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眼裡便充滿感激。

妞妞仰臉望，那些白楊直插向藍色的天空。

妞妞沒有再到河邊來，但每天總會將身子藏在門後邊，探出臉來望大河。她將一切都看在眼裡。她知道，灣喜歡她能出現在河邊上。

妞妞一直站著不動。

妞妞抱著紅葫蘆往前游，灣就在一旁為她護游。

但他卻久久地未再露出水面來。

灣和妞妞只好依依不捨地離開了「家」，跑向水邊。

妞妞還是天天到大河邊來。

妞妞走下水，忘記一切，朝前游去。她沒有下沉，並且游得很快。她本來就已經能夠游過大河的。

妞妞一口接一口地喝水，併發出被水嗆著后的痛苦的咳嗽聲。

水的清涼，誘得妞妞也直想到水中去。

大河異常的安靜。兩顆腦袋長久地、默默地對望著。

開學前一天的黃昏，妞妞解了拴紅葫蘆的繩子，那紅葫蘆便一閃一閃地飄進了黃昏里……

「妞妞，你怎麼啦？」媽媽過來了，「怎麼啦？」

她第一回站到那座茅屋面前，然而，那茅屋的門上掛著一隻鐵鎖。

還是妞妞抱著紅葫蘆往前游，還是灣為她一路護游。

夏天正在逝去，藍色的秋天已經來到大河上。不知從哪兒漂來一片半枯的荷葉，那上面立著一隻默然無語的青蛙，隨了那荷葉，往前漂去。

「你不是要在這裏住幾天的嗎？」外婆問。

灣還是不肯過來。

灣卻一笑游開了。

妞妞一直走到水邊，用竹竿將菱角的葉子翻起，那紅艷艷的菱角便閃現出來。她用竹竿將菱角撥向自己。然後將紅菱採下。但大多數菱角都長在她的竹竿夠不到的地方。她盡量往前傾斜身子伸長胳膊，勉強采了幾隻，便再也采不到了。

不知不覺，太陽落到大河的盡頭去了。

「媽媽……媽媽……」妞妞抱著紅葫蘆哭著。

妞妞低頭看時，看見那隻紅葫蘆拴在水邊的蘆葦稈上。它像從前一樣的鮮亮。

妞妞繼續往下沉。當她沉沒了兩秒鐘，從水中掙扎出來時，便發瘋似的號叫：「救命哪——！」

灣用雙手去使勁拍打水，激起一團團水花。要不就迅捷地旋轉身子，用手在水上刮出一個個圓形的浪圈。那升騰到空中去的水，像薄薄的瀑布在陽光下閃著彩虹。

灣知道河那邊有一雙眼睛終於在看他。於是，他就拿出所有的本領來表現自己。

依然只有紅葫蘆。

「怕什麼！」灣一下挨緊妞妞，突然從她手中抽掉了紅葫蘆。

妞妞扭過頭去看時，發現那棵白楊樹上刻著三個字：王三根。

妞妞把手伸進水中，一股清涼立即通過手指流遍全身。

當妞妞不作掙扎，又要向水下沉去時，灣也突然驚慌起來，拚命撲向妞妞，並一把抓住她的雙手，隨即將紅葫蘆塞到她懷裡。

灣走過來，捧起水澆在仍在徬徨的妞妞身上。

灣在水中，最充分地表露著水給予他的舒適和愜意。

妞妞沒有接紅菱。

「他爸已關在牢里三年了。」

灣帶妞妞走到一棵白楊樹下，用手指著它：「他是我們班的王三根。」

後來，妞妞覺得灣哭了。

「水裡涼快。」

她先是蹲在九*九*藏*書水中，隨後用雙手死死抓住岸邊的蘆葦，伏在水上，兩腿在水上胡亂撲騰，鬧得水花四濺。

只有灣獨自一人站在水裡。他的頭髮濕漉漉的，在往下淌水。這水流過他瘦丁丁的身子，又流回到水裡。

蘆葦叢里鑽出幾隻毛茸茸的小鴨。它們是那樣輕盈地鳧在水上。它們用扁嘴不時地喝水，又不時地把水撩到脖子上，亮晶晶的水珠在柔軟的茸毛上極生動地滾著。一隻綠如翡翠的青蛙受了風的驚動，從荷葉上跳入水中，隨著一聲水的清音，荷葉上「滴滴答答」地滾下一串水珠，又是一串柔和的水聲。

妞妞的媽媽迫不及待地沖向水中：「妞妞……」

妞妞指對岸。

在田裡幹活的人聽到呼叫聲，正向大河邊跑來，四周一片吵嚷聲。

他們迎著夕陽，在這金紅的水面上，無聲但卻舒心地遊動……

大河深深地誘惑著妞妞。

岸上站了很多人，但都沉默著。

灣同意。

「往前游與往後游，都一樣遠。」

紅葫蘆漂浮在他的腿旁。

灣儘可能地施展出大河和自己的魅力，以吸引住妞妞，並近乎討好地向妞妞做出種種殷勤的動作。

在此之前，灣能一整天獨自待在小島上。誰也說不清楚他在那裡幹什麼。

大河不再是孤獨的。

妞妞默默地看著他。

「我怕。」

「不，我要回家，現在就回家。」說完，妞妞起身就走，無論外婆怎麼叫，也叫不住她。

灣低垂著頭。

無邊的沉寂，無邊的沉寂。

妞妞拿不定主意。

大河死了一般。

妞妞鬆開紅葫蘆，極度的恐懼，一下轉成極度的仇恨，朝灣大聲喊著：「騙子！你是騙子！」說完她撲進媽媽懷裡，哆嗦著身子，大哭起來。

妞妞禁不住這些形象、聲音和色彩的誘惑。她只好去望水，望「瀑布」，望精著身子的灣和紅葫蘆。

灣還是朝前看，彷彿在心裏作一個什麼決斷。

「有我護著你。」

紅葫蘆就在水面上漂，閃耀著擋不住的光芒。

天漸漸黑下來。

妞妞直接跑到大河邊。

「那好吧，你千萬別離開我。」

天已變得十分的炎熱了。每當中午，烏綠的蘆葦，就都會曬卷了葉子。躲在陰涼處的紡紗娘，拖著悠長的帶著金屬性的聲音，把炎熱和乾燥的寂寞造得更濃。七月的長空，流動的是一天的火。

「我緊緊挨著你，還不行嗎？」

他朝妞妞伸出雙臂。

妞妞用牙齒咬著筷子。

妞妞就糊塗了：這不就是空空的一個小島嗎？

又過了幾天，當灣不再抱任何希望，只是無聲地游向小島時，妞妞拿了一根竹竿走向了河邊。

他的身體完完全全地出了水面，站在了妞妞的面前。

「妞妞，回家啦，跟媽媽到外婆家去。」

妞妞再一次從水下掙扎出來，向灣投去兩束仇恨的目光。

「好玩。」

灣一下子覺得自己是個罪犯。

當太陽慢慢西沉時，妞妞的眼裡露出強烈的渴望。

妞妞慢慢蹲下身去，用雙手捧起荷葉。

灣便有了一種責任，不再自己游泳，而把全部的心思用在對妞妞的保護上。

大河又長又寬。她家和他rｅａｄ•９9ｃsw•cｏｍ家遙遙相望。河這邊，只有她們一家，而河那邊也只有他們一家。這無邊的世界里，彷彿就只有這兩戶孤立的人家。

「不信，你下水來看。」

「那我也怕。」

大河終日讓人覺察不出地流淌著，偶爾會有一隻遠方來的篷船經過，「吱呀吱呀」的櫓聲，把一番寂寞分明地襯托出來后，便慢慢地消失在大河的盡頭了。

妞妞被太陽曬得紅紅的臉，由於水引起的興奮，顯得更加紅了。

灣張嘴要說話，可依然說不出，只有兩行淚水順著鼻樑無聲地流淌下來。

妞妞爬上岸，見媽媽往遠處地里去了，便又回到水邊：「水深嗎？」

大河空空蕩蕩。

是灣燒掉了那個「家」。

他一直滾到了妞妞跟前。他停住了，眨了眨眼，望著妞妞，很尷尬。

「我怕……」

妞妞動心了，眼睛一閃一閃地亮。

灣極其樂意為她效勞。他不知疲倦地、極有耐心地教她游泳。

「真涼快嗎？」

「別怕，我護著你！」

他們或一起在蘆葦叢里摸螺螄，或在淺水灘上奔跑、跌倒，或往深處去一去，讓水一直淹到脖子，只把腦袋露在水面上。

妞妞的媽媽在喚妞妞晚歸：「妞妞——！」

灣見到他的「同學」，暫時忘了妞妞，忘情地與他們玩耍起來。他從這棵白楊，跑向那棵白楊，或是拉一拉這棵白楊樹上的一根枝條，或是用拳頭打一下那棵白楊的樹榦，有時還煞有介事地高叫著：「塌鼻子，塌鼻子，你過來呀，不過來是小狗！」他瘋了一樣在林子間穿梭，直跑得大汗淋漓、氣喘吁吁，最後倒在地上，用手抵禦著：「好三根，別打了，啊，別打了……」他胳肢著自己，在地上來回打著滾兒……

然而，妞妞還未能丟開紅葫蘆空手游向河心。

碧水上，漂浮著的那隻紅葫蘆，宛如一輪初升的新鮮的小太陽。

他確實很瘦，胸脯上分明排列出一根根細彎的肋骨來。他不光瘦，而且還黑。黑瘦黑瘦。

「其實你能遊了，你就是膽小。」

「妞妞——！」媽媽向這邊找過來了。

妞妞再沒到河邊去，也再沒有向大河望一眼。她去了外婆家，準備在那裡度完暑假的最後幾日。

妞妞把紅菱放到原處，轉身去答應媽媽：「我在這兒！」

灣把紅葫蘆拋進水中，然後輕輕游過來。

灣便更放肆地朝她身上又潑了一陣水。

灣點點頭。

媽媽一路喚著妞妞的名字，往遠處去了。

水，溶化了兩個孩子之間的陌生和隔膜。

「這兒有什麼好玩呢？」

「幹嗎老來呢？」

「明年夏天，你再教我吧。」妞妞說。

妞妞便在河岸上坐下來。

「他……」

妞妞只要走出家門，總能看見那個叫灣的男孩抱著一隻鮮亮的紅葫蘆泡在大河裡。只要一看到灣，她便會把頭扭到一邊去看爬上籬笆的黃瓜蔓，或扭到另一邊去看那棵小樹丫丫上的一隻圓溜溜的鳥巢，要不，就仰臉望大河上那一片飛著鴿子的清藍清藍的天空。但耳邊卻響著被灣用雙腳拍擊出的鬧rｅａd.99csw•ｃom人的水聲。臨了，她還是要用雙眼來看泡在大河裡的灣，只不過還是要把一副毫不在意的樣子明確地做出來。

「媽——媽——！」

起晚風了，大河開始晃動起來。水一會兒淹到灣的胸部，一會兒又將他的腿袒露出來。

妞妞覺得這一形象很可笑，於是就笑了——反正灣也看不見。

「妞妞——！」

小島稍稍露出水面，土地是濕潤的。島上長著幾十棵高大的白楊，一棵棵筆直而安靜地倒映在水中。五顏六色的野花，西一株，東一叢，很隨意地開放著。島中央還有一汪小小的水塘，幾隻水鳥正歇在塘邊的樹丫丫上。

正是夏天，兩岸的蘆葦無聲地生髮著，從一邊看另一邊，只見一線屋脊，其餘的都被遮住了。

過了好久，灣才又和妞妞在小島上快活地玩耍起來。

「妞妞快吃飯。」外婆說。

「來玩。」

「老來。」

一個放牛的男孩告訴妞妞，灣轉學了，跟媽媽到三百裡外，他外婆家那邊的學校上學去了。

灣的目光一下顯得有點獃滯。他低下頭去。

妞妞跟著媽媽回家了。其餘的人也一個一個地離開了河邊。

妞妞穿一件小紅褂兒，把褲管挽到膝蓋上。

妞妞沒有答應媽媽。

近處的一片荷葉下，鑽出一張微笑的臉。

一隻蜻蜓飛過來，以為那兩條紋絲不動的腿為靜物，便起了歇腳的心，傾斜著身子，徐徐落下，用爪抱住了其中一隻腳趾頭。

後面茅屋裡走出媽媽來：「妞妞！」

「妞妞，你在哪兒呢？」

妞妞打了一個寒噤，側過身子。

「為什麼呢？」

他很快樂地不停地噴吐著水花。

「……」

整整一個下午，他們就是忙著搭一座房子。他們假想著要在這小島上過日子。他們找來很多樹枝和蘆葦，又割了許多草，把那座房子建在了水塘邊上。妞妞還用蘆葦稈在房子的一側圍了一個雞欄。兩個人還用泥做了灶、鍋、許多碗和盤子，並且找來一些野菜，裝著津津有味地吃了一頓。

「我來找我們班的同學玩。」

過了幾天，妞妞在充足地享受了水的清涼和柔情之後，不再滿足老待在淺水灘上瞎鬧了。她嚮往著大河的中央和大河的那邊，渴求自己也能一任她的願望，自由地漂浮在這寬闊的水面上。

妞妞不聽媽媽的話，還是往河邊跑。妞妞的魂好像丟在了大河裡。

一連好幾天，灣沒有見到妞妞再到水邊來，不論他將水弄得多麼響，又叫喊得多麼尖利。終於感到無望時，灣便抱著紅葫蘆游向原先總喜歡去的河心小島。

妞妞不答。

她再往其他白楊樹上細尋，分別看到不同的名字和綽號：李黑、周明（塌鼻子）、丁妮、吳三金、鄒小琴（小鍋巴）……

妞妞在靜靜的水面上尋覓，但並不緊張，她知道，他馬上就會露出水面來的。

妞妞放下筷子：「我要回家。」

灣想說什麼，可就是一句話也說不出來，眼前的一切使他完全蒙了。他的腦子停止了轉動，抓著系在紅葫蘆腰間的繩子，兩眼失神地九九藏書將妞妞往岸邊拉去。

「你老來這裏嗎？」

妞妞尖叫了一聲，便往水下沉去。她的雙手恐怖地在水面上抓著，並向灣大聲叫著：「紅葫蘆！紅葫蘆！」

妞妞收回竹竿望著他。

妞妞的膽量一日一日地增大。大概過了六七天，妞妞想到小島上去的念頭變得日益強烈，居然敢向灣明確提出這樣的要求：「讓我抱著紅葫蘆，也游到小島上去吧。」

一天下午，妞妞正在淺水灘上游得起勁，一直坐著不動的灣突然對妞妞說：「你抱著紅葫蘆，游到對岸去吧。」

妞妞靜靜地等待著，然而對岸毫無動靜。

望著孤零零的紅葫蘆，妞妞突然害怕起來，站起身，用眼睛在水面上匆匆忙忙、慌慌張張地搜尋。

妞妞回頭瞥了一眼大河，只見灣抱著紅葫蘆朝小島游去……

妞妞搖搖頭，直往家走……

他赤條條地躺在水面上，一隻胳膊壓在後腦勺下，另一隻胳膊慵懶地耷拉在紅葫蘆的腰間，一動不動，彷彿在一張舒適的大床上睡熟了。隨著河水的緩緩流動，他也跟著緩緩流動。

回家的路上，妞妞問媽媽：「他爸真是大騙子嗎？」

妞妞立即用手捂住了自己還想大叫的嘴巴。

夕陽照著大河。河水染成一片迷人的金紅。

「中間深，這兒全是淺灘。」灣從水中站起來，亮出肚皮向妞妞證實這一點。

很小很小一個小島。

他一直游過來，掐了一片大荷葉。然後專門尋找那些肥大的菱角，將荷葉翻過來，把一隻只彎彎的兩頭尖尖的紅菱採下來放在荷葉里。不一會兒工夫，那荷葉里便有了一堆顏色鮮亮的紅菱。他又采了幾隻，然後用雙手捧著，慢慢朝妞妞游過來。

「還是明年吧。」

灣似乎睡透徹了，伸了伸胳膊，一骨碌翻轉身，又趴在了水面上。他看了一眼妞妞。他覺得她已經開始注意他。他往前一撲，隨即將背一拱，一頭扎進水中，但卻把兩條細腿高高地豎在水面上。

妞妞猶豫不決地望著手中的紅菱。

這一形象便深深地印在了妞妞的腦子裡。

妞妞的媽媽正往河邊來尋妞妞，一見此景，幾乎軟癱在河岸上。她向四周拚命喊叫：「救命哪——！」

「我們往回遊吧。」

「你怎麼總在水裡呢？」妞妞問灣。

妞妞很驚奇。但不知道是驚奇這河水的浮力，還是驚奇灣鳧水的本領。

他慢慢地沉下去，直到完全消失了。

涼風吹著單薄的灣，使他一個勁地哆嗦。他仰臉望著大河上那片蒼茫的星空……

「不為什麼。反正，你別再到河邊去了。媽媽不喜歡。」

「下來吧，給你紅葫蘆。」

大河散發著清涼。

那沉默是沉重的，令人壓抑的。

一天中飯，在飯桌上，年邁的外公向他們幾個小孩偶然談起他小時候的一件事來：「那時，我跟你們一樣，就是喜愛下水。可膽子小，只敢在屋后鴨池裡游。父親見我游來游去，說我能游大河，我嚇得直往後躲，他說我是沒出息的東西。那天，他拿了一隻大木盆，讓我坐上，說要帶我去大河對岸的竹林里掏一窩小黃雀。他把我推到大河中央，突然把大木盆掀翻了。我嗆了幾口水，掙出水面，鬼哭狼嚎喊救命。一下來了很多人。父親卻冷rｅａd•9９ｃｓw•ｃｏｍ眼看我，根本不把手伸過來。我沉了兩下，又掙扎出來兩下，水喝飽了。後來又往下沉去。我完全沒有指望了！可真也怪了，就在這時，我的身子，忽然地變得輕飄起來，完全恢復了在鴨池裡游泳的樣子。我心好緊張，可又好快活，不一會兒工夫，就游到了對岸。從那以後，再寬的大河我也敢遊了。」

這地方上的孩子下河游泳，總要抱一隻晒乾了的大葫蘆。作用跟城裡孩子用的救生圈一樣。生活在船上的小孩，也都在腰裡吊一隻葫蘆，怕的是落水沉沒了。大概是為了醒目，易於覺察和尋找，都把葫蘆漆成鮮艷的紅色。

灣坐在河對岸，把紅葫蘆丟在身旁，望著妞妞。

灣感到痒痒，打一個翻身，鑽出水面，然後把腦袋來回一甩，甩出一片水珠，兩隻眼睛便在水上忽閃閃地發亮。

幾天後的一個黃昏，河心小島上升起一團火，一股青藍的煙先是飄到空中，后又被氣流壓到水面，慢慢散盡，化為烏有。

妞妞便害臊地脫下小褂兒，怯生生地走進水裡。

紅葫蘆在水上一閃一閃的，像一顆心在跳。

風向的緣故，灣朝妞妞這邊漂過來了。岸上的妞妞俯視水面，第一回如此真切地看到了灣。她的一個突出印象便是：灣是一個不漂亮的、瘦得出奇的男孩。

每天太陽一升起，灣就用雙手分開蘆葦閃現在水邊。他先把那隻紅葫蘆扔進水裡。然後，往身上撩水。水有點涼，他誇張地打著寒噤，並哆哆嗦嗦地仰空大叫。然後躍起，扎入水中，手腳一併用力，以最大的可能把水弄響。

妞妞對這個男孩幾乎一無所知，唯一的一點了解是：這男孩的父親是這方圓幾百里有名的大騙子。

他便把紅菱輕輕放在她腳下，然後又亮著單薄的脊背，走回到大河裡。

妞妞的媽媽瞪著他：「你為什麼要這樣騙人？」

那些日子，陽光總是閃著硫磺色的金光，濃郁的樹木和蘆葦襯托著無雲的天空。灣的心情開朗而快活。

「他們不肯與你玩，是嗎？」妞妞問。

妞妞大叫起來：「媽——媽——！」

「我怕。」

「妞妞，你怎麼啦？」

水確實是迷人的。妞妞下了水，就再也不願上岸了。

莊稼正在成熟，太陽的灼|熱在減輕，流動著熱浪的空間，也漸漸有了清風，夏天正走向尾聲。

灣把妞妞拉回到淺灘上。

妞妞抱著葫蘆游至河中央時，望著兩邊都很遙遠的岸，心中突然有點害怕起來。這時，她看見灣笑了一下。那笑很怪，彷彿含著一個陰謀。妞妞的眼中，只是一片茫茫的水。她第一回感覺到，這條大河竟是那麼大。除了紅葫蘆，便是一片空空蕩蕩。妞妞轉臉看了一眼灣，只見灣的臉上毫無表情，只是朝前方的岸看。

「你說誰？」

妞妞爬上岸，掉頭望了一眼灣，低頭走向媽媽。

「別再到河邊玩去了。」媽媽幾次對妞妞說。

媽媽一邊用手拍著妞妞，一邊在嘴裏說著:「妞妞別怕啦，妞妞別怕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