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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篇 三 沒有我們的城市

第一篇

三 沒有我們的城市

只要暴雨一來,下水道就會被暴雨留下來的垃圾堵塞——在世界各個城市漂流的垃圾塑料袋可能真的無從估計。一定得找到出路的水,只好沿著地下鐵的階梯傾瀉而下,再加上夾帶著強大東北風的颶風以及持續上漲的大西洋,不斷衝擊著紐約的地下水位。於是在曼哈頓下城的水街和布朗克斯的洋基球場等地區,無處宣洩的積水湧入地鐵隧道,所有交通因此中斷,直到積水退卻為止。如果氣候持續變暖,海平面上升的速度超過了目前每十年二點五厘米,那麼總有一天,積水將永遠不退,舒伯和布里法完全無法想象屆時會發生什麼事情。
艾波鮑姆還說,即使自由女神像最後沉進港灣底,外形還是會永遠不變,不過化學性質會有些變化,表面可能也爬滿藤壼之類的海洋生物。或許那是最安全的藏身之地,因為幾千年後,任何還屹立的石牆終將倒塌,世貿中心對面、1766年以曼哈頓當地硬質頁岩興建的聖保羅教堂或許便是其中之一。過去十萬年間,冰河曾經三度剷平紐約,除非人類將自己的靈魂徹底出賣給碳燃料,導致大氣層受到永遠無法複原的傷害,失控的全球暖化會將地球變成金星,否則在未來某個無法預測的時刻,冰河期一定會重返地球,樺樹、橡樹、白蠟樹、臭椿樹形成的老熟林將應聲倒地。斯塔滕島上清涼溪垃圾掩埋場里四座碩大無朋的垃圾山也會夷為平地,垃圾山裡大量堆積、冥頑不化的塑料製品以及人類發明中最堅固耐久的玻璃產品,也會被冰河的壓力磨成粉末。
上升的海水、潮汐與鹽分侵蝕,取代了人造的海岸線,紐約的五個行政區邊緣都會變成港灣與小海灘。因為沒有人疏浚並清除淤泥,中央公園裡的池塘與蓄水池都變成了沼澤濕地。沒有動物啃草,中央公園裡的草地也隨之消失,除非拉著雙輪馬車或公園騎警所使用的馬匹恢復野性,就地繁殖後代。日漸成熟的樹林取代草地,並擴展到原本的街道上,樹根也入侵空曠的建築地基。美洲草原狼、野狼、紅狐狸、美洲山貓讓松鼠的數目趨向平衡,那些遭受人類鉛污染還能僥倖存活下來的橡樹,也得以跟松鼠和平共處。五百年後,在愈來愈暖化的氣候中,橡樹、樺樹和熱愛潮濕的物種,如白蠟樹等,將成為這塊土地上的主要樹種。
布魯克林植物園副園長史蒂芬·克雷門預估,在兩百年內,拓殖樹種就會完全取代起先落地生根的雜草,排水溝里堆積了成噸的樹葉垃圾,為來自市內公園的本土橡樹、楓樹提供了嶄新、肥沃的生長環境。新來的洋槐和秋橄欖灌木叢可以固定氮氣,讓向日葵、須芒草和白蛇根草跟著蘋果樹一起移入,它們的種子則隨著快速繁殖的鳥類擴散出去。
或許並不是真的無從估算,不過現在的雨量不會比興建這座城市之前少。曼哈頓曾有約七千公頃滲水性良好的土地,再加上樹根的虹吸作用,每年可以吸取一點二米的降雨量,樹木和草地吸飽水之後,又將其餘的水分吐到大氣之中。舉凡樹根無法吸收的水分,就成了島上的地下水,在某些地方,這些水會浮出地表,形成湖泊或沼澤,多餘的水則經由那四十幾條溪流泄入海洋,不過這些溪流如今全都埋在水泥與瀝青之下了。
但有些結果卻滑稽可笑,像是在英屬印度殖民地的花園裡,風信子與水仙花永遠都長不好。在紐約,最早是有人突發奇想,認為如果能在中央公園裡看到莎士比亞劇中提到的每一種鳥類,這座城市就會更具文化氣息,於是引進歐洲的星椋鳥,如今卻成了鳥類公害。從阿拉斯加到墨西哥,它們無所不在。緊接著,又在中央公園裡開闢了一座花園,裏面種滿了莎翁劇中提及的每一種植物,充滿了詩情畫意,月見草、艾草、飛燕草、野薔薇、櫻草(報春花),只差沒有把《麥克白》劇中的勃南森林整座搬過來。
如今,這座古老森林里的下層林木,出現了八十年的斷層,沒有新生的本土橡樹、楓樹、白蠟樹、樺樹、槭樹和鵝掌楸,主要的樹木都是外來的觀賞樹種,種子多半是從布朗克斯區其他地方吹進來的。土壤樣本顯示有兩千多萬個臭椿樹的種子在這裏發芽。紐約植物園經濟植物研究所所長恰克·彼得斯說,像臭椿樹和軟木槲樹這樣的外來物種,已經佔據了這座森林的四分之一。
除此之外,從20世紀30年代沿用至今的古董級輸水主管道經常爆裂,讓情況雪上加霜。唯一讓紐約市到現在還沒被淹沒的原因,就是地鐵工作人員的警覺心和七百五十三台抽水泵。紐約的地鐵系統在1903年堪稱工程界的奇迹,這個系統埋在當時已經存在並且正蓬勃發展的城市之下,由於城市地下已有下水道管線,因此唯一可以讓地鐵通行的地方就是這些水管之下。
另外一種跟本土物種搞七捻三的外來入侵者,如鉛、汞、鎘之類的金屬,就沒有這麼容易被從土壤中沖刷掉了,因為它們都是貨真價實的重分子。但可以確定的是,只要車輛永遠消失,工廠熄燈停產且永不復工,這些重金屬就不會再繼續沉積。然而,在人類消失后的前一百年內,侵蝕作用會定期引爆那些留在汽油槽、化工廠、發電廠和數百家乾洗工廠內的定時炸彈。接著,細菌會逐漸吃掉燃料、乾洗溶劑和潤滑劑的殘餘物,把它們變成比較無害的碳水化合物。不過各種人造的新奇產品,從某些殺蟲劑到塑化劑乃至絕緣材料,都還會殘存幾千年,直到微生物演化出足以消化這些物質的能力為止。
紐約的原生樹種即便不是真的死光,也都已瀕臨滅絕,但嚴格說來,只有極少數物種算是真的絕種。就連備受關注的美洲栗樹,也還在紐約植物園的老樹林里苦撐著,真的是靠著自己的樹根在苦撐。在1900年左右,一船來自亞洲的樹苗帶來栗樹枝枯病,使得這種北美原生樹種飽受摧殘。它們小小的新芽一長成六十厘米高的細瘦樹苗,就會被枝枯病打倒,然後又重新來過。也許有一天,沒有來自人類的壓力,說不定具有抗病性的樹種就會出現。栗樹原本是北美東部森林里最高大的硬木,重獲新生之後,卻得跟其他同樣頑強存活的非本土樹種共存,例如小蘗、南蛇藤,當然還有臭椿樹。這個生態是一個人造的系統,即使人類消失了,系統還是存在。像這樣一個世界植物混合的體系,若是沒有人類,就絕對不會誕生。
但只要戴杜佛堅守崗位一天,就不會讓大自然輕易https://read.99csw•com得逞。首先,他要向他與其他工作人員所繼承的遺產致敬。當年設計這些橋樑的那一代工程師,絕對料想不到每天會有三十多萬輛車子經過,而八十多年後,這些橋樑還能使用。「我們的工作,」他對手下的工作人員說,「就是將這些寶藏好好地交給下一代,而且維持在比我們接收時更好的狀態。」
然而在1939年,波蘭人對抗條頓騎士團的部分後裔時,就沒那麼幸運了。紐約的世界博覽會還沒有結束,希特勒的納粹政府就已經接收了波蘭,而這座雕像也無法回歸故土。六年後,波蘭政府把它作為不屈不撓的勝利者的象徵送給紐約市。於是雅蓋沃大公的雕像就被安置在中央公園,俯看著如今稱為龜池的水潭。
「有些人希望讓這座森林恢復到兩百年前的風貌,」他說,「但是我跟他們說,要做到這一點,必須讓布朗克斯回到兩百年前才行。」
彼得斯吸了一大口過濾后的布朗克斯空氣,雖然他已經五十齣頭,身材依然瘦削,看起來也很年輕。他幾乎一輩子都與森林為伍。他的田野研究證實,不論是在亞馬孫雨林深處出現一片野生的棕櫚果仁樹,或是在婆羅洲的處|女地里長出一片榴槤樹,乃至於緬甸叢林里出現一片茶樹林,都不是意外。這表示人類來過這裏。儘管野生叢林吞噬了這些人及其記憶,但大自然仍保留了他們的痕迹。紐約就是個例子。
當艾瑞克·桑德森博士帶著導覽團參觀中央公園時,他和團員都直接走過雅蓋沃大公的雕像,停都不停,因為他們完全沉迷在另外一個年代:17世紀里。桑德森博士臉上掛著眼鏡,頭戴寬邊毛帽,下頜一圈修剪整齊的白鬍髭,背包里則塞了一台筆記本電腦。他是野生動植物保護協會的地景生態學家,這支由全球研究人員組成的戰鬥部隊正試圖拯救這個世界,使其不受到自身反噬。協會的總部設在布朗克斯動物園,桑德森就在這裏指揮「曼納哈達計劃」,以虛擬方式重建曼哈頓島,恢復到亨利·哈得遜及其船員在1609年首次見到這個島嶼時的風貌,即紐約都市化之前的景觀,也據以推測它在後人類時期可能出現的模樣。
當桑德森漫遊在中央公園時,他的視線可以越過公園裡三十八萬立方米的外來土壤。當初是設計公園的建築師菲德烈克·羅·奧姆斯德與卡佛特·法克斯運來這批土壤,填補這塊大部分是沼澤,四周還有毒橡樹與漆樹環繞的濕地。他可以找到那個細長湖泊的湖岸線,就在廣場飯店的北邊,沿著現今的五十九街潮汐渠道迂迴穿過鹽水沼澤濕地,直入東河。從西邊看過來,可以看到兩條小溪沿著曼哈頓島上的斜坡流下來,注入湖泊,在如今百老匯大道的所在地甚至還能看到鹿和山獅在漫步。
「曼納哈達計劃」中虛擬的過去跟未來的曼哈頓森林會相像到什麼程度呢?這完全取決於北美洲土壤未來跟環境抗爭的結果,因為飽受蹂躪的土壤在人類消失很久之後還得繼續掙扎。紐約植物園的標本館里也保存著第一個美國品種的薰衣草莖部,這種紫色的草本植物外表看起來很可愛,其實不然。薰衣草原本生長在英國至芬蘭的北海岸河口地帶,可能是商船在歐洲沿海挖濕沙做成橫越大西洋時的壓艙沙包,也把種子夾帶到美國。隨著殖民地貿易蓬勃發展,愈來愈多的商船在裝貨前棄置沙包,也就有愈來愈多的紫色草本植物被丟棄在美國沿岸。它們一旦在這裏落地生根,就會溯溪逆流而上,它們的種子只要一碰到泥濘的鳥類羽毛或動物皮毛,就會緊緊黏住不放。在哈得遜河的濕地上,原本為各種水鳥及麝香鼠提供食物與蔭庇的香蒲、柳樹、蘆葦等植物群集,現在都被一片堅固的紫色屏障取代,連野生動物都無法穿越。在21世紀之前,連阿拉斯加都大量出現紫色草本植物,讓該州的生態學家大為恐慌,擔心紫草會佔據整片沼澤濕地,趕走野鴨、大雁、燕鷗與天鵝。
他把慢跑鞋抵在一株中國黃蘗樹白花花的樹皮上(這棵樹生長在碩果僅存的鐵杉林里),說道:「這話聽起來或許有點甘冒大不韙的感覺,但比起維持本土多樣性,更重要的是要維持一個功能正常的生態體系。最要緊的是,土壤要受到保護,水要乾淨,樹木要能夠過濾空氣,參天大樹要能繁殖出新的枝苗,才能避免養分被沖刷到布朗克斯河裡。」
都市裡已經沒什麼土壤可以吸收雨水,也沒什麼植物可以散發水蒸氣,再加上建築物阻擋陽光蒸發雨水,因此雨水都成了地面積水或跟著地心引力流進下水道或者地下鐵的通風管,讓地下水量增多。比方說,在紐約131街與雷諾克斯大道的下方,日益上升的地下水位正逐漸侵蝕地鐵A、B、C、D四條路線的地基,因此跟舒伯與布里法一樣穿著反光背心與牛仔工作服的工人,經常要在城市的地下爬來爬去,處理紐約市地下水位上升的問題。
實在很難想象,現代城市這般堅實的龐然大物,有朝一日會整個被大自然吞噬。巨大的紐約市巍然屹立,很難想象出這整座城市完全消失的景象。2001年的「9·11」事件,只能呈現出人類毀滅性武器的摧毀能力,並未顯示出侵蝕或腐壞的殘酷過程。世貿中心大廈在眾人的驚駭中瞬間倒塌,不只讓人聯想到攻擊者的意圖,更突顯出我們的基礎建設是如何脆弱且不堪一擊。這種過去無從想象的災難,還只是局限在幾棟建築物而已。然而,大自然消滅人類城市所成就的一切,所需的時間可能要比我們想象的要短得多。
然而,全城的人行道可能早就問題叢生。紐約庫柏學院土木工程系主任賈米爾·阿曼德博士說,一旦人類撤離曼哈頓,城裡的一切會在第一個3月來臨時就開始敗壞。每年3月,氣溫在攝氏零度左右徘徊,來回次數高達四十次(以目前的氣候變化來看,這個時間可能提前至2月),重複結冰、解凍的過程(稱為凍融作用)會導致瀝青與水泥間出現裂縫。當積雪開始融化,雪水就會滲入這些新出現的縫隙中,如果滲入縫隙的水分再次結冰,就會進一步擴大路面的裂痕。
到了冬天,橋樑縮短,伸縮縫裡的空隙會變大,會有很多東西被風吹進去。一旦有雜物堆積,等到天變暖,橋樑可以擴張的空間就相對減少。如果沒有人替橋樑上漆,伸縮縫裡除了雜物堆積之外,還會塞滿鐵鏽,鐵鏽膨脹后所佔的空https://read.99csw.com間,會比金屬本身佔用的更多。
舒伯用白色安全帽遮著眼睛,低頭看著布魯克林區范西克倫大道車站底下的一個方洞,每分鐘有約二百五十立方米的地下水從岩床湧出,然後從這個方洞中冒出來。在奔騰水流的怒吼之中,他指出四台可以在水下工作的鑄鐵抽水泵,正輪流上陣對抗地心引力。這種抽水泵完全仰賴電力,一旦停電,情況立刻會變得很棘手。於是在世貿中心遭到攻擊之後,他們引進了一輛緊急抽水車,車上備有一台龐大的便攜帶式柴油發電機,它能抽出的水量是希爾體育館容量的二十七倍。然而,如果連接紐約地鐵與新澤西的捷運河底隧道爆裂(有一次真的差點就發生了),哈得遜河水大量湧入隧道,那麼這輛抽水車和紐約市的大部分,恐怕都將不保。
「這些橋樑在興建時都是超額設計,車輛走在橋上,就跟螞蟻在大象身上走路一樣。」20世紀30年代還沒有計算機精確計算建材的容忍限度,於是謹慎為上的工程師只好大量使用過多的材料。「當年過剩的負載量就是我們現在的本錢。以喬治·華盛頓橋為例,直徑七厘米左右的懸吊纜索里使用的鍍鋅鋼絲,就足以纏繞地球四次。就算只剩這一條纜索,這座橋也不會垮。」

布里法脫掉護目鏡,揉揉眼睛。「如果有一區被水淹,就會把積水推擠到其他區域。三十六小時之內,整個城市將會變成一片汪洋。」
在廢棄的城市裡,就沒有像舒伯和布里法這樣的人,只要一看到降雨量超過五厘米就立刻衝進進水的車站裡,不巧的是最近車站進水愈來愈頻繁,他們有時拉著水管將積水抽到地底的下水道,有時搭乘充氣艇巡視隧道。一旦城市裡沒有人,也就不會有電,這些抽水泵也就無法發揮任何作用。「一旦這些抽水設施停擺,」舒伯說,「只要半個小時,積水就會上升到列車完全無法通行的程度。」
這些先驅物種甚至不必等到人行道完全遭到破壞才能成長。從排水溝里的污泥堆積開始,紐約市防護嚴密的水泥柏油外殼上會出現一層土壤,各種樹苗也在此萌芽。不過,除了風吹來的灰塵和都市煤煙之外,並沒什麼有機物質堪用。位於曼哈頓西區、紐約中央鐵路廢棄的高架鐵軌就是這樣。從1980年火車停駛以來,這裏除了無處不在的臭椿樹之外,還有厚厚的一層鱗莖臭草與毛茸茸的羊耳石蠶,最引人矚目的是叢生的麒麟草。在某些地方,鐵軌從過去行經的工廠二樓冒出來,駛入架高的花草巷,兩側有野生番紅花、鳶尾草、月見草、紫苑草、野胡蘿蔔的夾道歡迎。許多紐約客從切爾西藝術區樓上的窗口往下望,看到這一片無心插柳卻茂盛繁榮的綠色緞帶,都大受感動,於是非常有遠見地當機立斷,將城市裡這一片已經死亡的市景保存下來,命名為「高線」(High Line),並正式定為公園用地。
大橋的頭號敵人是公路部門每年冬天撒在橋上的鹽,這種饑渴貪婪的物質一旦與冰結合之後,就會不斷啃噬鋼筋。汽油、防凍劑和車上滴下來的融冰,都會把鹽帶進集水槽與橋上的縫隙里,而維護人員必須用水把鹽分衝掉。如果沒有人類,自然也就不會有鹽,卻會有鐵鏽,而且為數不少,因為再也沒有人替橋樑上漆了。
他所在的研究小組找到了原始的荷蘭文檔案文件、殖民時期的英軍地圖、地形勘測數據以及城裡好幾個世紀的各種檔案。他們徹底研究了地質沉澱物、分析花粉化石,並將大量的生物信息輸入成像軟體,在計算機上呈現立體全景,茂密的野生林地與現代大都市同時並列。每當他們證實歷史上曾有某種青草或樹木出現在這座城市的角落,就輸入一筆新的數據,計算機影像會自動填補更多細節,看起來更真實,也更令人震驚。他們的目標是以紐約市的街區為單位,完成整座幽靈森林的導覽,甚至當桑德森閃躲第五大道上繁忙穿梭的公交車時,還能一邊在腦海中瀏覽這份導覽地圖。
姑且將之稱為水的復讎吧,誰叫人類把水趕出了都市空間呢。自然界里幾乎所有化合物在結冰時體積都會收縮,唯獨氫氧結合的水分子正好相反,結冰時,水分子組成精緻的六角形結晶體,佔用的空間比液態形狀下要多出百分之九。美麗的六角形結晶體讓人想到輕飄飄的雪花,實在很難想象這種東西竟然能夠推開人行道上的大塊地磚。同樣的,我們恐怕更難想象能夠抵抗每平方厘米高達五百六十七千克壓力的碳鋼水管,竟會在結冰時爆裂。而事實確是如此。
戴杜佛說,每一個接合處都很脆弱。兩塊鋼板在接合縫隙間形成的鐵鏽會產生極大的力量,足以扭曲鋼板或導致鉚釘脫落。像巴約納大橋這樣的拱橋,或是曼哈頓東河上用來通行火車的地獄門鐵橋,都是最超額設計興建的橋樑,可能再過一千年也能屹立不搖,不過若有地震經過橋下沿岸的某個地質斷層的地震波,可能會縮短這些橋樑的使用年限。它們可能比東河河底那十四座襯鋼混凝土所做的地鐵隧道還要堅固,其中一條通往布魯克林的隧道甚至可以追溯到馬車時代。如果有任何一段隧道鬆脫,大西洋的海水就會灌進來。然而,通行汽車的弔橋與桁架橋卻只能維持兩三百年,然後螺絲鉚釘就會失效,整座坍塌的橋樑被在橋下守候已久的河水所吞噬。
紐約植物園位於布朗克斯動物園的對面,佔地約一百公頃,擁有歐洲以外規模最大的植物標本館。館藏包括庫克船長在1769年前往太平洋探險航行途中採集的野花標本,還有少許來自南美洲火地島的苔蘚標本,連同原採集人達爾文親筆撰寫並簽名的筆記,上面有點暈染的黑色墨水依然清晰可見。然而,紐約植物園裡最令人嘖嘖稱奇的,卻是十六公頃從未砍伐過的原生古處|女林。
在某個二月的午後,他冒著風雪走到巴約納大橋,一邊通過無線電跟工作人員交談。這座橋在斯塔滕島這側的引道下有堅實的拱形鋼骨,拱形鋼骨的一端連接著一大塊混凝土,深埋在基盤上。這個橋墩承擔了巴約納大橋主橋面的一半載重。抬頭正視鋼骨工字梁與支撐構材所組成的有如迷宮一般的載重結構,看著約一厘米厚的鋼板、凸緣與數百萬支約一厘米長的螺絲鉚釘犬牙交錯,不禁讓人想起朝聖信徒在梵蒂岡,仰望聖彼得大教堂高聳入雲的圓頂時肅然起敬的心情。這些橋樑同read.99csw.com樣讓人感到自身的渺小卑微,如此崇高而大無畏的建築將永世屹立。然而,戴杜佛卻很清楚,一旦沒有人類的保護,它們最後將會如何坍塌。
還有些經過高度選擇性繁殖的變種植物會倖存,但就算如此,其外形和儀錶也會大打折扣。儘管美國流傳著蘋果籽強尼的傳奇故事,事實上,蘋果是從俄羅斯及哈薩克引進的外來種,這種乏人照料的水果,最後都是以其強健耐寒的體質受到上天的青睞,而不是外表或口味。沒有噴洒農藥的蘋果園,除了極少能存活之外,其他都會因為無法抵禦如蘋果果實蠅蛆及斑潛蠅等天敵,終被本土硬木所取代。引進到花園苗圃的蔬菜,也會回歸樸實的原生品種。紐約植物園副園長丹尼斯·史蒂文森說,原產自亞洲的甜胡蘿蔔很快就會把園圃讓給難以下咽的野胡蘿蔔,因為人類種植的這種橘色胡蘿蔔會被動物吃個精光。花椰菜、包心菜、抱子甘藍、白花菜等,都會喪失自己的特色,並退化成最原始的花椰菜。多米尼加移民在華盛頓高地的林園大道中央的分隔島上種下了玉米種子,或許其後裔終於可以追溯它們的DNA到最原始的墨西哥類蜀黍,其穗軸極細,幾乎跟小麥稈沒有什麼兩樣。

1909年與2006年的曼哈頓合成圖。島嶼南端已被填實。(雅安·阿瑟斯-伯蘭特 攝)
雖然未經砍伐,林貌卻有劇烈的變化。這座森林向來被稱為鐵杉林,以濃蔭遮天、林相優美的針葉林聞名,不過這個名稱近來已經名不副實,因為鐵杉幾乎都死掉了,兇手是一種體型比句子的句點還要小、在20世紀80年代中期抵達紐約的日本昆蟲。森林中最古老、最高大的橡樹可以追溯到英國殖民時代,但土壤吸收了酸雨以及汽車、工廠廢氣中如鉛等重金屬,使得這些老樹的生命力遭到侵害,紛紛不支倒地,可能永遠都不會在這裏復活,因為大部分的遮陰樹木在很久之前就不再生長了。現在,每一個本土原生的物種都帶有病原體,有些蕈類、昆蟲或疾病趁火打劫,侵襲這些遭受化學荼毒而體弱多病的樹木。可是,紐約植物園的厄運還不僅於此,這座樹林彷彿一座綠色孤島,被數萬公頃的灰色都市叢林團團包圍,也成了布朗克斯區內松鼠的主要避難所。這些松鼠沒有天敵,市區內也不準打獵,沒有任何人或事可以阻止它們吃掉每一顆尚未發芽的橡實或胡桃。
一旦人行道地磚出現裂縫,從中央公園吹來的雜草種子,如芥子、三葉草、牛筋草等,就會趁機鑽進去,進一步擴大縫隙。在目前的世界里,在這些雜草還沒長到不可收拾的地步時,市政府的維護工人就會將雜草拔掉,填補縫隙。然而,在後人類的世界里,再也沒有人修補紐約市的破洞了。跟著雜草而來的,是這個城市裡最多產的外來物種,亞洲臭椿。即使周圍有八百萬人,亞洲臭椿仍然毫不留情地侵佔這座城市,它還有另一個聽起來純潔無邪的名字,「天堂樹」。它在地鐵隧道里的小裂縫紮根,開枝散葉,直到它們的樹葉從人行道的縫隙中撐開小傘,才會有人注意到它們的存在。如果沒人拔除這些小樹苗,五年之內這些力大無窮的臭椿樹根就會把人行道整個掀翻,破壞下水道系統。此時,所有的塑料袋和無人清理的舊報紙紙漿,已經把下水道壓得喘不過氣,原本壓在人行道下的土壤終於能接觸到陽光和雨水,其他物種紛紛落地生根,不久之後,落葉就會加入愈來愈多的垃圾行列,一起堵塞下水道的柵口。
紐約庫柏學院土木工程系主任阿曼德預測,生物多樣性會發展得更快,因為隨著建築物一棟棟倒塌,把彼此壓垮在地,碎混凝土裡的石灰會增加土壤的酸鹼值,吸引一些不希望環境太酸的樹種,如鼠李木、樺樹等。滿頭銀髮、和藹可親的阿曼德,講話時指手畫腳,他相信這個過程遠比人類所預期的要快得多。他來自巴基斯坦的拉合爾,那是個有許多鑲嵌著馬賽克的古清真寺的城市。現在,他教導學生如何設計改造建築物,以抵抗恐怖分子的攻擊,因此對建築結構上的弱點了如指掌。
紐約植物園的彼得斯認為,這並不一定是件壞事。「現在的紐約之所以偉大,就在於文化多元,每個人都有一點貢獻。不過就植物上來說,我們還是有外國恐懼症的。我們喜歡本土物種,希望那些侵略性強的外國植物都能回自己的老家。」
在此之前,會有更多的美洲草原狼追隨大無畏的前輩,來到中央公園。接著是鹿和熊,最後,從加拿大重返新英格蘭的野狼也依次抵達。在大多數橋樑傾圮之前,曼哈頓島上較新的建築物會被破壞殆盡,滲水深入混凝土裡的強化鋼筋,鋼筋開始生鏽、膨脹,並最終從混凝土裡爆裂突出。至於老一點的石砌建築,如中央車站,會比所有閃閃發亮的現代建築維持得更久,尤其是再也沒有酸雨在大理石建材上留下凹痕。
許多外來的觀賞植物,如重瓣玫瑰,會跟隨引進它們的文明一起凋零。因為這些品種是雜交配種出來的沒有繁殖能力的植物,不會結果,必須依靠嫁接技術才能繁殖,一旦培育它們的園丁不在了,它們自然也就消失了。其他備受人類呵護的殖民品種,如英國常春藤,任其自生自滅的結果,自然是不敵其美國表親弗吉尼亞爬山虎與毒常春藤。
擔任斥候先鋒的第一隻草原狼是經由喬治·華盛頓大橋過來的。這座橋由紐約與新澤西州港務局的傑瑞·戴杜佛負責管理,後來他又接管斯塔滕島與本土、長島之間的橋樑。這位結構工程師才四十齣頭,他覺得橋樑是人類發明中最動人的一個,因為橋樑以優雅的姿態跨越天然的鴻溝,讓兩邊的人們得以聚首。
大約在一萬一千年前,最後一次冰河時期從曼哈頓島向北方消退時,也把雲杉和落葉松等針葉林地一起帶到了現在的加拿大苔原以南地區。取而代之的是我們現在熟悉的北美東部溫帶森林,有橡樹、山胡桃、栗樹、胡桃樹、鐵杉、榆樹、樺樹、楓樹、楓香樹、美洲擦木、野生榛樹等。在林間空地,則長出一些灌木叢,如美國稠李、香漆樹、野杜鵑、忍冬木和各種蕨類與開花植物,至於大米草和朱槿則生長在鹽水沼澤地帶。當這些綠葉植物填read.99csw•com滿了這個溫帶的生態區位,恆溫動物也接踵而至,人類也是其中之一。
整體而言,紐約市的建築物不像某些城市的那麼易燃,例如舊金山有成排的維多利亞式木製建築,幾乎是遇火即燃。但是,不再有消防隊,只要一個閃電點燃了十年間堆積在中央公園裡的枯枝幹葉,就會引發大火,沿著街道延燒全市。二十年內,避雷針已經生鏽折毀,屋頂燃起的大火會蔓延到建築內部,燒進貼滿飾板的辦公室,裏面的紙張更會助長火勢。這時候,一旦火舌舔舐到瓦斯管線,轟然巨響便震碎了所有的玻璃窗,雨水和雪花從破窗口吹進屋內,凍融作用也開始發生在留有積水的混凝土地板上,不久后彎曲碎裂。燒焦的隔熱板和碳化的木材,替曼哈頓愈來愈厚的土壤層提供了豐富的養分,本土的弗吉尼亞爬山虎和毒常春藤爬上了長滿苔蘚的牆壁,因為沒有空氣污染,這些苔蘚長得格外濃密。紅尾與游隼則在日漸變成骷髏的大廈頂層築巢。
其實,早在興建莎士比亞花園之前,中央公園的設計師奧姆斯德與法克斯,不但運來五十萬噸的土方填實濕地,也引進了五十萬棵樹,完成他們心目中改良過的大自然,讓這裏增添一分異國色彩,如波斯鐵木、亞洲桂花、黎巴嫩香柏、中國泡桐與銀杏等。在人類消失之後,剩下的本土植物品種還得跟頑強的外來品種大軍競爭,才能爭回原本與生俱來的生存權利,不過屆時它們就有土生土長的優勢了。

剛開始的時候,氧化作用會為鋼板帶來一層鐵鏽,厚度可能是金屬本身的兩倍甚至更多,這層鐵鏽會減緩化學侵襲的腳步。可能要等到好幾個世紀之後,鋼鐵才會完全鏽蝕裂解,但是紐約的橋樑不必等那麼久,就會開始崩塌,其原因是凍融作用的老戲碼在大橋身上重演。金屬不像混凝土會龜裂,反而會隨著溫度熱脹冷縮,因此鋼骨結構的橋樑在夏天會變得比較長,所以需要伸縮縫緩衝。
失去熱能的寒冷城市在最初幾年,水管會全部爆裂,凍融作用也將轉移到室內,情況嚴重惡化。由於內部熱脹冷縮,建築物開始呻|吟,牆壁與屋頂之間的接合也開始分家,雨水從此處滲入,鐵釘生鏽,牆面剝落,露出牆內的隔熱層。如果這座城市到現在還沒有燒毀的話,也是時候了。
在2000年,有隻美洲草原狼來到中央公園,堪稱是可能使過往複生的未來前鋒。之後又有另外兩隻接踵而至,還有一隻野生火雞也來了。紐約市似乎等不及人類離開,就要展開重返荒野的歷程。
在紐約交通局工作的保羅·舒伯和彼特·布里法最清楚個中緣由。他們分別是水力處的督察長以及水力突發事件應變小組的一級維修主管,每天的工作就是阻止五萬立方米的水淹沒紐約地鐵的隧道。
「即使建築于曼哈頓片岩層上的建築物,例如紐約市大多數的摩天大樓,」他說,「當初設計時都沒有想過它們的鋼骨地基會泡在水裡。」他說,下水道堵塞、地鐵隧道里洪水泛濫、街道變成河流等,都會弱化地下結構,破壞整體的穩固。未來,可以預期有更強烈、更頻繁的颶風侵襲北美洲的大西洋海岸,狂風會重擊不穩固的高樓結構,有些會不支倒地,順帶壓垮周遭的房子。就像森林里的巨樹倒塌之後,會騰出一塊空地一樣,新的物種將迫不及待地搶佔地盤,於是水泥叢林逐漸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座真正的森林。
「所以,」舒伯解釋道,「我們必須把水往上抽。」這樣做的城市並非紐約一個,像倫敦、莫斯科、華盛頓等地,它們的地鐵系統都更深入地下,通常也兼具防空洞的功能,因此潛在的危機也更大。
1939年,世界博覽會在紐約舉行。波蘭政府送來雅蓋沃大公的雕像參与展出,過去從未有雕像紀念這位「比亞沃維耶原始森林」的創始人,表彰他在六個世紀前保存了一大片原始森林。立陶宛大公雅蓋沃娶了波蘭皇后,將波蘭王國與立陶宛大公國結合成一股歐洲的新興勢力。這座雕像展現出他在1410年打贏了格隆瓦爾德戰役之後騎在馬上的英姿,手上高舉著兩把從十字軍條頓騎士團手中奪來的佩劍。
坍塌不會立即發生,因為對橋樑最直接、最迅速的威脅將跟隨人類一起消失。戴杜佛說,不斷衝擊橋樑的往來車輛,並不是最大的威脅。
如果大自然要拆除這座城市,這恰巧就是拆解曼哈頓防護盾的關鍵,只要找到最脆弱的地方下手,整座城市很快就會開始瓦解。
即使沒有下雨,他們估計,只要地鐵抽水泵停止運轉,地鐵隧道不到兩天就會被完全淹沒。然後水會沖刷掉人行道底下的土壤,不久,街道開始變得坑窪不平,再加上沒人清理下水道,地面上會出現新的渠道。另外,隨著浸滿了水的地鐵隧道頂部的坍塌,也會有其他的新興渠道出現。二十年之內,原本在東城支撐著四號、五號、六號線三條地鐵隧道及路面的鋼樑,也會因為泡在水裡太久而被侵蝕、變形,最終坍塌。一旦萊剋星頓大道完全坍塌,街道就成了河流。

等到冰河退卻,深埋在眾多地層之下的冰磧層里,會有一堆非天然的紅色金屬集中在一起,這些金屬曾短暫地以鐵絲或鉛管的形狀出現,後來被拖運到垃圾場里,回到土壤之中。等到下一批會使用工具的生物再度來到這個星球或經由演化出現,他們會發現這些金屬製品,並且妥善運用。不過到了那個時候,已經沒有任何跡象顯示,是人類將這些金屬留在那裡的。
曼哈頓的金融機構,此時完全崩盤。在碎石瓦礫之中,還有少數銀行的地窖金庫依然完整,裏面的錢雖然一文不值又發霉生苔了,但至少安全無虞。博物館地窖里的藝術品就沒有這麼幸運了,因為博物館的建築不是以堅固見長,主要還是以控制氣候為主。一旦沒有電力,所有的保護措施就完全停擺,博物館的屋頂開始漏水,通常從天窗開始,地下室也會囤滿積水。受野生環境中濕度與溫度的劇烈變化的影響,儲藏室里所有的東西都會遭到黴菌和細菌的侵襲,當然還有最惡名昭彰的博物館瘟疫——黑色鰹節蟲,在館內四處留下什麼都能吞噬的蟲蛆。隨著疫情向其他樓層蔓延,蕈類會導致大都市藝術博物館里的繪畫作品褪色、顏料溶解。不過陶製品倒還好,因為它們的化學性質近似化石,除非有什麼東西砸在頭上,否則它們會被埋進土堆里,等著被下一批考古學家再度挖掘出土。腐蝕作用會九_九_藏_書讓銅像上的銅綠增厚,但是不會影響它們的形狀。「所以我們才能夠了解銅器時代。」曼哈頓的藝術管理員芭芭拉·艾波鮑姆說。
「那都是已經在地下的水。」舒伯說,「一旦下雨,那水量……」布里法雙手一攤,做出投降狀:「根本無從估算。」
隨後,城市的新輪廓出現了。這一次是以直線與直角的形態呈現的,跟當初地表流水自己尋找出路時所雕刻出來的島上的地形很像,不過現在水力轉入地下,渠道成了格子狀的水管。桑德森的「曼納哈達計劃」發現,現代下水道系統跟原本的水路非常接近,可是人造的下水道管線無法像大自然那麼有效引導地表流水。他發現,在一個把溪流都埋起來的城市裡,「還是會下雨,而且雨水也得要有地方可去才行」。
儘管考古資料匱乏,我們仍能判斷第一批紐約客並沒有在此定居,而是隨著季節變換,四處紮營,採集漿果、栗子、野生葡萄。此外,他們也捕獵火雞、琴雞、鴨子、白尾鹿等,不過主要還是靠捕魚為生。環繞四周的水域盛產胡瓜魚、西鯡、青魚等,曼哈頓島上的溪流里也有河鱒,至於牡蠣、蛤蜊、簾蛤、螃蟹、龍蝦更是充裕,捉起來幾乎不費吹灰之力。遭到丟棄的軟體動物殼在沿岸地區形成大型的貝冢,是此地的第一個人造物。亨利·哈得遜首次看到這座島嶼時,上哈林區與格林尼治村這一帶,早就是一片莽莽草原,一再遭到德拉瓦族人的焚燒,清理出空地以便耕作。「曼納哈達計劃」的研究人員在古哈林區的火坑裡灌滿水,看看有什麼東西浮出來,結果發現德拉瓦族人曾在此地種植玉米、大豆、南瓜和向日葵。當時,島上大部分地區跟比亞沃維耶扎帕斯扎原始森林一樣,都是一片青翠茂密的樹林。不過早在這塊土地被以六十荷蘭盾的價格出售,從印第安耕地蛻變成殖民房地產之前,「智人」的痕迹就已經留在曼哈頓島上了。
話雖如此,只要每下一次無酸的新雨甘霖,存在樹木體內的污染就會減少,因為雨水會逐漸沖刷掉化學物質。幾百年後,植物體內的重金屬含量會愈來愈少,最後,植物將體內的重金屬完全吸收,進一步再利用、再沉積或是稀釋這些物質。隨著植物死亡、腐化、傾倒,土壤會一層層加厚,工業殘餘的有毒物質愈埋愈深,後繼的植物也將持續和深化這個過程。
事實上,自從「智人」在地球上出現后不久,大自然就已經開始著手記錄了。桑德森的「曼納哈達計劃」企圖重建荷蘭人發現這座島嶼時的模樣,而不是什麼洪荒時代從未有人涉足過的曼哈頓森林,因為這樣的森林並不存在。「在德拉瓦族人到來之前,」桑德森解釋道,「這裏除了一點六千米厚的冰層之外,什麼也沒有。」
桑德森還看見城裡到處都是水,很多從地底泉涌而出,斯普林街(Spring Street)的名字就是這麼來的。他已經發現有四十多條溪流,流過這個曾是山丘起伏、地勢崎嶇的島嶼。最早在此居住的人類是德拉瓦族的印第安原住民,在他們的阿爾岡昆語中,「曼哈頓」一詞意味著如今已然消失的山丘。19世紀的紐約城市規劃將格林尼治村以北的區域全都畫成方格棋盤,彷彿地形地景完全無關緊要,因為以南的地區,原始街道已是一塌糊塗,根本無從整頓起。除了在中央公園和島嶼北端一些露出地面的大型頁岩無法搬遷之外,整個曼哈頓島上粗糙崎嶇的地表全被夷為平地,多餘的泥土則被丟到河裡,填實了河床,人們鋪平了地勢,等著迎接發達先進的城市。
人類學會了如何遊走全世界,隨身攜帶活的生物出遊,也帶回其他的東西。來自美洲的植物不但改變了歐洲國家的生態體系,也改變了這些國家的屬性,想想在輸入馬鈴薯之前的愛爾蘭,或引進番茄之前的義大利就知道了。反過來說,來自舊大陸的入侵者征服了這塊土地之後,非但降禍在那些不幸的女子身上,還散播了其他物種的種子,引進了小麥、大麥與黑麥。美國地理學家艾佛烈·克洛斯比為此創造了一個新的名詞,指稱這種「生態帝國主義」讓歐洲的征服者在殖民地上永遠烙上了他們的影像。
「到了夏天,」戴杜佛說,「不管你喜不喜歡,橋樑都會變得比較大。如果伸縮縫堵塞了,橋樑就會往最脆弱的地方擴張,比如兩種不同材料的連接處。」他說著指出四條鋼纜與混凝土橋墩的接合之處,「比方說這裏。混凝土會從橋柱與橋墩的鉚接處開始龜裂,或螺栓在經過幾輪季節輪換之後斷裂,最後橋柱就會分裂墜落。」
在此之前,野生的掠食動物早就將最後一隻寵物狗的後代趕盡殺絕,但有些家貓會恢復野性,詭詐狡猾的貓會靠著捕食椋鳥存活。隨著橋樑斷裂、隧道積水,曼哈頓又成了一座貨真價實的島嶼,麋鹿與熊會涉水游過變寬的哈林河,到對岸採食德拉瓦人曾經採集的漿果。
戴杜佛自己也兼具大洋兩岸的特徵。橄欖色的面孔透露出他西西里的血統,但說話的腔調卻是純粹的新澤西都會腔。他這輩子都在照顧這些鋼鐵結構及其路面,但是每年游隼幼鳥在喬治·華盛頓橋塔頂端孵化的奇迹,依舊讓他嘖嘖稱奇。他對野草、雜草、臭椿樹等植物的膽大妄為,也感到萬分詫異,因為這些植物遠離地表,躲在高懸水面的金屬壁龕里,依然頑強地迎風綻放。他所管理的橋樑常年受到大自然的游擊突襲,雖然它們的武器與部隊以及橋樑的鋼骨裝甲比起來,看似微不足道,但忽略這種從不間斷且無所不在的鳥糞攻擊,卻會帶來致命地打擊。因為這些鳥糞會挾帶種子,鳥糞在促使種子萌芽的同時,也會溶解橋樑上的油漆。戴杜佛的敵人原始又冷酷無情,它們最大的力量就是比對手更持久的耐力,連戴杜佛都不得不承認,大自然終究會贏得最後的勝利。
摩天大樓的廢墟里回蕩著青蛙的情歌,它們生長在曼哈頓島上重現的溪流里,這裏也充斥著海鷗帶來的灰西青魚和淡菜。青魚與西鯡也回到了哈得遜河,不過它們要經過好幾個世紀,才能逐漸適應河水裡的輻射線污染。時報廣場北邊五十六千米處有一座印第安核電站,核電站外的強化混凝土牆倒塌之後,輻射線就涓涓地流入河水裡。完全適應人類生活的動物卻徹底消失了。看似打不死的蟑螂,是來自熱帶的移民,早就凍死在沒有暖氣的建築物里。沒有垃圾可吃的老鼠也紛紛成了餓殍,或被築巢在摩天大樓廢墟頂上的猛禽當成午餐抓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