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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荒石園

我的荒石園

現在可以看到的是幾隻壁蜂。一隻正把巢藏在空蝸牛殼的旋梯里,另一隻正要把它的幼蟲安置在乾燥的覆盆子的木髓里,第三隻則在利用干蘆葦的莖稈做它的窩,至於第四隻,則直接住進了砂泥蜂留下的空巢里,連租金都用不著付。大頭蜂和長須蜂也來了。還有毛足蜂,它們的後足長有一雙巨大的毛刷,用來採集花粉。種類繁多的土蜂嗡嗡地飛著,間或還可以發現幾隻肚子纖細的隧蜂。然而我決定對這一切不再過多贅述。要是我繼續說下去,我可能要搬出整個采蜜類昆蟲的族譜。
對一個時時要為生活瑣事甚至一日三餐勞心費神的人來說,想要在野外建立一個觀察試驗室,何其不易!近四十年來我一直胸懷著這個心愿,雖然窮困潦倒,困難重重,但我總算擁有了這麼一片令我朝思暮想的私人領地。儘管條件不甚理想,但這仍然是我不懈奮鬥的成果。但願我能擁有更多的自由時間與我的小精靈們相處。
「你們把昆蟲們殺死做各種實驗,而我研究的是活的生命體;你們把它們製成冰冷恐怖的標本,而我卻讓人們感受它們的鮮活可愛;你們在解剖室和碎屍間研究,我卻在藍天下邊聽蟬鳴邊觀察;你們把細胞和原生質分離,做化學實驗,我卻在它們生命的巔峰期研究它們的本能;你們探索死亡,而我探索生命。我還要說清楚的一點就是:一顆老鼠屎弄壞一鍋湯。博物學原本是年輕人樂於從事的天然學問,然而卻被所謂的細胞研究的進步分割得面目全非,可厭可憎。我究竟是為了哪些人寫作?我當然是為了那些有志於從事該方面研究的人士寫作,但更重要的是,我為年輕人寫作。我要把被你們弄得面目全非、令人生厭的博物學重新變得讓他們易於接受和喜歡。這就是為什麼我要在盡量保持作品的真實性和嚴謹性的基礎上,避免你們那種令人生厭的文體。」
環繞著我的荒石園的圍牆建好了,曾經有一段時間,園牆下到處都是泥水匠留下的成堆的石子和細沙。這些材料一下子便被園子里的各種住戶利用起來了。砂泥蜂選擇石頭的縫隙用來做它們的宿舍,長相兇悍的蜥蜴挑選了一個洞穴,潛伏在那裡等待路過的蜣螂,黑耳朵的鶇鳥穿著白黑相間的衣裳,像是https://read.99csw.com一位長衣修士,端坐在石頭頂上高唱它的田園敘事小調。至於那些藏有天藍色鳥蛋的鳥巢,會在石堆的什麼地方才能找到呢?後來石頭被農民搬走了,那些在石頭裡面生活的小黑衣修士自然也一起消失了。我對這些可愛的小鄰居的離開感到十分惋惜,但對那個兇悍的蜥蜴,則沒有絲毫的惋惜之情。
此外,在屋子附近的樹林裏面,住滿了各種鳥雀。它們之中有在丁香叢中築巢的黃鶯,有在蔭涼的柏樹枝椏間休憩的翠鳥,還有忙著運送碎草和布片到屋檐底下的麻雀,甚至還有慣於在晚上出獵的貓頭鷹。房屋前面有一個小池塘,裏面住滿了青蛙。每當五月到來的時候,它們就組成震耳欲聾的樂隊。在池塘邊的居民中,最勇敢的要數黃蜂了,它竟成功阻止了地霸霸佔我們的屋子。在屋子的門欄上,還居住著白腰蜂。每次我要走進屋子的時候必須十分小心,不然就會踩到它們,破壞了它們開礦的工作。我已經很久沒有見過這種捕捉蝗蟲的高手了。在關閉的窗戶里,砂泥蜂在軟沙石的牆上建築土巢。窗戶木框上一不小心留下的小孔,被它們利用來做出口。在百葉窗的邊線上,幾隻迷了路的切葉蜂築起了蜂巢,還有一隻黑胡蜂在半開的百葉窗內側築了一個圓形的蜂巢。每到午飯的時候,一些黃蜂就會翩然來訪,它們的目的,當然是想看看餐桌上我的葡萄成熟了沒有。
透徹研究我們的葡萄園毀滅者的歷史,可能比了解某種蔓足亞綱動物的神經末梢系統更重要。深邃的海洋底部都要被人用長長的拖網翻個底朝天了,而我們對腳下的大地卻還不甚了解。鑒於人們對足下土地的漠視,我建造了我的荒石園作為一個試驗場,以期改善人們漠視大地上微小物種的這一風潮。畢竟我的實驗室天然自足,不需花費納稅人一分錢。
它原本是一塊被人們拋棄的荒地,除了藍色矢車菊和其他薊屬菊科植物,幾乎不能生長農田作物。然而這裏正是昆蟲的樂園。我把它買了下來,四周圍上圍牆,這樣,就不會有人隨意進出干擾我的觀察活動。我可以盡情地安排我的觀察實驗,與土蜂和砂泥蜂傾心投入地進行交談。是的,這正是我的夢想https://read.99csw•com。一個我從未奢望能夠實現,而今卻變成現實的一個夢想。
我的這個稀奇而又冷清的王國用「伊甸園」這個詞來稱呼或許並不准確,因為沒有人會願意在這裏撒上一把蘿蔔籽。然而這裏卻是無數蜜蜂和黃蜂的樂園。這裏蓬勃生長的薊和矢車菊把周圍的膜翅目昆蟲都招來了,我從來沒有在其他地方看見過這麼多的昆蟲。這一行當的各種成員都以這塊地為中心匯聚起來。這兒有充當獵手的獵蜂,有充當工程師的築巢蜂,有充當泥水匠的塗泥蜂,還有充當紡織工人的編織蜂,甚至連充當傢具製造者的切葉蜂和負責開鑿隧道的礦工蜂都來了……總之,各種職能的蜂種全都彙集了。
這是我長久以來的一個夢想:擁有一片空地。一片面積不大、整日被陽光暴晒、長滿荒草的空地。
在沙土堆里,還隱藏了掘地蜂和獵蜂的群落。令人遺憾的是,這些可憐的小東西後來無情地被建築工人給驅逐走了。但是仍然還有一些獵戶們留了下來,它們成天忙忙碌碌,尋找小毛蟲。還有一種長得很大的黃色蛛蜂,竟然膽大包天地敢去捕捉毒蜘蛛。在荒石園的泥土裡,有許多相當厲害的蜘蛛居住著,沒有人敢去輕易招惹它們。當然,在這裏你還可以看到強悍勇猛的螞蟻軍團,在炎熱的夏日午後,它們時常派遣出一個兵營的力量,排著長長的隊伍,四處出征,去獵取比它們強大好幾倍的奴隸。這裏還有懶洋洋飛舞著的土蜂,它們被草叢中的金龜子和獨角仙的幼蟲吸引著,要伺機捕獵。
是有一些遲了。因為那原本開闊敞亮無遮攔的視野,現今已經變得十分局促。很多東西都已失去,種種不幸的遭遇使我心力交瘁,我甚至懷疑自己還有沒有必要繼續堅持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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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身陷廢墟當中,但我心中有一堵石牆仍然屹立,那就是我胸中燃燒著的追求科學真理的堅定信念。啊,我親愛的膜翅科昆蟲,我到底有沒有資格為你們的故事增添幾頁恰如其分的描述呢?我能不能做到呢?把你們遺忘了那麼久,我的朋友們,你們會因此而責怪我嗎?啊,我並不是有意冷落你們,也不是因為我的懶惰。我無時無刻不想念著你們,關心著你們,我相信節腹泥蜂的洞穴還有很多引人入勝的秘密有待我們去揭開,也覺得穴蜂的獵食行為還有大量令人驚異的細節等待我們去發現。然而我必須承認,我缺少的恰恰是時間。在與命運的搏鬥中,我已用上了幾乎全部的心力。畢竟,在追求真理之前,要先把肚子填飽。請告訴它們吧,無論在你們這裏,還是它們那裡,我都應該能夠得到原諒。
看起來是有些遲了,我真擔心,我可愛的昆蟲精靈們不願親近我!我很怕手裡終於有了一個甜美的桃子時,卻已經沒有牙齒來咬動它。
這就是我離開城市投身鄉村的原因,這裏可以讓我找到巨大的財富。這下你們可以明白我為什麼要到賽里昂定居,為我的蘿蔔除雜草,並細心灌溉我的萵苣了。
那兒還有一群切葉蜂,它們的腹部帶著黑的、白的或者紅的花粉刷,打算到鄰近的小樹叢中,把葉子切割成圓形的小片,用來包裹它們的蜜和卵。
哦,快看這個是什麼?原來是只黃斑蜂。它正剝下開有黃花的矢車菊的網狀葉梗,把它們推集成一個大絨球,準備帶回去用它儲藏蜜和卵。
在大西洋和地中海沿岸,人們花費巨額資金建造實驗室,進行read.99csw.com海洋動物的解剖實驗,我不明白他們這麼做到底有什麼意義。他們購買昂貴的顯微鏡和解剖儀,並配備強大的捕撈機器、水族飼養箱和各種捕魚人員,以便探查某種節肢動物的卵如何分裂,卻對陸地上的小昆蟲如此不屑一顧。我們何時能擁有一間不是研究泡在酒精里的昆蟲屍體而是活體昆蟲的實驗室?一間可以研究這個小世界里的動物本能、生活習性、捕食和繁殖規律的實驗室?這顯然是農業學家和哲學家都應該鄭重考慮的事情。
我的荒石園裡有一些摻著石子的紅土,據說曾經被人耕種過,長過一些葡萄。然而,這裏原來的植物已經被人挖掉,現在已經沒有了百里香和其他任何矮樹叢。我感到十分痛惜,因為那些植物對我或許更為有用:它們可以為我養育很多昆蟲。所以我不得已又把它們重新種植起來。
當然,以上列舉的昆蟲不過是我所見到的一部分,它們全都是我的朋友。我的親愛的小夥伴們,我從前和現在所熟識的朋友們。它們住在這裏,打獵建巢,養活它們的家族。而且,假如我打算轉換一下觀察的處所,走不多遠便是一座山,到處都是野草莓樹、岩薔薇和石楠植物,黃蜂與蜜蜂都喜歡聚集在那裡。
這就是我四十年來拚命奮鬥得來的樂園。打從它出現在我的計劃書中的那一天起,我就把它當作我與昆蟲們的伊甸園。從現實情況來看,我的這個目標將會很完美地實現。
最後,如果你們覺得自己勢單力微,不足以令那些滿口經綸的先生們信服,那麼就由我站出來,告訴他們一些他們不能不承認的事實:
我曾經向一位住在波爾多的昆蟲學家請教我捕捉到的各種昆蟲的名字,這位大名鼎鼎的人士就是佩雷教授。他問我是不是有什麼秘訣,以至於能抓到那麼多稀有的昆蟲。然而我並不是熱忱的捕蟲專家,我的所有昆蟲都是從我長著大薊和矢車菊的樂園裡找到的。我更喜歡觀察活動著的昆蟲們,而不是被大頭針釘在盒子里的昆蟲標本。
一直以來,還有人指責我的作品語氣不當,缺乏九九藏書嚴肅性。說白了,就是沒有他們那種自以為是的學究詞彙。他們總覺得如果一篇文章不故作深沉,就無法表現真理。如果我按照他們的方式和你們講話,估計你們馬上就會對我敬而遠之。你們這些長著翅膀、帶著螯刺、身穿護甲的各科昆蟲們,你們都來吧,都來這裏為我辯護。請你們跟他們說說我在觀察你們的時候是多麼耐心細緻,與你們相處時是多麼其樂融融,記錄你們行為的時候是多麼一絲不苟。你們一定會眾口一詞,證明我的作品的嚴謹性和真實性,我的表述既沒有增加什麼,也從不曾妄自減少什麼。誰願意去問就去問好了,他們都將得到同樣的答案。
另外這一群穿著黑色絲絨衣的傢伙是誰?啊,原來它們是砂泥蜂。它們負責混合水泥與鋪制沙石的工作,在我的荒石園裡很容易在石頭上發現它們工作用的工具。
然而,我現在並不想糾纏這些事。我要說的是我的計劃中被期待已久的這塊地。這一片我終於在一個偏僻的小村莊里找到的空地,我想要把它建成一座昆蟲學的觀察實驗基地。這片土地被當地人叫做:「阿爾瑪斯」,意思是「只長百里香植物的多荒石的貧瘠土地」。我的這座荒石園幾乎沒辦法耕作,不過如果花費工夫耕耘,還是可以長出東西的,但這樣實在不值得。到了春天,如果碰巧下點雨,這裏也會長出一些青草,吸引牧羊人趕來他們的羊群。
然而卻沒有什麼東西值得遺憾,就連那已經逝去的二十年的光陰。
現在,這裏重新長滿了各種雜草。數量最多的是犬齒草,這是所有庄稼人深惡痛絕的一種草,極難根除;數量排第二的是各種矢車菊,尤其是長滿了橙黃色花朵的那種,棵棵都披滿尖刺和星形戟。比它們長得高的是伊利里亞大翅薊,它那聳然直立的枝幹,有時高達六尺,而且末梢還長著大大的粉紅球樣的花朵和小刺,想要採集它們的人無處下手。在它們當中,還有一些穗形的矢車菊,長了好長一排鉤子。(假使你不|穿上高筒皮靴,就來到有這麼多刺的草叢裡,你就要完蛋了。)只要土壤里還留有足夠的水分,這些植物便會毫不吝惜地展示它們蓬勃的生命活力。但是當乾旱的夏季到來時,這裏就會變成一片荒蕪的景象,到處是枯枝敗葉,一把火就可以把它們燒個精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