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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年的回憶

童年的回憶

接著,我又找到了其他的蘑菇。它們的顏色和形態各異。它們有的像紡錘,有的像草帽,有的像鍾罩或者漏斗。有些蘑菇折斷後會流出乳白的黏液,有的一碰就冒出煙來,還有的捏碎后就會變成藍色。我還看到了一種很大的蘑菇,它們已經開始腐敗,從裏面可以看到一些蠕動的爬蟲。
聽到神父的話,我心裏開始後悔,並向他保證我不會再去動那個鳥窩了。因為神父的話讓我覺得端鳥窩是一種很不光彩的行為。而且我也開始明白,讓一位母親遭受離別的悲痛確實是不應該的。
村裡朝西的一面坡地上生長的蘋果和李子熟了,果園連綿不絕,像是用果子織成的一片瀑布。一層層的梯田用矮牆分隔開來,牆基布滿了青苔。在坡地的下面有一條小溪,是一步就可以跨過的那種。在水面開闊的地方,則被村民墊上了大石塊。溪水最深也淹不過膝蓋,因此即便是孩子在這裏玩耍,母親們也不必擔心溺水的問題。這條溪流無疑給童年時代的我帶來了無限的樂趣。
「你手裡是什麼東西,我的孩子?」
「啊,這是薩克斯高勒鳥的鳥蛋。」神父說。然後他轉而問道:「你是從哪裡找到這個的?」
至於蘑菇們,從童年時代我就與它們產生了難以割捨的聯繫。然而它們並未贏得人們關注的目光。我曾經常常到樹林中看望它們,它們給我帶來的快樂也從未減少。直到今天,只要有空,我還是會去拜訪它們。秋天的日光灑在歐石楠的紅葉鋪就的地毯上,碩大的牛肝菌就從這裏和那裡探出頭來。靜靜享受日光撫慰的還有傘菌的苗條身影,以及一叢叢深紫紅色的珊瑚菌小分隊。
我順著山坡往下走,在山腳下時,遇到了村裡教堂的神父。他一邊散步一邊看著手裡的經書。神父發現了我的異樣,因為從來沒見過我那麼小心翼翼地守護著寶貝的樣子。他一眼看出我的秘密就藏在握著的手心裏。
不過這些畫未來的命運未必會多麼令人欣喜。或許在最初的一段時間,這一大摞水彩畫還會被當作我的遺物被家人小心地收藏起來。但遲早它們會變成多餘的東西,從一個柜子轉移到另一個柜子,然後漸漸地,紙頁發黃,鼠蟲光臨,它們慢慢變為沾滿污漬的玩意兒。說不定哪一天,它們就會淪落到小孩子的手中,成為他們摺紙的材料。是啊。這都是必然https://read.99csw•com的事。無論我們曾經多麼珍愛的東西,都會被歲月無情的大手悉數摧毀。
幾年後,幾本小書傳到了我的手裡。從書上我看到我的三種蘑菇類型的分類法早就有人在用,它們還擁有了拉丁語的學名。雖然我那時還不懂拉丁文,我也沒感到失望。它們甚至為我提供了最初學習拉丁文和法文互譯的機會,這使得我的蘑菇們更加神聖起來。
塞里昂是我最後的停駐之地。那裡的蘑菇毫不吝惜地向我展示著它們的光彩。不遠處那片長著茂盛的矮櫟樹、野草莓樹和迷迭香的山上到處都是蘑菇。這些蘑菇燃起了我的雄心壯志:我要把這些難以保存的財富以圖畫的形式保留下來。儘管我不懂繪畫,也不妨礙我對這個計劃的熱情。我可以慢慢地學畫,總會有畫得像模像樣的一天。而且在每日寫作的間隙,畫畫不失為一種很好的調劑。
我緊張地張開握著鳥蛋的那隻手,神父看到了那枚躺在苔蘚上的藍鳥蛋。
「哦,在山上的一塊大石頭下面。」我老老實實地招供,並把事情的經過講了出來,還講了我要去端鳥窩的計劃。
童年時代的往事就像是這群被召回到母親羽翼下的雛鳥。它們中的一些已經被生活中的蒺藜掛掉了羽毛,走路跌跌撞撞,而另外一些也不見了,被悶死在灌木叢中。還有一些十分走運,既無窒息又無刮傷,被保存得十分完好,依然生機勃勃。最為鮮活的記憶是那些最早發生的往事,它們已經如青銅般被銘刻。
再遠一點的地方長著一些山毛櫸樹。它們的樹榦滑溜溜的,挺得筆直,像是一個個小塔。茂密的樹冠上有幾隻小烏鴉在呱呱地叫著,在一邊梳理著新換的羽毛。地上很潮濕,到處都是苔蘚。在這片柔軟的地毯上剛行進了幾步,我就看見了一個新長出來的蘑菇。它的菌蓋還沒有打開,就像是一個潔白的雞蛋——這是我第一次採到蘑菇。我把它拿在手裡翻來複去地看,想看看它的構造。這是大自然對我的啟蒙。
那些書里還告訴了我那種會冒煙的蘑菇的名字,它竟然叫:「狼放屁」。這個粗俗的名字讓我感到不舒服,因此我記住了旁邊那個念起來似乎很文雅的拉丁文名字:「高莉絲東」。不過後來我發現這種文雅只是一種錯覺。有一天我從拉丁文的詞根中弄明白九九藏書了,「高莉絲東」正是「狼放屁」的意思。這個錯覺使我啞然失笑。植物譜系裡存在大量不適於譯名的詞彙,畢竟從古代開始流傳的名稱中,還遺留著一些原始的粗魯言詞。
幾年後,我才從課本上知道「薩克斯高勒」是一個拉丁詞語,是「生活在岩石間的」意思。那隻鳥是我從岩石邊發現的,鳥窩也在岩石後面。從另外一本書上我得知了這種鳥的第二個名字——土坷拉鳥。它們總是會在耕種的季節,從一塊土地邊飛到另一塊土地邊找蟲子吃。然後我又知道了這種鳥在普羅旺斯方言中被稱為「白屁股鳥」。這種叫法很形象,因為它的尾部有一叢白色羽毛。當它們在土壤里發現一隻小蟲,從而在空中以俯衝的姿勢下來捉蟲時,它們展開的尾羽就像是一隻白色的大蝴蝶。
暮色漸濃時,在山上打柴的樵夫就會加緊捆好最後的柴捆,準備回家了。同樣,我這位在學林中砍柴的樵夫也想把我的柴捆在暮年時整理好。在對昆蟲的習性和本能的研究中,我還疏漏了什麼?看起來也沒什麼特別嚴重的,只是有一些尚未打開的窗戶後面,還隱藏著一個需要開發的世界,它還需要我們傾以全力去探索。
在晴朗的天空下,樹安詳地站著,讓人可以感受到它們的舒適。然而當風暴來臨,它們又要在烏雲和狂風中亂舞了。我不喜歡看到它們驚恐萬狀的樣子,因為它們是我的夥伴。每天只要我抬頭,就可以看到它們在那裡。早上的太陽在它們的樹梢上照耀著,使天空變得分外澄澈。我很好奇太陽究竟是從哪裡升起來的,或許我登上山頂,就能找到這個問題的答案了。
好奇心的出現,讓我們從無意識的混沌狀態啟蒙。那是多麼奇妙的體驗啊。對遙遠時代的回憶讓我重回那些寶藏般的歲月。一窩小鵪鶉正在午睡,溫柔的陽光輕輕地環抱著它們。然而一位過路人的腳步聲使這些小傢伙們忽然驚醒,它們四散奔逃。絨線團一樣的小鳥一下就消失在灌木叢中。然而行人一過去,當一切恢復平靜時,這些小鵪鶉們又會被媽媽的呼喚召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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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薩克斯高勒」,這是從神父口中聽到那種小鳥的名字。這讓我覺得很驚奇。原來它們也有名字啊,就像人類一樣。可是,是誰給它們起的名字呢?那些在草叢中和樹林里的小動物又都叫什麼名字呢?而且,「薩克斯高勒」,這究竟是什麼意思呢?
這片神奇的小樹林帶給我多少快樂呀!第一次採到蘑菇的經歷使我經常光顧這裏,而每每都有不小的收穫。我在那裡採到了許多蘑菇,學到了很多關於蘑菇的知識。樹上的小烏鴉也陪我一起探險。然而我採到的蘑菇卻不受家人的歡迎。他們告訴我那是一些有毒的蘑菇,吃了會讓人生病。我不相信這種說法,直到爸爸媽媽給我講了他們的親身經歷。然而這種告誡並沒有影響我繼續光顧山毛櫸林,只不過這種行動已經很少讓家人知道。
有一個小孩子,和蟲子相伴幾乎是他童年時代所有快樂的源頭。他會把開滿白花的山楂樹當成鰓角金龜和金匠花金龜的家,他把它們裝在一個扎了小洞的紙盒子里,放在樹枝間餵養。他還無法忘記小鳥的事情,他會爬上樹對著鳥巢中的鳥蛋和張著黃色小嘴吱吱叫的小鳥說話,接著,他又會被草地上盛開的一朵朵五顏六色的蘑菇吸引。當這個小男孩第一次穿上背帶褲,被領到學校做了小學生,他又開始為書籍里的奇妙世界而神盪心馳,就像他第一次見到鳥窩和發現蘑菇一樣。今天我就來講講這些在孩子們心中的重大事件吧。有了一把年紀的人,總是喜歡把往事掛在嘴邊。
我向山頂爬去。山坡上長著不怎麼茂盛的草,是羊群把它們啃得稀稀拉拉的。幸好路上並沒有蒺藜,否則我的衣服會被刮破,回家還得挨罵。這裏除https://read.99csw.com了一些散落的大石頭外別無他物,一路並無大的障礙。然而路是那麼的長,不知要走到什麼時候。每走幾步,我就會向上張望,盼望早點到達山頂。然而那些樹還是那麼的遠,一點也沒有接近的樣子。
單純藉由蘑菇就能引發出強烈好奇心和探究欲的童年時代已經離我遠去了。賀拉斯曾感嘆時光的流逝,就像是飛馳的利箭,一晃而過。現在我已來到暮年,歲月曾經宛如牧歌緩緩流淌,而今卻變作摧枯拉朽的激流,要向一個無底的深淵奔去。時光易逝不易留,還是好好把握吧。
一整套指代名稱的詞彙就這樣產生了。終於有一天,我也可以用它們的名字來與草叢中的萬千表演者和路邊繽紛繁盛的小花們交談了。神父無意中說出的一個詞為我打開了一個世界大門。那裡萬事萬物都有自己親切的名字,如浩瀚煙海一般。耐心為它們分類排序的事情還是以後再說吧,現在我只想說說和「薩克斯高勒」有關的往事。
有了鳥蛋,到山頂去看樹們的計劃被擱淺:現在有了更重要的事情,還是改天再去看望我的樹朋友吧!我今天的首要任務是先把鳥蛋護送回去。
根據我在山毛櫸林中積累的經驗,我將見到的蘑菇們分為三大類。其中的一類底部帶有環狀褶皺,這種蘑菇最為常見;第二類底面的厚墊上有許多細小的孔洞;最後一類的菌帽分佈著一些小突起,像是小貓的舌頭上的那種。就這樣,我學會了一種藉由觀察和歸納而派生來的分類法。
那是相當幸運的一天。我不僅得到了一個蘋果,而且還獲准可以到外面去玩。於是我很快樂地跑到家附近那座小山上去玩。那裡被童年時代的我當作是世界的邊緣。在那座山的山頂上,長著一排樹,它們經常被風吹得東搖西晃,有時甚至要掙扎著離地而去的樣子。從我家的窗戶往外看去,它們是那麼飽經風霜的一群。無數次,我看見它們在暴風雪中忍受折磨,很想去近距離看看它們。
咦?那是什麼從我的腳邊一閃而過?我停下來四處搜尋。原來是一隻漂亮的鳥從一塊大石頭后飛出來了。我繞到石頭後面,發現了一個鳥巢。那個鳥巢用毛絮和草莖搭建,裏面靜靜地躺著六枚鳥蛋!那是我第一次看到鳥巢,我高興極了。鳥蛋是藍色的,像天空的眼睛一樣。我屏住呼吸觀察起來。
「我的孩子,你可不能那樣做。九九藏書」神父對我教導道,「你不能從一個母親身邊奪走她的孩子,你不該破壞一個無辜的家庭。你得讓上帝賜予生命的小鳥們長大,它們可以幫我們除掉田地里的害蟲。如果你想做一個上帝喜歡的小孩,就別再去動那個鳥窩了。」
小溪在下游分出幾條支流,灌溉著旁邊的榿木和白蠟樹。那些樹盤根錯節的老根形成了一些大大小小的洞,成為水生動物的庇護所。一些紅脖子的小魚就藏在這些洞里。它們成群結隊地待在水裡,逆著水流的方向輕輕擺動尾鰭以保持靜止,然後一刻不停地鼓著腮幫子把水吞進去又吐出來。忽然,一片樹葉落到水面上,小魚們受了驚嚇,一瞬間消失得無影無蹤。
現在,我已經擁有了幾百張各式各樣的蘑菇畫像,那些蘑菇全是按它們自然的形狀和色彩畫成的,雖然在藝術上不那麼值得稱道,但卻分外真實。我畫畫的事被人們傳了出去,一到星期天,就有附近的農民趕來觀賞我的畫作。他們驚奇於我不用圓規和模子就能作出畫來。他們天真地看著我的畫,甚至一眼就能叫出畫中蘑菇的名字。我很高興自己的畫筆還是比較有表達能力的。
看到我發現了鳥巢,母鳥在一邊撲棱著翅膀,焦急地咕咕叫著,從一塊石頭飛向另一塊石頭,似乎要把我引出去。然而那時我頭腦中尚未具備憐憫的概念,無法理解母親的焦急,反而秘密籌劃著先偷走一個鳥蛋,然後兩星期後再回來把鳥窩端了,抓走那些小鳥。因為按我的估計,兩周后小鳥們就應該出世了。於是我走過去拿了一枚藍色小鳥蛋,小心翼翼地握著,並給它墊了一些乾苔蘚,生怕把它打破。這樣我就可以向人們宣布我的發現,而且還有實物作為佐證。
村裡的一位磨坊主看中了小溪,想把溪水引過去推動他的石磨。他在坡地上挖了一條引水渠,把溪水引到他的蓄水池裡。這個磨坊旁邊的蓄水池被一道圍牆圍了起來。有一天,我爬到一位小夥伴的肩上往圍牆裡看了看。只見一潭深不見底的綠水,因為久不流動而長滿了綠苔。一些醜陋的蜥蜴在上面隱現,看了直令人頭皮發麻。那樣倒胃口的景象我可不願再看第二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