要將這孩子培養成一個有出息的人。」這一意識忽然產生,並且是那樣的清醒,猶如黎明前東方天空的那顆又明又亮的星。他又在一個新的層面上看到了自己當年所做出的選擇所具有的價值,並因此陷入了亢奮。當他將孩子的未來勾畫得越來越栩栩如生時,他從心底深處蔑視一切從前曾無視、曾嘲笑他的選擇的人們,有了一種欲要洗刷這幾年屈辱的渴望和快|感。
「你連一首歌都不肯為我唱,是嗎?」
孩子一直在門口等他。
他只是喝著,沉默不語。
孩子內疚地走到他床邊。
「怎麼不唱了?唱吧唱吧!」
「太燙。」
他去世后不久,孩子考上了外省一所很多人聽都沒聽說過的三流大學。
夜裡,他催孩子去九九藏書睡覺。孩子不肯,堅持著要陪伴他。他沒有拒絕孩子。
他用雙手抓住小販的胳膊抵抗著:「我……我沒有錢……錢……」
孩子唱著唱著哭了。但還是在反覆地唱。
那年輕農民含含糊糊地說:「它……它哪兒該……該戴在頭上……」說著一把將帽子抓下來,夾在了褲襠里。
孩子只好走出來。
以後的許多天里,人們一直在訴說著他的高尚和德行。
他跑到河濱公園,將那荒廢了十五年的小號吹響了。但是,還未把一首曲子吹奏完畢,一種深刻的悲哀便已襲上他的心頭。他覺得自己已經傷了元氣了。從前那股從丹田裊裊升起的讓人興奮不已、豪邁不已的圓渾有力的氣,似乎已耗散得差不多了,總也攏不住股,連不成線,稀稀薄薄、軟軟沓沓、吞吞吐吐的。嘴唇的肉質變得僵硬,像豁口的玻璃瓶,把通過的氣流劃破了,發出「哧哧」的雜音,再也不能像過去那樣圓圓滑滑地吹進小號。手指也失去了從前的彈性和靈敏,變得麻木,難以調動。從前,那手指是像活潑的小耗子一樣在上面跳動的呀!他甚至把一首演奏爛了的曲子的節奏都忘了——他居然沒有了與生命的律動相呼應的節奏感。
這天,他領著孩子路過一個水果攤,孩子見到剛上市的柿子,有點兒挪不動腳步,眼睛饞巴巴地盯著柿子看。他停下,摸索著口袋。口袋裡太羞澀,他好不容易才掏出幾毛錢來。思量了半天,又把幾毛錢放回到口袋裡。
一九八九年一月一日于北京大學二十一樓一〇六室
「1——2——3——……」
「把窗子關嚴,有風。」
孩子是這種脾氣唯一的受害者——似乎這種脾氣就是專對孩子的。平時,他與孩子很淡漠地相處著。而有些時候,他就會克制不住地為難孩子。事過之後,他也無一絲歉疚之情。
他這才意識到自己的不合適行為,冷冷地向老頭們做了一番道歉后,抓著小號離開了公園,一直走到護城河邊。其時,夕陽西墜,西方天空鍍了一片金色,對岸的蘆葦在閃閃發亮。
他看到了孩子。
「別急別急。」他抹去孩子額上的汗水,說。
不知是誰將墊在屁股下的草把扔到台上,隨即許多人都扔了起來,飛蝗一般,紛紛砸在他的臉上。他不能惱,還笑嘻嘻的,彷彿他是很歡迎這種胡鬧的。
這正是馬戲團的頭頭要求他達到的效果。
孩子局促地扭動著身體,滿臉發燒,欲說無言。

5

他打了一個踉蹌,搖搖晃晃地站住了。
他站在台口,嘴唇哆哆嗦嗦。
孩子把水杯放在涼水中冷卻了一會兒再端上來。
音樂學院演出廳背後的樹林是濃濃的黑暗。他無聲無息地坐在黑暗中的長椅上。
孩子很懂事地坐到他身邊。
看著這可憐的孩子一天天地長大,特別是當他帶著孩子擠在充滿汗臭和煙味的五等艙中去尋找生路時,他仍然被自己的高尚所感動,甚至會流下淚來。
他一夜未能入睡。此刻,才似乎有了點兒倦意,問孩子:「快天亮了吧?」
一個喝了酒的光著身子的年輕農民居然跳上台來了。
他忽低忽高忽長忽短地呻|吟著,呻|吟著……
當天夜裡,他帶著孩子離開了馬戲團,茫無目的地走向了他方。
孩子又唱起來,但已沒了剛才的信心。
人們不聲不響地散去。

3

他的頭上已經過早地冒出白髮,背也明顯地駝起來,滿臉皺紋,又深又亂,眼神顯得很疲乏。他再也不去思考自己。他什麼也不思考。他有點兒麻木,完全忘記了自己在做什麼、為什麼。
他現在卻要把這樣一個孩子教化成一位出色的小號手、演奏家。
其次,這孩子是一個沒有力氣的孩子。五歲之前,他的脖子細如燈草,細得似乎支撐不起腦袋,而使腦袋總是歪在一邊。他的呼吸是那樣的細弱,read•99csw•com別人很難聽到他的呼吸,就像聽不到螞蟻的呼吸一樣。他走到哪兒,總喜歡隨地癱坐下來。力氣是一個很要緊的東西。力氣也是一種才能。人缺少足夠的力氣,必將一事無成。
他絕不懷疑自己的行為。
孩子尷尬地、畏畏縮縮地站在樹下。

4

「那就唱吧。」
然而,悲劇在於這個孩子並無太大的可塑性——對於這一點,當還未教孩子吹小號時,他並未意識到。
他完全停止了思想,目光獃滯地站在那兒。

9

無名的煩惱老來糾纏著他。
他搖了搖頭,裹著衣服坐下了:「你說,你還能學下去嗎?」
那個上了年紀的人仍是一副大好人樣:「那你就買一斤吧,誰讓你偷了人家的柿子呢?」
於是這頂帽子被拋來拋去,最後,竟有一個惡作劇的壞小子往裡頭撒了一泡尿后又將它濕漉漉地甩回到土台上。
這年秋天,他又被人打了。
他滿臉憋成豬肝色,眼珠暴凸著,抖著手,從右邊的褲子口袋裡掏出一隻柿子來,輕輕放回到水果攤上。
孩子的聲音慢慢低落下來,直到無聲。
他進入了深刻的孤獨。
「算了吧!」這天,在孩子終於沒有將他要求的一個音符吹響時,他一把將小號從孩子手中奪回來,將它扔回到盒子里。

6

孩子看著他蒼老無望的面孔,想哭。
他說不清楚自己得的是什麼病。他固執著,不肯去醫院看病,只是整日躺在床上。他對自己的病痛並無明晰的感覺,只是覺得自己的病一定是很沉重的。於是,他便呻|吟——只要孩子在他身旁,他便呻|吟。
在離開這座城市之前,孩子將所有的家當全部變賣,買了一支很不錯的小號,供在他的像前。
他追憶著從前。近來,他總是沉湎於這種追憶。
「你不能再換一首嗎?從哪學來的?那是痞子唱的。」
他見到孩子,什麼也沒問,臉上卻浮起—絲慈愛的笑容。
又過去了三年,孩子十歲了。
他帶著孩子,隨著馬戲團到處流浪。到底要走向哪兒,是從來沒有定數的。夜裡,他們或者是歇在人家的馬棚里,或者與那些散發著膻味的動物們擠在一間堆放草料的庫房中。總是奔波,或在風中,或在雨里,或在曠野上,或搭乘一隻小木船慢吞吞地往前去。這些時候,過去的那種感覺已經蕩然無存了,剩下的僅僅是關於如何生存的心思。他甚至已經忘記了自己這一偉大的舉動,忘記了自己所做出的巨大犧牲,彷彿他本來就應該養活這個孩子似的。一句話,只有現在,沒有了過去。由於如此,現在所做的一切,所忍受的一切,皆變得非常平常、全在本來的意義上,沒有任何令人激動和快慰的地方。
他演奏的是小號。
孩子很羞愧,臉一陣陣發燒。
台下的人在吶喊:「小丑!小丑!」
但當孩子偶然從他與一位朋友的談話中得知自己的來歷時,卻把他的一切行為都深刻地烙在了記憶里……
孩子就這樣在他沒完沒了的呻|吟中一寸一寸地挨著。到了學校,坐在課堂上,這呻|吟聲也不能放過他,仍不斷地響在他的耳旁。期末考試,他各門功課都考得很糟。他沒哭,心裏也沒有悲哀。這孩子有點兒發木。
他低下頭去,一步一步走向後台。
孩子雙手抱住他一隻胳膊,用哀求的目光望著小販。
觀眾一陣陣狂笑。
這天,他從演出廳背後的樹林回到家后,顯得煩躁而冷酷。
孩子抱著他的胳膊哇哇大哭。
秋天,他生病了。
可是五更天,他卻又將孩子轟醒了:「走,到河邊練去!」
孩子很老實地坐著等他的柿子。
孩子一副手足無措的樣子。一想到剛才小號發出的聲音時,又「噗哧」一聲笑了,因為他突然地想到了放屁的聲音。
「你上哪兒啦?」他問孩子。
「誰的孩子?」他下意識地大聲問。
一連好幾天,他緊緊抓住孩子不放,堅決地、毫無迴旋餘地地要孩子吹小號。他的心情焦急煩躁,無法使自己冷靜下來。該吃飯了,他不讓孩子吃飯。該睡覺了,他不讓孩子睡覺。他自己read.99csw.com也不吃不睡。他毫無要領、心煩意亂地教著孩子。他使孩子無所適從。他把孩子弄得傻獃獃的,並且常常含著眼淚。
「唱支歌好嗎?」他說。
孩子將小號又湊到嘴巴上去。在孩子用了吃奶的力氣之後,小號終於發出了「噗噗」聲。那聲音完全像老水牛的叫喚。孩子自己憋不住傻笑起來。
孩子垂著頭,腦瓜發木地望著手中的小號。
孩子連忙給他把酒倒上。
小號聲從「城堡」中流入了夜空。
恰在這時,一位現在大權在握的朋友來看他,臨走時說:「你完全可以再回樂團嘛,只要你的小號吹得還像從前那般嘹亮。」
吹什麼呢?孩子不知道了。
「怎麼,就只會唱一首歌?」
「你怎麼不到我床邊坐一會兒呢?」
還有,這孩子似乎有一種與生俱來的憂鬱心態。這從他黃嘰嘰的小臉和缺少光彩的眼睛就可看出。這一點很要命,因為,它會壓抑蓬勃躍動的生命力。
「走吧。」孩子要抵擋那誘惑,說。
孩子連忙去倒水。
「我真的沒有錢。」

7

顛沛流離,他又回來了。一位當年的朋友去美國定居,便將一套住宅讓給他與孩子暫時居住。
人們沉默著,因為人們突然地面臨著一種過於沉重的責任。
樂隊正在演奏。演出大廳在夜的天光下,更顯出一番神聖與高貴。它像一座高高的城堡。它本身就是凝固了的音樂。
很久,門「吱呀」響了。
他低著頭。
「你怎麼這樣笨哪!」他長嘆了一口氣。
對這一要求,孩子毫無準備,況且孩子並無這方面的才能。孩子為難地望著他。
他從盒中取出已塵封許久的小號,將它擦亮,然後手把手地教這孩子將它放到嘴邊。他很耐心地教孩子如何使用氣流、如何撳動氣門。孩子很用力去學,但學得十分費勁。在孩子看來,這小號是如此之沉重,如此之難以把握,簡直要他的命了。他將臉憋成一隻小小的氣球,也不能將它吹響。幾根細軟的手指,既無力量,也很不聽使喚,過不一會兒,額頭上就汗淋淋的了。
「我就坐在大樓門口,我哪兒也沒去。」
那段日子,他覺得自己的靈魂因為對這小小嬰兒的收留而得到了激動人心的升華。
他已很瘦了,顴骨突兀,眼窩又深又大,鼻樑像退潮時露出的石脊,沒有血色的嘴唇疲倦地下垂著。
他笑嘻嘻地迎過去。
他,一個中年漢子居然坐在黑影里哭了。
似乎沒有什麼話好說,他將腦袋歪在枕頭上。
這天,孩子終於忍受不住呻|吟聲的折磨,像逃犯似的逃出屋子,一口氣跑到城外河邊的草地上。孩子躺下,望著清純的天空,張大嘴巴,大口大口地呼吸著野外濕潤的空氣。不一會兒,便睡著了。
一個上了年紀的人,擺出很寬厚、很願意看到事情得到解決的樣子,對他說:「你就買兩斤吧。」
有一陣,他的靈魂從黑暗中起飛,回到了這座巨大而深邃的大廳里。
他開始懷疑生存的必要性。
天很涼,灰白的天幕上,幾顆星星寒冷地閃著亮光,四周的景物皆在一片朦朧之中。
孩子局促了一陣,便唱起來。歌是從其他孩子那裡聽來的,只是一種記憶,孩子自己並未唱過,一開頭音就發高了,很快便爬不上去,只好又突然跌落下來,給人一種一落千丈的感覺。孩子唱得很認真,但總是找不準音調,唱得戰戰兢兢、歪歪扭扭、怪腔怪調。滑稽可笑的是這孩子唱著唱著還真動了感情,唱得很起勁,兩隻眼睛還透出很少見的活力來。
演出在一個打穀場上進行著。汽油燈發出顫抖卻又刺人眼睛的白光。馬戲團的到來,使無聊的鄉村興奮得發瘋,人們從四村八舍呼呼湧來,一時間,人聲鼎沸,煙囂塵上。
他醒來了,厭煩地:「你怎麼還在唱?」
孩子抓著小號,垂掛著胳膊,沮喪而又負疚地望著他。
他看了看眾人,一聲不言,抱著孩子,帶著一種高尚的超人的感覺,以一副悲天憫人的神情,一步步走向自己的住所。
「你胡吹什麼東西呢!」
孩子拉著他的手,嗚咽著,一步步往前走。

2

首先,這孩子過於老實。他很少言語,沒有read.99csw.com孩子的脾氣,沒有孩子的貪玩之心和令人討厭的破壞慾望。他回答人的問話,只是點頭和搖頭,最多用一聲「嗯」。你如果讓他坐在那兒等著你,他就會托著下巴,將胳膊肘支在膝蓋上,如果沒有人來給他一個站起來的信號,他很可能就會永遠地坐在那裡。他永遠不可能是那種被人稱之為「有靈氣」的孩子。他的目光是誠實的,憨厚的,也是純真的,但沒有孩子應有的機智和狡黠。他似乎很懂事,但絕不是那種一點就通的孩子。
他是樂團唯一的小號手。他的演奏是真正的,地道的。
小販不理孩子,衝著他問:「你他媽的,怎麼說吧!」
孩子立即唱起另一首歌。他卻倚在椅背上睡著了。

1

他的病真的加重了。呻|吟聲一日一日尖厲起來,彷彿他的靈魂都被痛苦纏繞著。它震顫著孩子的耳膜,驚擾著孩子的心,使孩子一刻不得安寧。孩子捂住耳朵,可這呻|吟聲具有不可阻擋的穿透力,使孩子煩躁,心緒如麻。孩子只好鑽進裡屋,將門關上。
他的神情完全像個死人。
「哭什麼呢?」他拍拍孩子的手背。
孩子一聽到他的呻|吟聲,就跟著痛苦起來,並且神經緊張,不知所措,手忙腳亂,而當孩子終於知道自己無能為力時,便又陷入深深的負疚。
他回到這座城市之後的一個強烈感受便是空空落落。白天,孩子上學去了,就他一人守著幾乎沒有任何傢具的空屋,光光的白色牆壁,使他心煩意亂。他便到街上去。一張張陌生冷漠的面孔,熱鬧喧嘩的市面,川流不息的車輛……對於這一切,他都無動於衷。他已兩手空空,連心都是空的。冷落感不時地咬住他的靈魂,就像一隻餓壞了的狗死死咬住一根骨頭。
他的脾氣開始變得古怪和尖刻。
他已經看出這一點:這是一個平常的甚至平庸的孩子。認識到這一點,他並不悲傷,但覺得心中一片空白,無邊無際的空白。
他看著夕陽一點點消失,把小號輕輕地遺棄在河邊。最後一片殘陽無聲無息地照了過來,小號在草叢中寧靜地閃耀著溫暖迷人的亮光。

8

「人呢?」孩子離開他不一會兒,他就查問。
天將晚,秋風掀動著他乾燥蓬亂的長發。
「倒杯水好嗎?」
孩子醒來時,天快晚了。
那年那月那天的晚上,演出結束后,觀眾全都散去,他將小號放入盒中,和同事們一起走出了演出大廳。秋風中,他似乎聽到了嬰兒的啼哭聲,同事們似乎也都聽到了,紛紛停住了腳步。嬰兒的啼哭聲變得十分的清晰。他循著聲音傳來的方向看去,發現在半明半暗的台階上有一個鋪蓋卷樣的布包。他首先走了過去,同事們也都走了過去。他蹲了下來,看到了一張孩子的淚光閃閃的臉。他立即抱起了襁褓中的孩子,來到明亮的燈光下。孩子的眼睛在燈光的刺|激下眯了一會兒,等終於適應了,便睜得大大的,天真無邪地轉動著望著人們。
孩子的眼淚像斷了線的珍珠,簌簌落在了手背上……
隨著突然地被人們拋入困境,那種悲壯與崇高感變得火一般燃燒著他的心靈。他看了看那些看上去都很高尚的同事,最後一次感受了一下那種似乎很神聖的氛圍,毅然決然地拿起他的小號,義無反顧地與這所現在在他的心目中已是一片惡俗的音樂學府告別了。
「一點兒也不能著急。」他幫孩子擦去汗水,說。但他心裏是恨不能孩子一夜之間便能圓滿而漂亮地吹奏出一首小號樂曲,就像他當年一樣。
他在椅子上坐下后說:「幫我倒杯酒行嗎?」
他和孩子坐到馬路邊上。孩子總用管不住的眼睛看那水果攤,而他總在考慮到底給不給孩子買那柿子。
孩子的目光在夜色中黑亮黑亮地閃爍。
後來,在一位過去的朋友幫助下,他在一個走村串巷的三流馬戲團謀了一個小丑角色。那時,孩子已經七歲,能記事了。
他站起來。他穿著一件過於寬鬆的風衣。
他聆聽著從那座「城堡」溢出的樂音:如潮,如雲,如風,如雨,如秋之天空那般高遠……
他追過來要奪回這頂帽子,年輕農民連忙將帽子拋到觀眾堆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