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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光下的銅板

月光下的銅板

「你二麻子叔叔給你送來的。你怎麼不叫他叔叔了?你這孩子怎麼這樣沒心肝?白眼狼!打上回受樁,他欠了人家的債,打的魚連自己都捨不得吃,賣了掙錢,卻還給你留點。」
「送樁」必須秘密進行。因為萬一泄露天機,讓別人摸清了送樁人的行動路線,只需在路上的一個隱秘處悄悄放一根紅筷或一枚銅板,送樁隊伍踏過之後,那牛樁上的運氣、喜氣就會全被劫下了。
隊伍忽地停下了。
隊伍又停了下來。
第二天上學前,九瓶輕輕地搖了一下小鐵桶,銅板撞擊著,發出清脆悅耳的聲音。九瓶把它放在耳邊,那金屬的餘音還久久地響著。他認定好運都傳到了這枚銅板上,都被它給留住了。
這台大戲由十六個大漢唱演。或許是嘴饞了想打牙祭,或許是真的同情那橫豎生不出孩子的人家,在向主人表示了願意出力又得主人默契后,經過一番精心策劃,這十六個大漢趁著夜色去一個姓成的人家悄悄偷了拴公牛的牛樁,然後用紅布仔細裹好,放在一隻大盤中,令一人捧著,其他各位前後保衛,在夜幕的掩護下送給這戶不生養的人家。主人家早在家中靜悄悄地等著,送樁隊伍到了,又是一套儀式,等將這用紅布包著的牛樁放在床的里側之後,就聽主人說:「開席!」那十六個漢子一律被奉為上賓,酒席恭維,叫他們狂飲飽啖,直至酩酊大醉,倒的倒,鬧的鬧,鑽桌底的鑽桌底。據講,那女人當年就可開懷,並且生下的一定是個白胖小子。事實是否如此,無人論證,但都說極靈。至於為什麼偷人家牛樁,大概是因為牛樁這一形象可作為男性的某個象徵吧。至於為什麼又一定要偷姓成人家的牛樁,估計是沾一個「事竟成」的美意。源遠流長的民間活動年復一年地進行著,但很少會有人想起去研究它的出處和含義。
初時,九瓶並不太害怕,但時間一長,他就慢慢怕了起來。他的腦海里老是生出一些令人毛骨悚然的形象來:七丈黑魔、裊裊精靈、毛茸茸的巨爪和藍幽幽的獨眼……
「不。」九瓶頭一低走了。
他藏在被窩中的手裡攥著一枚銅板。那是他從十幾塊銅板中精心選出的一塊「大清」銅板——其他的銅板都在玩「砸銅板」的遊戲中被砸得遍體都是麻子,只有這一塊銅板還沒有太多的痕迹。
回到家,九瓶把銅板放在一個不知從哪兒撿來的空罐頭鐵桶里,摟在懷裡睡著了。
「捕魚去吧。」他幾次邀請九瓶。
母親已迎出來:「他二叔……?」
九瓶從蘆葦叢里站了起來。他踮腳遠眺,側耳細聽了一陣,知道他們確已遠去,便衝出了蘆葦叢,撲到涵洞口,就地趴下,將一隻手顫顫抖抖地伸進涵洞里急促地抓摸起來:咦!那銅板呢?九瓶將頭伸進了涵洞,兩隻手在裏面胡亂地抓摸著,半天也沒有抓摸到,急得把手摳到爛泥里。
晚上,九瓶坐到了屋前的池塘邊。在這個孩子的心裏,一個念頭在蠢蠢地生長著。
太陽很好,陽光燦爛。天空凈潔,顯得無比高遠。林子里,荷葉間,草叢中,鳥叫蟲鳴。萬物青青,透出一派新鮮的生命。九瓶把兩隻紅蛋猛力拋向空中。它們在藍天下劃了兩道紅弧。
九瓶輕輕扒開眼前的蘆葦。他已能清楚地看見長長的送樁隊伍了:八個大漢有節奏地掃著路面,一路的灰塵,中間一個大漢捧著牛樁,後面還有七個大漢保護著,一副煞有介事、神聖不可侵犯的樣子。田野上,籠上一片神秘的九_九_藏_書氣氛。
過了幾天,九瓶晚上放學回家,老遠就聞到一點魚味:「媽,哪來的魚?」
第三天,九瓶覺得所有的人都在用眼睛看他。
他把小鐵桶放在窗台上。它受著陽光的照射,給了這個孩子無限的遐想……
後來,這陀螺竟在九瓶的眼前飛了起來,在空中往前旋轉著,眼見著就沒了影,一忽兒卻又旋轉回來了,然後就在他的頭頂上繞著圈旋轉著……
母親收拾著碗筷,順手用一把筷子在他的頭上敲了一下:「快吃!」
九瓶不知趴了多長時間。
夜幕降臨之際,從茅屋裡傳出了「呱呱」的啼哭聲。
九瓶在心裏罵了一句:「狗日的,把灰全掃到我眼裡了。」
九瓶還是個孩子,他還根本不明白也不關心女人們的生養之事,更無心想到自己日後也要撈個兒子,只知道這事一定妙不可言,一定會給這個人家帶來什麼吉利和幸事,不然主人幹嗎花了那樣的大價錢僅僅為了獲得一根破牛樁還樂顛顛的呢?
黑不見底的林子里,不時傳來一聲烏鴉凄厲的叫聲。風也漸漸大了起來。
起風了,是深秋之夜那種侵入肌骨的涼風。蘆葦「沙沙」作響,讓人總覺得這黑暗裡潛伏著個什麼躁動不安、會隨時一躥而出的黑東西。天幕垂降的地方是片老墳場。藍晶晶的鬼火在隆起的墳間跳躍著,顫動著。
二麻子家離九瓶家約百步之遙。每日上學,九瓶必經他家門前。二麻子其實並非麻子,只是他的哥哥和弟弟都是麻子,按排行叫順了,他也成了麻子。這人很厚道,平素總是笑模笑樣的。不知是因為九瓶長得招人喜愛,還是因為九瓶總甜絲絲地叫他叔叔,他似乎特別喜歡九瓶。他愛捕魚,總是叫九瓶給他提著魚簍,臨了分九瓶一碗小魚小蝦帶回家去。他已四十齣頭,但還沒有孩子。大概是他夫婦倆想到了他們已再也沒有時間了,才決定答應讓人送樁的。雖然看上去,他家的日子要比九瓶家好一些,但花這筆錢也是很不容易的。因為,九瓶上學放學路過他家門前時,眼睛一瞥,總看見他們夫妻倆一日三頓尖著嘴,「稀溜稀溜」地喝帶野菜的粥。鹹菜都捨不得吃(拿到市上賣了),只是像九瓶家一樣也「叭嗒叭嗒」地用筷子蘸鹽水。但夫妻兩個卻滿面蕩漾著笑容。
九瓶看呆了,一不小心碰響了蘆葦。
這孩子將牛樁抽象成了幸福與好運。
二麻子顯得十分激動,厚嘴唇在顫抖,套在胳膊上的竹籃也在顫抖。
九瓶疑惑著,站著不動。
他忽然有點傷感,有點惆悵,有點惋惜,還有點失望。
一個念頭像一條蟲子鑽進了他的腦子。
他大喝了幾口,抬頭問:「媽,劫樁比送樁靈嗎?」
眼前又出現了陀螺。他就告訴自己,不要想別的,就只想陀螺。陀螺就在打穀場上轉了起來,在學校的操場上轉了起來,在路上轉了起來,在橋上轉了起來,在空中轉了起來,在水上轉了起來……
黑暗裡,路上開始有人說話了:「二麻子家的生啦!」「男的女的?」「丫頭片子!」
九瓶低下頭去,依然喝他的粥。
此後,九瓶少不了在田埂上、小河邊撞見二麻子。他瘦了,肩胛聳起,大概日子過得過於儉樸。但那對蝌蚪狀的眼睛里,兩撇短而濃黑的眉間,厚實而拉得很開的嘴唇邊卻洋溢著喜滋滋的神態。九瓶甚至聽見他在捕魚時,竟不怕人見笑地用喑啞的嗓子哼起粗俗的小調來。他每次見到九瓶,總是寬厚地甚至討好地對九瓶笑笑。九九藏書彷彿他真的在什麼地方不小心得罪了九瓶,希望九瓶諒解他。
這聚精會神抽陀螺的孩子,耳朵旁莫名其妙地響起這句話來。他下意識地回頭看了一眼,並未看到母親——她早和父親進屋裡去了。
田野間的一條大路正中間,盤腿坐了一個叫九瓶的孩子。他睏倦地但卻又有點緊張地在等待著一支「送樁」的隊伍。他知道,他們肯定會從這條大路的盡頭過來的。
晚上,他說困早早地就上了床。
等父親的鼾聲響了起來,他悄悄地爬下了床,悄悄地打開了門,又悄悄地關上了門,然後就悄悄地跑進了夜色中。
陀螺在泥灰里旋轉著……
九瓶愣了,忘了拿竹籃和鐵鏟,在野地里溜了半天才回了家。
「哎,」她走過來,小聲說,「你說叔母一定會生個小子嗎?」
大約過了一個星期,不知是為什麼,他開始莫名其妙地不安和煩躁起來……
二麻子過來,抓過九瓶的兩隻手:「在這個村裡,我最喜歡的孩子就是你了。」他在九瓶的手上各放了一個鮮紅的雞蛋。
九瓶將鐵桶高高地舉起,然後使勁搖著。銅板在鐵桶里「嘩啦嘩啦、嘩啦嘩啦……」
從遠處傳來了這樣一種聲音,這個孩子的心一下收緊,陀螺像一束光消失了。他跳下大路,鑽進了路邊的蘆葦叢。他沒有往蘆葦叢的深處去,他要守著他的涵洞和銅板。他要親眼看到他們從涵洞上、銅板上跨過。
月亮在雲里,雲在流動,像煙,月亮就在煙里模模糊糊地飄遊。
母親疑惑地:「你問這個幹嗎?」
二麻子的妻子似乎因為自己突然懷孕而變得情緒亢奮,臉頰上總是泛著新鮮的紅光。她的腹部日甚一日地鼓大,大搖大擺、笑嘻嘻地從人面前晃過。她似乎最喜歡到大庭廣眾之中去。因此常常從九瓶家門前經過到村頭那個石磨旁——那兒經常不斷地有人聊天。
桌子上很簡潔,除了一碗碗薄粥,就是桌子中間的一碗鹽水。祖父、祖母、父親、母親還有似乎多得數不過來的兄弟姐妹,人挨人地圍著桌子。喝粥的聲音、嗍鹽水的聲音交織在一起,聽起來像是風從枯樹枝間走過的聲音。
她不再出來走動了。一天,九瓶在田埂上挖野菜,忽見二麻子氣喘吁吁地朝村子里跑去,人問他幹嗎著急,他結結巴巴地說他妻子肚子疼了,要帶接生婆。
九瓶像一隻受驚的貓,緊緊地伏貼在地上,不敢出氣:按這裏的鄉民們一律都得服從、不可違抗的鐵規,一旦發現有人劫樁,全部費用都得由劫樁者承擔,沒有二話。
「送樁」的路線是很有講究的:必須是去一條,回又是一條,不可重複,而且來去必須各跨越五座橋。這其間的用意,九瓶不甚了了,那些送樁的人也未必了了。九瓶在與母親的巧妙談話中,搞清楚了一點:附近村裡,共有三戶姓成的人家養牛,而施灣的成家養的是一條母牛,實際上只有兩戶姓成的人家可能被偷牛樁。他又是一個喜歡到處亂走的孩子,因此,他用手指一扒,馬上就知道了附近橋樑的數目。然後,他就在本子上計算:假如要來回過五座橋,且又不重複,應該走哪一條路線?他終於計算出了路線——這是唯一的路線。清楚了之後,他在院門口的草垛頂上又跳又蹦,然後從上面跳了下來。
他的陀螺很醜,是自己用小刀刻的,刀也沒有一把好刀,因此看上去,那隻陀螺就像狗啃的。抽陀螺的鞭子,說是鞭子,實際上不知是從什麼地方撿來的人家扔掉的一根read.99csw.com爛褲帶。那褲帶拴在一根隨手撿來的還有點彎曲的細棍上。九瓶買不起一隻陀螺,哪怕只是五分錢一隻的陀螺。九瓶不好意思在學校當著那麼多同學的面玩他的陀螺。在學校,他只是看別人玩陀螺。那些陀螺是彩色的,一旦旋轉起來,那些線條,就會旋成渦狀,十分好看。一片大操場,幾十隻五顏六色的陀螺一起在旋轉,彷彿開了一片五顏六色的花。鞭子抽著那些陀螺,發出一片「啪啪」響,沒看到的還以為是放爆竹。那場面會看得九瓶心跳跳的。但他卻裝著並不十分感興趣的樣子。他摸摸書包中自己的那隻拿不出手的陀螺,咽了咽唾沫,仰著臉,背著手,聲音歪歪扭扭地哼著歌上廁所去了。沒有尿,就站在尿池旁看天上的鳥,等尿一滴一滴地流出來。
九瓶有點痴。這裏的人會經常看到這孩子坐在池塘邊或是風車杠上或是其他什麼地方想心思。
接下來的兩天時間里,這孩子既坐卧不寧,又顯得特別的沉著。他在精心計算著送樁隊伍的行走路線。他在本用來寫作文的本子上,畫滿了路線圖。
九瓶在蘆葦叢中將眼睛睜大了。
「刷、刷……」
後來,這孩子的注意力就有點集中不起來了,地上的陀螺也就轉得慢了下來。
來了一陣涼風,這孩子渾身一激靈,那個念頭就一下蹦了出來:我要劫樁!
他將身子慢慢朝後退著。他的手掌好像碰到了什麼,他渾身哆嗦起來——他從磚縫裡找到了銅板!
秋天的深夜。
陀螺慢得能讓人看到它身上的一個小小的疤痕了。它有點踉踉蹌蹌。他手中的鞭子有一搭無一搭,很稀鬆地抽著。陀螺接不上力,在掙扎著。他再也無心去救它。它終於在灰塵里倒了下去。
這宗活動究竟是誰發明,又始於何年,這裏的人已經不很清楚,但這活動卻一直未曾中斷過。
回到家,九瓶望著窗台上的小鐵桶,就有點發獃。
九瓶把野菜挖到了離他家不遠的地方,藏在樹叢里。從那裡,能聽到二麻子家的一切動靜。他的呼吸有些不均勻,他能聽到自己快速的心跳。
「刷刷刷」聲又重新響起。
送樁的隊伍正走過來。走在前面的是八個大漢,分兩列,各執一把大掃帚。他們一路走,一路橫掃著路面。他們要掃掉有可能掩藏於路上的暗物,使那些可能在暗中正實施著的劫樁計劃不能夠實現。
這天傍晚,九瓶看到了二扣子他們三三兩兩、鬼鬼祟祟的樣子。他當著沒有看見,依然在門口玩陀螺。
「刷刷刷」聲又響了起來,然後越來越遠,越來越小……
現在,九瓶在院子里使勁地抽著他的陀螺。他已憋了一整天了。
「看,看,成天看,一個破鐵桶怎麼看個不夠?」母親嘮叨著。
第二天,九瓶覺得很多人在用眼睛看他。
九瓶不敢看她。
九瓶聽見了,衝到了外面,爬上了門口的大草垛。站在垛頂上,他望著天空,張開雙臂,並擺動雙臂,像要飛起來,還「嗷嗷」大叫。
九瓶把鐵桶藏到了讓貓進出的門洞里。
就在這天,九瓶放學回家,正在院子里抽他的陀螺,就聽母親對父親低聲說:「二扣子他們幾個,要給東邊二麻子家送樁呢。」「哪天?」「說是後天,後天是個好日子。」「怎麼漏了風聲?要是有別人去劫樁,不就白擺了兩桌酒席了?」母親說:「不知道是怎麼走漏風聲的……」她望了一眼門外,「劫樁比送樁還靈呢。他三舅那年劫了人家的樁,送給他二舅家,當年不就得read.99csw.com了阿毛!」轉眼看見了九瓶,她忙叮嚀道:「別出去亂說,亂說撕你嘴!」
他沿著狹窄的田埂,跑到了這條遠離村莊的安靜的大路上。他跳下大路,低頭看了看路面下的涵洞。他從涵洞的這頭看到了涵洞的那頭。他像一條狗一樣鑽進了涵洞,然後將銅板放在了涵洞的正中間。他又爬到了大路上,然後就坐在路上等待著。他知道,距送樁的隊伍通過這裏還要有一段時間。
他獃獃地站在院子里,鞭子無力地垂掛在他的手中。
「……劫樁比送樁還靈呢……」
那魚,九瓶是一筷子未動,全被弟弟妹妹們吃了。從此九瓶上學不再從二麻子家門前經過,而是繞了一個很大的彎兒走了另一條道。
九瓶在手裡將它翻看了幾下,用手捏住它的邊緣,然後手指一松,它就「當」地跌進了鐵桶。
他將手拿了出來。銅板被汗水浸濕了,散發著銅臭。九瓶覺得這氣味很好聞。他將銅板舉了起來,藉著從窗里照進來的月光,他看到它在閃光。
第四天,正當九瓶要把小鐵桶深深地埋葬掉時,二麻子一腳跨進了九瓶家院門。
九瓶正一門心思地在抽他的陀螺,母親的話風一樣從他的耳邊刮過去了,依然抽他的陀螺。
掃帚聲宏大起來。隊伍已經開始通過涵洞。走在前面掃路的幾個漢子,是極負責任的,他們掃得很賣力,灰塵、草屑被掃到了路下,甚至揚到了蘆葦叢里。
牛樁撩撥著九瓶,引逗著九瓶,弄得九瓶心惶惶然。
九瓶以為二麻子會過來一把抓住他。可是,二麻子卻笑了,揭掉蓋在竹籃上的布,露出一籃子染得通紅的雞蛋來。
風從涵洞的那頭吹來,涼絲絲的。
「添了個小子,請你家吃紅蛋!」
這樣過了幾天,九瓶卻又很快地陷進焦灼的等待。大人們都在說,懷孕不等於送樁的成功,還必須在九個月後再看是否是個男兒,女孩不算,女孩是草芥,是泡灰。
這地方,無論是婚喪嫁娶,還是新舍落成、大船下水、插秧開鐮,都另有一套習俗。許多別具一格的儀式和特別的活動,都有別樣的味道與情趣,並極有想像力。其中一項叫「送樁」。
母親在喊他回家睡覺。
今天,九瓶與家人喝粥、嗍鹽水的節奏似乎不太一樣,要遲鈍許多。像有十幾架風車在「呼呼」地轉,轉得看不見風葉,但其中有一架不知是為什麼,轉也轉,但轉得頗有點慢,那風葉,一葉一葉地在你眼前過。
吃晚飯了。一盞小煤油燈勉強地照著桌子。
九瓶抬頭看了一眼他那雙和氣的細小的眼睛,趕緊從路邊上溜了。
一九八六年五月于北京大學二十一樓一〇六室
九瓶一下子靠在了院子里的石榴樹上。
有人說:「我記得這兒有個涵洞。」
母親依舊怔怔地望著他。
她發現了九瓶,笑了:「鬼!瞅什麼哪?」她低頭看了一眼那隆得很漂亮很帥氣的腹部,笑得脆響,「你媽當年就這樣懷你的。尖尖的,人都說她要生男孩。結果生下你,真是,一個好看的大小子,福氣!」
這念頭的蹦出,就好像剛才那條魚突然從水中蹦出一樣。本在心裏說的話,但他卻覺得被人聽見了,趕緊轉頭看了看四周……
九瓶慢慢地抬起頭來,身上卻早出了一身冷汗。
一天母親從外面回來,對父親說:「二麻子家的還真懷上了。」
一天,他在路上遇到了九瓶,有點生氣了:「喂,你為什麼不叫我叔叔了?」
夜深了,九九*九*藏*書瓶躡手躡腳地爬起來,從門洞里摸出那個小鐵桶,倒出了那塊銅板。月光下,它依然閃爍,十分動人。
後來,他躺在草垛頂上,將兩隻胳臂垂掛在草垛頂的兩側,頭一歪,竟然睡著了。
九瓶點點頭,撒腿就跑。
九瓶則常常悄悄地閃到村頭的那棵銀杏樹后,探出半個臉,用一隻眼睛望著她腆起的腹部:那裡面到底是個女孩還是個男孩呢?
九瓶將院子里抽得灰蓬蓬的。
樹林里,傳來了烏鴉聲。
他停住了,趴在涵洞里不動彈了:狗日的,把銅板給摸走了!
這一活動的全部目的在於:叫一個久未開懷的女人生養一個男兒。
晚上,九瓶又想起了門洞里那個小鐵桶兒。他把它摸出來,捧著,來到了門前的池塘邊坐下。他輕輕地搖了搖,那金屬的聲音依舊那麼清脆。
攥著銅板,他沿著田埂撒腿朝家跑去。在過一座獨木橋時,他走到中間時就有點不能保持平衡了,終於未等完全走過去,跌落到了橋下,重重地摔在了河坎上。他掙扎了半天也不能起來,腰好像被跌斷成了兩截。他索性躺在了缺口裡哼哼著。一邊哼,一邊張開碰破了皮正在流血的手,他見到了那枚銅板在月光下閃閃發亮。
月亮從雲罅里灑下一片白光。
母親正在屋裡與幾個女人議論樁是否被人劫了去了。意見差不多:被劫了。於是,她們就用狠毒的字眼罵那個劫樁者。
一忽兒,大家都吃完了飯,九瓶卻還沒有丟碗。
九瓶有點堅持不住了,他向家的方向望著。
學校的老師同學、家裡的人都發現了這一點:九瓶常常走神,並且臉色看上去好像生病了。但家裡孩子多,家裡人也沒有將他太當回事。
九瓶終於不搖了。他取出銅板,用手捏住,舉在眼前。它的邊緣鑲了細細一圈光圈。他將它拿到了鼻子底下聞了聞,然後站了起來,用力將它拋進了月光里……
他像是明白了:「接生婆的主意,說我四十齣頭得子不易,按過去的老規矩來,先瞞三朝。」轉而衝著九瓶,「接呀!」
她在九瓶身後「咯咯咯」地笑著:「小鬼,羞什麼呢?」
後面的一個漢子就跳下了路,低頭朝涵洞里望著,還伸手朝裏面擼了擼。也沒有說一聲他所觀察到的情況,就又回到路上。
見到那對目光,九瓶逃遁了。
九瓶幻想著。他將幸福與好運具體化了:我有一個好書包,是帶拉鏈的那種,書包里有很多支帶橡皮的花桿鉛筆;我有一雙白球鞋,鞋底像裝了彈簧,一躍,手能碰到籃球架的籃板,再一躍,又翻過了高高的跳高橫杆;口袋鼓鼓的,裝的凈是帶花紙的糖塊,就是上海的大姑帶回來的那種世界上最好看的、引得那幫小不點兒流著口水跟在我屁股後頭溜溜轉的糖塊;桌上再也不是空空的,有許多菜,有紅燒肉,有雞有鵝,有魚,有羊腿,有豬舌頭,有豬頭肉,有白花花的大米飯;有陀螺,是從城裡買回來的,比他們所有人的陀螺都棒,我只要輕輕地給它一鞭子,它就滴溜溜地轉,轉得就只剩下了個影,我還能用鞭子把它從地上趕到操場上的大土台上……
月亮映照在池塘里。水裡也有了一個月亮。有魚躍起,水晃動起來,月亮就在水裡一忽兒變圓,一忽兒拉長。
清夜無塵,月色如銀。
九瓶又愣了一會兒,一手抓了一個紅蛋,高高地舉著,衝出了院子。
此時,那些在瓜棚豆架、橋頭水邊聽到的鬼怪故事都復活了。那風車,那樹,那土丘,都變成了有生命的東西,並且看它們像什麼就像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