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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根紅布條

第十一根紅布條

現在所有的人都圍著亮仔。這孩子在媽媽的懷裡慢慢睜開了眼睛。媽媽突然把他的頭按到自己的懷裡大哭起來,亮仔自己也哭了,像是受了多大的委屈。人們從心底舒出一口氣來:亮仔回來了!
你到這裏來,就會看見:生活在船上的孩子一會走動,大人們就用根布帶將他拴著;生活在岸上的孩子一會走動,則常常被新搭的籬笆擋在院子里。他們的爸爸媽媽出門時,總忘不了對看孩子的老人說:「奶奶,看著他,水!」那些老爺爺老奶奶腿腳不靈活了,攆不上孩子,就嚇唬說:「別到水邊去,水裡有鬼呢!」這裏的孩子長到十幾歲了,還有小時候造成的恐怖心理,晚上死活不肯到水邊去,生怕那裡冒出一個黑乎乎的東西來。
反正孩子們不喜歡他。他也太不近人情了,連那頭獨角牛都不讓孩子們碰一碰。
「亮仔,回來吧!」呼喚聲此起彼伏,像是真的有一個小小的靈魂跑到哪裡遊盪去了。
「亮仔!」人們歡呼起來。孩子們高興得抱成一團。亮仔的媽媽向亮仔撲去。
孩子們常悄悄地來逗弄獨角牛,甚至想騎到它的背上,在田野上瘋兩圈。
亮仔雙眼緊閉,肚皮鼓得高高的,手腳發白,臉色青紫,鼻孔里沒有一絲氣息,渾身癱軟。看樣子,沒有多大救頭了。
這一帶是水網地區,大河小溝縱橫交錯,家家戶戶住在水邊上,門一開就是水。太陽上來,波光在各戶人家屋裡直晃動。「吱呀吱呀」的櫓聲,「嘩啦嘩啦」的水聲,不時地在人們耳邊響著。水,水,到處是水。這裏倒不缺魚蝦,可是,這裏的人卻十分擔心孩子掉進水裡被淹死。
至於麻子爺爺現在怎麼樣,可想而知了。他臉色發灰,尖尖的下頦不停地滴著汗珠。他咬著牙,拚命搬動著那雙老腿。他不時地閉起眼睛,就這樣昏頭昏腦地跟著牛,臉上滿是痛苦。有幾次他差點跌倒,可是用手撐了一下地面,跌跌撞撞地向前撲了兩下,居然又挺起身來,依然牽著獨角牛跑動。
只有在小孩子落水后需要搶救的時候,人們才忽然想起他——嚴格地說,是想起他的那頭獨角牛來。
大家緊張了,胡亂地出一些主意:「快送鎮上醫院!」「快去打電話!」立即有人說:「來不及!」又沒有人會人工呼吸,大家束手無策,河邊上只有嘆息聲、哭泣聲、吵嚷聲,亂成一片。終於有人想起來了:「快去牽麻子爺爺的獨角牛!」
麻子爺九九藏書爺像蝦米一般蜷曲在小鋪上,他已像所有將入土的老人一樣,很多時間是靠卧床度過的。他不停地喘氣和咳嗽,像一輛磨損得很厲害的獨輪車,讓人覺得很快就不能運轉了。他的耳朵有點背,勉勉強強地聽懂了小夥子的話后,就顫顫抖抖地翻身下床,急跑幾步,撲到拴牛的樹下。他的手僵硬了,哆嗦了好一陣,也沒有把牛繩解開。小夥子想幫忙,可是獨角牛可怕地噴著鼻子,除了麻子爺爺能牽這根牛繩,這頭獨角牛是任何人也碰不得的。他到底解開了牛繩,拉著它就朝林子外走。
河邊的人正擁著抱亮仔的叔叔往打穀場上涌。
人們看著他:他的身體因衰老而縮小了,灰白的頭髮上沾著草屑,臉龐清瘦,因為太瘦,牙床外凸,微微露出發黃的牙齒,整個面部還隱隱顯出剛才拼搏著牽動獨角牛而留下的痛苦。
它的那隻獨角朝天豎著,拴在它角上的第十一根鮮艷的紅布條,在河上吹來的風裡飄動著……
「快去叫醫生!」每逢這種時候,總有些沉著的人。
話很快地傳過來了:「醫生進城購葯去了!」
這裏的風俗,凡是在牛救活孩子以後,這個孩子家都要在牛角上拴根紅布條。是慶幸?是認為這頭牛救了孩子光榮?還是對上蒼表示謝意而掛紅?這裏的人並沒有一個明確的說法,只知道,牛救了人,就得拴根紅布條。
於是河邊上響起紛沓的腳步聲和焦急的詢問聲:「救上來沒有?」「誰家的孩子?」「有沒有氣啦?」等那個打魚的叔叔把那個孩子抱上岸,河邊上已圍滿了人。有人忽然認出了那個孩子:「亮仔!」
獨角牛老了,跑了一陣,嘴裏往外溢著白沫,鼻子里噴著粗氣。但這畜生似乎明白人的心情,不肯放慢腳步,拚命地跑著。扶著亮仔不讓他從牛背上顛落下來的,是全村力氣最大的一個叔叔。他曾把打穀場上的石磙抱起來繞場走了三圈。就這樣一個叔叔也跟得有點氣喘吁吁了。又跑了一陣,獨角牛「哞」地叫了一聲,速度猛地加快了,一躥一躥,屁股一顛一顛,簡直是在跳躍。那個叔叔張著大嘴喘氣,汗流滿面。他差點趕不上它的速度,險些鬆手讓牛把亮仔掀翻在地上。
一個內行的老人突然從麻子爺爺的臉上發現了什麼,連忙推開眾人,走到麻子爺爺面前,把手放到他鼻子底下。大家看見老人的手忽然控制不住地顫抖起來。過了一會兒,老人用https://read.99csw•com發啞的聲音說:「他死啦!」
麻子爺爺背靠草垛,臉斜衝著天空,垂著兩隻軟而無力的胳膊,合著眼睛。那張麻臉上的汗水已經被風吹乾,留下一道道白色的汗跡。
可那頭獨角牛用嘴巴在他身下拱著,像是要推醒它的主人,讓他回去。見主人不起來,它又來回走動著,喉嚨里不停地發出「嗚嗚」的聲音。
打穀場上頓時一片寂靜。
可就是這樣,也還是免不了有些孩子要落水。水太吸引那些不知道它的厲害的孩子了。小一點的孩子總喜歡用手用腳去玩水,稍大些的孩子,則喜歡到河邊放蘆葉船或爬上拴在河邊的放鴨船,解了纜繩盪到河心去玩。河流上漂過一件什麼東西來,有放魚鷹的船路過,賣泥螺的船來了……這一切,都能使他們忘記爺爺奶奶的告誡,而被吸引到水邊去。腳一滑,碼頭上的石塊一晃,小船一歪斜……斷不了有孩子掉進水裡。有的自己會游泳,當然不礙事。沒有學會游泳的,有機靈的,一把死死抓住水邊的蘆葦,灌了幾口水,自己爬上來了,吐了幾口水,突然「哇哇」大哭。有的幸運,淹得半死被大人發現了救上來。有的則永遠也不會回來了。特別是到了發大水的季節,方圓三五里,三天五天就傳說哪裡哪裡又淹死了個孩子。
「放!」還沒等獨角牛站穩,人們就把亮仔橫趴到它的背上。喧鬧的人群突然變得鴉雀無聲,無數目光一齊看著獨角牛:走還是不走呢?
麻子爺爺是一個讓村裡的孩子們很不愉快,甚至感到可怕的老頭兒。
亮仔家裡的人,立即撕來一根紅布條。人們都不吱聲,莊重地看著這根紅布條拴到了獨角牛的那根長長的獨角上。
孩子們知道了他的古怪與冷漠,不願再理他,也很少光顧那片林子。大人們似乎也不怎麼把他放在心裡。村裡有什麼事情開會,從沒有誰會想起來去叫他。地里幹活,也覺得他這個人並不存在,他們干他們的,談他們的。那年,人口普查,負責登記的小學校的一個女老師竟將在林子里住著的這個麻子爺爺給忘了。
「拴根紅布條吧!」一位大爺說。
亮仔已換上乾衣服,打穀場上的緊張氣氛也已飄散得一絲不剩。驚慌了一場的人們在說:「真險哪,再遲一刻……」老人們不失時機地教訓孩子們:「看見亮仔了嗎?別到水邊去!」人們開始準備離開了。
這是發了秋水后的一個少有https://read.99csw.com的好天氣。太陽在陰了半個月後的天空出現了,照著水滿得就要往外溢的河流。蘆葦浸泡在水裡,只有穗子晃動著。陽光下,是一片又一片水泊,波光把天空映得刷亮。一個打魚的叔叔正在一座小石橋上往下撒網,一抬頭,看見遠處水面上浮著個什麼東西,心裏一驚,扔下網就沿河邊跑過去,走近一看,掉過頭扯破嗓子大聲呼喊:「有孩子落水啦——!」
在地里幹活的亮仔媽媽聞訊,兩腿一軟,撲倒在地上:「亮仔——」雙手把地面摳出兩個坑來。人們把她架到出事地點,見了自己的獨生子,她一頭撲過來,緊緊摟住,大聲呼喚著:「亮仔!亮仔!」
忽地許多人哭起來,悲痛里含著悔恨和歉疚。
麻子爺爺用勁地抬著發硬無力的雙腿,雖然踉踉蹌蹌,但還是跑出了超乎尋常的速度。他的眼睛不看腳下坑窪不平的路,卻死死盯著朝打穀場涌去的人群:那裡邊有一個落水的孩子!
「他累了,睡著了。」
「麻子爺爺!」
麻子爺爺的獨角牛,是全村人最信得過的牛。只要有孩子落水,便立即聽見人們四下里大聲吵嚷著:「快!牽麻子爺爺的獨角牛!」也只有這時人們才會想起麻子爺爺,可心裏想著的只是牛而絕不是麻子爺爺。
不管事實是否真的如此,但這裏的人都說,只要孩子有救,牛就會走動,要是沒有救了,就是用鞭子抽,火燒屁股腚,牛也絕不肯跨前一步。大家都屏氣看著,連亮仔的媽媽也不敢哭出聲來。
那天獨角牛突然失蹤了。幾天後,幾個孩子駕船捕魚去,在灘頭髮現它死了,一半在灘上,一半在水中。人們一致認為,它是想游過河去的——麻子爺爺埋葬在對岸的野地里,後來游到河中心,它大概沒有力氣了,被水淹死了。
麻子爺爺下葬的第二天,村裡的孩子首先發現,林子里的那間茅草屋倒塌了。大人們看了看,猜說是獨角牛撞倒了的。
一個小夥子躥出人群,向村后那片林子跑去。
麻子爺爺緊緊地抓住牛繩,用那對混濁的眼睛逼視著獨角牛的眼睛。
很多人跟著呼喚:「亮仔!亮仔!」
不知為什麼,人們長久地站著不發出一點聲息,像是都在認真回憶著,想從往日的歲月里獲得什麼,又像是在思索,在內心深處自問什麼。
在給他換衣服下葬的時候,從他懷裡落下一個布包,人們打開一看,裏面有十根紅布條,也就是說,加上亮仔,https://read•99csw.com他用他的獨角牛救活過十一條小小的生命。
「噢,麻子爺爺……」人們突然想起他來了,有人便走過去,叫他,「麻子爺爺!」
亮仔的媽媽抱著亮仔,第一個大聲哭起來。
全村人都把他忘了。
被麻子爺爺牽著的獨角牛真的跑起來了。它低著頭,沿著打穀場「哧通哧通」地轉著,一會兒工夫,蹄印疊蹄印,土場上揚起灰塵來。
於是他們把他扶到草垛下。
人們圈成一個大圓圈。亮仔的媽媽用沙啞的聲音呼喚著:
「亮仔,回來吧!」孩子和大人們一邊跟著不停地呼喚,一邊用目光緊緊盯著獨角牛。他們都在心裏希望它能飛開四蹄迅跑——據說,牛跑得越快,它背上的孩子就越有救。
牛終於走動了,慢慢地,沿著打穀場的邊沿。
他沒有成過家。他那一間低矮的舊茅屋,孤零零地坐落在村子後邊的小河邊上,四周都是樹和藤蔓。他長得很不好看,滿臉的黑麻子,個頭又矮,還駝背,像背了一口沉重的鐵鍋。在孩子們的印象中從來就沒有見他笑過。他總是獨自一人,從不答理別人。他除了用那頭獨角牛之耕地、拖石磙,就很少從那片樹林子走出來。
獨角牛「哞哞」地對著天空叫起來,並在草垛下來回走動,尾巴不停地甩著。
獨角牛之所以吸引孩子們,也正在於獨角。聽大人們說,它的一隻角是在它買回來不久,被麻子爺爺綁在一棵腰一般粗的大樹上,用鋼鋸給鋸掉的,因為鋸得太挨根了,弄得鮮血淋淋的,疼得牛直淌眼淚。不是別人勸阻,他還要鋸掉它的另一隻角呢。
「亮仔,乖乖,回來吧!」
獨角牛「哞」地叫了一聲,兩隻前蹄不安地刨著,卻不肯往前走。
牛在跑動,麻子爺爺在跑動,牛背上的亮仔突然吐出一口水來,緊接著「哇」的一聲哭了。
獨角牛在一旁「哞哞」叫起來。
麻子爺爺抬頭看了一眼活過來的亮仔,手一松,牛繩落在地上。他用手捂著腦門,朝前走著,大概是想去歇一會兒,可是力氣全部耗盡,搖晃了幾下,撲倒在地上。有人連忙過來扶起他。他用手指著不遠的草垛,人們立即明白了他的意思:他要到草垛下歇息。
有一個叔叔眼看著麻子爺爺不行了,跑進圈裡要替換他。麻子爺爺用胳膊肘把他狠狠地撞開了。
獨角牛站住了。
落水的孩子被撈上來,不管有救沒救,總要進行一番緊張的搶救。這地方上的搶救方法很特別:牽一頭牛來,把孩子橫在牛背read.99csw.com上,然後讓牛不停地在打穀場上跑動。那牛一顛一顛的,背上的孩子也跟著一下一下地跳動,這大概是起到人工呼吸的作用吧?有救的孩子,在牛跑了數圈以後,自然會「哇」地吐出肚裏的水,接著「哇哇」哭出聲來:「媽媽……媽媽……」
當把亮仔抱到打穀場時,麻子爺爺居然也將他的牛牽到了。
有一次,真的有一個孩子這麼幹了。麻子爺爺一眼看到了,不吱一聲,悶著頭追了過來,一把抓住牛繩,緊接著將那個孩子從牛背上拽下來,摔在地上。那孩子哭了,麻子爺爺一點也不心軟,還用那對叫人心裏發憷的眼睛瞪了他一眼,一聲不吭地把獨角牛拉走了。背後,孩子們都在心裏用勁罵:「麻子麻,扔釘耙,扔到大河邊,屁股跌成兩半邊!」
不一會兒,四下里都有人喊:「有孩子落水啦——!」
「麻子爺爺!麻子爺爺!」那個力氣最大的叔叔使勁搖晃著他——但他確實永遠地睡著了。
如今,連他那頭獨角牛,也很少被人提到了。它老了,牙齒被磨鈍了,跑起路來慢慢吞吞的,幾乎不能再拉犁、拖石磙子。包產到戶,分農具、牲口時,誰也不肯要它。只是麻子爺爺什麼也不要,一聲不吭,牽著他養了幾十年的獨角牛,就往林間的茅屋走。牛老了,村裡又有了醫生,所以再有孩子落水時,人們不再想起去牽獨角牛了。至於麻子爺爺,那更沒有人提到了。他老得更快,除了守著那間破茅屋和老獨角牛,很少走動。他幾乎終年不再與村裡的人打交道,孩子們也難得看見他。
獨角牛先是在打穀場上亂蹦亂跳,然後一動不動地卧在麻子爺爺的身邊。它的雙眼分明汪著潔凈的水——牛難道會流淚嗎?它跟隨麻子爺爺幾十年了。麻子爺爺確實鋸掉了它的一隻角,可是,它如果真的懂得人心,是永遠不會恨他的。那時,它剛被買到這裏,就碰上一個孩子落水,它還不可能聽主人的指揮,去打穀場的一路上,它不是賴著不走,就是胡亂奔跑,好不容易牽到打穀場,它又亂蹦亂跳,用犄角頂人。那個孩子當然沒有救活,有人嘆息說:「這孩子被耽擱了。」就是那天,它的一隻角被麻子爺爺鋸掉了。也就是在那天,它比村裡人還早地就認識了自己的主人。
那個氣力最大的叔叔背起麻子爺爺,走向那片林子,他的身後,是一條長長的默不做聲的隊伍……
孩子們都嚇傻了,一個個睜大眼睛,有的嚇哭了,緊緊地抓住大人的胳膊不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