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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角地

三角地

「沒有球門。」
那是一個星期天的下午,我正彈著吉他,走進一個姑娘來。我在心裏叫了一聲:「丹妞!」
我點點頭。
大弟帶球晃過對方三個阻攔隊員,又被對方截住。他用腳一撥,把球傳向一側的同伴,然後空身直撲球門,同伴一腳將球吊向球門前,然而質量不高,既不在大弟頭頂,又不在他的腳下,而在他的身後。就在這一瞬間,大弟突然轉身,緊接著一個倒鉤,球應聲入網!
晚上回到家裡,全家人一見,都立即擁上來把我圍住。小妹抱著我的胳膊直哭:「哥,你上哪兒去啦?你上哪兒去啦?」大弟、二弟、三弟都在流淚。爸爸轉身走了,身體軟癱了一樣坐在一張藤椅里,用一隻手捂著腦門。顯然,在這之前,他一直處在緊張之中。媽媽在笑,可眼睛分明哭腫了,全家人都以為發生了什麼可怕的事情了。大約從昨天深夜開始,他們就不吃不喝地到處在尋找我。
我把二弟也摔倒,朝地上啐了一口:「不要臉!」
大弟梗著脖子。
我彈了一首又一首的曲子。她就一直安靜地坐著。黃昏時分,她才離去。
我真想放一把火把這房子燒了。我想離開這個家,一百年也不回來。
「把鋼筆交出來!」
不,還生孩子!既然這樣,幹嗎還要生孩子?我媽真有兩下子,生孩子的本領一點兒不亞於賭錢的本領,你看她一口氣生了五個(當然包括我)。
我真想咬他的鼻子,可我卻用央求的口氣說:
「你也來了!」
他笑了笑,把九十塊錢又拍在我面前。
「收購舊鋼筆幹嗎?」
期末考試,這小子居然鬧了兩個百分。
他們用還未完全清醒的眼睛望著我,目光里含著疑惑,因為平時我是個大懶鬼,臉都不是每天洗的,一件白衣服穿得讓人以為是件黑衣服,被子從來不疊,床上還堆放了衣服、書、爛襪子呀什麼的,整個一個狗窩。我想:收拾乾淨幹嗎?因此,我身上總有那麼一股淡淡的臭帶魚味。現在,他們對我這道命令感到吃驚,我完全能夠理解。
我們兄妹們笑著,但眼睛里都含著淚。
三弟解開褲帶,從裏面掏出一張五塊的遞給我。
「你們……」
大幕什麼時候合上的,我壓根兒就不知道。報幕員一連報了三次吉他獨奏,並同時呼了三次我的大名,我才猛然一驚,抓著吉他昏頭昏腦地走上台去。
我沖他大叫:「孫子,我給我二弟請家庭教師!」我覺得我快要哭了。我閉起了眼睛,向他講我、我家、我二弟……
三弟站著不動,並往後縮。
這小子八成是瞌睡蟲變的,一見到書本就犯困,可看到我冷冷的目光,他只好使勁搖搖腦袋,迷迷糊糊地朝我做一個笑臉,繼續盯住書本。不久我便發現,這種時候,他的眼珠定定的是不轉動的。也就是說,他裝模作樣地一坐好幾個小時,書上的東西卻沒有一星半點進到他的腦里去。我氣得將一個朝天椒塞到他嘴裏:「嚼!」
「走吧。我一人守著他。」我不由自主地玩弄著那種虛幻的高尚的情感,也玩弄著她真誠的好感。我像電影里那些道德高尚的英俊的男子漢一樣,用一種低沉的聲音說了這句話,並給了她一個真正男子漢式的點頭。
大弟說:「求你不要開除我哥哥!」
淚珠順著丹妞優美的鼻樑滾動下來。
醫生要給他按摩,被他拒絕了,而朝我叫:「我要我哥!」
三角地,多麼了不起的三角地!
我脫掉了上衣,光著上身,朝空中有力地伸著雙臂:「加油!加油!」
找到天黑,也沒有找到。
認識她很容易。
等玩夠了我獨自一人往家走時,忽然間覺得很無聊。
這麼玩了十天,我覺得不對勁,對大弟說:「你該看看人家怎麼個踢法。」
可是我們家窮得要命,拿不出錢來為二弟聘請家庭教師。
事情終於發生了。鄰居家丟了一塊梅花牌手錶,而我在檢查三弟藏在床下的小木盒時,發現了它!鄰居家已經報告了派出所,現正在追查。用不多久,就一定會查到他小子身上。事情一旦暴露,那麼人們就會閉眼不看已經變化了的現實,而把過去的老印象翻出來:酗酒、賭博、用足球踢破玻璃窗、零分,還有偷竊!
我們兩個,一對傻子。
二弟突然哭起來。
「站起來!」我朝三弟吼道:「把表送回去!」
一天,我們學校的校長一推開他辦公室的門,頓時愣住了:他的門口,一溜跪著四個孩子。
我放下吉他,走到門口。我目送著她,直到她消失在玫瑰色的霞光里……
我討厭這幾個傢伙,把眼皮一耷拉說:「我們偷東西來了!」
我們一起撲到門口——他一忽閃不見了。
胡說八道!但我心裏卻真的起了一種高尚的情緒,還冷靜地向她顯示了這種情緒。我彎下腰,給這個躺在地上的「陌生的」、「不幸的」人理整齊了衣服,拂去了他身上的灰塵,轉而對她說:
「誰?」
我像玩鍛煉身體的拉力彈簧一樣,使勁將把手拉開,然後突然一松——叭!彈子撞了幾下,真棒,三下兩下就滾回來了。
這是三角地的榮耀。
我坐在河邊上,抱著腦袋。河水在夜空下「嘩啦嘩啦」地流著。淡淡的星光下,蘆葦在夜風中波動。我忽然想到可怕的事情,渾身一陣發抖。我揪著自己的頭髮,隨即,揮起兩隻拳頭,朝自己的腦袋雨點一般砸來。
「哥,丹妞姐為什麼不跟你玩呢?」
她低下頭去。
真孫子,他賴著不跑,反而死死抓住我的胳膊。我真想掐他。
「收購舊鋼筆!」那個人過來了,三十幾歲,是一口讓人覺得虛偽的廣東話。
我的心一陣顫動,彎下身子。我熟悉他身體的每一個部位。我用手小心翼翼地摩挲著。像是有一股暖流從我的心裏流到十指,再流入他的身體。他因疼痛而繃緊的嘴角漸漸鬆弛下來,綳直的腳弓也漸漸自然彎曲。他閉起雙眼,淚水一滴一滴,像岩石縫裡滲出的水滴,從眼角滾向耳旁。
一天,我獨自一人走在一個小巷裡,後面響起急促的腳步聲。掉頭一看,是我三弟在狼狽逃跑。他見了我,就像見了救星:「哥……哥……」
我看著他被我折騰得黃黃的小臉,憐憫他了:「睡覺吧。」
我跳了起來,定睛一看,三弟披著一條破麻袋坐在一棵光禿禿的樹下。他瘦得像只小雞。我慢慢走過去。他慢慢站起來。我望著他,突然給了他一記耳光。他搖晃了一下,跌倒了。我彎下腰,一把將他抱進懷裡,把臉埋在他蓬亂潮濕的頭髮里。他在我懷裡哆嗦著:「哥,我再也不偷了……」
我彈著吉他。
大弟、二弟、三弟、小妹,都用眼睛偷偷地瞟我。他們一個個變得十分小心,說話不敢大聲,走路像貓一般輕。看得出,他們挺憐憫我。但對他們,我比以往更像一個暴君。
「……」
屋裡只有我、爸爸和媽媽。我們誰也不說話。爸爸始終低著頭。媽媽用負疚的目光看著我。我偏過頭去,獃獃地望著窗外。我有點兒茫然和憂傷。我甚至有點兒悲涼。在前面等著我的是什麼呢?我忽然想起擱在媽媽床頭的湯藥涼了,便回過頭來,把它端給媽媽。她喝,我獃獃地注視著她。她喝完了,我把空碗放回到桌子上。我正想離開媽媽的床邊,她卻抓住了我的手。媽媽的手有點兒涼,但很柔軟。我坐在床邊。她的另一隻手伸過來,在我的手背上輕輕地摩挲著。我低著頭。

7

「丹妞!」
「我和你一起哭,要嗎?」
我拖著沉重的腳步走進河邊的一大片蘆葦灘。
「洗臉、吃早飯,然後大掃除!」
小妹哭著:「留下我哥吧,留下我哥吧……」
「為什麼追你?」
全場起立,叫聲如狂潮湧起。
知道他們在幹嗎?他們不知從哪裡把丹妞給劫持了,現在將她圍在街頭,對她進行不堪入耳的辱罵。他們圍成一圈,又跳又蹦,做一些古怪、醜惡的動作:斜眼睛、聳鼻子、吐舌頭、晃腦袋、扭屁股、往地上吐唾沫……
那位隊長不滿地朝那幾個管理員:「你們也真是,人家孩子是來看足球的!」說完,把小妹扛到肩上,又對我們幾個說:「小傢伙們,要看,前排就座。」
「不,看足球來了。」大弟他們都說。
「你一個屁大的孩子,要那麼多錢幹什麼!」他站起來,拍了拍手,有點兒不可思議。
她站著不動。
我挑戰性地望著她:是的,他是我弟弟!
屋裡冷冰冰的。昏暗的燈光下,小妹一動不動地坐在小凳上,胳膊支在膝蓋上,雙手托著下巴。我躺在床上,腦子裡空空的。大弟、二弟東一個西一個,耷拉著腦袋。三弟縮在牆角的黑影里。
全場歡聲雷動。
他過來了。
「跟我們走!」
媽媽用鼻子嗅著她的頭髮,然後抱住了小妹,把下巴輕輕地放在小妹的頭頂上。
我對大弟、二弟說:「在他身上寫『小偷』!」
這是一個冷酷的傢伙:「九角!」
「你真的不去?」
這幾天,我老看見大弟抱著那場比賽獎給他的足球發愣,原來,他是想把它賣了。我知道他很喜歡那隻足球。
我也撲進水裡。
「你自己去上學吧。」我說。
「你們都滾蛋!」
走在街上,我不再自卑,不再覺得難堪。我用目光迎接一切尊重、友善的眼睛。我很想念與丹妞接觸的那些美好時光。我想找她,向她解釋,要求她重新打量我的家。我想,她會原諒我的。但我一直擔心三弟。我總覺他這小子要在哪一天把三角地剛有的好名聲給一下子敗壞了。
「你安靜一會兒!」我說。
「三弟——!」對著夜空,我大喊。
大弟朝我點點頭。
比賽結束了,我們擁抱著大弟,兄妹五人都不要命地哭了。
校長給哭慌了,哭軟了,連忙把小妹拉起來:「別哭,孩子,我這就去你們家,我要調查調查。」
「把衣服剝光!」
你說我爸他是不是孫子,一大早就喝得爛醉如泥。
我撥著弦子。
你玩我玩?真沒勁!我心裏說,猛一用力,差一點兒沒把彈簧把手給拉出來——叭!照老樣滾了回來。我喜歡空門,怎麼著?花五分錢聽一聲「叭」響,我願意。叭!叭!叭!……我越拉越快,玩得氣喘不上來,大汗淋漓。我一抹腦門子,再一甩,他們每個人臉上都沾了幾滴我的汗珠子。
不知為一件什麼事,我被惹怒了(我純粹蠻橫無理),雙手叉在腰間,對大弟說,「你把後院那堆石頭,從左邊搬到右邊,再從右邊搬到左邊,來回五十三次!」
大概是足球隊的隊長,他彎下腰問小妹:「你說,你們幹什麼來了?」
他們癱在地上不敢起來。
「我還有一隻舊的。」
「連我們都沒有臉見人!」他說。
我倚在牆上,抱著吉他,把發軟的脖子彎著,凈彈一些哀傷的曲子。有幾回,我也想快活一下,振作一下,選彈了幾首輕鬆歡快的曲子,可也真孫子,這些往日一彈就覺得整個身體像柳絮一樣飄起來的曲子,現在變得陰沉沉的叫人心裏難受。
大弟踢不動了,癱倒在地,我便把他從地上硬揍起來:「踢!」
我抹去頭上和臉上的水珠,仰九_九_藏_書望著這座聳入雲天的大樓,邊跳邊罵。後來,我倚在牆上哈哈大笑。我沒力氣了,從書包里掏出乾糧,艱難地往肚裡吞咽。歇了一會兒,我又繼續往前走。
我跳進場里,跑向大弟。
關鍵時刻到了。我們提心弔膽,生怕大弟他們輸了。昨天一夜,我幾乎沒有睡覺,跪在床上給大弟按摩。他踢得太苦了,現在已瘦成猴子樣。他身上傷痕纍纍,每一根骨頭都在疼痛,為了三角地,你得堅持!我在心中一遍一遍地說。說實在的,我大弟真有種,傷成那樣子,沒有掉過一滴眼淚,反而是小妹老汪著淚水。他睡著了。我摸摸他的鼻子,理理他的頭髮,心酸溜溜的,繼續給他輕輕按摩。
我老實說:「你的錢不幹凈。」
我很想陪著他哭一場。
他脫了鞋躺在床上,架起腿來,抖抖顫顫地唱「霍元甲」,滿屋子臭腳丫子味。
他趕緊走出門外。我拿著棍子跟著,一直看著他走進那個鄰居家。
我趁他不注意,抓了一把鋼筆塞到褲兜里:「九角就九角!」我把鋼筆「嘩啦」倒在桌子上,並把包翻過來讓他看。
二弟:「他是為了我們而曠課的!」
說實在的,活在這種破家庭,也夠倒霉的。別看我牛氣哄哄的,心裏卻自卑得要命。一走上大街,總覺得人們用蔑視的目光瞧我,瞧得我頭髮根發涼,腦袋上像壓了塊大石頭抬不起來。我長得實際上挺帥氣的,一百個人里難挑出一個,但卻時常自慚形穢,覺得自己猥瑣不堪。心裏這樣覺得,外表上就越顯得傲氣十足,並有跟所有人為敵的壞情緒。
「大哥,你就給九角五吧。」我努力像二弟那樣扮出一副可憐巴巴的樣子來。
路燈亮了,我才拖著發軟的身體回到家裡。我數了數,一共收購了十支。我的嗓子已經完全啞了。我鞋也沒脫倒在床上,一會兒就睡著了。

6

「抓住他!」丹妞叫著。
這一聲把那四個小屁孩嚇得屁滾尿流。他們用小耗子一樣膽怯的目光看著我,像螞蝗縮成一團,當時我那凶樣子,一定讓他們覺得我剛剛吃了人,還想再吃人,其中一個不要臉的竟「哇」的一聲號啕開了。
我一笑:「被車撞了一下。」
「要麼給你一頓打!」
我憤怒地瞪著他。
小妹大哭,連連跺腳,搖晃身子:「我不寫我不寫,你們都是壞蛋!」
他走後,我們誰也不說話。
我笑了起來:「你別鬧了,還是還給媽媽吧。」

3

一籌莫展,我無精打采地坐在門口。
吃完中午飯,我把他們領到河邊,然後把他們全都趕到河裡——他們實在太臟。大弟耳根旁的污垢至少有一百年的歷史。二弟的細脖子是黑的。三弟的手砍下來給狗都不吃。只有小妹還算乾淨些——姑娘家天生愛乾淨。
大弟一扭頭,走了。
球過來了,過來了,大弟閃電一般出擊,身體一個傾斜,把球從對方球員腳下勾出,隨即帶著它朝對方球門撲去,對方派出三名熊一般壯實的傢伙看著他。他們圍追堵截,惡狠狠的。大弟帶著球,左避右讓,機敏地朝前奔突。那球真神,一會兒從對方球員胯|下穿過,一會兒從對方球員頭頂上飛過,後來卻總是在我大弟腳下。
看他那熊樣兒,我罵了一聲:「天下第一號笨蛋!」
她朝我微微一笑,在靠窗的一個座位上坐了下來。咖啡端上來了。她用小勺在杯子里輕輕地攪動著,樣子很好看。然後她端起杯子,一邊望著我一邊用著咖啡。
他被辣得嘴一咧一咧地哭了:「我……我不會。」
回到家,我們把晒乾了的衣服收回疊好,然後把兩大筐空酒瓶子賣了。我們用這筆錢買了菜。剩下一些錢,我對大弟說:「去,給爸買瓶酒。」大弟疑疑惑惑的。我拍了一下他的後腦勺:「去呀!買一瓶好酒!」由我掌勺,他們做下手,五花八門,我們搞了滿滿一桌菜。我把酒瓶蓋擰開,放在桌子上。我們誰也不說話,靜靜地等待爸爸和媽媽。
她把吉他遞給我:「你哭啦?」
我被他們扶到椅子上。我掏出所有的錢,先把朋友的八十塊錢放在一旁,把剩下的三十塊錢往桌上一拍:「給二弟請家庭教師!」
「我沒有這麼多錢。」
她愣住了,睜大眼睛看著我。但隨即卻往高尚處理解我,低下頭說:「我知道,你討厭有人幸災樂禍,更討厭有人侮辱這麼一個人。也許這個人很不幸呢。」
他看也沒看我:「我就知道你要回來。」
除了星期天,我們有時也見面,一看時間不夠了,我便用自行車馱著她,送她去學校。她們學校那群男孩子見了我們,就交頭接耳地不知胡說什麼,還不時朝我古怪地笑笑或做一個怪動作。這幫下流坯,只要看見一個男孩跟一個女孩待一起,就一定要瞎嚼舌頭。不要臉!是誰的規矩,男孩和女孩就不能做好朋友?難道男孩和女孩喜歡常在一起,就一定是在幹什麼嗎?我也朝他們笑笑,心裏卻咬牙:娘的,我踢你們肚子!
我望著丹妞。她側臉,用蔑視的目光也望著我。我們長時間地對望著。後來,她轉過身去,走掉了。
「你怎麼了?」
我把手伸給他。他便用雙手抓住。我感覺到他渾身在顫抖,像從冰窟里撈上來的一樣。他哭,除了疼痛以外,大概是因為他覺得可能不能參加比賽了。
我一把將錢抓住,掉頭就走。上了街,我盡量放慢腳步。我怕廣東人這時會站到門口,看出名堂來,等轉了一個彎,我沒命地狂跑。
他終於失望地走了。
我趕緊抹去眼淚。
二弟的老師又登門送來了一個可惡的消息:這小子門門功課都是零分。
我把三弟猛然摔倒在地上,接著便用腳去踢他。
二弟、三弟和小妹在我的指揮下,有節奏地揮舞著小旗,大聲喊叫,為大弟加油。
電視台為我們「三角地咖啡館」拍了十五分鐘片子,並很快播放了。
說實在的,我的吉他也確實彈得夠牛的。台下那幫小子發了瘋似的鼓掌、喝彩、吹口哨,包括那個嗑瓜子的。我一得意,彈得更帶勁。我竟唱起來了,味道真地道。我自己都感動了。那又是一首憂傷的曲子,說的是一個分崩離析的家庭里,一個小男孩可憐巴巴地渴望父母能給他一點兒愛。我真想哭,可是真孫子,哭不出來。哭不出來更難受。我抬頭望台下,突然看見了她。這會兒,她很安靜,朝我微笑。我的心稍微亂了一下,彈得越發出色,並不斷跟她交換眼神。她的嘴在翕動,大概在輕聲地唱。我彈得那麼好,把我自己都嚇住了,心裏特別崇拜自己,恨不能跪在自己面前。

8

她看了一下表,點點頭。走了幾步,她又回過頭來望著我。我看見她的目光十分溫柔、美麗。
這天,我送丹妞去學校,前面路上圍了一群人,不知看什麼熱鬧。丹妞愛看熱鬧,也不跟我招呼一聲,就跳下車。我只好隨著她,把車推到一邊,然後走過去。我一看,差點兒要一頭撞死在樹上,我爸喝醉了,像只面袋子橫躺在馬路中間。他倒是滿面紅光,像個大人物!他的眼角上是眼屎糊糊,衣服上是油跡和泥土。一根里褲的帶子像小腸露在外面。衣角掀著,露出讓人難堪的白|嫩的肚皮。只有一隻腳上有鞋,另一隻鞋不知丟在何處了。他很有派頭地躺著,那樣子像是在說:這路是我的。
「滾蛋!」我掄起了拳頭。
見他睡得香噴噴的無憂無慮的樣子,我真想踹他。
丹妞再見到我時,老用眼睛長時間看我,那目光很不對頭,羞得我臉一陣陣發燒。她變得比以前安靜、柔和、含情脈脈。那種男孩子氣息消退了,變成了一個純真的小姑娘。
小妹淚汪汪地望著他:「我們是來看……看……足球來了。」
「你上學去吧。」
終於有一天,她知道了三角地人家的一切。她高傲地、輕蔑地望著我,然後點頭,平靜地說了一聲:「謝謝你的吉他。」走了,一直沒有回頭。
「輕點兒。」有人說。
我扶著路邊一棵大樹,氣喘吁吁,眼睛里含著淚,也不知道是恨還是傷心。
媽媽將我們挨個兒看了一遍,轉身到裡屋去了。
然而就在比賽還剩下一分鐘的時候,大弟竟然又像最初一樣跑動起來,這使全場大為驚訝。我們兄妹幾個幾乎同時站起來。
我倆到河上划船去,河岸邊,柳絲飄飄搖搖,水面上湧起一層層微波,我彈她唱。任風把船吹向遠方。後來,我不彈,她也不唱,我倚在船尾,她則坐在船頭,默默地朝前遠望。我們忘記了時間,忘記了整個世界。
他頗感興趣:「哪來這麼多?」
我們上來一起揍他,嚇得小妹「哇哇」大哭,抱住三弟的脖子,用淚汪汪的眼睛望著我:「哥,別打了,別打了。」
媽媽哭了,爸爸狠狠地盯著我。我朝他們發瘋似的大喊:「就是因為你們!」我帶著大弟、二弟和小妹跑出門去,一路呼喚著三弟。
「你還要哭嗎?」
媽媽把我拉到懷裡。「媽對不起你……」她把手插|進我的頭髮里,把我的頭髮弄得亂糟糟的。
「沒有。」
決賽拉開了戰幕。
以後,我們還是經常見面,但隻字不提小巷裡所發生的事。
哈哈!我的弟弟妹妹們可真有出息!
我再次推開他的門。
我們都站到椅子上狂呼亂叫。這小子真有出息,這一點,他三歲的時候,我就已經看出來了。
他們像一群跳蚤,越跳越快,動作十分誇張,並大聲喊叫,把很多人引來看熱鬧。混在人堆里的幾個混蛋傢伙抱著胳膊,說著下流話,並煽動我的弟弟妹妹們:「小傢伙們,使勁羞她!」
「滾蛋!」
「他偷我的錢包!」丹妞朝我叫著。
我把筆頭按在墨水裡,讓它盡量吸飽,然後在他的後背上寫了很大兩個字:小偷。多餘的墨水從他光滑的皮膚上向他瘦削的臀部與屁|眼溝流去。
她叫了起來:「這是我自己的。」
我、二弟、三弟和小妹完全失去了信心,難過地坐在座位上。

1

她來了,穿一條粉紅色的褲子,褲管短得直到膝蓋那兒,上身穿一件我們男孩穿的潔白的圓口汗衫。她很精神,沾一點我們男孩子的氣質。
再凶的大人,也得怕一個小女孩哭。
幸虧去,不然怎麼能有機會認識丹妞。
但我的收購價是八角。
她低下頭:「我……我把那條裙子給……給了那個收舊衣服的奶奶,她給我兩……塊錢。」
大弟、二弟、三弟一口咬定:「看足球!」
該說我了。一個字:渾。我沒有什麼大本領,但我是這個家庭的國王,除了那個喝酒的和賭錢的(我懶得叫他們「爸」和「媽」),我就是最高統治者。我最能懲罰他們,懲罰的手段別出心裁,一百個人也想不出來,而且一套一套的不重樣(用不了多久,你就會知道一些)。大弟因為他的脾氣,總要吃虧。二弟滑頭,吃虧自然少些。三弟read.99csw.com的行為自然使我大為不快,他別讓我抓住,一旦抓住,重罰,絕不留情。小妹當然例外,我哄她都哄不過來呢。但要說我一點本領沒有,那冤枉人。我能彈一手好吉他。說實在的,彈得真有水平。學校搞晚會,我一口氣彈了十八首半曲子,還閉著眼用怪嗓子唱了幾段。把他們一個個鎮得目瞪口呆,放學回家差一點認不出回家的路了。也真孫子,要緊處把弦給彈斷了,不然,興許鎮得他們認不清爹媽。我總彈一些憂傷的曲子,鬼知道我哪來的憂傷。
大弟他們隊踢得實在孫子,再僵持下去,「花豹子」隊再進一個根本不成問題。就在「花豹子」隊發動總攻擊時,大弟竟然一下站了起來,朝教練舉起手。
「你有很多,我已經看見了。」
「把屁股撅著!」我大聲說道,於是大弟、二弟、三弟便輪流用手扶住河岸,把屁股高高地撅起,讓我給他們搓洗後背上的污垢。我們把皮膚擦得又紅又嫩。沒想到我的弟弟妹妹們居然有那麼漂亮的皮膚。尤其是小妹,白|嫩得像只鮮藕。他們被清水洗了的頭髮黑得要命。我們一起往家走,招引得路上的人都瞧我們。我們不時偏過臉去在玻璃櫥窗里看一看我們的形象。
「你們看三哥!」
「九角!」
我一瘸一拐地走向三角地,見了家,打老遠就喊起來:「我們有錢啦!」
他滿臉通紅,結結巴巴地說:「這……這是我撿……撿垃圾賣的,不信你問二哥他們。」
一百下拉完了。
一天晚上,他的班主任來到我家。這是一個很有責任感的老頭,他激動得緊緊抓住我爸爸的手:「我非常感激你們的大力協助。」他望著我媽,「一個時期,我對這小傢伙完全失望了。真沒想到,他在你們的督促下,才用這麼短的時間,就把成績弄得那麼棒!」他高興得像發動機器似的搖著我爸的手。
「站住!」
大弟被抬出場外。

2

三弟,饒恕哥哥吧!我求求你,求求你了。我願意跪在你面前,跪在你面前。
那位鄰居也真孫子,我三弟既然主動將表送還給他,他本該原諒我三弟,而他不,卻抓著手錶跳出門大叫大嚷,把兩條街的人都驚動了。
自從認識了丹妞,我老有一種擔心——擔心她總有一天要聽到我們家的醜聞。她家是不久前剛搬來的,時間長了,不知道才怪。她要是知道了,一定會瞧不起我的。那就太糟了。我喜歡跟她在一起。說實在的,她長得挺丑的,鼻翼毫無理由地飛著,眼睛還微微有點吊。可我也真孫子,心裏卻老惦記著跟她一起到河灘上彈吉他唱歌去。一彈起來就不要命,恨不能彈它三天三夜,把全世界的人都彈得像喝了酒似的醉過去,一覺睡著了一百年起不來。
這一夜,全家人都沒有睡覺。我裝成滿不在乎的樣子,但耳朵始終聽著門外的動靜,我多麼希望他能夠回家呀!
一九八六年五月于北京大學二十一樓一〇六室
孫子才說不好。
我們家實在又臟又亂,太不像話,純粹一個大垃圾站。單是我們從床下、席子底下、牆角等處搜出的男女大小褲衩就有三十八條之多。至於各種各樣的鞋,足夠開一個鞋店,可惜都是破爛貨。我們從鄰居家借了幾口大盆,一起洗刷,忙得像打仗似的。我們在門前的樹上拴了足有十根繩子。到了中午,我們家門前壯觀得震動了整整兩條大街:不計其數的衣服,把十根繩子全都晾滿。赤橙黃綠青藍紫,五彩繽紛,在風中飄動,索索作響。
當我冷靜下來時,我看見了小妹那對烏黑的眼睛。我覺得自己太不像個東西,不敢看她的眼睛。低著頭,走出門去。我像根破布條子,沒頭沒腦地飄在大街上。陽光從樹葉的空隙里射下,把路面弄得花花斑斑。賣冰棍的老太婆把冰棍車推得「嘎嘎」亂響。管噪音的傢伙呢?真該把老太婆的破車推到臭水溝里。車來車往,匆匆忙忙,我也不怕撞了,就這麼光著瘦長的上身,在街上目中無人地走著。
於是,他們非常興奮地起來了。
那天夜裡,我躺在月光下的草地上,等露水把頭髮打濕了才回家。
三弟十歲,這傢伙沒法提。雖說才十歲,但小偷小摸的歷史已足有三年。他先是偷家裡的。一會兒,我的鋼筆沒有了;一會兒大弟的足球鞋沒有了;一會兒二弟的小白褂子不見了;我爸我媽的口袋裡也經常少錢。我苦苦偵察了足半個月(他一開偷,就很狡猾),終於抓住了他,於是對他一頓猛揍。他也不禁打,什麼都招了:鋼筆換糖吃了;球鞋給了廢品站,才得一角四分錢,買三根冰棍還借了人家一分錢;小白褂子給了一個收舊衣服的老頭,換了五角錢,買了四包瓜子,充大,給他那些同學嗑了。家裡只有一個人的東西他不偷,那就是小妹。小妹太好,他不忍心下手。挨了打,他便由里向外了。我們家他最富、最闊,口袋裡老有錢,嘴裏老有糖呀什麼的吃著,從來不閑。看樣子,他不偷遍全世界是不會撒手的。
「聽說足球隊正在體育場練球呢。可要比賽了,保密,人家不讓進。」
我一哆嗦,跑得更快,我真懷疑那傢伙是從國家田徑隊里溜出來的,快得像條獵狗,我沒跑多遠,就聽到他的「呼哧」聲。
我哭了。
「我早知道是他偷的!你們看看他們一家人,老的小的,有一個是好東西嗎?」他把嘴張得老大。
我這個人的精神肯定出了什麼毛病了,情緒時好時壞。在大弟的足球所激起的興奮漸漸消逝之後,一種令人討厭的壓抑和憂傷,又纏住了我。每當看到爸爸和媽媽那因喝酒和賭博而弄得蒼白、冷漠和疲憊的面孔時,我真想離開這個可惡的家而遠走天涯。
小妹「哇哇」大哭,這是大弟的主意。他知道碰到這種事,他們三個小子加起來也不如小妹一哭。
這一嗓子把體育場的管理員驚動了。他們從看台下的地下室里鑽出來,隨即朝我們惡狠狠地走過來。
交往的時間長了,我們無話不說。她根本不像個女孩兒,玩瘋了,膽比天大,沒什麼不敢的。河邊公園裡有匹大白馬,是照相的兜攬生意用的。我不敢騎,她卻敢騎。我坐在陰涼的草地上,她戴著一頂紫色的草帽,穿著一身杏黃色的衣服,騎在大白馬上,挺著胸脯在草地上走。我便彈起吉他。神了,那馬像是懂音樂似的,照著我彈的節奏走。先是慢慢的,像春天的輕風一樣,後來漸漸地快起來,到了最後,竟像山洪暴發般地狂奔起來。她快活極了,傾著身子,不時地發出一聲興奮的尖叫。那馬真孫子,屁股猛一顛,把她摔在長滿青草的土坡上。我迅捷地跑過去,只見她一手撐著地,一手掐著腰,彎曲著眉頭,在笑著哭鼻子。我往地上一躺,繼續彈吉他。過了一會兒,她又唱起來。
他趴在桌上「哇哇」大哭。
這酒火辣辣的,到底有什麼好喝呢?我整個一個不明白。他離了這玩意兒,就沒命了。他都喝出毛病來了,走路搖搖晃晃,醫生叫做「慢性酒精中毒」。他走路怕跌倒了,因此總是靠著牆走,一覺得腿不對勁,就趕緊像蝙蝠似的貼在牆上。他還偏愛騎車,那車在路上歪歪扭扭畫「八」字,能把正在行路的人畫得大呼小叫,四下里逃竄。被人家從路邊、臭水溝里抬回來,這是家常便飯。醒過來,他都不帶有半點兒內疚和懊悔的,喝得更凶。這人——沒勁!
我們把身體搓得「咯吱咯吱」響。
「媽對不起你。」
他們疑問地、不太情願地望著我。
不知過了多久,我睜開眼睛,用胳膊撐起身體。我突然發現地上有兩張十塊的票子。我哆哆嗦嗦地把它們拿起來,掉頭去尋那個「廣東人」,他已經走了。我的眼淚大滴大滴地落在那兩張票子上。
「花豹子」足球隊的球風,實在糟糕。這哪裡是在踢足球,純粹是打架鬥毆來了。他們的隊員竟然把我大弟他們這邊一個隊員的短褲給抓了下來,嚇得台上的女孩子半天不敢睜眼。他們的行徑氣得裁判連連出示黃牌。一點兒不污衊他們,他們之所以能進入決賽,就是因為他們驚人的野蠻。
我像一枚炮彈一樣轟開人群,像踢足球一樣,首先把大弟踢翻,然後把三弟撂倒,最後揪住二弟的耳朵,讓他「哎呀哎呀」地叫嚷著,圍著我至少兜了三圈,小妹在一旁驚恐地望著我。
爸爸拖著沉重的腳步走向外屋。過不一會兒,我聽見一陣玻璃的粉碎聲。又過了一會兒一股酒味飄到屋裡來。爸爸將他的酒瓶酒罐都砸了。
「差一分我也不賣。」
媽媽見到三弟,一下兒暈倒了。我們趕快把她抬到床上去。她醒來后,抓住三弟的手,挨著個瞧我們,來回地將我們看了無數次,像是她在把我們一生下后就遠走了,一走許多年,現在回來了,在仔細辨認她的已長大了的孩子們。
這時小妹竟然也拿了一張兩塊錢,遞到我面前。
「沒有。」
「一個女的……女的在追我……」
我不得不求助於我的吉他。
但,我最後還是被他抓住了。
我生氣了:「你也要我叫你滾蛋嗎?」
我再一看他,只見他的褲子像兩面致哀的降半旗,快要跑掉了,額上凈是汗珠,眼睛里含著惶恐。這種人真沒勁,既然做了那種見不得人的勾當,就別怕。說實在的,作為一個小偷,我也瞧不起他。不過,畢竟是我弟弟,得救他一下。我把他拉到我身後保護起來。當我轉身朝他跑來的方向望去時,我簡直不想活了。追三弟的是丹妞!
「應該是十張。」
那就是超級笨蛋。我心裏說,並不跟他孫子廢話。
望著那一大堆舊鋼筆,他激動地直搓手,兩顆眼珠子差點兒沒彈出來。他點完數,從口袋裡掏出九張「大團結」,放在我面前。
生意越來越好。我想起了我的吉他。它應為那些喝咖啡的人彈奏,給他們增加几絲歡樂。爸爸掏了一筆錢,給我們兄妹五人一人做了一套西裝。放學了,我們把西裝穿上,打著漂亮的領結,露出潔白如雪的襯衫領,走到乾淨雅緻的咖啡廳里。我彈著吉他,弟弟妹妹們便給客人們唱起來。
我真想撿一塊磚頭,砸進他那張臭嘴,大弟要上去跟他打架,被我推進屋裡。我一動不動地站在門口,斜眼冷冷地看他。
他們幾個趕緊滾蛋了。
三弟嘴裏含塊糖,哼唱著回來了。一見我的眼神不大對頭,那糖「咕嚕」囫圇著掉進肚裏。
他醉成那模樣吧,我媽都不帶瞧他一眼的。說實在的,我媽也夠孫子的。我爸喝酒,她賭錢,而且是跟一群人模狗樣的男人混一堆兒賭。我爸喝得凶,她賭得凶,兩人比賽似的。
她起不來床了。我們兄妹幾個輪流守護在她身邊,好好伺候著她。
我感激地看著他們,心裏發酸。
我當時真想把二弟的脖子給扭斷,可他不知跑到哪裡閑逛去了。我氣急敗壞,跑出門去,一邊尋他,一邊在心裏狠狠地咒罵。
他又捏著嗓子嚷起來:「收購舊鋼筆——!」「筆」一音長得繞樑三匝九-九-藏-書
她跑上來,把我推開了,又從地上把我三弟扶起來,然後轉身走了。
我撲倒在地上。等我醒來,天已亮了。我望著灰白的天空,覺得整個世界空空蕩蕩,很沒有意思。
「三弟——」我叫著,在蘆葦叢里跌跌撞撞往前走。
「別怕。」我拍了拍她的頭。
「滾蛋!」
嗓子生疼,幹得冒煙,可我還是不停地喊,喊得天昏地暗。
大弟開始突破對方的密集防守。他一個轉身,甩掉了一個緊緊貼住他的對方球員,沿著邊線,像把鋒利的尖刀朝大門切入,就在他要起腳射門時,對方兩個無賴竟然明目張胆地扭住了大弟。即便如此,大弟身體往後一仰,用腳底板愣是將球鏟進了球門。
媽媽出來了,手裡拿著針和線。她把二弟拉到自己的面前,輕輕撣去他身上的塵土,給他縫補衣服上的一個豁口。媽媽的一針一線,一來一回,動作勻稱、優美。二弟衣服上的豁口補得很好看。當時,我真想把自己的衣服弄一個豁口讓媽媽縫補。縫補完了,媽媽低下頭,就聽見一聲清晰的「咯嗒」聲,她用牙把線咬斷了。她把二弟往後推了推,把針別在自己的衣服上,安靜地看著那個豁口。
今天是星期天,爸爸照例到酒館去泡著,媽媽照例找她的賭友們去了。以往星期天,我們都要睡懶覺,一直睡到太陽八丈高。今天,我早早起床,把大弟、二弟、三弟和小妹都從床上轟起來:
罵人?我舉起兩隻拳頭,往空中一跳:「老兔崽子!」繼而我挑戰性地把聲音叫得更大:「收購舊鋼筆——!」
「送!」
出了門,覺得太陽特別明亮,大概一百年裡也沒有過這樣的好太陽。風吹在臉上也特別叫人愜意,像小妹用她的小手摸我臉蛋兒。路上的行人也顯得特別可愛,一個個笑模笑樣的,讓人真想跟他們一個個握手。一個老頭「嗵」地摔倒了,我立即跑上去把他扶起來,儘管他噴了我一臉酒氣,知道他跟爸爸一樣是個酒鬼,但心裏因為做了件好事,很快樂。人一高興,就樂於做點兒好事。我吹著清脆悅耳的口哨,屁顛屁顛地走向大木橋。
「偷東西來了?」
又找到天黑。讓大弟帶著二弟和小妹回去,我獨自一人繼續朝前找去。
第二天,我們又去尋找。來到大河邊。水湍急地流著,水中的蘆葦被水流沖得直發顫。小妹望著河水,「哥呀哥呀」地叫喚著,把人心都快叫碎了。
我們都去了,果然鎖著大鐵門。大弟聽見裏面那些踢足球的「嗷嗷」叫,卻看不見,急得用腳使勁踹鐵門。毫無辦法,我們都垂頭喪氣。小妹忽然叫起來:
弟弟妹妹們還未知道這個消息,現在都上學去了。
他順從地把衣服脫下,赤|裸著身子站在燈光下。
我擠上去,拿出我積蓄了多年的唯一的一張五元錢的票子,拍在檯面上:「數著,一百次!」
「多一分我也不買。」
「那哪來的錢?」
我們的小妹就應該穿得高級一點。這樣好看的小姑娘不好好打扮,真不合適。我們給她買了一件淡藍色的連衣裙,並立即讓她換上。我敢說,這樣美麗的小姑娘,一百年裡也未必能出現一個。我們讓她走在前面。她把所有行人的目光都牽了過來。瞎了眼的才不看她。她走到一些路口,把交通都擾亂了,騎自行車的竟互相撞擊。她真給我們哥兒們幾個增添光彩。
陽光好極了,各種色彩在陽光下翻動著。
我從床上爬起來,把一瓶黑墨水倒在碗里,又找來一支毛筆。我沖三弟叫道:「過來!」
「哥,我幹什麼?」二弟又嬉皮笑臉地來了,像是等待我的懲罰已等了整整一百年了。
看了小妹那對眼睛,孫子才不相信她的話。她那對眼睛能使人的疑問頓時煙消雲散,使一切得以順利通過。
三弟沒有哭,就這樣光著身子朝門外走去。
大弟又上場了,全場興奮得要命。大弟一瘸一拐的,很可笑,像只跛足鴨子。看來,他上場也只是一種無用的掙扎。他根本跑不出像樣的速度。隊友把一隻球傳來時,竟從他腳下溜走了。場外響起一片「噓」聲。
我追上去:「喂,停一下!」
「那你就甭問了。有嗎?」
那天,我沒有上學,騎著自行車,四下里搜尋去了。一處正在拆舊房子,我編了一套動聽的話,想跟人家要幾根木頭,回答說不能白給。我把自行車往地上一倒:「換。」反正是公家的,人家答應了:「拉吧。」我一趟又一趟,拉回五根木頭。當我把球門豎起來時,我都快累死了,軟手軟腳地躺在地上。大弟放學回來見到球門,高興地跪在地上,使勁地搖著雙拳,有點像馬拉多納。隨即跳起來,一腳把球踢進了球門。
他知道,我這個人一旦被惹翻了,敢跟一百個人玩命,於是他一面銳氣不減地大叫大嚷,一面卻朝後退去,最後滾回屋裡,「咣當」將門關上。我看了看門,突然飛起一腳,將門踢開。我盯了他半天,朝他院里啐了一口。
「那你再給十塊錢!」
一百次,我只打中三塊糖。望著坑了你、還朝你笑眯眯的曲背老頭,我真想把三顆干羊屎似的黑糖塊一起塞到他嘴裏。
大弟抹了一把額上的汗,點點頭。
說實在的,我們要干成一件事情,離不開小妹。
她大方得嚇人,一點兒不在乎他們,朝我搖搖手:「再見!」
「還用問嗎?」我說。
我不明白,這些人家究竟要把那些破爛鋼筆留著幹什麼?我有時整整走過一條街,竟收購不到一支。我越走越疲乏,可還是不停地往前走。
我沒法回答。
整個世界鬧哄哄的:……「小豆冰棍!」「磨剪子來搶菜刀——!」「修理鋼精鍋噢——!」「收購舊衣服!」「有酒瓶橘子瓶的賣!」「收購舊鋼筆!」……
「快去!」我大聲吼叫起來,吼出兩眼淚水,「你再去偷她的呀,偷呀……偷!」
二弟十二歲,一百個人加在一起,也沒這小子笨蛋。學期結束,沒一門功課爬上及格線的,像張狗皮膏藥似的,他粘在三年級上三年不動了。可他會討人喜歡。那張臉讓人看了就順心,笑眯眯的。一笑,兩道眉毛彎成兩個倒扣著的括弧。嘴甜得讓人發膩,一天能叫你一百二十聲哥哥。這滿街上,就聽他一個人叫「爺爺」、「奶奶」、「叔叔」、「阿姨」了。真沒勁。人嘴兩張皮,動動反正不費勁。天下人還有不願聽別人甜甜地叫他爺爺的?也不花一分錢。在他面前,我放一個屁也是香的,我讓他幹什麼,他二話不說就去干。但十回有九回干不好。你要火了,他「大哥大哥」地喊得你心直發軟。我好幾回想生氣,一見他那樣子,也見了鬼了,沒法發脾氣。這小子是個小滑頭。
我家住在兩條街的交匯處,人們稱之為:三角地。
一群無賴!
……
好景不長。
「哥……」
他尷尬地笑了笑,也就滾蛋了。
比賽繼續進行。由於大弟的退場,他們隊像失去了靈魂一樣,踢得糊裡糊塗。「花豹子」隊完全控制了局勢,球到哪兒,哪兒就有他們的人。當他們踢進一球扳成平局時,大弟望著他們激動得抱成一團的樣子,咬著牙想坐起來,可是又跌倒了。
大弟作為他們學校足球隊的中鋒,參加了市少年足球比賽,與各隊較量了大約有半個月的時間。無論哪一場比賽,我們都去給他助威。紅色的小紙旗已不知舞破了多少面了。過五關斬六將,他們學校足球隊今天與一個叫「花豹子」的足球隊決賽。說實在的,沒有我大弟,他們學校足球隊早八輩子就給刷下去了。算吧,一共踢進去三十一個球。其中二十四個半,是我大弟給踢進去的(所以是半個,是因為那一球是大弟與另一個運動員同時起腳踢進的)。這些日子,我大弟的名字,已在全城傳播開去。
爸爸跑到派出所,把事情告訴了民警,請他們幫忙。於是他們抓起電話,向四面八方詢問,然而均無消息。
「你的錢我不能要!」我對三弟說。
橫查豎查,也沒查出毛病來,拿了些葯,我們又把媽媽拉回家。
「加油!」我又揮動著胳膊。
我們母子倆像傻了似的,哭哭停停,停停哭哭。
從今天起,我要讓全世界人都知道,三角地有一個偉大的人家!
大弟十四歲,一百個人加在一起也沒有這小子聰明。學習可真棒,不拿滿分,他就沒命了。他還愛踢足球,常常一口氣能把學校的玻璃窗踢碎一大片。他人走到哪兒,球滾到哪兒。說實在的,我不怎麼喜歡他。他脾氣太倔,大概全世界沒有一個人會喜歡他。
我被留下了,並得到校長在全校師生大會上一頓激動人心的表揚。但留一級。
我把那一百支鋼筆全都放回書包,走出門去。我知道,他這傢伙馬上就要追出來。我頭也不回。他若叫我,我不理他,走得更快些,讓他追一陣,然後我跟他討價還價。然而,我走了十米遠,並沒有聽到後面有腳步聲,心裏有點兒慌了,但我依然不回頭,我又往前走了十米處,仍未見動靜,再也沉不住氣了。我掉頭一看,根本沒有那傢伙的影子。我躲到一堵牆後面觀察著。半個小時過去了,他也沒出來。
「你如果嫌少,那……那我就不要了。」
她把手交叉著放在胸前,側臉看著我爸。
我長時間捏著那五塊錢,然後把它壓到我們的錢上。
「看我敢不!」他用腳一勾,把我摔在了地上,隨即騎在我身上。
媽媽不住地啼哭了一夜,並悔恨地數落自己。
爸爸從口袋裡掏出幾塊錢遞給我:「明天,你帶他們去理個發吧,看一個個頭髮長得這麼長了。」
我笑了笑。
「去看看。」
三弟渾身亂顫,一個勁地叫:「哥哥,哥哥……」
從這天開始,我便像嚴酷的監工一樣監視著二弟的學習。
有一段時間,我很快樂。大弟被選到市少年足球隊去了。在幾次重大比賽中,他的表演精彩絕倫,鬧得全市都知道了。二弟學習玩命,把成績搞得一片輝煌,他現在居然寫詩了,那詩寫得還怪美的。這小子神兮兮的,大了可了不得,沒準能撈一筆諾貝爾獎金花花。小妹參加了她們學校的文藝隊,凈演小天鵝、小鴿子、白孔雀一類的主角,讓很多人圍著她滴溜溜亂轉。家庭似乎使爸爸媽媽發現了什麼可愛的東西,他們的目光越來越多地注視著我們。與此同時,他們之間也好像出於某種責任,開始鬆動過去讓人難受的關係。
「哥……」
太陽照著寂靜的河灣,彎曲的天空像鑲了一層金子。
我突然往旁邊一閃,廣東人沒剎住腳步,躥到我面前,我掉頭又往回跑。
很多人圍過來對我說:「孩子,別理他,我們心裡有數。」
小妹在「旗幟」下鑽來鑽去,高興得像在參加遊園活動。
我守著我爸。他的臉在摔倒時碰破了,滲出的血已結成紫黑色的痂。他的眉宇間似乎鬱結著深刻的憂傷和痛苦。我忽然有點兒可憐起他來,淚水把眼前的一切弄得糊裡糊塗的,我一直守候到他醒來,然後攙扶著他回到家裡。
「哥。」
小妹仰頭看了看我,把兩隻小手拿到眼睛上去,三下一揉,便哭了起來。
大弟像匹小雄馬,跑上了綠茵茵的球場。read•99csw.com他毫無意義地空跑了一圈,然後站到了他應該站的位置上,用鷹一樣的眼睛盯住了那隻黑白相間的足球。
「你不能換個地方踢嗎?」
「這你就別問。你住在哪兒?」
「哭什麼?」他們有點兒慌了。
大弟、二弟遲遲疑疑,但見了我的眼睛,他們只好拿起筆,先後在三弟的胸前和肚皮上寫了「小偷」的字樣。
我不想吃飯,把身體餓得像條在野外遊盪、無家可歸的瘦狗。我的肚皮像泄了氣的皮球,陷了下去,而肋骨像魚刺一樣,一根根清晰可見。
丹妞一動不動地站著,像一隻高傲的鶴。
小巷裡長久沉默著。
小妹哭起來:「是哥哥他們讓我罵的,我不罵,他們就掐我!」
啜泣聲!
沒有什麼不好意思的,我認識了一個姑娘,她叫丹妞。
在商量究竟做什麼生意時,我們一致主張開一個小酒館。但爸爸死活不同意:「俗!」
散場了,她等在門口:「你彈得真好,星期天,大木橋頭,我等你,你帶上你的吉他好嗎?」
他卻啜泣著不去睡,仍然毫無益處地苦挺著。
爸爸媽媽低頭坐在家裡。
媽媽一日瘦似一日,爸爸借來一輛三輪車,和我們一起將媽媽抬到車上。爸爸蹬車,我們幾個男孩就在後面推,小妹就像條小花狗似的跟在我們屁股後面。媽媽覺得這一家子很滑稽,笑了,但笑著笑著,流出眼淚來。
「把我哥留下吧!」三弟說。
我把我的吉他押在一個朋友那兒,搞到了八十元錢,在脖子上掛一個書包離開了家。
他們把我們帶進地下室,然後盯著我們,那目光像是要把我們的衣服剝光。
四五個小屁孩子圍著他,像看天外來客似的。有的戰戰兢兢地伸出手去摸他的耳朵,有的用腳撥弄他的手。有一個可惡的小子,竟用一根小樹枝去撓他的鼻孔。他們又一起圍著他,像小瘋子,又跳又叫:「酒鬼!酒鬼!」還拍巴掌,這巴掌像拍擊在我心上。我推開人群,向他們大喝一聲:
我給三弟用清水洗去他身上那些恥辱的黑字,脫下我的上衣圍在他的腰裡。我拉著他的手,走向那個在焦急地等待他歸去的三角地。
最後一個「偷」字把我嗓子震啞了。他嚇壞了,趕緊逃出門外。
「有舊鋼筆嗎?一塊錢一支。」廣東人對我說。
「說老實話,到底幹什麼來了!」
全家贊成。於是我們搬到裡屋去住,把前面三間大屋修整一新,掛了一塊棕底金字牌子:三角地咖啡館。
晚上,等小妹睡著了,我獨自一人騎著自行車出了城,沿著一條坑窪不平的路,朝郊外騎去。漫無目標,只管朝前騎去。淡淡的月光下,馬路像一條灰色的帶子。荒野一片岑寂,只有路邊草叢裡有小蟲在寂寞地鳴叫。不知騎了多久,也不知騎出多遠,一打盹,我栽倒在路邊蘆葦叢里。我索性躺好了身子。這裏真是安靜極了。在清香濕潤的空氣里,我不一會兒就睡著了。第二天,我接著睡,又直睡到黃昏。我站起來,只見巨大的落日,正在西沉,把蘆葦染成柔和的金紅色。我從來未見過這樣好看的太陽,獃獃地看著,直到它沉入蘆葦叢里。
曲背老頭兒穩穩地坐著,並笑嘻嘻的,像和藹可親、百般喜歡你的慈祥的爺爺似的。可他口袋裡,大概已經搜颳了很多傻瓜們的錢了。
他立即把地址給了我,並再三不放心地說:「你這個傢伙不騙人?」
大弟真不像話,他的足球又把學校玻璃窗踢碎了。
「收購舊鋼筆——!」我一喊出口,聲音就比廣東人漂亮。我能把「筆」音拖出一百里長去。我叫喊得十分快活,並一次又一次地調整自己的叫喊,盡量讓它能夠使人注意和動心——動心到使人把昨天新買的鋼筆拔|出|來傻乎乎地就賣給我。
小妹倚到媽媽懷裡去了。
全區十所中學匯演,學校想拿名次,自然也把我算作個人物了。我故意擺擺架子:「不去,瞎耽誤工夫。」好,他們慌了,彷彿沒有我,立即要天塌地陷。校長、教導主任、班主任堆著笑臉輪流哄我捧我拍我馬屁。說到最後,班主任急了:「小祖宗,你去不去?」我擺架子也不能擺得過了大勁,把吉他弦一撥拉:「不就是吉他獨奏嗎?」
我有點兒後悔了,覺得這一手太孫子,可我把眼睛一閉:「小妹,你也寫!」
大弟能否成為未來的馬拉多納,我看問題不大。
我朝他點點頭。
他們一聽說是給小妹買裙子,把褲兜都翻了出來。
「媽對不起你……」
我二弟那小子實際上是一個天才。他過去成績之所以不好,是因為家裡誰也不過問他的學習。他這號人是屬牛的,你不用鞭子勤些抽著點,他就偷懶。一懶,成績就不好了;成績不好,學習沒了興趣,就更懶。惡性循環,終於糟糕成那樣子。我們為他聘請的這位老師,要價不低,但絕對有兩下子。幾經點撥,我二弟的成績立即有了起色。照這樣的勢頭下去,有那麼三個月,我二弟的成績就好看了。他小子眼珠子也不定定地發愣了,轉得像個亮閃閃的輪子似的。
「跑!」我對三弟說。
「但我很快可以賣給你一百支。」
我猜他是幹了什麼壞事,揮起手掌,摑了他一個耳光。
我彈起吉他,下一音符總是在上一音符的餘音將要消失時才響起。這是一首安靜、柔和、情意綿綿的曲子。
一位眼鏡先生路過此地,駐足驚嘆道:「啊,聯合國總部!」他把那些破褲衩都看成是旗幟了。
「那不行,我們說好了的。」
累了,我們默默地坐著,凝眸遠方。
見了我,大弟的眼淚刷地涌流出來。
後來,我們常到體育場來。
球離球門越來越近。
「媽對不起你……」媽媽像是犯了不可饒恕的罪行,一遍又一遍地重複著這句話。
她一下站住了,望著我。
「想不幹?!」
我把手背在身後,一步一步朝他走過去。
我覺得自己真慘,真動了感情,眼淚鼻涕一把一把的。

5

居委會、鄰居、爸爸媽媽一起懇求校長將我留下。
我斜著眼看了看我爸,便彎下腰來,抓住他的胳膊,將他朝馬路邊拖去。一個好心人要過來幫忙,我又是一聲吼:
我迅捷地拔出拳頭,照他那隻醜惡的鼻子就是一擊。打得很有力量,他暈倒在地上。我趁機爬起來,可腿又被他抱住了。我掙扎了一陣,又跌趴在地上,於是他再次騎到我身上。他的鼻孔流血了,我心裏真快活。他用手背擦了擦血,揮起拳頭就揍我。我一點兒不還手——無法還手,我的手在死死地抓住口袋口,他捏我,掐我,擰我的手,但我的手就是不松。他氣得揮起拳頭對我一陣亂捶。這傢伙手真狠,我被打得閉上眼睛直「哼哼」。後來,我終於堅持不住了,讓他把鋼筆掏了去。
從今以後,我們都圍繞著大弟轉。沒見過吧,二弟、三弟和我三人一起守那大門。小妹管撿球。每當她撿到球往回跑時,總是興奮得要命。我們都被大弟踢得臉青鼻腫的,但還是像瘋子一樣大聲地喊著:「狠勁踢!」
「你認識這個人嗎?」丹妞走上來問。
他們回來了。見家裡煥然一新,我們一個個都乾淨利落,桌上放著酒和菜,他們長時間不說話,尤其是爸爸,當他聽到小妹說那瓶酒是給他買的時,那對被酒精燒得有點兒渾濁的眼睛里,明顯地閃過一絲感動的亮光。
三弟的身體顫抖著。
她的大方反而使下流坯們不好意思了。
他結結巴巴。
「她會抓住我的。」
於是,他們嘰嘰咕咕地都滾蛋了。
校長難住了,不知怎麼答覆:「你們先起來,好嗎?」
我老覺得自己可能在人家眼睛里已是一條醜陋的癩皮狗了。
街上,小妹走在前面,我們弟兄四人都光著身子走在後面。我們是一支隊伍。很多孩子跟著我們。路上行人向我們行注目禮。一個駕駛員大概觀看了那場足球賽,見了我們鳴響喇叭。他們知道——他們應該知道,我們的家是在三角地。
「把她的東西全偷了!」
我是老大,十六歲。關於我這個人怎麼樣,以後再說。
媽媽溫柔的愛撫,使我失去了一個男孩應有的樣子,不管不顧地哭起來。到了後來,我失聲痛哭。
我鑽出人群,走到河灘上。抱著雙膝,然後把下頦放在兩膝之間。我試著讓自己哭一哭(我一直以為我沒有哭的能力),卻竟然哭出來了,而且一哭就失去控制,一股酸溜溜的情感,像潮水一般翻騰起來,攔都攔不住。我索性盡量咧開嘴大哭起來,也不管樣子是否難看。我不會哭,哭得不好,聲音有點像秋天的野貓子叫。我敢拿腦袋打賭,在十六歲的男孩子裏面,是找不出一個能哭好的。他們正在換嗓子。
我把我爸拖到了路邊,見其他人還在快活地(像等了一百年似的)圍觀,再一聲吼:
花了十天時間,跑遍全世界,我終於湊夠了一百支舊鋼筆。
二弟傻了,又給我裝孫子,顯出可憐巴巴的樣子。
我突然想起我們家後院那塊很大的空地:「後院不能踢嗎?」
說實在的,一百年裡甭想再見到這種漂亮的球了。
「我聽見了。」她蹲在我面前,望著我的眼睛,「人傷心了,都要哭嗎?上回,我丟了銅鈴鐺,就哭了。我知道,丹妞姐不跟你玩了。」
有人說:「一百個笨蛋里找不出一個這樣的笨蛋。」
「討厭!」
四周一片寂靜。
弟弟妹妹們都跑出來,問:「哥,你怎麼啦!」
那幾天,我脾氣好得讓人覺得有點兒假,三個弟弟竟沒有一個挨罰,一個個快活得沒處撓痒痒。星期六,我一夜也沒睡著,把床弄得「咯吱咯吱」響,鬼知道為什麼。第二天一早,我把牙刷得特別白,穿好衣服,對著鏡子前後左右照了足足一小時,然後抓起吉他走出門去。我第一次不願帶小妹出門。她挺傷心,嘴角彎下來像張瓢,馬上就要哭出來。沒辦法,心裏就是不想帶她去。

4

「噢,是偷進來的!幹什麼來了?」
「沒有?」
他站起來,卻並不接表。
「你給我找呀。」
「各人把錢都掏出來。」我說。
除了那個嗑瓜子的小子,這滿滿一大禮堂人有一個算一個,都看傻了,像做夢似的。
「你少給我來這一套!」我特別想治一治這滑頭小子。「你給我站在院牆上。是站著,不準坐下。站半天,不準掉下來!」
傍晚,我照那個地址找到了廣東人。
三弟見了,腿直哆嗦,後來跪下了。
他疑惑地望著我。
那天晚上的情景,打死我也忘不了。幕布一拉,就見一個女孩穿一件紅色的短裙在跳舞。說實在的,那舞的水平絕對是世界第一流的。她有兩條長腿,她的舞跳得那麼棒,全靠這兩條長腿了。她旋轉著,像一股旋風,偌大一個舞台,全是她的了。她的動作單純,跳得熱烈奔放,如痴如迷。有時,她像喝醉了酒似的,陶醉著,將眼睛微微閉合著。一會兒,眼睛又在燈光下閃閃發亮,像是含了淚水一般。她的動作太富於節奏了。有時輕得像春天空氣里飄浮的遊絲,有時瘋狂得像森林大火。你說不九九藏書出她跳得多麼感動人。也真孫子,我旁邊一個小子竟然有聲有響地嗑爛瓜子!我瞥了一眼,恨不能把他的衣服剝光了揍他。這種不懂藝術的東西,根本不配跟我坐在一起,甚至根本不配活著。
「還用問嗎?」我又說。
小妹八歲,全家人的心肝寶貝。我敢跟任何人打賭,世界上找不出一個比我小妹再好看、再討人愛的小姑娘。那眼睛黑得世界上沒有第二雙。那牙齒白得世界上絕無僅有。還有鼻子、下巴,都不是一般的鼻子和下巴。關鍵她有兩個小酒窩,不笑也有,一笑更大。那笑紋就從酒窩裡像水波似的一層一層漾開去。我們四個男孩誰出去都願意帶著她。她像小尾巴似的跟著,叫你哥哥(可不像二弟那樣裝模作樣),讓你憋不住親她一個嘴巴,把她扛到肩上去。就一點,她讓人受不了——她常問人一些傻話,把你問得心慌慌的,覺得自己太丑,無地自容。
在懲治人這一點上,一百個人的智慧加在一起,也不一定比得上我。
互相監視,這主意簡直太絕了。

9

「不。」
小妹站在椅子上跟著我、二弟、三弟大叫。
我們沿著河岸往前走,到了一塊河灘,我們坐下了。我倚在一棵老樹上,她把腳伸到清澈的河水裡。我彈,她唱。她的嗓子絕了,聲音純而又純。有時,她又故意發一點兒「沙沙」聲。河上有風,河水漫上來,淹沒了她的小腿。風吹著她柔韌的黑髮,她不時用手把頭髮攏一攏。天又藍又乾淨,像用河裡的水洗了一百遍。遠處水面上,有幾個人在玩舢板,帆是藍色的、白色的和金紅色的。她有時仰望著天空飛過的幾隻白鴿,有時注視著翅膀似的遠帆,有時側過臉來望著我。她的歌聲絕對能使人感動。我彈得極認真,極動情。我有時把頭往後仰去,閉起雙眼,有時把頭低下,像要吻吉他的弦子。我的手靈巧極了,一會兒輕勾幾下清音,一會兒接二連三地打擊弦子,吉他發出暴雨一樣的聲音,讓人心驚肉跳。一個神秘的小精靈在我弦上跳動。我覺得我的感情用得全是地方。真棒!她唱出眼淚,我彈出淚花。
天亮了,他沒有回來。
我忽然覺得我這個人挺卑鄙的,像是偷了她什麼東西一般。但,啪!我把那種思想打了回去:有什麼了不起,反正就這麼回事兒!孫子就孫子,不在乎!
「哥!」小妹大叫一聲,跑上去抓住他的胳膊。他看了小妹一眼,將她推開,一頭跑進黑暗裡。
我搖搖頭。
我搖搖頭,但眼淚湧出了。
我悄悄對小妹說了一句:「哭。」
小妹一把抱住了我的胳膊。
一天,我走在街上,看見電線杆上貼了一張紙,上面寫著:要家庭教師嗎?我沒注意,看了一眼就走了,走了十幾步,腦子裡打了一閃,掉頭跑回來,把那張紙上註明的家庭地址記了下來。
我揪住二弟的耳朵,將他從地上提起來,朝家拖去。不管他如何親密地叫「哥」、可憐巴巴地求饒,我的手卻像蟹鉗一樣不肯鬆開。
她就搬個小凳子坐下「安靜」了。她合著兩隻白|嫩的小手,腦袋微側,眯著眼睛,靜靜地望著眼前飄動的衣服。
「沒有。」
我不吃這一套,對大弟:「你看著他!」怕大弟不服從命令,我又對二弟:「你呢,站在院牆上給他數著,來回五十三次!」
我看呆了,目光緊緊追著她。到了後來,眼前的圖像就不清晰了,只覺得眼前是團朦朧的紅色的雲朵,紅色的火團,紅色的流水……
我偏頭一看,小妹抱著我的吉他站在那裡。
「早晚這兩條街都要被他們偷了!」他不要臉地誇張著。
他捂著嘴巴哭了。
什麼,收購舊鋼筆?唯一對這種叫賣,我有點兒興趣。
「酒鬼」——我爸臭名遠揚不是一條街,而是兩條街,因為我們家住在三角地——兩條街的匯合點上,站在門口往前看,兩條斜街正好形成一個喇叭形。我家的醜聞通過這個大喇叭,全世界都知道了。
走到一家服裝店門口,我叫他們停住了。
「算了,小老弟,就九張吧。」
小妹哭聲更大,又脆又響亮。哭聲把外邊踢球的驚動了,走過來看。我悄悄捏了一下小妹,她便放聲大哭。哭聲震耳欲聾,傷心動人,把那些漢子們都哭得慌裡慌張。
我們繼續採用各種方法為二弟掙錢。
大弟從口袋裡掏出十塊錢來,壓在我的錢上。
我的吉他掉在地上。當她走出去十米遠的時候,我大叫起來:「是的,我爸是個酒鬼,我媽是個賭徒,我弟是個小偷,我,又是一個騙子!」我靠在一棵大樹上,失魂落魄。
等緩過勁來,我們又彈又唱。音樂這種東西,跟喝老酒差不多。越玩越醉。照這麼一個道理想起來,我爸寧掉腦袋,也不肯鬆開酒瓶,情本可原。音樂把我們弄得迷迷糊糊、傻裡傻氣的。
我挺樂意聽這種誇獎。我站在門口,被這景象弄得很激動。
「孫子才騙人!」
「送不送?」我抄起一根棍子。
真沒勁。人幹嗎偏要活著?吃飯、睡覺、拉屎,拉屎、睡覺、吃飯,循環往複,到底有什麼勁?眼前的一切,死氣沉沉,像是沉到了水底一百年剛打撈上來一樣。什麼事情也提不起我的興趣。我光著上身,穿一條厚長褲子,一動不動地躺在光板床上,眼睛獃獃地望著破舊的屋頂。我想我八成已經死了。我要和爸爸一樣去喝酒,喝得像個死人,然後也像面袋子一樣倒在路中間讓人用小棍捅。我還想像媽媽一樣去賭錢,把眼珠賭得布滿血絲、凸出眼窩。沒勁,人活著,沒勁!
三弟真有兩下子,從牆邊一棵樹爬上牆頭了。他像只貓一樣伏著,朝我們擠了擠眼。見沒人注意,他便跳了進去。過了不一會兒,一扇旁門慢慢打開,露出了三弟的腦袋,他朝我們招招手,我們就一個個都溜進了體育場。我們彎著腰,悄悄溜到看台上。我們利用前排座位的遮擋偷看著。說實在的,我們只覺得那些人踢得很棒,可也看不出多大名堂來。但人家大弟懂呀,看呆了。一個矮個子甩起一腳,球打很遠很遠的地方射進網裡。「香蕉球!」大弟以為他是買了門票堂堂正正在看一場足球賽呢,竟然跳起來大聲叫道。
她走了。
「行嗎?」教練激動得直哆嗦。
三弟是個小偷,但卻是一個膽小鬼。瞧他那副熊樣兒,覺得他真沒有勁。我在他身邊繞了一圈,對他說:「你,會偷是吧?能耐是吧?有兩下子是吧?非常了不起是吧?」我用手在搓衣板一樣的胸脯上擦了兩下,然後把手插在深不可測的褲兜里(實際口袋上早有兩個漏洞),「那你再去偷她的!」
「你們是怎麼進來的?」
「嘩」,一盆髒水潑了下來,窗子「咣當」關上了。
聽到這個消息,全家人都很高興。爸爸和媽媽同時向我們宣布一個消息:他們辭職了。
三角地的名聲一日一日地好起來。
以後,幾乎每個星期天我們都見面,不為別的,她是喜歡我的吉他,我是喜歡她的歌聲。
我朝他們笑了笑,抓過吉他,彈了一首很輕鬆的曲子。
「別小氣!」我說,「我們給小妹買件裙子!」
聽人說,我爸和我媽結婚後第二天就不和了。可也沒像人家動手打過架,把臉皮抓破了,或把胳膊擰紫了。也許那樣反而好。因為據我觀察,凡是大打出手的,隔不幾天就又嬉皮笑臉地和好了。我爸我媽只是冷冷地生活在一起,讓人感到壓抑與難受。放在我,早八輩子就打離婚了。
我放下吉他,用雙手捧住小妹的臉蛋,在她的兩隻眼睛上各親了一口,然後把她拉到我身邊坐下,彈起吉他。
他一邊膽怯地望著我,一邊接過表。
「小兔崽子,一邊叫去!」十層樓上,一扇窗子打開了,露出一個光禿禿的腦袋。
我讓大弟、二弟守住門窗,然後我把手錶拎起來,晃了晃,把它放在桌子上。
他們都搖頭:「你不答應,我們就不起來。」
四周一片岑寂。
這些人把嗓子練得雄壯而洪亮,十分固執地叫喊著,像是你不把身上的衣服脫下來賣給他,不把酒倒入水池裡將酒瓶賣給他,他就要盯住你叫喊一百年。
我們兄弟三人把汗衫拋向空中。隨即,空中升起了無數的帽子、鞋子和衣服。小妹也把鞋子扔掉了。
下午,我們在河邊遇見了那位鄰居。他的嗓子已經因為呼喚我三弟的名字而沙啞了。見了我們,閃在一邊,負罪地低著頭。
馬路邊上又圍了一群人,莫非是我爸又栽倒在地上?不,是人在圍觀一個高爾夫遊戲機。遊戲機的主人是個曲背的老頭兒,你給他五分錢他讓你玩一次。就是雙料傻瓜也都會玩。一拉裝有彈簧的把手,一個鐵彈子跳了出來,再一松把手,彈子被彈出軌道,在寫字檯二分之一大小的、有幾十個圓洞的檯面上滾動。球掉到哪一個洞里,洞口所陳放的東西就歸你所有。玻璃上放著糖、香煙呀什麼的,還放了一塊很漂亮的電子錶。那電子錶實在吸引人,把人心弄得慌慌的,但你一口氣玩一百年,也甭想把彈子滾進那個洞里。真孫子,洞口圍了那麼稠密的細釘子。彈子這兒撞一下,那兒撞一下,最後哪兒來哪兒去——空門。在彈子滾動的時候,一個個把眼珠子瞪了出來,咬著牙,歪著身子使勁,像是在給一輛十輪卡車扳正方向。落空后,便是一陣噓,並有人鼓動:「再來!」
「你也撿垃圾了?」我逗她。
他們被激怒了:「你們甭想回去!」
晚上,我們家的氣氛溫柔而寧靜。我第一次看到,爸爸和媽媽在晚上沒有把我們扔在家中各自走向酒館和賭場,而是默默地坐著,望著我們——他們過去不太留意的他們的孩子們。
「開個咖啡館吧。」我說。
我彈她唱,但那聲音里含著過去沒有的情緒。
「那你就說是我讓你偷的!」
「我……我把那隻新足球賣了。」
「九角五一支!」
我真的掐了他一下,他卻更大聲喊起來:「哥哥!……」
「敢!」
晚上,爸又去喝酒了,媽也離開了家。
「三角地是塊多麼難得的好地方呀!應當開個商店或飯館呀什麼的!」爸爸說。他有點兒野心勃勃,「我們要多掙些錢,供你們都念完大學!」
那些題我倒也會,可我不會教他,往往是還沒把道理講清楚,我自己先上火了,我這人也真孫子,脾氣太惡劣。
他回過頭來:「有舊鋼筆?」
不久,我接到學校的通知,我被開除了。原因是我經常曠課。看到這通知,說實在話,我並不感到特別難過。是的,我為幾個弟弟,現在又為伺候媽媽,曠課曠得實在太不像話了。學校開除我,理所應當。我不後悔。但想到以後那漫長無邊的日子,我心裏一陣恐慌、空虛,像站在荒無人煙的大漠上。
下半場開始不久,大弟被他們踢傷了,疼得他彎曲著身體,腦袋朝泥土裡鑽。
「你的是哪來的?」
「沒有錯,大掃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