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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幕 五四運動好玩的零碎 洋人下毒的魔咒

第三幕 五四運動好玩的零碎

洋人下毒的魔咒

因此,五四運動雖然看起來很文明,不僅不直接對所要反抗的日本人採取行動,最有力的武器,無非是抵制日貨,甚至連日貨這個名稱也隱晦起來,改為「仇貨」,或者「某貨」,同時在推行運動之時,力求徵得西方列強的同情,以自己所謂的文明行為爭取同情,盡量不開罪西方人。甚至在上海的英美公共租界的巡警鎮壓遊行,開槍打死打傷多名遊行民眾時,也沒有因此而掀起一場針對英美的抗議運動,反而自動在租界偃旗息鼓。但是,一個自反洋教騷動到義和團運動以來的魔咒,在號稱文明理性的五四運動中,還是出現了,這就是所謂的洋人下毒的謠傳。
中國人和日本人朝鮮人,往往不那麼容易識別,疑心一起,見到有人拿藥瓶,尤其是帶西洋字碼的藥瓶,民眾就會生疑。一次一個西藥房派人送葯到某工廠,結果路人以為是送日本人支使前來下毒,逮著就一頓好打,結果受傷送了醫院。一個十二、三歲的小孩,只因帶著兩個藥瓶在街上走,也被民眾懷疑是受人指使下毒,將孩子扭送往警察局。下毒謠傳,已經引起了相當廣泛的群體性恐慌。這種時候,如果恰好有人因天氣炎熱而群體性中暑或者食物中毒,大家想都不用想,就會把賬算到日本人身上。恐慌,因為有了「切實的」證據,而愈演愈烈。
五四期間洋人下毒的謠傳,由於普遍的仇日情緒,理所當然單一地集中在日本人頭上。從目前的史料看,恰是當時中國最現代化的大都市上海,這樣的謠傳最多。據英美公共租界工部局警務處的報告,自上海開展聲援北京學生的三罷運動以來,有關日本人下毒的謠言就滿天飛。儘管工部局警務處經過仔細的調查,發現所有的下毒事件都子虛烏有,但謠言卻沒有止息的意思。一些中文報紙,也「每天不斷地刊登一些假想中的防毒案件,致使中國居民信以為真」。後來,工部局警務處採取了強制措施,迫使中文報紙撤掉這些報道,並不斷發布工部局的闢謠公告,租界內的謠傳才在逐漸平息。但事實上,謠言完全的平息,經過了很長一段時間,即使租界內沒人敢傳謠了,但華界還在傳。華界政府也出告示闢謠,強調這種謠言,「全系奸人捏造」,「捕風捉影,全屬無稽」。但一點作用都沒有。後來,連上海九_九_藏_書的周邊地區,都在傳,害得不明裡就的人,神經過敏,平白生出很多事來。事實上,只有在運動本身平息了,謠言才會逐漸銷聲匿跡。
最嚇人的謠傳,是傳說日本人在公共自來水裡下毒,而且聽說在法租界南陽橋附近,已經當場拿獲了一個「置毒藥於水筒之日人一名」,因此,華界的每個自來水水筒邊,都已經加派「崗警防範」,云云。又有傳說,日本人在旅館的茶壺裡下毒,被當場抓獲。還傳日本人拿瓶毒水,傾入居民區的井中。此後所有的飲水井,都加上了蓋子。總之是風聲鶴唳,一夕數驚。當年反洋教和義和團運動期間,有關洋人下毒的謠傳,口傳之外,主要通過揭帖流布,五四時期則有傳單性的街頭小報。當時上海有份小報《救亡雪恥報》,這個小報上就有關於日本人下毒的「親眼所見」:
最近城內外流傳著關於某外國人在食物中下毒的消息,當我第一次聽到時我想那是不可能有這樣的行為的,只不過是謠言而已。然而後來我不僅聽見這些事實,並且親眼看見這些事實。
但是,五四運動從本質上講,是一場民族主義運動,其發生的背景,跟義和團一樣,有著民族危機的因素,至少是參加者意中的危機。對於義和團運動來說,山東直隸一帶的民教衝突,以及由德國蠻橫佔據青島和強修膠濟鐵路,的確對這場運動的下層參与者,有直接的刺|激。而毀掉了維新變法的朝廷上層,不僅要面對自甲午以來的邊疆危機,而且還要面對列強因停止變法的不滿和壓力。上層的壓力,跟下層的感覺,其實有共同之處。同樣,巴黎和會的外交失敗,在學生和關心時局的部分市民看來,也是一種國家危亡的前兆,而這種認識,在部分社會上層人士,包括部分軍閥和政府內部親英美派人士也有程度不同的共鳴。
這樣的小報謠傳,跟此前反洋教和義和團運動期間洋人下毒的同類揭帖,非常相似。都強調「親眼所見」,前面提到的1892年傳洋人下毒廣東揭帖,結尾處也強調,這些事「蓋系海豐秀才在南陽教書目見」。而義和團期間一份玉皇大帝下凡傳諭滅洋的揭帖,也強調是「親眼所見」,而且賭咒發誓,說是如果假造,「五雷將劈了我」。顯然,這樣的強調,無非是藉以「親見」強調揭帖的https://read•99csw.com真實。
可是,誤會也是難免的。被鄉下人誤為日本人來下毒的中國人挨揍的事,時有所聞,連上海駐軍的現役軍官,一個營副,也在城郊龍華附近被誤為下毒之人而遭痛毆,驚動了上海護軍使盧永祥。最嚴重的一個事件,是官拜淞滬護軍使咨議官、陸軍少將的官成鯤,居然也在行走城郊時,被鄉民誤會成前來下毒的日本人,而正趕上這位少將又言語不通,估計態度又不好,結果誤會更深,一頓暴打之後,竟然殞命。
其實不用賭咒發誓,強調親眼所見,「證據」自己就會冒出來。謠言滿天飛,類似的「事證」,突然之間就滿街都是了,自動出來證實這些謠言,不是空穴來風。首先,日本和朝鮮人的行為,在國人眼裡,開始變得可疑起來,怎麼看怎麼有鬼。但凡見著有拿粉狀藥包,甚至牙粉,以及上藥店買葯、手拿藥水的日本人,都會被人懷疑為下毒之人,弄不好,會被多疑的居民扭送警察局。有兩個日本人上街買葯,帶著兩瓶藥水在街上走,忽然之間後面就跟了一大群中國人,而且越跟越多,大家哄傳,這兩人是前來下毒的。最後警察出面保護,總算沒有出事。不僅粉狀和水狀的東西可以是毒藥,連銅圓,也可能被人懷疑為帶毒,如果有人碰巧把一枚銅圓掉到水缸里,即便這個人穿著打扮不像日本人,也會被視為喬裝的日本人下毒。「打醬油」是現在人特別的調侃性的網路名詞,但早在五四時期,在洋人下毒的語境下,外國人打醬油則有了麻煩。有一次,一位高麗人〔朝鮮人〕到醬園打醬油,就遭遇了這樣的麻煩,因為市民將他當成了日本人,非說他是借打醬油之機,在醬園的醬油缸里下毒,高麗人走掉了,但醬園老闆吃了虧,最後他不得不把醬缸里所有的醬油都倒掉,眾人才罷手。兩個日本人,買了兩瓶醬油,「因瓶上稍染污穢,在華法交界自來水龍頭上洗濯」,有了更大的麻煩,眾人非逼得租界的安南巡捕把他和醬油送到捕房驗證確是醬油,才算了事。據目前掌握的資料看,上海是民眾對日本人下毒過度敏感的地區。但不意味著其它地區就沒有這樣的謠言和相應的恐慌,北京遊行請願的學生,也曾擔懷疑過一個日本記者下毒,將之扭送警局。九-九-藏-書
從義和團到五四,中國人在列強壓迫下的危機憂慮始終存在,雖然,五四運動發動和主導者對於緩解危機的方式,跟義和團的農民,有根本的不同,但運動一旦波及了下層社會,這種不同,也就看不出來分別了。反過來,下層社會特有的動員方式,特別是這種方式奇強的動員效果,也感染著運動的上層,使得那麼多受過西式教育的學生和報界人士,對這種荒誕不經的謠傳,採取默認的態度,有的人〔報界〕甚至不惜推波助瀾。在「動」起來的群眾面前,即便有頭腦清醒的人,大概也很難會站出來給群眾「潑冷水」,處在群體性運動的人,運動起來的時候,運動,往往就意味著一切。從這個意義上講,義和團和五四運動之間,並沒有一條可以截然分開的鴻溝。
啊!中國人的生命!那裡有公道!那裡有王法!
這是我親眼看見的,決不是謠言。〔由於是整理者從英文轉譯過來,有現代人的語言感覺——筆者注〕
在義和團運動之後,中國所有有民眾參与的政治運動,從抵制美貨、收迴路礦權,到保路運動、辛亥革命,等等,組織者都很自覺地把自己跟義和團划道線,對外強調自己不是鬧義和團,不是拳匪,即使有反抗列強的內容,也是文明排外。這條線,就是「文明」。義和團運動之後,「文明」,成了中國知識界的一道不可逾越的禁忌。五四運動,當然更是這樣,運動的參加者,無論學生還是商人市民,都非常自覺地把自己的行為,放在「文明」的藩籬之內,有意識地約束自己的行為,爭取給外國人留下好的印象,即使動武,也有意克制在自己人的範圍之內,對深惡痛絕的日本人,也有意不去招惹。
一場新式民族主義的運動,一場組織和參加者都在刻意避免不文明的運動,在一個類似巫術的下毒魔咒上,卻出現了舊式種族排外運動的影子,從謠言的製造、流行、對運動動員的作用,都跟五四運動所要刻意避免的「盲目排外」的反洋教和義和團運動,有著非常相似的品相。從本質上講,它們是完全一樣的東西,都具有煽動民眾情緒、加熱運動氣氛的動員作用。海外五四研究的大家周策縱認為,「儘管這場運動帶有強烈的民族主義印跡,但它本質上並非一場排外運動」,而且五四運動「在相當程度上是一場西化運動」。甚至還說,五四的反日運動,不是針對日本人或一般的日本思想,「而是〔更確切地說〕針對野心勃勃的日本軍國主義分子」。在周先生看來,五四的反日過激|情緒,僅僅是支流而已。顯然,周策縱先生對五四運動過於理想化了,沒有看到這個運動彌散之後的底層反應,事實上很難說運動的參加者所敵視的日本人,僅限於「軍國主義分子」。儘管五四時的情景,跟義和團不一樣,知識界對於文明和西方世界的認同,今非昔比,自戊戌以來,日本也一直是作為中國知識界學習西方文明的榜樣存在的,但是,我們看到,這場文明的抗爭,卻依然將自己想當然的最不文明的巫術伎倆,安在了他們的頭上。事實上,五四運動儘管表現了對西方的親和,甚至在遭遇租界當局武力鎮壓的時候,仍然保持了這種親和,但並不意味著運動就沒有排外的意思,只是運動的參加者將排外的對象,限制在了日本一國,日本一國之民而已。後來的歷史證明,中國的民族主義情緒一旦起來,這種限制往往是不可靠的。一場文明的民族主義運動,只要需要表達對列強的抗議,只要動員波及了社會的下層,對抗議對象的敵視,很容易轉換成最古老的巫術魔咒。因為只有這種魔咒,才會真正激起下層社會的恐慌和敵意。若要廣泛動員,就需要敵意,有了敵意,恐慌也就難免。在運動熱潮中,儘管主導運動方向的學生和商人中,不乏明智者,但卻很少有人會站出來闢謠,往往寧信其有,不信其無,有意無意,推波助瀾。在日本人壞這個大前提下,運動的參加者,即便是有知識的大學生,其實對這種古老的巫術謠言,也沒有多大的抵禦能力。有知識的學生,在某個具體的下毒的事件中,也許有判斷能力,但往往無法否認整體上日本人壞、日本人想要害死中國人的這個大命題,因此,洋人下毒的這個古老的魔咒,就這樣在一場說起來很文明很西化的抗議運動中,流行開來。九-九-藏-書
需要一提的是,在這種恐慌氣氛中,整體上在運動中比較克制的日本僑民,也有人意欲斥諸暴力,對付中國人。公共租界警務處的報告說,在1919年5月27日,發現兩個日本學生佩戴手槍,說是要「打中國人」。這種來自日本人的反彈,無疑加劇了空氣的緊張與恐慌。
在人類歷史上,外人〔不一定是外國人,外地人也一樣〕下毒,一向是跟排外風潮相伴而生的一種謠傳,每當一個地區發生瘟疫或者其它災難的時候,排外總是一個地區居民緩解焦慮的一種選擇,而外來人下毒〔導致瘟疫〕,則是排外行為的最好解釋,它提供了人們瘋狂排外暴行的合法性依據。在歐美歷史上,這樣的事情,也屢見不鮮。被懷疑下毒的人,依次為猶太人、吉卜賽人和中國人,或者其它東方民族的人,越是跟自己文化差異比較大的外來人,被懷疑下毒的可能性就越大。反過來,在中國近代的排外風潮中,西方人則成了當然的「下毒者」,在太平天國覆滅到義和團運動興起的這30多年裡,在眾多的打教〔針對基督教的教案衝突〕風波中,洋人下毒,成了一個永恆的主題,只要有瘟疫發生,謠言就會自動生出來。1892年,在廣東揭陽流傳的一份打教揭帖,專說洋人下毒,說是洋人會在「餅餜糕糖」里下毒,然後給孩子吃,會在東西里下毒,送給人拿了就中毒,會在錢上下毒,會在筆里下毒。後來發展到有瘟疫發生,大家懷疑洋人下毒,沒有瘟疫,大家也認為洋人會下毒。總之,只要存在衝突和緊張,洋人下毒,是人們談虎色變的一個永恆話題。義和團運動中,並沒有伴隨大規模的瘟疫疾病,但在許多義和團的揭帖中,都附有所謂的解毒藥方,說是中了洋人下的毒之後,按方抓藥,可以無事,比較典型的有「烏梅七個,杜仲五錢,毛草五錢」,或者「吉豆一碗,烏梅七個,大王麥七個,花生十個,白菜疙瘩七個,紅糖一兩」。有意思的是,前一個所謂解毒藥方,在2005年的非典危機中,也出現併流行過。九九藏書
跟群體性恐慌相伴而生的是暴力。儘管五四運動的發動者強調文明抗議,摒棄暴力,但在「下毒」威脅下的民眾,處在恐慌之中,針對日本人的暴力事件,事實上很難控制,這一點,在上海,表現得相當明顯,而上海恰是下毒謠傳最為流行的地方。日本人在街上行走,不斷出現遭遇襲擊或者群眾圍觀的事件,一個日本人騎腳踏車在虹口西華德路上行走,被一群小孩發現,「大呼『東洋人』來了」,嚇得他急避疾走,跌倒在地。上海罷市第四天,有兩個日本人迷路,也差點被居民群毆,急往崗亭求助警察,方才得免。然而,去鄉下的日本人,就沒這麼幸運,一個名叫片岡恆雄的日本人,乘一輛黃包車在滬西郊外,被鄉人發現,誤以為他是來下毒的,結果遭數百人群毆,以致重傷。如果有中國人這種時候穿日本和服出行,挨揍是肯定免不了的。
昨天上午當我走入城裡侯家浜時,我看見一個小孩從小販那兒買了一塊糕來吃,這孩子覺得不對,便把吃過糕的一塊從口裡吐出來,立刻嘴唇上起了一個泡。當我在北海路,萬年樓茶店時,我看見一人送蜜餞給小孩吃,旁一老人看了便制止說,吃這東西,而將此物投入水中溶解,這時水便沸騰起來。他要抓住這人,但被其逃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