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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兇殺?

4、兇殺?

包括那位愛好從貓眼裡偵察鄰居的劉師傅。
電視是在客廳,這會兒當然不能看。許劍背著葛大姐向他搖搖手,回頭對葛大姐說:大姐你先坐,我把兒子安頓好。然後把兒子領到書房,打開電腦,在網上找到一部他愛看的電影。等許劍回到客廳時,葛大姐正在無聲地痛哭,用手支著額頭,淚水洶洶而下,肩膀猛烈地抽|動。她聽到許劍的腳步聲回客廳了,不想讓主人看到她情緒失控,轉過臉迅速擦乾淚水,哽聲說:
問:還有誰?請你不要存幻想。你需要我一個一個指出來嗎?
許劍倒不怕被牽連進命案中去,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公安總不會把殺人罪硬栽給不相干的人。他怕的是這樁命案使他的私情曝光,那時候宋晴如何受得住?曝光幾乎是肯定的,因為小曼若不供出與情人的幽會,就無法證明她不在現場。她倒是許諾過「決不會連累你」,但在警方的逼問下,這種許諾肯定靠不住。
「我那個女兒比較爭氣。你呢,是兒子還是丫頭?幾歲啦?」
問:據你講的情況,你丈夫是自殺。你能不能談談自殺動機?你們近幾天吵架了嗎?
許劍接過來,一張信紙在手中重如千斤。這些年來,電話方便,還有e-mail和QQ,他家幾乎不再收到信件。今天這封信一定不同尋常。可以肯定這封信絕不是他寫給小曼的,他從沒在她那兒留下任何書面證據,在這點上許劍很謹慎的。那麼,有人寫匿名信揭發他和小曼的事兒?
「是仝寧。邀我明天去他家。」
問:往下說。
也許更要命的是,她看起來十分清純明凈,清純得像荷葉上的露珠;但顯然又是個隨時能接納任何男人的盪|婦。她集純潔和放蕩於一身,能讓任何男人立時口乾舌燥,心跳加速。
回到家,他仍沒走出這些思緒,脫衣上床時顯得神情恍惚。很久之後他才覺察到自己的失神,也覺察到宋晴在懷疑地看著他。糟糕,妻子已經生疑了。她這人雖然從不多疑,但絕不是傻瓜。只要她動了疑心,把事情的前前後後聯繫起來,很快會嗅到丈夫的偷情。
時間真是法力高強的巫師啊。
許劍小心地問:「大姐,你說你見過池小曼抽丈夫的耳光,是親眼見的嗎?」
下意識中,他踱回小曼的樓下。小葛之死所激起的騷動還未平息,雖然夜色已晚,樓下仍有一小群人在談論此事。公安已經撤走了,只留下兩名女警住在小曼家裡,說是怕小曼自殺,保護她。因為下午死者的大姐曾帶著五六名親屬在樓前大鬧一番,跪求公安為她們作主,為屈死的小葛申冤。她沒有說兇手是誰,但誰都知道那是衝著池小曼。
「馬馬虎虎。那小子和我是一個秉性,得過且過,不上不下,學習不耽誤玩。」
他們在大街上用力摟抱親吻,舌頭在對方的嘴裏攪著。小曼喘息中還仰起臉觀察情人的表情,說:
回到自己的房間,小曼穿著三點式在衛生間洗潄。許劍從背後默默摟著她的腰,他的下體堅硬而灼|熱。小曼感受到了,回過身,把情人的頭圍在她雙乳之間。小曼在他心目中的最初印象也是一個盪|婦,但與那位老九比,簡直是天使了。根本的區別是:小曼的偷情只是自然本性的渲瀉。雖然為正統道德所不容,畢竟是大自然賦予的本能。
他掃視著咖啡廳,這兒的顧客大多是男女成對,其中定會有不少是情人吧。據一種說法,在咖啡廳的顧客群中,戀人加情人佔有過半數的比例,因為真正的夫妻一般不再需要到這裏來尋找浪漫。許劍用憐憫的目光冷眼旁觀這些情人們,看他們秋波暗送,手足勾連,肌膚相接,看著上帝在冥冥中扯動他們身後的細線。他們都處於他和小曼的早期階段,正在狂熱地品嘗著偷情的甘甜,不知道其後的苦澀。
但它還是來了。
「來,許哥,正巧碰見你,讓你見識見識我的老九。」
宋晴把飯做好了,香噴噴的雞蛋挂面。葛大姐還是說不想吃,在宋晴再三勸說下,勉強吃了一碗。吃完飯她不顧宋晴的堅決勸阻,非要自已洗碗。從這件小事上可以看出,她是個很責已的人。宋晴問她住處安排了嗎?她說安排了,就在廠招待所。她已經決心在這兒打持久戰,非要弄清小三兒的死因后再走!
許劍想,她還在心疼我的錢包呢,不願讓我多掏半天的宿費。他說我問過了,是下午兩點結帳,你不用著急。等咱們吃完飯還能樂一陣子。
「韶華難留呀。已經是半老徐娘了。」
答:我就是沒碰見!我就是沒碰見!信不信由你們了。
問:據我們了解,死者葛玉峰工作非常優秀,是廠里有影響的人物。與同事們相處也很好。他為什麼自殺?一個人絕不會無緣無故就尋死的。
「這會兒散步?已經11點了。你要去的話,我同你一道。」
她對許劍說:「論輩份我是他姐,論親情我是他媽。許醫生不怕你笑話,我當姑娘時就有一個不好聽的綽號,叫葛大奶|子,紫關鎮上都知道的。為啥奶|子大?讓小三兒吸的,小三兒玩的。他噙我的奶噙到五歲!」
許劍不免暗自搖頭。像鄭姐這樣風聲鶴唳地活著,實在太累。其實她並不真切了解這些「金童」們與仝寧的關係。那並不是同性戀,只算是仝寧單方面的狎行。這些金童長大后都對仝寧抱著微妙的敵意,至少說是防範心理吧。所以,認為年已40的我還會與仝寧舊情復燃,實在太可笑了。
小曼的情人一個個「落網」了,不知道是小曼坦白出來的,還是警方明察暗訪的成果,或者,得益於劉師傅那樣的革命群眾的揭發。共有四人,氧氣車間的朱雲龍,車隊的邵強,計量所的孫工,還有一個是廠外的業餘籃球隊員,經常到特車廠打比賽。這四人中倒有三個屬於藍領階層,但四個人有一個共同特點:年輕,體格健壯,相貌很「男人」。
「從現在起再不能亂動,我打110喊公安。」
按家裡的習慣,在一般家務事上由主婦作主。但真要碰到大事,你不問,宋晴也要向丈夫討主意的,她在心理上對丈夫有依賴。如今她一個人悄沒聲地辦了,辦后也不向許劍知會一聲。這對夫妻關係而言是一個危險信號。
書記員做著記錄,孔隊長也在自己的本子上做了一個記號。他又問:「你說你接電話時剛剛回家,是到哪兒去了?」
許劍很尷尬,不知道她這句話是真心還是諷刺。考慮到她平時過剩的愛心,也許她對小曼的寬容評價是真心的。他說:
葛大姐在回話前努力平靜了情緒,說話的語調比較平和,但話語比剃刀還鋒利:「池小曼,誰想折騰死人?小三兒這輩子太可憐太窩囊,死了還不能落個全屍。不過做屍檢是為你好,是想證明你的清白,要不人言可畏,結姦夫害本夫是嘴邊上的話。你不用勸我,我的主意不會變的,究竟做不做屍檢,由公安決定吧。」
當然,警方的用意不光是保護,也含著軟禁小曼的意思,小葛命案中的蹊蹺太明顯了,警方怕她逃跑或串供。
「沒有。說這幹啥,她不嫌丟人,我男人還嫌晦氣呢。」
「我們正在談工作,不喊你,你莫要打擾。你不知道我的規矩?」
這樣的心機就太可怕了。
小曼哭著說:「他上弔。」
「許劍,你睡不著,是不是有什麼話要對我說?你說吧。」
「我都如實回答了。我說昨晚夫妻確實吵了架,起因是老家一個親戚的事。又說池小曼打電話求救時我也聽見了,你臨跑出門,還回頭在葯櫃中拿了一瓶急救藥。我對他們說,我相信丈夫,他絕對不會牽連到什麼謀殺案中。許劍你別擔心,你只是運氣不好,偶然被牽連進去。你也不用後悔,作為一個醫生,聽到有急病怎麼能不去呢?何況還是小曼來求。」
許劍心甘情願地受著妻子的冷落。誰讓我犯賤呢,活該。
「不急不急,時間還早呢。和我們說說話,你心裏也會好受些。大姐你一定要節哀。」
特車廠的保衛科長領著兩個公安,是轄區派出所的,他們說奉命前來保護現場,市局的人馬隨後就到。兩個公安沒有進第一現場衛生間,只是在大門口拉上隔離紙帶。這時樓道里的住戶已經被驚動,門口圍了七八個人。二樓的劉師傅也在,在人群后伸著頭,急不可耐地小聲喊:「小許,許醫生!」許劍裝著沒聽見。
第二天早上,宋晴起床做早飯,許劍仍躺在床上。忽然聽見前樓有哧拉哧拉的聲音,在清晨的寂靜里,這個聲音傳得很遠。過了一會兒他突然悟出,這是清垃圾的鐵杴擦地聲呀。趕緊到陽台上往下看,實在巧,老呂頭已經來了,正在前樓的第一個樓道清垃圾。他想老呂頭可真是我的及時雨啊,竟有這麼巧的事。細想也不稀奇,垃圾是每周清一次,所以今天他碰上老呂頭的可能性不小於七分之一。他穿上運動服,做好準備,從窗戶里盯著老呂。老呂頭清掃完了第一個垃圾箱,來到二單元,到樓洞內拿鑰匙,開垃圾門(特車廠的垃圾箱平時都鎖著,鑰匙掛在樓道里),他瞅準時機飛快跑下去。等他跑到前樓的二單元,老呂頭剛開始裝垃圾。
「是嗎?」仝寧表情平靜地問。 「我記得案卷中說,那天中午你們大致是同一時間到家。」
「怎麼了?有什麼急事?」
「我不擔心的,這都是例行詢問,並不是針對我。不過,以後你可不要說什麼『謀殺案』,究竟是自殺還是謀殺,還遠沒有定論呢。」
開門時發現防盜門沒反鎖,許劍立即鬆了一口氣。看來宋晴在家,沒把她離家出走的決定付諸行動。宋晴果然在家,在床上蒙頭大睡。戈戈沒在家,不知野到哪兒玩去了。飯桌上擺著一碗許劍愛吃的燴面,還有一雙筷子。燴面用塑料袋罩著,還稍有熱度,顯然是宋晴為丈夫留的。看見這副碗筷,許劍知道風暴已經過去,宋晴昨天的狂怒是一時衝動,現在她已經多少清醒了。她這副碗筷既是對丈夫的關心,也含著示好的意味。許劍已經在賓館里吃過,沒有動碗筷,來到卧室,想消弭兩人之間的生澀。他想倆人很快就會復好,然後商量尋找表哥的辦法。
文明進步了,人類自以為進入自由王國了。其實不然。人類仍然只是一群提線木偶,身後永遠有束細線被上帝牽著。
許劍敏銳地發現了她的晴轉多雲。經過上次宴會的接觸,他對鄭姐的乖戾已經有心理準備。他佯做不知,照樣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盡量搜來一些話題,以避免冷場。
晚飯後,門鈴響了。是一個中年女人,50歲上下,短髮,很乾練的樣子,面色慘淡,眼角掛著淚痕。說話時而是西川口音時而是北陰口音。她自我介紹說她是葛玉峰的大姐,得到警方通知,剛從縣裡趕來。許劍夫妻心想:這就是那個從死人堆里扒出小葛的大姐了。宋晴忙讓座,斟上茶水,說:
「她哪比得上鄭姐你唷。」這句話是拍女人的馬屁,也是真心話。兩個女人都漂亮,但宋晴是平民化的,而當過演員、又用名牌服裝包裝起來的鄭姐是貴婦式的美,兩人不可同日而語的。「你倆是前後兩屆的校花,但她那朵花插到牛糞上,你這朵花被供到水晶瓶里了。」
小曼飛快地說:「沒問題,馬上就去。這會兒你在哪兒?」聽見她大聲喊:玉峰,我一位朋友得急病,她丈夫打來的電話,我得去幫忙。然後對話筒說:「等著,我馬上到。」
手機響了,是一個比較陌生的號碼。「你好許劍,我是仝寧。」
在以下的詢問筆錄中,小曼撒了一個大胆的謊話:為了填上15個小時的時間空檔,她沒有承認半夜11點出門,而說是早上九點離開家。因為她何時離家只有小葛能證實,而死人是不會說話的。
10點半鍾他回到家,先到戈戈屋裡偵察。戈戈果然已經睡熟,許劍把他的小屋門細心關好,來到主卧室。宋晴像往常一樣,穿著睡衣倚在床邊,打著毛衣等丈夫,許劍一進屋,她就用詢問的目光看他,她對公安局長的約見仍然擔著心呢。許劍拉把椅子坐在她對面一一自慚形穢,不敢像往常那樣挨著她,摟著她。沒等她發問,便竹筒倒豆子,如實坦白了所有的情節,包括與池小曼的初識、第一次偷情、那晚和妻子吵架后的幽會、同仝哥的談話等,一直說了近一個小時。
「好,我去。」葛大姐掛了電話,從牙縫裡說,「哼,做賊心虛。」
仝寧微微一笑,認為這種解釋過於天真。他說:「你放心,宋晴那兒我們會對你保密。」
胡老闆硬拉許劍進屋,就是想在他身上驗證那個害人精的殺傷力。他大笑道:「怎麼樣,你也被迷上了吧。我知道你會被迷上的,見了她不動心的男人一定是太監。」他隔著茶几俯過身,但說話的聲音並不小,「許哥喜歡,今天我讓給你。」
「好吧,仝哥。薛法醫那件事還沒謝你呢。我那次真是讓我們院長逼到牆角了。以後……」
按說妻子來給客人換茶水是很正常的,是主婦的待客之道,仝哥的過度反應實在出乎許劍的意料——剛才他還在佩服仝哥的「喜怒不形於色」呢。最後許劍終於悟出原因:鄭姐的本意恐怕不是換茶水吧,她是不放心仝寧和當年的「金童」呆在一塊兒,哪怕就在她的家裡,哪怕只隔著一道書房門。她還是嫉妒啊,極度的嫉妒,極度的心理扭曲,常人已經無法理解了。
答:我在百貨商場轉了很久,那套內衣太貴,要999元,再加上我已經有了一套,就沒有再買。後來我一直在商場轉,中午就在商場五樓的餐飲部吃了飯……
已經10點了,戈戈已經睡下,葛大姐幾次說我該走了,說著說著又留下來。今天的噩耗太突然,把她的方寸全弄亂了。她只想能有人聽她的傾訴。宋晴很理解她的心情,柔聲勸著:
宋晴是個不存心事的人,不一會兒就響起平穩的鼻息聲。
許劍把心放到肚裏,接著是深深的內疚。宋晴的表姨夫是一個很謹慎的人,不用說在他內心裡是把兒子神經失常的責任劃到宋晴(和許劍)頭上的,從字裡行間能看出這個意思。但他沒有挑明,14年來也從沒有對這邊興師問罪,只是在迫不得已的情況下才通知他們。
許劍離開房間時,看見小曼在另一間屋子裡接受詢問。從門外只能看到她的背影,不知道她是否慌亂和恐懼。他向那個背影瞥了最後一眼,在心中長嘆一聲,走出房間。打此刻起,他同小曼的關係就被割斷了。此後很長時間,無論是她被監視居住,還是被解除監禁后恢復上班,許劍都再未同她有過實際接觸,直到一年之後。
除非她是天字第一號的冷血殺手,兼天字第一號的假面演員。
宋晴從牙縫裡說:「你乾的好事!」
宋晴把一封信推過來:「你自己看吧!」
「爸,媽媽又哭啦。」
葛大姐不甘心,但沒法子反駁許劍的理由,沉著臉一時無話。宋晴及時插|進來:
「葛大姐請你原諒,我真的不能告訴你現場情況。我離開現場前,警方再三告誡我一定要守口如瓶,因為,如果小葛萬一死於他殺,那麼泄露出去的任何情況都對破案不利,兇手知道後會預作準備。我想你會諒解的。」
老九沒有動,再度點點頭,說一聲:「許哥好。」
他指指三樓說:「有急病!池小曼打電話讓我來。」
有關案情的事仝寧沒再多問,兩人又聊了一會兒往年舊事。許劍走時鄭孟麗沒有露面,出於禮貌,許劍對卧室里喊一聲:鄭姐我走了。裡邊應了一聲,人沒有出來,聲音中似乎帶著哭聲。這個剎那,許劍真可憐她,也可憐仝寧。
他等著宋晴發落。但宋晴閉口不談丈夫和小曼的奸|情,也不說對丈夫如何處置。她不停地打著毛衣,過了很久,只說了一點:
「哪家都有本難念的經。」
從此小三兒就由他家撫養 。那一段她沒工作,所以小三兒一直是她一手帶大的。後來全家被下放到紫關鎮,仍是她帶小三兒。
答:今天是星期六,早上我們睡懶覺,9點才起床。我想上大統百貨去買一套高檔內衣,我丈夫不去,我就自己去了。
但她……畢竟與許劍有過肉體之歡,許劍下不了這個狠心。
不知怎的,許劍總覺得鄭姐的殷勤有read.99csw.com作秀的成份,是讓外人看的。
問:一個也沒有?再好好想想。
大姐堅決地說:「不會。小三兒的人品我知道,不偷不摸,不賭不嫖,不抽煙不喝酒,沒有不三不四的朋友,為人靦腆,見了姑娘就臉紅。他能有什麼短處?他就是太懦弱,被這個狐狸精迷上了,被她降住了,攥在手心。算來是小三兒上輩子欠她的!」
第二天晚飯前,許劍如約來到公安局家屬院。新公安局是一幢富麗堂皇的大樓,是仝寧當上局長后一手操辦成的,其建築水平在全省的公安局中名列前茅。大樓后家屬區環境十分優雅,金黃色琉璃瓦涼亭,寬敞的停車場,大面積的草坪,草叢中卧著動物雕塑。這套建築總括起來要上億元的資金,看到這些,他不由佩服仝寧的才幹。
問:昨晚你是否是同某個情人約會?
「她想保護我。她在情急中把我拉到了死亡現場,很後悔。在警方到現場前,她對我做過許諾,說她決不把我牽連進去。不過那時我已經對她有了戒心,就沒應聲。」
許劍還想說:「正是你那時的多情粘糊害了他,是你給了他虛假的希望。當時你如果快刀斬亂麻,哪會有後來的事!」但他壓住火氣,沒有說出口,畢竟這事他的理虧多一些。「算了,不說這些了,明天我就到附近、到各縣去打聽,或者在報上登一個尋人啟事。」
許劍也盯著死者,含著憐憫和悲涼。一條生命就這麼去了。他曾經是從死人堆里爬出來的頑強生命啊,曾是全廠屈指可數的優秀工程師啊。他現在已經不是「人」,不是生命體,只是一堆人形物質。很快他就會腐爛、分解,回歸泥土,與普通的泥土和元素並無任何不同。這堆物質作為一個「人」時所具有的獨特情感、愛憎、悲歡、經歷也從此化為烏有。
一輛米黃色POLO從他身邊開過去。等他找到仝寧的家,鄭孟麗剛剛泊好那輛POLO,從車中出來,手裡拎著採買的食品。她點頭打了招呼:
許劍身上一激靈,問:「你說就在我來前兩分鐘?」
雖然熟知胡老闆的好色,但這麼四人共用一個女人的做法還是讓許劍噁心,尤其是他(還有她)此時的坦然。許劍回頭看看卧室里的老九。老胡說話聲音很大,她不會聽不到的。但她絲毫不以為忤,這會兒與許劍目光相接,還遠遠拋過一個微笑。
「不是池小曼害死的,也是被她氣死的。許醫生,你不知道這個娘兒們有多浪,她平時敢穿著奶罩內褲到樓道里的垃圾口倒垃圾!嘖嘖,那是什麼衣服呀,奶罩只蓋住奶頭,內褲只能兜住溝溝,她愣敢出門!我男人和我都撞見過。還有,小葛不在家時,常有年輕男人來找她,關上門一呆就是半天,你想那能幹啥好事?我早就盯上她啦。」她得意地說,「碰上可疑人來,我就從貓眼裡偵察,從他進屋一直監視到他離開。告訴你吧,她有幾個相好,都是哪幾個,我知道個八八九。」
初秋的一個夜晚,秋老虎的淫|威還沒過去。這天是星期五,是他同小曼相識一周年。他本來安排了一次幽會,但被公事沖了,一位來醫院講學的教授要走,科里設宴送行。小曼得知幽會改期時很有些失落,她已經抱足了勁兒要好好「慶祝」一下呢。但這是公事,她沒有多說,同意把幽會日期推到第二天。
許劍立刻想起自己「決不進小曼家」的決定,不由暗自慶幸。
許劍生來不是做間諜的材料,無法做到喜怒內斂,從陽台上回屋后,常常不能完全走出憂思。連戈戈都注意到了,說爸你這幾天老是心事重重的樣子!是不是被死人嚇的?戈戈說這話時許劍看看宋晴,她對兒子的話似乎沒有反應,繼續忙著家務。但許劍知道這是假象,她這些天已經非常敏感了,所以她的平靜顯得更為可怕。
當然不會是疏忽。夫妻兩個都很清楚這一點。這個話題過於微妙,兩人都佯裝無事,直到睡覺都不去提它。
他當醫生的錢包不算飽滿,在小曼身上沒花多少錢,小曼從沒計較過。不過顯然她對今天的房間更喜歡。聽著她孩子氣的稱讚許劍覺得錢花得不冤。
原來他們是分床而居,而且——她的口氣十分坦然,看來她確實沒把丈夫放到眼裡。
胡老闆嘻嘻笑著說:「這個妖精算不上我的妻,甚至算不上我的妾。俗話說一分價錢一分貨,這個貨色好,價錢也貴,連老弟我的錢包也不能養活她。給你實說吧,是我們四個哥兒們共同包的。」
在心理上他把那件事看得太重,認為它算得上童男的失貞。
「給四姨家寄點錢吧,一萬夠不夠?」
許劍搖搖頭,趕走這些自私的想法。小曼是在難中啊,在這方寸大亂的時刻,她不找我找誰?既然來了,我得盡醫生的職責,也得盡許哥的情份兒。許劍一邊在心裏為她辯解,一邊繼續檢查死者。先翻看瞳孔,已經散光了。又摸摸屍溫,屍溫稍有下降,所以死的時間不長。許劍聲音沙啞地問:
每天早上,許劍得早早把被褥枕頭抱回大床上,然後到外邊跑步來打發時間。他不想讓戈戈看到兩人分睡。好在戈戈大大咧咧慣了,一直沒有注意到這一點。有時半夜他起來小便,來回要經過客廳,但他睡眼惺忪的,從沒發現沙發上睡著一個人。白天,當著戈戈的面,宋晴照常和許劍說話,當然只說那些不得不說的話。戈戈一出門她就冷下臉,把嘴封死。所以戈戈不在家時,家裡冷寂得像一座千年老墓。
「爸爸你真行,真勇敢!」
孔隊長沒有再堅持。有劉師傅的證明,他們對許劍並未生疑,這些詢問都是例行程序。從這之後他的詢問明顯轉了方向。他似不在意地問:「你來時,那根晾衣繩仍掛在那個鐵鉤上?你詳細說說你當時見到的情況。」
許劍默默地檢查著,推理著。這會兒他一直沒正面看小曼,只是時不時悄悄地瞥她一眼。小曼亦步亦趨地跟在身後,緊張地盯著許劍的表情。也許她的緊張是因為怕謊言穿幫?許劍無意中觸到她的身體,皮膚涼沁沁的,非常光滑。但這會兒引不起他的快|感,反倒像是碰到了蛇的身體。許劍下意識地離她遠些,問:
幾分鐘後分局的人馬到了,由一位姓孔的刑偵隊長帶隊,來人中有位頭髮花白的老法醫——那不是曹院長的娘家二舅嘛。薛法醫今天穿著警服,一臉的責任心。許劍打了一個招呼,對方沒理睬,自顧開始工作。看來他完全沒有認出許劍,這個幫他保住法醫工作的人。一位女技術員先對屋裡拍照,又猛勁抽鼻子,聞聞現場有沒有異味。薛法醫和女助手開始作初步屍檢,另外幾個人用放大鏡和鋁粉檢查指印。
許劍把電話遞給葛大姐:「刑警隊孔隊長的,請你去池小曼家,小曼要見你。」
許劍看完報紙后沒吱聲,宋晴知道丈夫看見了,同樣沒吱聲。這些無聲的行為語言已經算是冷戰了,兩人都能感到家裡的氛圍越來越緊張。許劍為此痛苦,但根本不想釋解它——仍基於那點破罐子破摔的心理,也許明天他和小曼的私情就暴露啦,在此之前去修補夫妻關係有什麼用呢。他倒寧願維持這樣的冷淡,可以把夫妻攤牌的時刻盡量往後推。否則,等到私情暴露的那天,他的任何掩飾都會顯得過於虛偽。
警車呼嘯而來,接著是雜亂的腳步聲上樓。
是一個女警接電話,說:請保護現場,警察馬上就去。放下電話,許劍想了想,又給廠保衛部打了電話,值班人也是那句話:保護現場,我們馬上就去。
許劍詳細敘述了那天的全過程,仝寧聽得很認真,在一些細節上反覆追問。最後許劍說:「仝哥我知道自己錯了,我那會兒對公安隱瞞了一些實情。不過我想如果當時一坦白,就會把報案人、死者情敵、還有作案時間全攪在一塊兒,肯定會引得警方把注意力全集中在我身上。再者,宋晴也饒不了我。所以……」
她的聲音珠圓玉潤,非常撩人。許劍倉促應一聲:「老九你好。」話出口才意識到「老九」這個稱呼的含義,心想自己太莽撞了,如今的現代女子,沒有哪個願意被稱做九姨太吧。這個名字老胡喊得,自己不能喊的。但老九並沒有著惱,坦然受之。
不由分說把許劍拉到他的房間,也是許劍住的那種高級套房。卧房門開著,一個年輕女子下身穿一件小得不能再小的內褲,上身穿著十分寬大的男式白襯衣,應該是老胡的吧,只系了下邊的扣子,沒有穿乳罩,酥|胸半露。她正盤腿坐在床上吃零食,看著電視。看見情人領著另一個男人進來,她只是坦然地向客人微微點頭,又把目光轉到電視上。
想想世事變得真快,如果現在是在幽會的四號樓,許劍會幫她穿衣服,還會把她摟到懷裡,舔干她的淚水。但這會兒完全不可能了。許劍對她已經有了很深的猜忌。
驚恐欲絕的小曼體會不到情人的自責,她領許劍到衛生間門口,指指左邊牆角,那兒有一根直立的水管,在離地面一人多高的地方安有一個鉤子,鉤身較粗,表面電鍍,比較精緻,用螺栓和U型卡固定在管上。許劍的第一印象,這是掛拖把用的,但顯得過於堅固,位置也稍高一些。現在,鉤子上面鬆鬆地掛著一條綠色尼龍晾衣繩,挽成圓形的繩套。小曼說:
從中午到現在,許劍心裏的天平一直在劇烈搖擺。小曼是有罪,還是無罪?小葛之死的疑點太明顯了,但他一直有一個模糊的感覺,那就是:如果把目光的焦點對準「事」,則小曼大可懷疑;如果把目光對準「人」,則小曼不大像是陰謀中人。
在這次詢問中,當問到她的婚外戀時,她先是不承認,很快改口,輕易地供出了四個情人。許劍能揣摸到她的動機:急於為丈夫之死找個說得過去的原因。當然,以一個倉庫保管員的智慧,又怎能和老公安們抗衡呢。她的謊話漏洞連篇,簡直不可卒讀。
11點,葛大姐走了,她的來訪弄得許劍心情煩燥,想出去散步,宋晴說:
答:很簡單,就吃了一碗餛飩。
許劍只有苦笑:「我知道自己荒唐,但是不行,那個尤|物把我的魂勾走了。」他嘆息著,「你說得對,宋晴絕不會輕饒我,她是個老派人,眼裡容不得砂子。」
也許當姐的對弟弟的評價過於溢美,但許劍想她說的基本是實情,符合他平時對小葛的印象。特別是經過那次宴請后,他對小葛的為人又多一層了解。關於這一點許劍實在想不通:小葛應該說是一個比較優秀的丈夫吧,為什麼小曼對他如此鄙夷,而小葛在妻子面前如此……低賤。剩下的只有一個原因:也許小葛不能行男女之事,所以在妻子面前抬不起頭來。依他的性格(靦腆,懦弱,見了姑娘就臉紅),這是很可能的。
不過,不管怎樣難熬,她確實沒供出許劍。許劍讀至此處,不免百感交集。
許劍看看妻子:「按說他該邀請的,你和鄭姐又是老熟人。可能是他疏忽了吧。」
「鄭姐你家裡真漂亮。女兒呢,上學還沒回來?」
「仝哥,聽說池小曼一個很大的嫌疑是:她拿不出不在現場的證明?」
中午,宋晴做飯時,他仍然點上一枝煙,到陽台上去,悄悄觀察對面的動靜。仍能在小曼的客廳或廚房的窗戶里看到她的身影,不過現在衣著整齊,不再是過去的三點式了。他想這個細節也有象徵意義吧:小曼飛揚佻脫的個性已經被外在力量緊緊地束縛住了。
他從衛生間門口退回來,轉過去再檢查一遍屍體。沒錯,死者脖子上沒有任何可見的縊溝。這不正常。
縱然許劍自己對小曼也有懷疑,但葛大姐的武斷仍使他生出反感。他淡淡地說:「大姐你這話說得過早了,是自殺還是他殺並沒有定論。現場看不出他殺的跡象。」
便急步下樓。
有人敲書房門,隨即門被輕輕扭開,鄭姐輕手輕腳地進來,低聲問:
許劍說是的,她來這兒打聽當時現場的情況,不過我遵照你們的交待,什麼也沒有透露。
宋晴半倚在床頭,眼眶紅紅的,神色倒還平靜。許劍問她怎麼了,她沒說話,用下巴指指桌子。桌上有一封開口的信,他抽出信紙:
孟麗看看他,許劍一臉真誠。鄭孟麗沒有回答。
「我作業已經做完了,想看電視,行不?」
今天仝寧交代她招待許劍,讓她的心緒一下子變壞了。這麼多年來,仝寧已經和他手下的金童斷了來往,現在怎麼又接上頭了?仝寧說與工作有關,那為什麼不到局裡,非要在家裡招待?但儘管心情很壞,她還是照丈夫吩咐,準備了飯菜。
「是不是……屍體解剖的事?葛大姐剛剛還在說這事。」
「兒子。今年上初一。」
在他提心弔膽的等待中,日子一天天過去,已經10天了。那麼,至少在這10天里,小曼頂著巨大的壓力,一直信守著對情人的承諾。這讓許劍心生感激,也覺得自己特不是東西。你好歹是個男人,怎麼能躲到一個弱女子的後面,讓她獨自荷受痛苦呢。現在應該為她站出來,提供她不在現場的證明。但想起宋晴和戈戈,想到這個坦白將使家庭破碎,許劍沒敢真的去做。
仝寧笑著用手指點他:「荒唐鬼,守著宋晴這樣好的女人,你還偷情。看宋晴咋懲罰你吧。」
許劍遲疑片刻:「大姐,有句話不知道我當講不當講。」
答:……是的。
問:好,再回頭想想,你今天進出家屬區是否碰到過什麼熟人。你離開家屬區時是早上九點,正是家屬區人最多的時候。你家離廠門口有二百多米,走這麼長的路,沒碰見一個熟人?我們調查過,九點那會兒有幾個住戶在樓下聊天,但他們不記得見過你。還有,你在公共場合轉了整整一個上午,也沒碰見一個熟人?回到家屬區時是下午兩點,雖然這會兒路上人少,也不至於碰不見一個熟人啊。
許劍的第一反應是她丈夫得了急病,比如腦溢血或心臟病。他說:「你不要慌,我馬上到!」來不及再和宋晴交待,轉身出門,百忙中還到藥盒里取出一瓶硝酸甘油。宋晴聽到了電話,在床上仰起身子詢問地看他,臉上依稀有淚痕。許劍在門口簡短地說:
服務小姐們很知趣,只要門上那塊「請勿打擾」的牌子不取下,一直沒人來打掃衛生,沒人打擾情人的清凈。他倆在這兒一直纏綿到下午兩點的退房時間。自他倆相好以來,這是唯一的一次時間從容的歡愛,倆人都戀戀不捨,小曼臨走時眼眶紅紅的,不說話,使勁掐許劍的胳膊。
「仝哥,能不能透點內幕,葛玉峰的死到底是不是自殺?公安局已經調查十天了。」
孔隊長略略遲疑,答道:「對。」
她嚴重地說:「許醫生我跟你說,小葛肯定是被池小曼害死的!」
實在乏透之後他們摟抱著入睡,一覺醒來已經是上午11點。許劍從她頸下抽出胳臂,說:「小曼,我去買早點,不,應該說是午飯了,咱們就在屋裡吃。」
「抱歉抱歉,會議耽誤了一個多小時。孟麗你快炒菜吧,小許肯定餓了。」
小曼慵懶地睜開眼,問:「這兒是幾點結帳?」
他說:「老呂頭,來得早啊。」
不過許劍不想解釋,有點破罐子破摔的打算。他想,反正和小曼的私情肯定會暴露,又何必處心積慮騙妻子於一時呢。
「就在那兒。就用那個上弔的。」
自那次在現場被詢問過後,許劍再沒被傳喚過,這讓他多少有點慶幸。有一天下午許劍回家,一打開門,戈戈嗖地一聲從他屋裡竄出來,小聲說:
仝寧思索片刻問:「你們在四號樓時一直在一塊兒?」
「還有,許醫生,謝謝你的報案。」
他同老呂告別,繞一個圈跑回家,宋晴已經把牛奶和饅頭擺到餐桌上了。
「你們不知道內情。我家小三兒太窩囊,在家被那個狐狸精呼來喝去,不當人待。我在小三兒家親眼見過池小曼扇他的耳光,氣得再不登那個家門。還有,你們廠誰不知道,池小曼在外邊有成群的相好?小三兒一定是被那個狐狸精害死的!結姦夫害本夫!」
「不,沒有。」
他跑到前樓中間單元,按響301的門鈴。他曾說決不進小曼的家門,但今天是特殊情況,由不得他了。樓宇門咣通一聲打開。他九_九_藏_書氣喘吁吁跑到二樓時,金加工車間的劉師傅正好開門撞見他,忙問:
「先生,太太,這邊請。」。
只要一想這些,她就無法排除內心的屈辱。有一次鄭孟麗隨意翻看《西遊記》《西遊記》當然不是煽情小說,但其中一個女性角色竟讓她哭了一場。就是那個與閹過的獅妖做了三年夫妻的王后,孫悟空讓太子問她房事如何時,她哭道:孩兒呀,三年之前情如火,三年之後冷冰冰。枕邊切切問根由,他說是年邁體衰意不興!
不知道。
小曼哭了,哽咽得沒法兒說話:「我那時……完全……昏了,只想……搶救他。」
「爸你今天是不是第一個見到死人的?是不是上弔?舌頭伸出來嗎?電影中的弔死鬼都是伸著紅舌頭。爸你見了死人害怕不害怕?今晚能不能睡得著?」
答:我記不清了,我嚇呆了。只記得我把他從繩子上解下來,抱到床上,摸摸沒有氣,就趕緊給許醫生打電話。
連許劍這會兒也加重了懷疑:小曼為什麼明知不可為也要堅持?也許她知道,只要一屍檢就真相大白?
她的打扮讓許劍有點尷尬,進也不是退也不是,胡老闆把手中的吃食扔給情人,說:「老九,這就是我常說的許哥,許神醫。來,見過許哥。」
只有一個解釋:嫉妒。做了十幾年深宮怨婦的鄭姐是把當年這群金童當成情敵了。多年來聞名不見面,今天總算來了一個,讓她有了近身肉搏的機會。
許劍知道她的用意。不管許劍算不算嫌疑人,反正公安調查過他,在這微妙時刻,她要用妻子的信任為丈夫撐起一道屏障。許劍謝絕了,說:
許劍抑住不快說:「劉師傅,人命關天的事,可不能亂說啊。公安局還沒定性呢。你可別學小葛的大姐,她太偏激,由著性子鬧。那種鬧法會把事情弄糟的。」
而且來的方式完全在許劍的意料之外。
答:我沒有傷害過丈夫……這是我個人的隱私。
倆人打了一輛出租回廠,許劍照例在離廠區500米處下了車,讓司機把小曼送到廠門口,他則漫步回家。這是倆人偷情以來的慣例,以免別人看到他們在一起。慢步步行的速度大概是一公里七八分鐘,500米是三四分鐘,所以,小曼到家的時間充其量比許劍早五分鐘。
他和池小曼坐一輛車回來,在廠門500米外分手,他步行,小曼坐出租到廠門口。滿打滿算,小曼只會比他早到家五分鐘。在這段時間內她要脫去外衣,再發現丈夫的死亡,然後打電話給醫生……這些過程再緊湊也要五分鐘時間。她哪裡還有閑心去倒什麼垃圾?
他們放了熱水,很快把衣服剝光,跳進浴盆中。也許環境確實有助於情緒,或者許劍是把在妻子那兒的失落和憤懣化為男性之力了。他今晚的進攻分外雄健,在浴盆里瘋過,又到床上、沙發上去瘋。凌晨兩人乏了,還是捨不得睡,許劍熄了燈,拉開窗帘,讓小曼赤身在窗前走動,而他坐在地板上觀賞。襯著熹微的晨光,她的裸體誘人極了。
小林笑了:「你半什麼老啊,現在正當年。我準備拿你的靚照來打我的美容廣告哩。」
公安局在廠保衛科設了臨時辦公室,每天忙著傳喚證人詢問,作筆錄。這樁命案像是自殺,但有明顯的疑點,聽說仝局長專門聽過案情彙報。屍檢所對死者做了解剖,驗屍結果沒有公開,但許劍估計沒發現問題,否則公安們不會這麼波瀾不驚。公安對小曼申請了監視居住。小曼一直足不出戶,被兩個女警保護著,或者說是軟禁著,買菜買油這類雜事都是女警在干。兩位女警都很年輕,也許是職業習慣,也許是同這兒的人生疏,她們進進出出都面無表情,不大同凡人搭話,在特車廠這個社交群體中顯得「格澀」。
他搬著指頭算:一個是平頂山某銀行杜行長,一個是六德公司張經理,一個是市政府何處長,再加上他,基本是一輪一個月,輪上誰誰養她。「所以嘛,你睡她一次算不上欺我的妻。加個塞兒罷了。許哥,我可是真心相讓,就看你有沒有膽。這會兒就讓她伺侯你,行不?」
許劍笑著說不用,我們聊得熱乎,茶還沒顧得喝呢。這時他絕對想不到,仝哥竟立時拉下臉,冰冷地說:
小曼找情人不關心地位和金錢,只看重他們的性吸引力。
答:他……只穿一條內褲,身體歪斜著,低著頭,腳在地上拖著,但沒有離地。
這個計算並非無意義。當那個命案發生后,這個時間差的長短對小曼的有罪與否至關重要。
乍一聽到她的聲音,許劍心頭猛一盪。算來他們分手只有半天,但風雲突變,弄得好像過了半個世紀。他怕妻子和葛大姐注意到他的情緒動蕩,還好,她們都在專心聽電話,無暇他顧。電話中小曼說:
「許醫生,我和公安談過話就直奔你這兒了。人家說你第一個到現場,你對我說說當時的情況。我知道俺家小三兒死得冤。我早就說過,小三兒一定會被這個狐狸精害死!」
沒有誰比她更理解王后的悲切。
孔隊長勸了兩句,但葛大姐執意不去,那邊只好把電話交給池小曼。在池小曼通話前,葛大姐不知出於什麼心理,先摁下免提鍵,於是宋晴和許劍也成了聽眾。小曼聲音沙啞地說:
「葛玉峰的死——就是我碰到的疑難雜症。」他直率地說,「老朋友前我不怕露怯,也不妨吹吹牛。我這個公安局長當得不算差勁,坐上這把交椅之後,基本沒有留下未破的積案。但這一次把我難倒了。已經聽了下面兩次彙報,還是心中沒數。葛的死亡中肯定有貓膩,池小曼在其中必然做有手腳,這不必懷疑。但要斷定池小曼有殺人嫌疑,證據也遠遠不夠。我今天喊你來,就是想聽聽你的意見,畢竟你是第一個到案發現場的人。」
「一直。只有上午11點鐘我出去買早點,碰上胡明山,就是金達房地產開發公司老闆,鄭姐認識這個人。胡老闆拉我到他的房間里聊了一會兒,時間不長。總的說,我和池小曼分開不足15分鐘。也許她在這15分鐘里打過電話,遙控某個情人去暗殺她丈夫?我想可能性不大。噢,你可以查查那時賓館的電話記錄,還有她手機的通話記錄。」
答:我兩點坐出租回家,在廠門口下的車。到家大概是兩點20分左右。
「不客氣,公民的義務。」
許劍不知道自己該如何做。如果她真是本案的策劃者(不可能是直接兇手,三五分鐘內她不可能殺死一個人,再說死亡時間顯然在她回來之前),那就應該去揭發,這是公民的義務。再進一層說,如果事實果真如此,那她打一開始就是把許劍做為一個棋子,她的脈脈溫情都是為陰謀服務的,又何必留戀她呢。
許劍的頭嗡一聲漲大了,覺得口乾舌燥。鑒於他和小曼的私情,他真不該貿然闖進這件命案中,或者說,小曼真不該把情人拖進丈夫的命案中。這事做得真夠蠢了,他倆的私情很可能因此而暴露,以後會平添多少麻煩!
許劍完全如實地敘述了全部過程,只是沒提他對屍體徵象和縊繩的懷疑。問完后,孔隊長很隨便地說:
「我到現在還不信這是真的,活蹦亂跳的大活人,說沒就沒了!前天他還給我打電話呢。」
又說:「池小曼寧可背上殺人嫌疑,頂著那麼大的壓力,至今不交待與你的關係,我倒挺佩服她的俠肝義膽。」
仝寧的電話在許劍心中激起了漣漪,畢竟他們曾有過那段不尋常的交往,它在少年的心靈歷程上留下了終生的刻痕。婚後他沒有對宋晴講過他和仝寧的「那種」關係。其實,在那件事上他沒有任何責任,但他不願告訴妻子,寧可讓它爛在肚裏。
鄭姐客氣地讓坐,斟上熱茶,說:「女兒在省一中,只有假期才能回家。」
這段奸|情對宋晴不啻是情天霹靂,雖然前段有所覺察,但還不足以形成確鑿的懷疑,不足以打破她對丈夫根深蒂固的信任。不過,雖然心裏很震驚,她聽丈夫陳述時竟然一直很平靜,連手中的毛衣都沒停打。許劍不禁對妻子生出一些懼意來。他想如果我倆調個個兒,是她突然向我坦白有一個熱戀中的情夫,有這麼一段瘋狂的奸|情,我能不能撐住表面上的平靜?肯定不行。
有開門聲,鄭姐立即起身迎過去,接過仝寧的外衣,帽子,從鞋櫃中拎出拖鞋。這一切做得熟練而自然。如果不是剛才那場令人不快的談話,許劍會以為這是一個琴瑟和睦的家庭。仝寧邊脫衣邊對許劍說:
告訴你一個不幸的消息,你表哥已經死了,死在家鄉的丹水中,可能是失足落水,也可能是自殺。屍體是在下游幾十公里處發現的,縣公安局通知我們去認屍,已經確認無疑。他的喪事昨天已經辦了。
「許劍你當醫生有多少年了?」
仝寧點點頭。他們已經查過了,沒有發現那段時間有通話紀錄。這正是仝寧困惑之處。許劍的證言符合局裡此前的調查。由於有胡明山這個人證,完全可以排除許劍與池小曼合謀作案的可能。但是,池小曼有了不在現場的過硬證據,她的其它疑點該怎樣解釋?暫時還只能置疑。
問:你一個人把他從衛生間抱到床上?
一個只是縱慾,一個則是賣淫。
當然,當時許劍根本想不到會有什麼命案。太陽是那麼亮,天空是那樣藍,周圍的氛圍是那麼正常,他同小曼的歡愛是那麼令人回味,怎麼會有什麼命案忽然插入其間?根本不可能的。
人類只是把露天野合改為卧室里的做|愛,把公開的群|交改為隱秘的偷情。
許劍默然,知道這次邀請肯定同小葛之死有關。如果只是敘舊,他肯定會同時邀請宋晴和戈戈的。仝寧這次親自出馬,一定是想利用老關係了解一些情況,把案件的調查向前推一下。
孔隊長不快地說:「我們不關心你的隱私,但說出實情對你有好處。你昨晚是一個人還是倆人,能瞞過四號樓的服務員?請你考慮。」他補充一句,「我們會對你的隱私保密。」
我和你姨媽都很難過,不過事已至此,只有認命。說句狠心的話吧,這對你表哥也是個解脫,他這一生太窩囊了,生不如死。
不管怎樣,他還得裝糊塗。「是啊,我、賈小剛當年都是十三四歲。你說的其它人我不認識,他們都是誰?」
他知道問這個問題不合適,一個和葛家沒什麼關係的男人,你憑什麼對這種事感興趣?但他一直想證實它的真實性。葛大姐說:
「許哥你快來,小葛他……你快來!」
「這兒真漂亮,真雅緻。這就是啥子總統套房吧。」
但劉師傅透露的這個細節又讓天平劇烈地擺過去了。這個倒垃圾的行動太可疑,簡直無法為它找到什麼解釋。現在基本可以肯定,她在丈夫的死亡中肯定扮演了一個不光彩的角色,如果不是主謀,至少也是被動的知情者。她在刻意掩飾什麼秘密。
他簡單地說一句:不早了,睡吧。就面向床外睡下。宋晴也悄無聲息地睡了,若在平常,妻子睡前總要和丈夫叨叨一會兒枕邊話的。許劍悵然想道,上一次因表哥引起的冷戰剛剛結束,恐怕又要開始一場新冷戰,這在兩人12年的婚姻中從未有過啊。
從仝寧家出來是9點多,許劍不想立即回家。他決定一回家就向宋晴坦白,這些話實在難以出口,但長痛不如短痛,否則等宋晴從別人嘴裏聽到這段私情后,更不會原諒他。他該來一次壯士斷腕,為這段瘋狂畫個句號,不能再沉湎其中了。但這場談話最好等到戈戈睡熟之後,他不想讓兒子用鄙夷的眼光看爸爸。
「許醫生,就在你進池小曼家前兩分鐘,我男人還撞見她出來倒垃圾,還是那身打扮,真不要臉!」
他們邊走邊聊,等到一輛計程車。計程車載上他們,打拐彎時,許劍似乎瞥到路旁的法國梧桐樹後有一個男人的身影,不過當時沒有太在意。到四號樓,他要了一套高檔套間,一天1800元。小曼聽到這個數字嚇了一跳,低聲對許劍說:
問:你把他從繩子上解下來時,還不知道他是否斷氣,對吧。那你為啥不在衛生間就地搶救,而要抱到床上?
答:沒有。星期六,那會兒人們都在午睡,路上人很少。
縱然平時熟知宋晴過剩的愛心,這封信也讓許劍的忍耐超過了極限。一:信中把表哥神經失常的責任完全攬到了她(實際是許劍)的頭上,實際上,這邊最多只能算是誘因。二:她竟然要同丈夫分手,甚至扔下孩子,用後半生去侍奉一個幾乎素不相干的人。
問:我要問一個比較尖銳的問題,希望你能如實陳述。你做過傷害丈夫的事嗎?
那邊沉默一會兒,幽幽地說:「我料到你不會聽我的勸,我只是儘儘心。小葛在九泉之下不會怨我了。那就做吧,那就解剖吧。孔隊長說做屍體解剖必須有家屬在場,我不敢去,就麻煩大姐你去吧。」
許劍和宋晴互相看了一眼,對這個話題不好說什麼。
她剛才做美容去了,現在,每天她都要在美容院時消磨半天。店老闆小林說:鄭姐難怪你生了小孩還這麼漂亮,原來你年輕時是北陰的市花啊。鄭孟麗笑問是誰嚼舌頭。小林說:只要是那個年齡段的人,誰不知道!他們說,那時候男人們去歌舞團看演出,實際是為了看你。鄭孟麗嘆息一聲:
既然不是倒垃圾,那就只有一種可能:毀滅罪證。她把某件東西匆忙扔進垃圾筒里了。
他想起兩人離開四號樓前,小曼還在操心著招待所幾點結帳,不想讓情人多花一天宿費;她在洗潄時小聲問:你是不是還想要我一次?如果那時她剛剛遙控指揮過一樁殺人行動,怎麼會有這樣的閑心?還有,在她剛才同葛大姐的通話中,也流露出一種只可意會的凄涼無奈,這不像是殺人兇手的心態。
問:回來時碰見什麼熟人了嗎?
「小許你來得早。老仝打電話說,臨時有會議耽誤了,一會兒就回來。」
「公安很快就要來了,肯定要對你進行詢問,你抓緊時間回憶一下,理理思路。」
許劍看著他膽怯的樣子,於心不忍。這幾天夫妻之間的冷戰把戈戈夾在中間,苦了孩子。別看戈戈平常大大咧咧的,其實內心很敏感,這兩天說話小心翼翼的,讓當爸的看著心疼。他溫言安慰:
電話響了,許劍拿起聽筒,是一個慢聲細語的男人語調:「許醫生嗎,我是孔大軍,刑警隊的。死者的大姐這會兒是不是在你家?」
問:逛商場時見沒見到什麼熟人?或者,有沒有購物發票之類的物證?
鄭孟麗高中沒畢業就被招到歌舞團,后改為京劇團,那時她的確是劇團的台柱子,北陰第一美女,經常演小常寶、方海珍、吳青華等主角。唱京劇樣板戲是那時的政治時髦,其實北陰市有很強的地方戲曲傳統,像宛梆、越調、大調曲子都稱得上民族瑰寶。但那時玩政治的人不重視這些老古董,而他們硬扭出來的京劇團卻是長不大的瓜蛋兒。等到政府撥款乾涸后,京劇團一蹶不振,團員們連生活費都沒著落。好在那時她已經逮著仝寧了,丈夫仕途順利,她也被調到博物館干一個閑職,上班不上班都行,每月的800元工資只夠她做美容。有些下崗的同學見她,羡慕她命好,她平和地說:
許劍笑了:「你說得對。其實我進屋時她還是這身打扮哩,是我請她先把衣服穿好。不過,當時人命關天,我想她是嚇傻了,一時的失態,就沒有在意。」
許劍苦笑著拍拍她的臉,親一下,摟緊她坐在沙發上。妻子的信任讓他汗顏。當然他沒去殺人,但卻是這個女疑犯的情夫,而且這個秘密很快就會露出水面的,他真不知道,那時該如何面對妻子明徹的目光。不過,這樁突發的命案讓夫妻之間的裂隙不經意間就抿平了,也算是不幸之中的幸事吧。許劍說:
自從許劍在心理上為小曼脫罪后——當然他的脫罪過於草率,免不了一廂情願的成份——他對小曼的擔憂和懷念就不可抑制。她這些天受著怎樣的煎熬?面對著兩個機器人一樣的女警,她受到怎樣的心理壓力?她的精神是否瀕於崩潰?
不過總的說,這位大姐處事太偏激:「九九藏書不拿丈夫當人」確實可氣,但和「謀殺丈夫」絕不可以划等號的。許劍想,她是乍然聽到愛弟——毋寧說是她的兒子——的死訊,正在悲憤之中,偏激一點可以原諒。許劍耐心地說:
孟麗說:「早就備齊啦,一會兒就得。」步履輕快地走進廚房。
許劍敏銳地察覺,縱然和仝寧相熟,但他對自己的證言並未完全採信。實在說來,這段「半夜呼情人」的情節的確不合人之常情。許劍沒有多解釋,簡短地說:
櫃檯小姐滿面笑容地劃了卡,辦了手續,說:
宋晴打斷他的話頭,乾脆地說:「說這些還太早,等池小曼的案子結了再說不遲。不過……從今天起,是你睡沙發還是我睡沙發?」
問:往下說。
好長時間許劍睡不著,強忍著不敢翻身,生怕驚動妻子。他一直在思索劉師傅提供的線索,決定明天就去檢查小曼樓道的垃圾箱,但如何實施比較作難。絕不能讓別人看見,尤其不能讓劉師傅看見,那會引起懷疑的。他甚至想找清垃圾的民工買一身行頭,打扮成清潔工人,但大熱天的,總不能用墨鏡和口罩把臉全捂上吧……老呂頭!他忽然想起,老呂頭因年齡太大,已經不在裝修隊里幹了,現在承包了家屬區的垃圾清運。可以找他幫忙,不顯山不露水就把事情辦了。
晚飯前,戈戈高聲喊著「媽!爸!」氣喘吁吁地跑回家。他已經聽說了幾乎所有的情況,不過他的興趣點集中在死人身上:
這位大姐非常悲傷,但眼中更多的是怒火。她直截了當地說:
也許……他並不是自殺?
「來,咱們繼續聊吧。莫理她,從來沒個眼色。」
「你來得正巧,我昨晚倒垃圾可能把一個信封也倒掉了,裡邊有幾十塊錢呢。」
許劍知道完了,這下肯定完了。但還硬著頭皮說:「你怎麼了?發生什麼事了?」
她打開防盜門,把許劍讓進屋。屋裡是樓中樓錯層結構,面積很大,有300平米左右,裝飾也相當豪華。迎面一個精緻的巨型魚缸,養著幾條碩大的金龍魚。牆角的一株南方鐵杉綠意濃郁,樹稍頂著天花板。許劍稱讚著:
樓道中擠滿了圍觀的鄰居,許劍從人群中擠過去,二樓的劉師傅急忙拉住他,低聲問:真的死了?咋死的?他對第一個問題點點頭,對第二個問題搖搖頭,表示無可奉告。
老呂說:「那好辦,我幫你找,你也盯著。」
俗話說怕處有鬼,許劍擔心的事很快就應驗了。
「許醫生,公安找過我,調查你進池小曼家的時間,我照實說了。」她還加了一句,「我還說,過去從沒見你來過。」
許劍緊張地盯著公安局長。他不是為自己擔心,而是為小曼揑一把汗。他想這會兒必須站出來了,否則自己也看不起自己:
許劍說:「不,這次咱們到四號樓去。」
「以後有事儘管說,只要我能幫上忙的。」
仝寧也有熱情的,但全用在當年的「金童」身上,已經耗盡了。想到這些,她不由變得冷淡,對眼前的許劍產生了敵意,兩人的閑談也變得滯澀。
「自縊?」
但這件事許劍曾問過小曼,小曼否認了,她沒必要在這點上說謊吧。
許劍看著她,心臟向下沉落。昨天深夜他把小曼從丈夫身邊喚走,今天這個男人就自殺,這恐怕不是巧合。他忽然想到,咋晚兩人坐上出租后曾瞥見梧桐樹後有一個男人身影,身形與小葛相似,會不會那就是小葛?也許這位丈夫對突兀的半夜電話生疑,在後邊跟蹤小曼,然後眼睜睜地看著妻子和情夫摟抱著上車。生性懦弱的他不敢制止妻子,只能走上絕路。
她到廚房去了。戈戈從書房出來,這孩子知道待客的禮貌,悄悄拉拉爸爸的衣角,小聲說:
「仝哥我已經全倒出來了,一點兒也沒保留。我不能保證池小曼的清白,但可以保證,從頭天晚上11點到第二天中午2點25分這15個半小時內,我們一直在一起。坐出租返回特車廠后,我們在廠門外500米處分手,她坐車到廠大門口,我步行回家。至多五分鐘后,她就打電話喊我過去,我想這五分鐘不足以殺死一個人吧。」
早上翻昨天的晚報,看見宋晴在上面登的尋人啟事:
如果不是自縊,那事情就複雜了。許劍並不是懷疑小曼,但繩子的疑點是明擺著的,無法逃避。萬一小葛之死有貓膩,那麼死者的妻子,一個四處紅杏出牆的風流女人,就甭想乾淨了。不管怎樣,許劍從心理上悄悄拉大了同小曼的距離。才看到死人時他很緊張,但那是為小曼著急,那時的心理角度完全是站在情人這邊的。現在,他迫使自己從那個位置抽身,站在「外面」來思考問題。
許劍輕描淡寫地說:「不奇怪。這是公安的慣例:報案人的嫌疑得第一個排除。不過我還是要謝謝你,至少省了我不少口舌。」
仝寧笑:「你讓我當局長的泄密?」
聽他的口氣許劍倒放心了,他肯定懷疑許劍昨晚是去偷情或嫖妓,但並沒想到那個女人就是池小曼。他的追問是出於好心,想讓許劍說出過硬的人證,徹底洗清他的嫌疑。許劍當然不會輕易改口,即使改口他也無法供出一位莫須有的妓|女。他再次搖頭:
「啊,是這樣的。」
2001、10、15
「這是為啥嘛,女人就愛哭。戈戈你趕緊睡,我去勸媽媽。」
「83年畢業,有十七八年了。」
許劍暗暗搖頭,心想小曼這些話實在欠考慮。既然小葛的猝死中有這樣明顯的疑點,葛大姐怎麼會因她的幾句話就放棄屍檢?別說是她,就是警方也不會同意的,刑法上有規定,對有疑點的猝死者,警方有權決定是否屍檢,根本不必徵得家屬的同意。小曼堅持不做屍檢,只會加重大家對她的懷疑。
她說,小三兒的爹媽是老來得子,對兒子比較嬌慣,兩歲還沒斷奶,晚上總是噙著媽的奶頭才能入睡。那天小三兒受驚太重,嚇出毛病了,外面稍有動靜就抽搐。到晚上扯著嗓子嚎,哭得幾乎斷氣。她只能抱著小三兒,一個勁兒在屋裡悠著哄著。小三兒在她懷裡找奶頭,找不到就哭。鬧騰到半夜,她咬咬牙,掀開衣服,把乳|頭塞進去。小三兒噙著姐姐的空奶頭,這才抽咽著睡著了。從那之後就成了習慣。後來小三兒大了,不噙奶頭了,但總要兩手捧著奶|子才能入睡。一直到五歲才給他「摘奶」。
許劍完全洞悉她的心思,不由失笑:「宋晴,你是不是懷疑我和小葛的死有牽連?怕我明天一去不回頭,讓我事先留下遺言?你的關愛讓我感動得涕淚交加,不過你是神經過敏了。明天絕對沒人敢抓我的,放心睡你的覺吧。」
尤其是有了上帝目光的旁觀者。
問:吃的是什麼?
「從市委招待所四號樓回來。」許劍說,「昨晚我同妻子吵架了,吵得很兇,我賭氣在那兒訂了房間。」
「你和仝寧交往最親密的時候,是在初中吧。」
宋晴平靜地說:「你不用管了,我來處理。」
小晴,死生由命,怪不得別人。你不要太難過,太自責。代我問全家好。有空帶戈戈來山裡玩。
她的淚水擦乾又湧出來:「許醫生,你說我咋向他死去的爹娘交待呀。這麼好的孩子,從小就命苦,老天沒眼,老天沒眼!」
「大姐,小葛有這樣的不幸,我也很難過。可能大姐對我有誤解,日久見人心,事情終究會清楚的。我只想說一句:在小葛的猝死中,我沒有任何牽連。人死了,就不要再折騰他了,讓他落個囫圇屍首。大姐,最好不要對他做屍檢了,請你考慮考慮。」
鄭孟麗把飯菜擺好,喊他們入席。席間鄭姐像是變了一個人,與許劍洽淡甚歡,對丈夫更是照顧得無微不至。有一個細節許劍印象頗深,吃完飯,仝寧剛放下碗筷,鄭姐就把牙籤盒推到他手邊,仝寧漫不經心地抽了一根,顯見已經習慣了妻子的侍候。
許劍在酒席上喝得多了一點,回到家已經10點鐘。進門后見戈戈一人呆坐在客廳等他,這是很少見的。許劍說戈戈你怎麼了,這會兒還沒睡?戈戈膽怯地指指大人的卧室,那兒的門關著,悄悄說:
許劍暗暗搖頭:救人也不需要拉到床上啊,放到衛生間地板上就行。許劍想,其實我也在破壞現場啊,我剛才既然已經看到死人,就不該隨她到衛生間,在衛生間門口留下我的腳印。這樣會給自己惹下麻煩的。好在我及時清醒,沒有進到要緊處。昏了一次頭,從現在不能再昏了。許劍果斷地說:
「在計程車分手后五分鐘,接她電話時我剛剛進屋,都沒來得及和宋晴說一句話。」
「色膽包天,男女情熱時是顧不上後果的。」
但那會兒沒顧上讓她先穿衣服。她面色慘白,手抖抖索索地指著卧室。屋裡,那個男人赤著身子,只是歪歪扭扭地穿一條三角內褲,面色死白,姿勢怪異地仰面躺在床上,一條腿半落在床下。從這個姿勢看,像是被別人拖到床上的。許劍趕緊試他的鼻息,呼吸已經完全停止。這不是病人,是個死人。實際上許劍在試他鼻息之前就知道了,死人身上都有一種難以形容的死亡氣息,憑直覺就能知道的。
許劍到廚房裡拾掇了幾個菜。飯菜擺好后,宋晴已在衛生間梳洗過,坐到飯桌前。戈戈今天反常地安靜,看看爸,再看看媽。今天沒有家庭衝突,倆大人相敬如賓,媽媽也不哭了。但在他的小腦瓜里,可能看出倆人之間有些不正常。許劍敲敲他的腦袋,讓他專心吃飯。許劍想,不管怎麼說,表哥已經去了另一個世界,宋晴心中的傷痕會慢慢平復,夫妻之間的冷戰也該翻過去了。
她還說,已經要求警方對屍體作解剖,要徹底查明死因,為小三申冤!
一箱垃圾很快清完,沒有任何可疑的東西。許劍鬆口氣,發覺這其實正是他盼望的結果,他心裏的那具天平又盪回去不少。老呂頭很遺憾,似乎沒找到失物是他的責任,說:
……許劍搖搖頭。他知道這會兒如果同小曼做|愛,心中想的肯定是另一個女人,一個他十分鄙視的、又念念不忘的女人。那他未免太無恥了。同妻子做|愛時想的是情人,同情人做|愛時想的是妓|女。
許劍說:「小曼你不要管,過去一直讓你受委屈,今天補償一下。」
小曼很激動,說:「能!沒問題,明天是星期六,單位不加班,我男人那兒也沒問題。許哥我也想和你呆一整天,過去那幾次時間太短。我早就盼著這樣了。」
因為劉師傅不知道,許劍卻能斷定,池小曼剛才肯定不是倒垃圾!
不過眼結膜上有散在性出血點,這倒是縊死的症象。還有,他記得法醫書上介紹過,如果死者剛死就被解下來,繩痕也可能消失的。但……他不相信能消失得這麼徹底,這樣細而堅硬的繩子不會不留下一點縊痕。
許劍急忙說:我來開一個醫療事故鑒定會,昨晚就住在這兒,承辦方出血。胡老闆沒有多疑,因為在他心目中,許劍一直是柳下惠的角色。他喜孜孜地說:
樓下也擠滿了人。出了樓門,抬頭看看對面四樓自家的陽台,鋁合金窗戶拉開了,宋晴在那裡探著身子,關切地往下看。許劍向她擺擺手,提前讓妻子放心。等他回到家,宋晴已經打開門迎接他。她多少有點緊張,說公安已經找過她了,是來了解兩點情況:一、昨晚夫妻兩個是否吵過架;二、去池小曼家之前,許劍是否當著宋晴的面接了池小曼的電話。
「今有一男子失蹤,40歲,身高1米70,長形臉,說話帶西川縣口音。神經不正常。有報實訊者酬謝1萬元,有送到者酬謝2萬元。聯繫地址:本市特車廠職工醫院許劍。」
未免太無恥了。許劍沖個涼水澡,潑熄了欲|火。
「你們那時都是十三四歲?」
「小曼你為什麼要把他拉到床上?這是破壞現場啊你知道不。」
在走廊中意外地碰見胡老闆,短褲拖鞋,赤著上身,手裡拎著一包小食品。他說:
他坐到床邊,小心地把手搭到妻子背上。宋晴沒有響應,但也沒有拒絕。許劍思忖著第一句話該怎麼說。就在這時手機忽然響了,是小曼。聲音十分慌亂,帶著哭聲:
她說小三兒爹娘被汽車軋死的時候,她就在旁邊。那次全市性的群眾大會,她也跟著街道居委會去了,和小三兒爹媽,就是她的堂叔堂嬸,坐在一塊兒等著大會開始。出事前她還抱了一會兒小三兒。她比小三兒大15歲,一向很疼這個小不點兒兄弟。後來有人喊她打撲克。她把小三兒還給小嬸就過去了。那時誰想到會有一場大災禍?隨後那輛車就衝過來,碾過人群,離她不到兩米。她嚇傻了,獃獃地看著一地的死傷者。忽然她聽到小三兒的哭聲:「媽媽!媽媽!」她從夢魘中醒來,衝進死人堆中抱出那個血孩,扒開衣服查看傷口,沒有,小三一根汗毛都沒掉,身上的血全是爹媽的。小三兒抱出來時,他爹媽還在地上彈蹬,不久就斷氣了。那天她一路大哭著,把可憐的小三兒抱回家。
這個稱呼讓他倆相視而笑,小曼很得意很受用的樣子。還是四星級賓館的小姐檔次高啊,那個野雞旅館的曼兒媽雖然也很殷勤,但絕對想不到使用「先生」「太太」這樣的尊稱。他們來到自己的房間,導引小姐一離開,許劍就把「請勿打擾」的牌子掛到門外,回身與小曼扭到一起。
四姨夫
「我懂。我保證不泄露。」
就如他迷戀于小曼的肉體而放棄理智。
「許醫生,咋了咋了?」
許劍笑道:「哪裡,總統套房咱們是住不起的,這種房間在北陰只能算中上等。」
許劍和宋晴互相看看,心照不宣。這下子池小曼麻煩了。不管她在丈夫之死中有沒有貓膩,但有了葛大姐這樣一個鍥而不捨的對頭,她今後的麻煩大了。
手指抖抖地指著這個繩套。
問:你當時做了些什麼?說詳細點。
許劍久久盯著小曼卧室中粉紅色的燈光,下了一個決心。他不忍心揭發小曼,但至少要設法弄清真相,否則我這個男人也太憨傻,一任情婦擺布。
心裏憋得厲害,他掏出手機,猶豫著撥通了小曼的手機。已經11點15分,她丈夫肯定睡在身邊,那個已經同許劍有過正常交往的丈夫,那個許劍一直對其存著內疚的人。許劍從來沒有這樣魯莽過,但酒力加上郁怒,這會兒他就是忍不住。小曼在手機中喂了一聲,許劍說是我。那邊兒馬上聽出他的聲音,急急地問:
這時許劍掃到桌上還有一疊信紙,拿來看時宋晴並沒有阻止。是宋晴給表姨一家的回信,它一定是在極度的情緒宣洩中寫的,信紙上明顯有淚痕。信上說:姨夫姨媽我對不起你們,對不起表哥。我想不到,自己的處事不當害了他的一生。表哥太可憐了,我一定要走遍天涯海角尋找他,找到以後我會把他接到這兒,我一人出家當姑子也要養他一輩子。姨夫姨媽,我說到就能做到。我要用後半生來贖我的罪。
……
他想小曼不可能同兇殺有關。最有力的證據是:小曼是被自己臨時拉到賓館,而不是她約的自己,這就排除了事先安排謀殺的可能性。但是……如果早有預謀?
她感覺到了情人的疏遠,悲涼地抬頭看看他,說:「許哥,許醫生,謝謝你接我電話后這麼快就趕來。給你添麻煩了。我回家前是一個人到大統百貨購物來著,我今天一直在那兒。」她補充一句:「我不會連累任何人。」
而且他在葛大姐面前不免心虛:自己也是她說的「成群的相好」中的一個啊。當然葛大姐這會兒並沒有懷疑許劍,否則她不會來這兒的。
這個自貶的比喻讓鄭孟麗抿嘴一笑,隨即眼裡掠過一絲陰雲。水晶瓶——這個比喻其實暗合了她的處境。她丈夫就像躲在水晶瓶里:冷冰冰、硬幫幫、可望而不可觸。婚後,就是仝寧到省城治病之後,兩人有過一段相對滿意的性生活,鄭孟麗也很快懷孕生子,安心適意地當上家庭主婦。但自此之後,仝寧就變成了中性人,非常難以近身。他的行為方式倒是很符合上帝的節約型設計一一讓動物只在繁殖九_九_藏_書期有性|欲。可鄭孟麗不是動物,是女人,女人時刻渴望男人的愛撫。但對鄭孟麗來說,「男人的愛撫」是過於奢侈的字眼。
「你的心理可以理解,但確實做錯了,絕不能向警方隱瞞真情的。這會兒你可要實話實說,不能再剋扣。」
「你……告訴公安了嗎?」
說這話時她是居高臨下的,但仔細想想,這話確也適用於自家。家家都有難念的經啊。
許劍想,這麼說是我害了他?我剛剛害了宋晴的表哥,被妻子罵做偽善、陰險和缺德。今天又害死了情人的丈夫。我簡直成喪門星了。
電話打完,兩人一時無話。許劍這時才再度注意到她穿著三點式。一個三點式的性感女人,伴著一具面目扭曲的死屍,這種對比讓他心頭髮冷。小曼一直在發抖,當然是由於恐懼,而不是天冷。許劍到客廳沙發上撿來她的衣裙,遞給她,讓她穿上。小曼機械地穿著,淚水不時湧出來。
許劍。
「謝謝老胡你的好意啦。不過我不行,我這人講衛生。」
好不容易把他拉扯大,供他上了大學,又張羅著為他辦了婚事。「池小曼還是我託人給他介紹的,我真是瞎了眼,把這種賤女人塞給他,說來是我害了小三兒!是我害了三兒!」
答:我……真的不知道。
「我媽哭了,哭得可厲害。」
他告辭劉師傅走了,表面若無其事,心中卻在激烈翻滾。在此之前,他對池小曼有猜疑,但僅只是淺淺的猜疑。知道這個細節后,心中的懷疑陡然加重了。
「對,20幾年前。」
問:接著講。
小曼很感動,問:「咱們到哪兒,還去曼兒家?時間有點太晚了。」
這句話里隱含著一層意思:如果小葛的猝死中真有貓膩,你就抓緊時間把謊話編圓。這是作為情人的最後一個忠告,以後你就好自為之吧。
招呼戈戈睡好后,他關緊兒子的房門(避免兒子聽到一會兒的吵鬧聲),忐忑不安地推開主卧室門。宋晴靠床坐著,臉上淚痕已干,但是面容慘白。她抬頭看丈夫一眼——天,這是什麼眼神啊!充滿了鄙夷不屑,甚至是仇視,與她平時幸福的眼神絕不能同日而語。
如果早就精心安排好一切,她也有足夠的時間(許劍睡熟或出門買小吃的時段),在賓館里打電話指揮某個殺手,來實施事先策劃好的謀殺。雖然這種推理稍顯迂曲,但不能完全排除。想想小曼平素無意中流露的對丈夫的極端鄙夷,甚至因為「怕生個兒子像他」而拒絕生育,尤其是想想那次在火鍋店吃飯時小曼對丈夫的「款款深情」,謀殺的可能並非沒有。
他們是因為肉|欲走到一起的。許劍非常迷戀她,但恐怕說不上是愛情,也談不上敬重。但這會兒,她在許劍心裏已經有了妻子般暖乎乎的感覺。
仝寧考慮一會兒,又問:「你剛才說是深夜11點打電話約池小曼出來,池小曼也立即答應了?她丈夫那時正睡在身邊吧。」
已經快七點半,仝寧還沒有回來,許劍有點耐不住了。搜刮來的話題少油沒鹽,後來乾脆冷場。鄭姐不說話,眼睛可沒閑著,老是盯著許劍上下打量。她發現40歲的許劍一點不嫌老,神清氣爽,風度倜儻,依稀可見當年的「金童」風采。她突兀地問:
老呂說:「不早,這幾天天熱,趁早上涼快乾活。許醫生,你跑步啊。」
他目送計程車載著小曼向廠門口開去,開始想到宋晴。昨晚那些煩亂的心緒被擱置了15個小時,這會兒它又嘩嘩地冒頂了。許劍心亂如麻,對那位表哥的內疚和憐憫,對宋晴的惱怒和心疼,對今後婚姻的擔心,一切的一切,在他心裏橫七豎八地叉成一堆兒。
鄭姐很尷尬,訕訕地退回去,關上房門。臨出門時她向許劍瞥了一眼,那目光可以說十分怨毒。
「對,二樓202室的劉師傅,金加工車間的。」
仝寧在電話里笑:「少酸文假醋的,這兒不是辦公室,沒有仝局長,還用老稱呼。」
她的淚水又突湧出來。宋晴聽得很動感情,眼圈紅了又紅。葛大姐肯定也感受到了聽話人的共鳴,與宋晴說得十分交心。許劍想起宋晴對他表哥過於深重的內疚,心想這兩個女人倒是有某種相象。
警方的口風很緊,不知道他們掌握了多少對小曼不利的證據。但這些不利證據肯定很有力度,否則他們不會把小曼盯得這樣死。其實,即使據許劍這個外行看來,小葛之死中也有不少疑點。一年後,也就是許劍洞悉了此案的真情並向仝寧作出披露后,仝寧讓他看了當時對小曼詢問的筆錄,證明他的猜測不錯。
葛大姐說不用麻煩了,這會兒我哪能吃得下。宋晴說:
飯後仝寧說:「走,咱倆到書房接著聊。」進了書房,仝寧關好書房門,與許劍隔著小茶几坐下。許劍知道正題要開始了,心想不如我先把話頭提起來:
對,就這樣,明天一早就去找他。
答:似乎沒有。
小曼坦然說:「他在另一間房裡,沒關係,你說吧。真的沒關係。」
「許醫生,你是除死者妻子外第一個到現場的,又是報案人,說說情況吧。別急,好好回憶回憶,說詳細點。」
許劍頭中轟地一聲——宋晴發現了我和小曼的秘密?他勉強說:
許劍說我知道不該這時打電話,但我實在忍不住。我想你,我想這會兒就見到你。
許劍吃一驚,沒想到老呂記得自己的地址,在他的印象中,從沒有和老呂在新家附近照過面,家裡送他舊衣服都是帶到醫院再送他。不過許劍知道,大凡不識字的人,在這方面的記憶力是驚人的,也許他偶爾撞見過許劍或者是宋晴,就記住了。
現在,小曼情人中只餘下隱藏最深的一個。
這個場面弄得許劍也跟著尷尬,不知道該說什麼好。仝寧平靜地說:
啟事上注的是許劍的名字,但提供的手機號卻是宋晴的。
「咱們趕快幫助找找吧。沒準兒……他會來這兒找你的。」
宋晴尖利地說:「用不著你的偽善。你為什麼不提那張明信片?自己干過的缺德事,這麼快就忘了?不可想象,14年來我同這麼陰險的人生活在一起。」
所以,為宋晴著想,這一段時間她不宜太招搖,否則等丈夫的私情曝光時,她會很尷尬的。
今天是新月之夜,細細的C字形的月牙兒在白雲中穿行,繁星如豆。小葉楊的樹稍在夜風中搖擺。各幢家屬樓的窗戶大部分黑著。許劍目光憂鬱地盯著這一扇扇黑黝黝的窗戶。此時此刻,窗戶後面有多少對男女正在乾著男女之事?其中是否有並非夫妻的偷情者?一定會有的。雖然只是臆測,但許劍相信會是這樣。這是兩性人類的本能,與100年前、1000年前、甚至100萬年前並無不同。
宋晴相當難為情——她覺得自己把丈夫想得太壞了。便轉過身,放心地睡了。許劍在這邊直搖頭,心想女人的心思啊,她既為我擔心,那就是懷疑我與小葛的死真有牽連,懷疑我與小曼不幹凈;既然如此,她就該恨我惱我,但又免不了為丈夫擔心……這個彎彎繞實在是太複雜太迂曲了。
他一杴杴把垃圾剷出來,仔細翻檢后倒垃圾車裡,許劍不錯眼珠地盯著,一邊用餘光掃著樓洞。這會兒他很怕二樓的劉師傅下來撞見,依她福爾摩斯式的敏感,她有可能把兩件事(小曼的倒垃圾和許劍檢查垃圾箱)聯繫起來的。還好,她一直沒有露面。另有兩位住戶下來散步,許劍主動打了招呼,說我正和老呂頭聊天呢,這位老呂頭說話真風趣。
「到底是怎麼回事?」
「我知道我知道。」他苦笑著說,「如果不是怕宋晴……我早該坦白的。我保證,這段證詞完全真實。」
事後非常慶幸能撞見劉師傅,她是一個有力的證人,洗脫了許劍的嫌疑。小曼家的門已經打開,虛掩著,他闖進去后第一眼看見,小曼竟然只穿著那身三點式!他心頭猛地一驚:小曼怎麼拿這身打扮來見我?讓別人看見肯定會懷疑的。
就在這一剎那,許劍的警覺突然醒了,從自責和對小曼的憐憫中中迅速跳出來。警覺的蘇醒是因為——這條繩子!它相當細,從外觀上就能看出其質地比較硬。他努力探過身摸摸,為了保持現場,他不想走進衛生間。沒錯,繩子確實很硬。這就不對頭,大大地不對頭。許劍雖不是法醫,但作為醫生多少懂一些法醫知識。上弔的人頸部會留有縊溝,這條繩子又細又硬,所造成的縊溝應當非常明顯,會引起一定程度的表皮脫落和皮下出血,死後發生皮革化,顏色呈黃褐色或暗褐色。但剛才檢查死者時沒發現這些徵象啊。
他在林蔭道上踱了很久,因為心事重重,下意識中又踱回到原地。天已經黑定,閑聊的人群已散去。小曼家開著燈,大概是卧室燈,是溫馨的粉紅色。小曼此刻在幹什麼?在想什麼?那兩位監護的女警對她嚴厲不嚴厲?這些溫情的想法像雪堆的融水一樣悄悄滲出來,許劍知道,他不會去揭發小曼了,絕對不可能。
許劍笑嘻嘻地說:「老朋友這兒,你就泄一點吧。」
仝哥又聊了幾句,問了家人好,道了再見。許劍收了機,見妻子一直注意地聽著剛才的通話,便說:
「我沒有親眼見,也跟親眼見差不多。幾年前我來他家時,兩人剛吵完架,小三兒臉上有顯凌凌五個指頭印。我氣得要和池小曼理論,小三兒抵死不讓。從那天起,我再沒登過那個家門。」
從那之後他們就沒有再交談。小曼孤獨地縮在卧室里,盯著死者,淚水從眼眶裡漫溢出來。直到警察來前的十幾分鐘內,她的淚水一直不斷線。她的哀痛看起來十分真誠。不過……也許此時許劍的心理比較陰暗,想想平時她對丈夫的鄙夷,她與情人幽會時的歡樂,她對小葛說過的那些刻薄話,總覺得她此時的悲痛中作秀的成份太大。
「你說。」
也許她對我這個男人不討厭,對這種遊戲很感興趣呢。
「對。」
「你真是想我了?沒有別的事?我看你不高興,酒也喝得不少。」
許劍鑒於自己在本案中的角色(除死者妻子外的唯一在場人),不好去人群中扎堆,僅同熟人點頭問好,徑直走過去。有人喊著「許醫生,許醫生!」追了過來。是小曼樓道二樓的劉師傅。這次多虧她,為許劍進入現場的時間做了有力的旁證,要不警方不會這麼輕易放過他。他說劉師傅你有什麼事?劉師傅說:
答:……還有氧氣車間的朱雲龍,計量室的小孫,孫則海……還有擺長有,是市業餘藍球隊的。我對不起小葛,他肯定是聽說我有情人,氣不過自殺了。
許劍猶豫片刻,決定暫不坦白。昨晚他們很謹慎,沒有碰到熟人。雖然服務員見過他的女伴,但估計不會有人聯想到小曼。當然,在發生這樁命案后,他倆的私情最終很難守住,但他至少要等小曼承認后再說。過早承認與小曼的私情,只會使情況複雜化——警方對這個報案者兼情夫一定會死盯不放的。許劍搖搖頭說:
答:我……不知道,我當時嚇呆了。
許劍苦笑:「仝局長你不必再追查了,這段時間我完全可以證明。」
「戈戈在家,你照看他吧,我想一個人轉轉。」
胡老闆領許劍回到客廳坐下,得意地說:「怎麼樣,是個害人精吧。」
問:你家有沒有什麼特殊的事件?
「好吧。你再休息一會兒,今天我做飯。」
問:請說說今天你都幹了什麼,有什麼人證明。
許劍點點頭。沒錯,這女子的容貌極為出色,尤其是她的皮膚,宛如羊脂美玉雕就,通體白潤光亮,沒一點瑕疵。小曼的身體已經夠誘人了,但與她相比還是遜色不少。而且她年輕,只有二十二三歲的樣子,她的鮮艷晃得你睜不開眼睛。
許劍面紅耳赤:「你胡說什麼!」老胡的話太無恥,縱然許劍並不自詡高尚,這個建議仍遠遠超過他的道德底線。不過他不想讓胡老闆覺察到自己的鄙視。這些年的交往中他總結到一條經驗,那就是把自己裝扮得比實際壞一些,則和老胡這類人相處起來比較輕鬆。於是他放緩語氣,用玩笑口吻說:
孔隊長示好地說:「例行詢問,例行詢問。好吧,你可以離開了,以後需要時再給你聯繫。記著,你所看到的一切情況都不能向任何人透露,否則會對破案不利的。」
尤其是身為過來人的旁觀者。
問:個人隱私如果同時可能是凶殺案動因的話,那就不能向警方隱瞞。我再問一句:你與其它男人有沒有婚外性關係?比如:邵強?
他的一個助手退出去,聽見他在客廳打電話,大概是在向四號樓證實。隨後他回來同隊長耳語一陣,隊長點點頭,忽然問許劍:「昨晚你同一個女人在一起?」
有敲門聲,鄭姐進來,端著一個托盤,上面有兩杯綠茶。仝寧停止了談話,等她把茶杯放到花几上離開,起身再次把門關好。他先問一個不相干的問題:
「你家小三兒是不是有什麼短處捏在妻子手裡?否則他幹嘛在她面前這麼低三下四。大姐你別生氣,我是瞎猜,弄清這一點,對破案也許有幫助的。」
晚上他睡不著,回想往事。宋晴背朝丈夫安靜地躺著,不過也沒睡著。仝寧這次邀請丈夫而不邀請妻子,肯定不正常。也許明天許劍吉凶未卜?她終於忍不住,翻身過來,柔聲說:
孔隊高大威猛,說話卻慢聲細語,與他的外貌很不相配。他是詢問組的,首先把許劍喊到書房裡詢問。許劍認識他,他父親是許劍的中學班主任,畢業后許劍時不時去探望老師,與老師全家都見過面。按說孔隊長也該認出許劍的,但可能在這個場合應該避嫌,他沒有露出認識的樣子,笑著說:
小曼感覺到了情人的慾望,小聲問:「是不是還想要我?時間還來得及。」
「戈戈你別擔心,你去做作業吧,我去安慰你媽。」
「對這個小妖精我是垂涎欲滴啦,但再好也是你的人,朋友妻不可欺嘛。」
「要不,把車上的垃圾倒出來再扒一遍?許醫生沒關係的,再扒一遍也用不了半個時辰。」
「許劍,明天你恐怕要到公安局去做個正式筆錄。我想你知道這段證詞的分量。」
他到底是自殺,還是他殺?許劍很想知道,昨晚在計程車上看到的那個身影到底是不是小葛。現在死無對證,只有上帝知道了。
老呂疑惑地說:「許醫生住這兒?我記錯了,還以為你是住對面那幢樓。」
宋晴看看丈夫,也小心地解勸:「是啊,沒人說是謀殺。」
葛大姐說她這輩子最悔的事,就是為小三兒介紹了這麼一個妻子。那時小三兒已經小三十了,因為太內向,一直沒有談對象。她急了,輾轉託人介紹。後來一個老街坊介紹了池小曼,葛大姐帶著小葛與女方見面,見面后姐弟倆都很滿意。可惜知人知面不知心哪,一步走錯,鑄成終生的悲劇。為這事她和那個街坊都吵翻了,想想也不怨那人,婚前池小曼的名聲還可以,誰想到她是這樣一個破鞋呢。
筆錄的問話者是孔隊長。筆錄前幾行是套話,無非是詢問姓名職業、被詢問者保證如實陳述等內容。筆錄的尾部和內容關鍵處都按著紅色的指印,幾張記錄紙上紅鮮鮮的,給人以觸目驚心的感覺。
「我半年前見過宋晴,小晴還是那樣靚,不亞於當校花時的漂亮。」
問:出門時碰見熟人了嗎?
「我很奇怪的,池小曼為什麼一直不供出你這個證人?要知道,這對她的脫罪至關重要。」
答:沒有碰見熟人,也沒有買東西。
許劍算是真正體會到了什麼叫「咫尺天涯」。
房間很漂亮,客廳非常大,迎面桌上是一個花藍,裡邊有9朵紅玫,兩朵紅百合,兩朵天堂鳥。這種插花寓意著「愛心永遠」。一個銅鶴嘴裏吐著青煙,香氣幽清,茶几上放著新鮮的進口水果。卧室的雙人床已經開過,衛生間里有一個寬大的雙人浴盆,沒有放水,浴盆里撒著幾十瓣紫紅色的玫瑰。小曼很新奇,與許劍扭在一起還不忘四處瀏覽著,嘴裏嘖嘖稱讚:
許劍不由打了一個寒戰。這個貌似淺薄的女人其實很複雜。女人太可怕,尤其是當你對她們多少懷著輕慢之心時。
「你?」
有時,那邊的她也抬頭向這邊望,兩雙目光穿透兩層玻璃在空中對撞。這樣的精神交流只能使許劍的心裏越來越沉九-九-藏-書重,想來她也一樣。
答:開門時門沒有反鎖,我想小葛肯定在家。進了門,先脫去外衣扔到客廳沙發上,又到卧室,沒見小葛。我想他也許出去了,去的地方不遠,所以門沒反鎖。可是我又看見他的外衣長褲扔在卧室里。我喊了兩聲,沒人應。我見廁所門虛掩著,心想他可能在裏面吧,推開門,就見小葛吊在暖氣管上……(哭)
許劍暗暗吃驚。鄭姐列舉的都是當年仝寧麾下的「金童」,一個也沒漏。這下子可以肯定了,她確實知道丈夫的怪癖,而且了解很深。不過許劍吃驚的並不是她知道這些,而是她今天為什麼無端提起這個由頭。一般來說,這是應該為親者諱的東西,何況都是過眼煙雲了。
但許劍仍然不能忍受。偽善,缺德,陰險,沒想到能從她嘴裏聽到這樣的評價!她對一個陌生人的情意超過了對丈夫兒子的愛!她要用後半生去侍奉一個花痴!當然她這個決定是一時衝動,無法真正實現的,但即使這樣,守著這麼一個愛心外向的女人,也難免心頭作疼。
「算啦,保不住的。」許劍苦笑道,「老實說我從不相信公安的保密。你們的口風那樣緊,但好多內幕還是傳出去了,像池小曼的四個情人,現在全廠誰不知道。仝哥,其實決定向你坦白時我也下決心向宋晴坦白。長痛不如短痛,要不遮遮掩掩的倒是一筆鉤腸債。很可能她不會原諒我,那我也認了,誰讓我犯賤呢。」
「你做得對,我是說你到仝局長那兒洗刷池小曼的嫌疑做得對。一個男人應該擔起自已的責任,否則我會看不起你。」
「前樓有急診!」
仝寧插問:「你說的五分鐘,是你到家后五分鐘,還是你們在計程車那兒分手后的五分鐘?這是不一樣的。如果是前者,那實際時間還要加上你走這段路的時間。」
「對。至少那天上午,即受害者死亡時,她不能證明自己的去向,這是很不正常的。甚至頭天晚上她是否在家,在家幹什麼,都沒有旁證。她很頑固地堅持這個謊言,但根本無法自圓其說。」
她說,俺們姐弟感情很深,小三兒一直到十歲時,只要跟我出門,總是要牽著我的手,鄰居都說我半是姐,半是媽。後來就是為了這個狐狸精,姐弟倆基本斷了來往,因為我實在不願看小三兒受凌|辱,立誓不登池小曼的家門。說來是我害了小三兒,是我害了小三兒!
有一點可以肯定,不管池小曼能否脫罪,自己與她之間肯定沒戲了,再也不會有床笫之歡了。在他和宋晴談話之前,這是他必須事先做出的決斷,必須做出的犧牲,否則他沒臉求得宋晴的寬恕。偷情一般都成不了正果,在與小曼情熱之中他一直對此很清醒的,只是沒想到結局來得這樣快。
許劍摁斷電話,不由搖搖頭:小曼的謊話真是張嘴就來呀,女人說謊算得上本能吧。十幾分鐘后,冷清的馬路上跑來一個急匆匆的身影,清脆的皮鞋聲敲擊著深夜的寂靜。許劍的眼睛濕潤了。這次深更半夜打電話,讓她離開丈夫來會情人,是近乎無賴的要求。但她竟然應|召而來,確實讓許劍感動。
她的笑容並不淫|盪,甚至可以說很燦爛很明朗。唯其如此,許劍對這個女人心懷畏懼。他站起來低聲說:
直到現在他不敢保證池小曼是清白的,她身上還有幾個不小的疑點,無法得到解釋。但不管她到底是魔鬼還是天使,至少許劍說出了自己該說的話,擔起了自己該擔的責任,心裏放下一塊石頭,也覺得自己像一個男人了。
想起14年前那張明信片,想起宋晴的預言:你會害死他的!內疚感如潮水般把許劍淹沒。一個人,一個男人,怎麼會這樣脆弱?一張明信片就會讓他神經失常?早知道這種後果,當時再惱火再衝動他也不會寄明信片。許劍低聲說:
小晴甥女:
這絕不是妻子看丈夫的眼神。
「有沒有碰到疑難雜症、一點兒也摸不著頭緒的那種?」
答:沒有。
「哪可是全省有名的重點高中啊。鄭姐你好福氣。」
答:我想不起來。
答:沒有了。真的沒有了。
不知道仝寧是否認同這個解釋,但他點點頭,不再追問。許劍看著他的表情:沉穩,冷靜,喜怒不形於色,心想這些年中仝哥真是修鍊得臻於化境了,難怪他從心理上不認可我和小曼的瘋狂。但許劍在心中揶揄地想:你自己呢?你當年對我和賈小剛乾那事時考慮後果了嗎?
「學習挺好吧。」
許劍冷冷地說:「很好,很好。你的決定非常高尚。我和戈戈看來在你心中沒什麼份量。你想怎麼做就怎麼做吧。」
答:沒有。我說過了,昨晚我一直在家。
「咦,許神醫,你咋也在這兒?」
「沒有,就我一個人。」
「那可不行,事情已經出了,你要保重自己,不能把身體拖垮,辦喪事要忙幾天呢。大姐你和許劍接著聊,我去煮一碗雞蛋挂面。」她又補充一句,「大姐在我家別客氣,我也是紫關鎮人,咱倆是近老鄉呢。」
他把被褥枕頭抱到沙發上,在那兒一直睡到被宋晴趕出家門。晚上常常睡不著,一支煙頭在黑暗中明明滅滅。這段時間宋晴也睡不好,深夜還能聽見她在大床上輾轉,小解也比往常頻繁得多。小解時她應該能看到這邊的煙蒂明滅吧,但她沒有說過一句話。
仝寧和許劍先聊了一會兒,無非是兩人分手后的情況。他對許劍了解甚詳,知道他妻子、兒子的名字,甚至知道宋晴不久前在報紙上登的尋人啟事,還問:失蹤者找到了沒有,用不用警方幫忙,需要的話我可以給西川縣分局打個招呼。談話時許劍再次想到,時間真是法力高強的巫師,20年過去,仝寧不是當年的仝哥了。他的舉手投足都帶著平和的威勢。當年他身上的「女人味兒」已經完全消失,就像是化入朝陽的霧靄。
「我。從頭天深夜11點半到第二天下午兩點,我們一直都在一起。」他想想,還是加了一句不必要的解釋:「偷情,你知道的。」
葛大姐接過電話說:「孔隊長,我不想見她,有什麼話讓她在電話中說吧。」
宋晴的擔心也就到此為止,她確實不擔心丈夫會犯罪,也不相信丈夫應個急診就會被牽連進去。此後她一直為小葛惋惜:那麼好的人,那麼優秀的工程師,怎麼說走就走呢。當年的汽車都沒軋死他,今天卻無聲無息地死了,人的命啊。又替小曼惋惜,說她丈夫死了,又死得不明不白,小曼肯定要受一場磨難了。那天下午兩人沒再出門,不時到陽台上看看前樓。下邊的人群一直沒散,警察出出進進,警車到晚上才走。
「沒什麼事。這麼多年沒見面,想找你聊聊。明晚來我家吧,我叫你嫂子做幾樣家常菜招待你,她的廚藝還可以。」
你們?許劍看看她,這個「們」字在這兒用得有點突兀。鄭姐補充說:「像你、賈小剛、劉風旭、何明國、齊煥生、邱力、劇洪、紀揚,劉作賓。」
「老仝,你們用不用換茶水?」
……
他重重地摔上門,走了。
「你說你上樓時見到一位鄰居?」
宋晴有點不好意思:「我也是聽大家哄傳的,有人還咬定與小曼有關。」
但有一個前提:他與小曼的私情不被曝光。否則下一次就是熱戰了。
雖然非常內疚,非常理屈,但這齊齊射來的三顆子彈——偽善、缺德、陰險——還是把許劍惹火了,他冷笑道:「宋晴,這就是你對丈夫的評價?我承認那件事做錯了,但那時年輕,一時衝動。我願意做任何事來彌補我的過錯。但後果畢竟已經鑄成了,終不成我自殺去謝罪?」
而仝寧之所以發脾氣,是因為熟知她的乖張心理。
「大姐……」
事到如今,許劍只有硬挺。各棟家屬樓都一模一樣,想來老呂頭不可能記得太准。許劍說你記錯了,我就住在這兒。
他小聲說:「小葛……」。
許劍不想把夫妻之間的齡齬抖到外邊,含糊地說:「沒別的事,就是想你了。今天是咱們相識一周年啊。」
問:他當時是什麼樣子?
仝寧笑了,未置可否。許劍說得不錯。孔隊長一開始沒查到在四號樓那晚許劍身邊的女人是誰,也沒想到她就是池小曼,是仝寧前天聽彙報時發現了兩人回家時間的巧合。以後就很容易了,四號樓服務員輕易辨認出池小曼的照片。可惜,知道這一點並沒使案情有根本性突破。「往下說吧,說詳細點。」
「太貴了,太貴了,換一個普通間吧,咱們幹嘛花這個冤枉錢?」
許劍心裏難過,眼前閃出那人14年前的模樣:清秀,瘦弱,舉止有些局促,但他看宋晴的目光異常熾熱。許劍那時太遲鈍,與他相處的兩天中沒有發現異常,事後回想起來,那人對宋晴的痴戀是非常明顯的。也許他在走向丹水時還念叨著宋晴的名字……太痴情了,他與宋晴的相處,滿打滿算不到一星期的時間,一個星期的單戀害了他的一生。男女之情竟有這麼大的魔力?想想也不能全怨他,宋晴那時確實是個害人精(胡老闆說老九的話),人漂亮,正當妙齡,鮮艷晶瑩,又是天生的豁達性格,不知道對外人設防。再加上她對老家事物的眷戀,所謂愛屋及烏,這些因素湊在一起,足以讓一個年輕男子陷入其中不能自拔。
問:你的情人還有誰?
宋晴冰冷地說:「我自己會去,用不著你幫忙。」
是他?許劍已經把仝局長的號碼忘了。「仝局長,你好你好。局長找我有事嗎?是不是我的殺人嫌疑還沒有排除?」
答:沒有。
「我沒法為自己辯解,只希望你給我一次改錯的機會。我保證……」
小曼家的大門緊鎖著,許劍回憶著是誰鎖的門?想了想,是他自己,他進來時看見小曼只穿著三點式,下意識中順手把門帶死了。這會兒他走過去把門打開,也把他同小曼的距離拉開了。他說:
「大姐你歇口氣。大姐,事情既然已經出了,你要想開呀。」
其實,異性間的吸引力只是上帝為完成兩性繁衍所設的一個誘餌,一個手段。他在生物基因中設了幾條性程序,弄了點性激素,就誆得億萬生物為追逐異性而瘋瘋癲癲。在人類這兒,這個遊戲被冠以「愛情」的名字,更是發展得登峰造極,從中生出諸多悲壯來。想來上帝在雲端看著自己的成績肯定會掩口失笑……許劍歉然說:
「葛大姐你吃飯沒?你聽到噩耗就從縣城裡趕來,一定沒來及吃晚飯吧。我這就給你做。」
許劍忙說不用了,可能是我記錯了,也就是幾十塊錢,算了算了,我還要鍛煉呢。
許劍笑:「好說好說,先謝謝了。仝哥找我有事嗎?」
警方太疏忽,竟然沒想到檢查垃圾箱。
筆錄看到這裏,連許劍都替小曼揑一把汗。孔隊長很聰明,抓住這段可疑的時間空白,還有死者的自殺動機,步步緊逼。小曼雖然咬牙硬挺,但可以想象到,她已經被逼得汗流浹背,到最後情緒顯然已失控。她當然無法提供人證,在這段時間里,她正和許劍在四號樓的房間里顛鸞倒鳳呢。但小曼的敘述中至少有一段是真實的,即她是下午兩點返回特車廠家屬區。偏偏在這段時間里她確實沒碰見一個熟人!她的運氣太糟了。
而老九則是拿美色來換取奢華和金錢。
嫉妒能讓一個女人喪失理智。
「是的。池小曼曾帶我看了現場,那根繩子當時就掛在那裡,同現在的樣子一樣。池小曼指著繩套說,死者就是用它上弔的。但我及時想到要保護現場,沒有進去。」許劍笑著說,「你們可以檢查,我的腳印只到門口為止,裡邊絕對不會有的。」
許劍看看他。他的目光很平靜,但許劍知道,關於這條繩子兩人有同樣的懷疑。這不奇怪,那個疑點非常明顯,連半瓶醋的許劍都能想到,警方當然會想到的。許劍說:
許劍知道不少案例,兇手把受害人悶死,或讓受害者服安眠藥后偽裝自縊。法醫學上說,如果是死後才掛繩,由於不再有流通的血液在這兒遇阻,就不會有明顯的縊痕。但這種假設也與屍體徵象有矛盾,因為屍體到現在還有溫度。許劍檢查了死者的口鼻,從表觀上看不到悶死或服藥的跡象,這隻有等屍體解剖、做胃容檢查時才能最終確定。
許劍苦笑,沒有接她的話。她是在向情人做出承諾,但許劍不想留下「訂立攻守同盟」的口實。而且,如果這裏面真有貓膩,她怎麼可能不拉上我?她不就是想拉上我做她的「不在現場」的人證嗎?許劍岔開話頭說:
他飛快地掃視了信的內容,渾不是那麼回事!原來是宋晴老家表姨夫的來信。信中說她的表哥14年前,就是從宋晴這兒回去后,就慢慢神經失常了,不過老家一直沒有向宋晴說透。最近她表哥病情加重,一月前突然失蹤了。不得已之下通知宋晴,如果發現表哥的蹤跡,請儘快通知老家。
許劍說當然能睡著,爸爸當了十幾年醫生,死人還見得少嗎?戈戈欽佩地說:
孔隊長說:「你做得對,謝謝。你告訴她,請她這會兒到池小曼家,池小曼一定要見她。我這會兒也在這兒。」
「我想警察們該來了吧。」
她深重的悲痛讓人心酸。許劍只能笨拙地安慰:「大姐,我知道他是你一手帶大的,你們姐弟感情很深,但人死不能復生。你一定要節哀。」
許劍紅著臉說:「是我,當然是我睡沙發。」
四號樓在市委招待所,那是全市唯一的四星級賓館。胡老闆說過,對野鴛鴦們來說,其實那兒是最安全的地方,所謂燈下黑,警察掃黃從來不打攪那兒,沒有尚方寶劍他們不敢去的。「小曼,明天能安排得開吧,我想同你呆上一夜再加一天。」
他來到和小曼第一次約會的「伊人」咖啡廳,要了一杯咖啡,獨自啜飲著打發時間。回想起一年來的風風雨雨,直如隔了一個世紀。正如許劍早就擔心的,他的生活已經被這場婚外情攪得七零八落,而且這場大亂肯定還沒有到終點。
「對,我們坐同一輛出租回廠,在離廠門口500米處才分的手。」他敏感地問,「你是不是已經知道了俺倆的私情?我是以常理猜度一一既然注意到這個細節,公安不會不往下追查的。」
那就太可怕了。
一個人在外邊遊盪了很久。馬路上的計程車老過來攬客,不勝其煩,他就蹓躂到小巷裡,又從那兒踱到水塘邊。蟲聲如織,蛙聲如鼓。想起宋晴問他青蛙疊對兒的事兒就像在昨天。心裏難受得厲害。他知道宋晴的怒火其實緣於她的過分高尚,她的過分自責,和她過於強烈的母性。她是個好人,在物慾橫流的世界上,這樣的好女人非常難得的。
旁觀者清啊。
他繼續硬著頭皮:「我乾的什麼事?你得說明白。」
答:嗯,我一個人。
不可能的。
想起幽會時小曼對丈夫的鄙夷,許劍對葛大姐的話有同感,不好為小曼辯白。而且,葛大姐的話證實了那句傳言:小曼確曾摑過丈夫的耳光。這未免過份了,一個妻子這樣做有點太過份了。
四個人依次被喚進那間臨時辦公室,老老實實地坦白了他們和小曼的不正當關係,然後灰溜溜地出來。這些天,在這些人家中都發生了或公開或隱蔽的戰爭。最慘的是司機邵強,臉上被妻子抓得鮮血淋淋,出車時只得用紗布蓋上。但四個人都提供了不在現場的確鑿證據,而且他們與小曼的關係至遲在一年前就斷了(許劍想起小曼一年前說的話:我和你好上后再不會同任何男人來往。她真的沒有騙自己!)。這樣他們就從嫌疑人圈子裡解脫出來。
「當然有哇,不久前一個姑娘無名高燒,我治好了,也不知道病因。」
「沒邀我?」
最後許劍說:「我已經全部坦白了,沒有一點隱瞞。我知道我的罪過不是幾句道歉能彌補的。宋晴,無論你怎樣決定,我都沒怨言。我只向你保證,今後絕不會和小曼,我是說池小曼,再有任何來往。」
許劍內心中頗為感慨。鄭姐當年在他們這幾屆男生中很有人緣的,漂亮,對愛情執著,尤其是她眉峰中老是鎖著淡淡的憂鬱,追仝寧而得不到的憂鬱,這樣的憂鬱氣質特別能打動小男生的心。但今天的見面再次令他失望,她遠非男生心目中「那個」鄭孟麗,簡直已經神經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