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滄海 第三章 圍攻

滄海

第三章 圍攻

厲思寒狡黠地笑了:「你說謊!我知道你很生氣,不然你幹嗎打我?」她嘆了口氣,輕輕道,「其實本來我也不想逃的,一人做事一人當嘛,我是知道江湖規矩的——可……可如果我死了,那更沒人去救十一位義兄了。」
鐵面神捕似乎不願多說,目光猶自望向無邊的夜色,過了一會兒才道:「那你為了什麼才會去做盜賊的?」
說到這裏,她聳了聳肩,露出一個微笑的表情:「這時一個路過的少年過來勸他們住手,他們不聽,還一個勁往死里打。我被打得快失去感覺了,突然眼前一暗,身上一點也不痛了——原來是那個不認識的人一邊護著我,一邊求他們住手……可他們不聽,於是他也死死地護著我不放……」
厲思寒握劍,沉吟不答,在她猶豫的時候左右又已有幾個人躍躍欲試,忍不住就想先下手斬下這個傳奇人物的頭顱——然而,那幾個人身形剛一動,身邊白衣一動。
如果誰要殺了鐵面神捕,今日非從她的血身子上踏過去不可!
「當你的血一滴滴流在我臉上,我突然間……彷彿覺得你就是他……」
這一聲聲話語不知從何來的,突然間全清清楚楚地在他心底湧起。兩道劍眉微微蹙了起來,鐵石般平靜堅定的心不知怎的有些亂了起來。他倚在門柱上,凝視著庭中一株茶花,不由得又陷入了沉思。
厲思寒嘆息了一聲,不再說話。其時天已微明,兩人奔出多時,身後的呼喝之聲仍隱約可聞,可知戰鬥有多激烈。
「大家別慌,他已中了鳳舞箭,活不了多久了!」
鐵面神捕怔了一下,終於默許。當溫水端上,藥物與綁帶全備好時,他背過身去,除下了身上的黑衫——衣衫一除下,厲思寒倒抽一口冷氣:只見他寬闊的肩背上縱橫交錯,傷痕纍纍,幾乎沒一處皮膚是完好的!
鐵面神捕淡淡笑了笑:「只是因為你餓了。」
鐵面神捕沒有躲避,只任那一掌落在鐵制的面具上,發出沉悶的鈍響——臉上沒有絲毫痛楚的感覺,然而,內心卻彷彿有一根針猛然扎了進來,痛徹心肺。
她驚訝地抬頭,發覺金承俊的臉上留下了兩道淚痕:「承俊哥哥,你哭了?」
她邊說邊包紮他肩頭的箭傷,私心裏卻盼著藉著這個傷口,他……也能一輩子記住她。
來不及多想,厲思寒手持長劍,一個轉身便與鐵面神捕背向而立。兩人背心相對,少了顧及敵人從背後攻擊,壓力登時輕了一半。厲思寒心知她已在黑道中犯下不可饒恕之罪,心下更不容情,招招殺氣十足,也不論對手是否昔日相識的故人——她已完全豁出去了!
她把頭垂得更低,細聲道:「以前……以前,我一直在找你、等你,我以為我喜歡上你了,現在、現在……才知道不是的……我只是不喜歡你把我扔掉而已,所以想一直霸佔著你——你、你不會笑我吧?」
「叫小丁來見我,要快!」北靖王神色森然。待人走後,他起身在鏡前不住地踱步,目光突地充滿了煩亂。
她面色越發驚訝和興奮,滔滔不絕地一路說下去,從肩頭一直辨認到腰部,認出了十多位傳說中的高手留下來的痕迹,眼睛發亮。
這時,只聽半空一聲極輕的聲音,厲思寒只覺身邊黑影一動,鐵面神捕已快速無倫地出手夾住了一支短箭。其時箭只離她半尺,嚇得她一身冷汗。
一邁進中庭,她內息一窒——空氣中仍是激蕩著強烈的氣流,令人幾乎無法呼吸!
又行出一程。厲思寒面色一變,突地推開金承俊的手,從飛馳的馬背上躍下:「不行!承俊大哥,我不能這樣一走了之!我一定要回去,就算救不了他,也是盡了一份心——你不用管我了!」
「擒龍功」!厲思寒不由得失聲驚呼。
「看,這女煞星動真氣了!」
厲思寒嗯了一聲,一腳踹去,冰塊骨碌碌滾了出去。
鐵制的面具在光下閃著冷冷的色彩。那張大理石雕般優美而冷硬的臉,在此刻看來卻是溫和的,在看見她時,甚至還嘆息了一聲。
她一出現,許多認識的同道們紛紛招呼:「雪衣女,怎麼又回來了?」
外邊的風雨絲毫沒有小的跡象,可天已漸漸黑了下來。厲思寒躲在斗篷下,感覺他們就像是頂著一片葉子行走在荒野里的螞蟻,心中不由自主地漾滿了暖意。
「收線!」她清喝一聲,只覺腰上繩索加力一收,她飛一般地倒掠了出去。她在半空中扶著鐵面神捕努力凌空翻身,穩穩地坐到了金承俊的身後馬上。
「都是舊傷,不妨事。你快上藥吧。」他淡淡催了一句。
「快卧倒!」鐵面神捕一聲短喝,已反手拉住她往下滾去。厲思寒也明白,這不是風雨聲,是無數的暗器!她不再猶豫,與他一起貼地急滾開來。
在這剎那間,她忽然想到:如果趁著他全力禦敵的當兒,下手殺傷鐵面神捕,自己就有機會逃了!這種機會可是千載難逢的!——她在他懷中,她的肩膀就靠在他的心口上,在貼地的急滾中,她甚至可以感到他有力的心跳。只要她一伸手……
厲思寒瞥見她右手中寒光閃動,但她此時急痛攻心,幾乎沒想到要避開。黑衣一動,身邊的鐵面神捕在最後剎那間閃電般出手,一封一奪,已將丫鬟手裡的匕首奪下,順勢把她點倒在地。
「第七針離鎖陽穴差了一指。」他閉目淡淡道,面無表情。
厲思寒眼睛一亮:「承俊大哥!」
「一齊剁了她!」
他們一路飽覽了沿途的秋色,登峻岭、涉長川,在浩蕩天風中翻越風景如畫的名山,在山巔雙雙駐足凝望——如果不是時不時地還會想起此行的最終目的,厲思寒有時候甚至會忘記自己已經是階下之囚,而身邊的人正是押送她歸案受死的捕快。
他一語未畢,已護著她伏在地上,左手把她護在斗篷下,右手揮出,已硬生生接住了當先射到的鳳舞箭——然而黑暗裡九支箭連綿而來,首尾相接,竟是不讓人有片刻的喘息機會。
「我從不指望別人給我做任何事。」他冷冷道,反身回去,「快來吃。」
「沒有。」鐵面神捕並不看她,淡淡回答,「沒有犯人會不想逃的,我為什麼生氣?」
「請問,你就是小茗嗎?」厲思寒不以為忤,溫言道,「我是承俊的朋友,特意來看他們的。」
語音方落,只聽半空一陣尖嘯,一條紅影閃電般飛至!眾人愕然不解之間,厲思寒奮起最後一口真氣,反手一抄,拉住那條紅索,把索套牢牢系在自己與鐵面神捕腰間,低聲道:「快提氣!」
她聲音有些顫抖起來,道:「我躲在他身子底下,他的臉向著我,用背擋住那些棍棒——我怔怔看著他,看見他被人打得吐了血。那血一滴滴落在我臉上,我忽然哭了起來……
三個月後,在揚州城外的古道上,兩人並騎而來。
「雪衣女,你怎麼幫著公門走狗,殘殺同道?」
「能傷你的人一定也蠻了不起的吧?」厲思寒只想多和他說幾句話,這也是她私心裏唯一的小願望了,所以只是一味地饒舌,「在你身上留下傷疤的人,縱是被抓了,你還是會一輩子記住他們,對吧?」
「以後的無數個日日夜夜,只要一閉眼,我便會看見他的臉……我是這樣認識承俊大哥的。」她說不下去,但強自一笑,又轉了回來——
鐵面神捕沒有說話,俯身抱起她無力的身子,突然仰天長嘯,朗聲道:「好、好!多謝厲姑娘,如今你我一起送命於此便是了!」他右手凝起最後一絲真力,掃開一丈內的敵人,反手往厲思寒頂心擊了下去,「你先去!我便來!」
厲思寒勉力開口說道:「我還好……他、他昏過去了,我們……先找個地方……」語音未落,她也只覺眼前一黑,差點從馬背上直摔下去,幸好有索連著。可她的手卻始終緊緊抓著鐵面神捕,不讓他從馬背上摔落。
厲思寒回過神來,忙從盒中取出銀針,小心翼翼地刺入了傷口周圍各處大穴,她本是點穴的好手,但不知為何此時卻沒了平日的底氣,一邊布針,一邊怯怯地問:「痛不痛?」
只聽一聲脆響,整個水缸全一片片散落於地!原來方才他內力傳出,已震碎了缸面,此時內力一收,自然無法維繫,只剩下一坨冰塊立在房中。
鐵面神捕站在庭下,依舊是一身黑衣,黑斗篷,只是臉色極為蒼白,一向銳利的目光也有些疲乏,鐵面具中那雙眼睛深深陷了下九*九*藏*書去。
一轉眼,外面暮色已起,一直不動的鐵面神捕長長吐了一口氣,雙手漸漸放下。
「你那天為什麼要回來?」突然他開口問。
厲思寒頗為得意地笑了,抓了抓腦袋:「啊……連你也知道?」
「有人圍上來。」她聽得耳邊他用傳音入密道,「不準亂動,否則我立時殺了你!」
「怎麼我的仇家一時間全集在這兒了?」鐵面神捕心下暗驚,肩頭的傷讓他痛徹心肺——鳳舞箭威力巨大,一旦入肉便會震傷內部筋脈,不但令人痛苦難當,更是會嚴重阻礙行動的方便。在這種情況下,自己若要自保都是一個問題。
「不會。」他努力說出這兩個字,便不再答話,在房中盤膝而坐。過了許久,他彷彿恢復了一些,睜開眼睛,低聲:「去準備一口水缸,盛滿水,放到房中來。」
金承俊搖搖頭,推開她,道:「好了,小寒,別說泄氣話。我先回去看看弱蘭,她身體一向不好。然後我立時去京師,為你上下打點,只盼能免你一死。」
至少,眼前這個人是孤男寡女獨處時也坐懷不亂的柳下惠。
這次,為了避開尚可能存在的陷阱和追殺,他們選擇了遠離官道的荒僻小徑,一路翻山越嶺,從窮山惡水之間跋涉而去。
「都是你不好!」陡然間,厲思寒爆發似的喊了出來,抬起頭恨恨地盯著眼前這個人,「都是你引發這一切的!若不是你跟我過不去,承俊也不會來救我,弱蘭也不會死!你……你為什麼偏偏要與我們過不去?」
「鐵面神捕,你醒了?」她一怔之後欣喜地叫了出聲。金承俊有些尷尬地放開了手,解除了戒備,從榻上起身。
劍光過處,那幾個攻上來的人當喉一劍被殺——厲思寒大喊了一聲,撲上去扶住重傷的鐵面神捕,淚水再也止不住地落了下來:
沉吟片刻,他心意已決,突地反手一運勁,拉斷了左手上鐵鐐,低聲:「厲姑娘,你自行去吧!」
每接一支,他全身不由得一震!接到第九支時,他手一軟,再也無法全數抵消那種力量,已被捏住箭尾的箭從指間掠過,射入了他右肩之上!
她知道她已鑄成了一生中難以挽回的大錯,親手毀掉了自己最親朋友的一生幸福——她太了解金承俊了。她明白他在弱蘭死後雖沒流一滴淚,可他的心已經死了。如果不是為了去救她,他現在不是去京師而一定去了九泉,追隨他摯愛的亡妻而去。
「金少俠,厲姑娘,多謝救命之恩。」一個聲音驀地從門外傳來,嚇了厲思寒一跳,那種莫名而來的殺氣也瞬間消弭。
這幾日行來,怕引起不必要的麻煩,他們已不走官道,一般都在荒郊野外行走。道路坎坷崎嶇,一路上他們沒再說話,而厲思寒似乎也沉默了許多,只乖乖跟著,不再像往日那樣多嘴多舌。
「哪個?鐵面神捕?」金承俊大吃一驚,一下子勒住了馬,「你瘋了?你沒見這麼多人在向他尋仇?只要你開口為他說一句好話,便會有殺身之禍,何談救他?」
「擒龍功!」厲思寒嚇了一跳,不由得失聲——這隻存在於傳說中的神奇武學,居然真的有人會?!語音未落,只覺頭頂又一暗,仰頭望去,只見巨大的斗篷一半張開在她的頭頂,另一半卻留在了他的頭頂。
「你沒事了吧?方才怎麼搞的!」她幾腳踢走了冰塊,看見他右肩那九道傷口裡已滲出了鮮血,不由得吃驚。鐵面神捕左手抬起,封了傷處附近幾處穴道,淡淡道:「我太小看這『鳳舞九天』箭了,以為已無大礙。誰知一運功寒毒立時發作,幾乎要了我的命。」
「鐵面臭捕頭,你不想會有今日吧?」
「弱蘭……弱蘭姐姐,承俊哥哥!你們在嗎?」她遲疑了一下,終於還是輕輕叩門,心裏又是激動又是忐忑,早已準備好了滿腹的道歉之辭。
不過,能吃到鐵面神捕親自下廚燒的菜,這個江湖之大恐怕也只有她一個人得到這種榮幸吧?
厲思寒不防他有這一句,怔了一下,隨即道:「我小時候是孤兒,處處受人打罵……那時我就想,以後我長大了一定要吃飽穿好,順便也讓天下的窮百姓都有飯吃、有衣穿。」她笑了笑,有點不好意思,「可是……我不會賺錢,只有當強盜了。」
她把兩人讓進房中,眼色一直帶著恨意盯著厲思寒。
「聽說她這次栽得很慘!不但被捉,還被糟蹋了!」
「那個……哎呀,那個是鷹潭水紅菱的鐵菱花!想不到她也是栽在你手上?」厲思寒越發驚奇,不由自主說了下去,一處一處地辨認著那些陳年的傷痕,「鞭?是風雷鞭秦公望吧?你真了不起!——還有這一處,呀,是星寒月殘劍!」
「不,我不殺他。只是讓他受傷……這樣,我就可以……」這個念頭在剎那間冒了出來,她在一串的貼地急滾中,不由自主地緩緩把左手從他懷中抽出,準備一掌拍出去。
突然,似乎周圍狂風暴雨之聲大作!
一日傍晚,正走在一片曠野之中,突地天空陰雲四合,狂風大作。舉目四望,只見曠野一片連棵大樹都沒有。一道耀眼的閃電從空中劃過,塵土味的空氣中濕濕的。
「那天晚上,你護著我在地上急滾,替我擋開了所有暗器刀劍。我想傷你,你…你卻反而為救我受了傷。你也許不明白……在那一刻,雖說周圍殺機四伏,我卻、卻覺得一生中從未有這麼安全過。
厲思寒被他拉住,生氣大嚷:「說過不準叫我小丫頭!」
厲思寒心頭一熱,哽咽道:「那……你怎麼辦?他們會把你亂刀分屍的!」
小茗臉如冰雪,看了她幾眼,冷冷道:「你就是那個厲姑娘吧?你進屋來。」
這一路時間長久,從泉州地界一路行到東海邊,整整用了三個月的時間。一路上,他再也沒有對她擺出絲毫押解的架勢,不但沒有戴上鐐銬,甚至在遇到艱險崎嶇道路的時候,還買了馬匹來節省體力,她不知道他如此優待犯人是不是破天荒頭一遭。
「沒有。」厲思寒有些魂不守舍,「承俊大哥,你……你回去救救他吧!」
鐵面神捕輕輕扶她在林中睡下,又解下斗篷蓋在她身上。在低頭為她蓋斗篷時,他看見一滴水晶般的淚水,綴在她長長的睫毛上,顫了一下,又輕輕滴落在他冰冷的手上。
他的談話,就如同他的行事,一向神龍見首不見尾,誰也捉摸不定。
「可不是,官府都貼出榜文來了!」
「把這小子剝皮抽筋,老子要吃他的肉!」
「我怎麼會殺你?怎麼會?我不逃了,我死都要和你死在一起!」
被大力一推,厲思寒不由自主地隨著斗篷往前飛奔而出。斗篷不但為她開出了一條路,更為她擋了不少暗器。可圍上來的敵人太多,她一過去,方才讓出的地方立時又被堵住。見她奔過,許多人大聲呼喝,暗器刀劍雨一般招呼了出來。
「神捕,你剛剛恢復,怎麼就下地了?小心牽動了傷口。」金承俊關切道,又回身按住了掙扎欲起的厲思寒,「小丫頭,你也不許亂動!給我乖乖躺著!」
這時,突地鐵面神捕從背後轉來,不管背後正有多人攻上,右手短刀脫手飛出,正刺入方才傷她那人的胸膛!與此同時,他身子一震,右足反踢,一名綠衣人捂著咽喉飛了出去。可他背心,又多了一處傷!
「住手,這是雪衣女厲思寒!自己人!」突地一個聲音喝止,一個黃衣人從人群中掠了出來,一手拉住了斗篷,另一隻手則拉住了她,「別誤傷自己人!」
「厲姑娘。」驀地傳來一聲招呼,嚇得厲思寒一下子抬頭,由於心虛,話也說得結結巴巴:「什……什麼事?」
厲思寒的手被銬著,無論他做什麼都被拖來拖去,可不知怎的,她心中反而有一種很安全的感覺——是啊,和他銬在一起,總比被關在泉州府那個監牢里好多了。
他說到做到,立時開始收拾東西。
厲思寒不由得汗顏,她雖自小一個人生活,可不是偷就是下館子,說到做飯燒菜便是一塌糊塗。吃著飯,她心中越發埋怨起自己沒用,真應該好好學學烹飪,也不會讓別人如此瞧不起,還要一個大男人做飯給她姑娘家吃。
「你來了?」他突地淡淡道,雙手齊出,右手奪過一人的短刀,左手一掌把他橫擊出丈余。右手閃電般地幾招搶攻,登時把另外幾個人或擊傷或逼退,中心場地立時只剩下他們兩人。鐵面神捕看九_九_藏_書了她一眼,沒說什麼話,反手把刀往地上一插,微微咳嗽了一聲,嘴角不由得溢出了一絲血。
他第一次把目光從雨中收回,靜默地看著她,複雜莫測。
「怪不得這小妞這麼殺氣騰騰——真可惜了,好一朵鮮花呀!」
她又如何能死?
不過……即使這條路的終點是通往死刑台,她也覺得坦然無憾了。她從來沒有想過,自己的一生里還有這樣平靜而充實的日子可以享受。
他說得輕鬆,厲思寒此時卻感到了有血在一滴一滴滴在她臉上,她不由自主地從地上掙扎欲起,卻被他用左手一把拉住。「別亂動,否則我殺了你!」他低聲重複,可語氣中威脅的意味卻遠遠比不上焦急。
「我沒事。」他聲音依舊平靜淡然,「你沒事吧?待著別動。」
「你累了。」鐵面神捕一直跟隨著她,此刻卻低下頭低低說了一句。
這個明麗爽朗的女子從未感到過如此尷尬,破天荒地扭捏了片刻,口吃了許久,彷彿終於找到了借口,長長嘆了口氣,不得不承認:「是,那天我是曾打算乘亂對你下手——不過……你讓我想起了一件事……」
群盜呼喝怒罵,可兩人飛馳速度極快,轉眼已從眾人上方掠過。待得眾人驚起追擊,厲思寒展開斗篷,擋住了不少暗器。
鐵面神捕只淡淡點了點頭,全不以曾生擒過令武林喪膽的煞星為傲。
銀針布好后,待針灸的藥力發揮還有一段時間,厲思寒便呆坐著出神。
她在金承俊有力的懷抱中,不由得喜極而泣。
「傷在肩背,你自己怎麼上藥包紮?」厲思寒毫不讓步。
怒罵聲中,眾人又圍了上來。
「在冰未化之前,把它踢到庭外去。」他語聲極其疲乏,「冰有毒,小心了。」
厲思寒撇了撇嘴:「你不知道,我第一次當小偷是在十一歲。我爹死了,我連著好幾天沒有找到可以吃的東西,那天路過燒餅鋪時,因為餓得急了,終於忍不住伸出了手——結果我運氣很衰,被逮住了。那些大人們在街角圍住了我,棒子像雨點般落下來……」
「啊?」厲思寒怔了怔,「那麼你們是早知道我們會從泉州來,才在這兒設下包圍的?」
奔上那片長滿竹子的小岡,看著那座新砌的墳墓,她停了下來,哇的一聲抱著墓碑哭了出來——她從未見過這個女子,甚至一直都是痛恨和嫉妒她的,因為她搶走了自己生命里最重要的一個人。然而,此刻她卻恨不得能替墓里的這個女子去死。
「我沒親人。」驀地他開口道,語音中竟帶了一絲難掩的苦澀。
「天下大權,帝位……」他閉目長嘆了一聲,不知怎的有些落寞。
身後有腳步聲,是小丁的聲音:「屬下見過王爺!」
「唉,為什麼江湖中從來沒人說過他其實是個很英俊的年輕人,而向來把他傳說成一個無情冷血的黑道剋星?」厲思寒暗自嘆了口氣,一縷柔情在心中乍現。那天遇到伏擊時,她求他殺了自己,他卻說「你先去,我便來」——這樣的話,在此刻回想起來實在是令她心旌動搖,面頰微紅。
從來沒有人會關心他痛不痛,正如從來沒有人會走入他的世界。
「承俊哥哥……我會跟他回去投案的。」厲思寒嘆息了一聲,緊緊抱著他的脖子,「你從小對我那麼好,我死了你會傷心嗎?現在我反而很感激弱蘭了,有她在,就算是沒了小寒,你還是可以很開心地活下去的……」
她推開眾人,往人群中心奔了出去。群盜見她面帶殺氣,又均知她最近栽在鐵面神捕手裡,個個都自動讓開一條路,讓她殺入核心中去。
厲思寒再也支持不住,一下子靠在金承俊背後失去了知覺。
看到兩人孩子般的斯鬧,鐵面神捕微微一頷首,淡淡道:「在下身體強健,已經恢復得差不多,多謝金少俠過問了。」他起身欲走,可身子剛轉過時,又冷冷道,「你們雖於我有救命之恩,可只要在下有一口氣在,還是要押送厲姑娘回京!」
厲思寒醒轉時正是午夜,但她一開眼就看見了金承俊關切而又疲倦的目光。她心下一陣溫暖,伸手摸索著拉住他的手,叫了一聲「承俊大哥」,便再也說不出話來。
到了下半夜,雨漸漸小了下來,月亮也漸漸從雲中探出頭來。
「你可以帶她走,」金承俊開口,冷冷,「但是,一定要保護好她!」
她瘋了一般,諸般尖刻的毒罵詛咒滔滔不絕地說來,越說越哭成一團。
他以後也不會再活著了,沉痛與追悔必將伴著他有生的每一個日日夜夜。
叮的一聲,她的長劍被彈開,震得虎口發麻。就在長劍盪開的剎那,鐵面神捕抬頭看見了她,眼神微微一變,似乎有極其微妙的神色在他死寂的眸中掠過。他全身浴血,長發披散在肩上,襯著他鋼鐵的面孔,更加讓人心寒。
厲思寒怔了一下,奓著膽子繼續問:「那你……總有老婆或者女人吧?」
他沒有回答,只是看著密集的雨簾。
厲思寒一怔,想起他這一箭可以說是為保護自己而挨的,心中感動,便湊了過去:「我幫你包紮吧!」
鐵面神捕沉默了片刻,突然道:「其實我也知道,你把所盜的一百多萬兩白銀的絕大部分都散發給了百姓——據說那一次兩廣的瘟疫,因為你的緣故,至少少死了上萬的百姓。」
「在當前關鍵之時,任何一不慎之舉都會被太子黨抓住把柄——望小王爺珍惜十多年來的苦心經營,莫以一時衝動,讓一切付之東流。」
「沒什麼。」鐵面神捕語聲有一絲不耐,嚇得她立時閉上了嘴——可她看不見,他的目光中卻不由自主地流露出溫暖之色。
厲思寒猛然一震!是啊,如何能忘?
小茗躺在地上,猶自恨恨地怒罵,直似恨不得將她一口吞下去。
厲思寒卻彷彿什麼也沒聽見,只是臉色愈加蒼白,眼光也越發渙散,身子漸漸開始搖晃。鐵面神捕眉頭一皺,右手突然連點她后心兩處大穴,內力透入處,厲思寒全身一振,哇地一大口淤血噴在襟上。
「哈哈哈,我恨透了這小子,今天終於能把他做了。」
厲思寒抬頭看他,只見他騰出一隻手來扶著她,目光如炬,完全不同於平日的冷漠平靜。傷處鮮血狂噴,她漸漸由弱而乏,由乏而盡。
這時,只見鐵面神捕雙手緩緩抬起,按在水缸外壁上。他凝神屏氣,讓內息在體內自由流轉,每經過一次右肩井穴,他臉色便好轉一分。漸漸地,他臉上的嚴霜消失殆盡,而雙掌之上卻布滿了霜痕——而缸中的水,居然已緩緩凝成了冰!
聽到「死」字時,斗笠下的目光微微一變,說了一聲:「那走吧。」
茫茫曠野中,大雨的黎明,只有一騎駿馬在飛奔……
他在心底嘆了口氣,依然冷冷道:「上藥包紮吧。」
「小王爺,有密報到達!」侍從在密室外稟告。
「我……我……」厲思寒訥訥無言,頰上漸漸有一層淡淡的紅暈。
痛哭了許久許久,她的身心俱已疲乏到了極點,不由自主地倚在碑上睡著了,如此無辜而又無助,彷彿一個沒有了父母親人的孤兒。
「現在她和鐵面神捕在回京途中遇到埋伏,生死不明!」他長長吐了一口氣,「若是她被押解回京,也許我還能救她,可、可現在……」
「公子和小姐本來活得好好的,可你這個賤人偏偏要插|進來,害得公子三天兩頭往外跑……你這小娼婦害死了小姐!」丫鬟哭得傷心,言詞惡毒,「小姐死前兩天水米不進,一直在喊公子……可他沒回來,不知被你這賤人勾到哪兒去了!」
「這次栽在這傢伙手裡,很慘吧?」有人幸災樂禍,「聽說……嘿嘿。」
厲思寒驚訝地抬頭看他,第一次聽到他的語氣如此激動。
四周不再寂靜,到處一片惡毒的謾罵聲,聽其聲勢,居然不下幾百人,而且成分極雜,似乎黑白兩道、各派人手都有人到來,氣勢洶洶。
小丁低著頭不說話,過了許久他才緩緩道:「小王爺息怒。容屬下說一句:目前皇上病勢沉重,有意寫下遺詔,傳位於諸皇子中一人。小王爺雖非長子,可自幼深得寵愛,而尊母又為正宮皇后,即位應大有希望。
這是怎麼了?這可是從來沒有過的——他居然盼著一名大盜能不死!
「嗯,你烤得很好!比京師口味堂里的大師傅還行呢!」厲思寒一邊大口啃,一邊忍不住誇獎,只吃得油光滿面,「將來你如果不做捕快了,我建九九藏書議你可以去開店,一定生意興隆!」
「別擋她,她脾氣火爆,可不是玩的。」
那天晚上……其實他應該被人亂刀分屍了的,若不是因為這個「女盜」。
「呈上。」一個白衣貂裘的貴公子,半倚在一張胡榻上,正在翻閱一堆文卷。他抽出信箋看了一眼,臉色突然變了,連他的手開始微微發抖!侍從目中不由得露出奇怪之色——他從未見過主人有這麼失措的時候!
「這樣說起來,我被你抓住真算是有面子的事呢!」她興奮起來,「居然能和那些大人物一樣,栽在你手裡!」
「我……我想去揚州城外的紫村看一下,」路上,厲思寒突地勒住馬頭,對鐵面神捕央求似的輕輕道,「承俊大哥與弱蘭住在那兒——我以前對弱蘭不好,她一定很恨我……我想去看看她,向她道歉。」
金承俊暗自慶幸這場雨來得及時,那他們三人的行蹤必可被掩飾無痕。他在大雨中不惜催動心愛的駿馬狂奔,只求早日脫離追殺。
「你還有臉來!」躺在地上的小茗失聲痛哭,邊哭邊罵,「你這個不要臉的狐狸精!——如果不是因為你,公子怎麼會拋下生病的小姐,不說一聲就走?小姐病了幾個月,天天在昏迷中喊公子——可是你這個賤人卻把公子騙走了!」
「但是無論如何,賊就是賊,犯了法,就該問罪。」頓了頓,鐵面神捕的語氣轉為極其嚴厲,「刑法公正是天下之本,無論是誰犯了法,都一樣要付出代價!」
她頭也不回地奔了出去,那黑色的斗篷在黎明的微曦中如黑翼一般展開。
鐵面神捕擺擺手:「我自己來。」
在一處村落前,兩人下了馬。厲思寒也不說話,牽了馬在前邊領路。她很久沒有來過成俊的故鄉了,有些阡陌道路都已經陌生。兩個人邊走邊問,好容易問清了道路。
不知為何,這一次聽他提到弱蘭,她心裏卻沒有了以前那種嫉妒和苦痛。
「很好,你動手吧。」他聲音顯然已疲弱至極,低聲,「死在你手中,總比被那群人殺了好一些。」
他出門之時,看見正在院中靜坐吐納的鐵面神捕,正好迎上了他閃電般的目光。金承俊突然發覺在此人冰一般的目光中,似乎還隱隱藏了什麼。
「你不會死吧?不會吧?」一路上她反反覆復地問,只覺他的手已變得如冰一般的寒冷,幾乎是要哭出來,「你不會有事吧?」
「你幹什麼!」一聲斷喝,一隻有力的手立刻扣住了她肘間的曲池穴。
「什麼?」厲思寒吃了一驚,不可思議地喃喃:「那你……」
四周只聽得一片風雨聲,荒野里漆黑的一片。
「鐵面!」厲思寒見他全身一陣巨震,不由自主地驚呼出聲,「你……你沒事嗎?」
厲思寒氣餒,忍不住問:「那你有什麼?」
她抬頭看了看鐵面神捕,發覺他並沒有不耐煩,也沒有讓她閉嘴的意思,又說了下去:「本來我特別恨你,恨不得你立刻去死,因為你抓了我哥哥們,現在一想起來我還是很恨你。不過……憑良心說,你是我在官府里遇見的第二個好人。唉……如果所有朝廷里的人都像你和朱屹之,也許我也就不會去當女盜了。」
「完了!」厲思寒絕望地想,只覺那隻手在刻不容緩間把自己抽出的手硬生生拉回懷中。她突然發覺身邊的鐵面神捕全身一震,拉住她左手的手也鬆了一下,一股溫熱的血瞬間流到她手背上。
自從那曠野一戰之後,他也不能像以往那般嚴格地命令她,畢竟,她是他的救命恩人。一念至此,他心下不由得一陣迷惘,可目光卻不由得漸漸露出了溫和之色。
「快走!」他伸手在她肩頭一推,把她推了出去。
她呆在了當地,一個字都說不出。
然而畢竟眾寡懸殊,她的武功又遠遠不及他。過了一會兒,她一個疏忽,便被人一劍刺中肋下,她痛呼半聲,左手捂住劍口,右手仍如發瘋一般不顧命地招招搶攻。
只見他在庭中先閉目向天而立,然後向東、南、西、北各走出九步,又回到了原位。突地抬手當胸,一手指天,一手指地,閉目無言。厲思寒看得奇怪,不由得停止了咀嚼,心中也知這一定又是什麼深奧厲害的武功。但見他全身衣物突然無風而動,連斗篷都獵獵飛揚,左右手的食指漸漸升出了兩道白氣!
她沒有反駁,只是豎起耳朵等他說下去,因為能聽他說話的機會實在不多。可他剛說了一句,卻意外地止住了。她等了很久,也沒有再聽到他說下面的話。
多麼丟臉的事情……她竟然可以為一個官府走狗去死!
「鄔老大,鳳堡主,既然小寒已平安歸來,在下就此告退。」金承俊一手抱著厲思寒,翻身落在一匹駿馬上,對一群人的幾個頭領抱拳道,「打擾了。」
厲思寒嚇了一跳:「啊?你自己去做飯了?」
——是她害了自己最好的朋友!
她一直仰著頭,期待他回答,可他仍是不說話。
金承俊走後,這裏忽然便變得安靜起來。厲思寒把軟榻移到廊下,看著院中正在練功的鐵面神捕,沒話找話地說:「喂,你受傷才過了兩天,不要這麼折騰自己行不行?」
「我替你開路,快走!」看得對方已經在緩緩壓上來,鐵面神捕雙手虛合,右手連彈,黑暗之中已有不少慘呼傳出,他振作鬥志,揚起斗篷傾力往前擲了出去。
這樣的日子,即便是享受上一天,也是無憾了吧?
「你……你受傷了?」她顫聲用傳音入密問,心下不知是喜是憂。
厲思寒顧不得別人七嘴八舌的議論,板著臉,奮不顧身地直搶入戰團中去。
他愕然地轉頭,等待她把話說完。
只見人群密密麻麻有三四百人,正圍著居中一人大打出手。而鐵面神捕的周圍三丈已倒斃了不少屍首,橫七豎八有七八十人,可對方人多勢眾,一人倒下便立時有十人替了上來。鐵面神捕的身形已不如方才靈活,肩上腿上滿是血污,看來受傷不輕。
他知她內心急痛交加,又不發泄,便用內力為她護住心脈,以免血氣攻心。這口血一噴出來,厲思寒淚水隨之而落,終於痛哭出聲來。
看著這樣的他,她心中從未有過的複雜情感緩緩升起來。
「別叫我丫頭!」她蹙眉。
「這你不用管,」他冷然道,見厲思寒還不肯走,便加了一句,「你莫非忘了你的十一位義兄?」
可鐵面神捕卻沒回答。厲思寒好生失望,怏怏地開始整理藥盒。
「那天聽說你被鐵面神捕抓了,我都快急死了,說什麼也要救你出去,哪怕與官府作對也不惜。」他擁著她在曠野上急馳,簡略地和她交代前因後果,「正好這時鄔老大傳訊,說有內線秘告,近日神捕將會押你返京路過此處——他邀我一起對付那鐵面神捕,我擔心你,所以就湊合著跟他們干這一次罷了!」
「承俊大哥,別這樣!」厲思寒忙從榻上起身,幾步過去拉住了他按劍的手,壓低了聲音,「沒關係的,我自己願意去京師投案!你……你可別和他打架。」
厲思寒雖武功不屬一流之列,可見識甚廣,亦知他是用極厲害的一個法門,將身上的寒毒從掌上化入水中。但這種情況,實在也是極其兇險。
他只聽她在背後嘰嘰喳喳地一大串驚嘆和議論,心中突然湧起從未有過的感受——就像從未有人在這之前看過他滿身的傷痕一般,也沒有人像這個丫頭一樣從他滿身的傷痕來讀他這幾十年來的孤寂人生路。
兩人選了一處擋風的高地坐下,都沒說話。
鐵面神捕似乎有些意外,俯視著她,眼中帶了些探究的意味。突然一伸手,一股氣流激動地上的斗篷,斗篷竟自落入他手中。
一句話方完,大口鮮血從他口中噴出,身形也搖搖欲墜。
淚,竟是溫熱的。
「媽的,他捉了我兒子,害得我兒子剮了二百四十刀,今天這一刀一刀可全得還上!」
她無聊地一個人慢慢吃,一邊看他在庭中吐納練功。
這時,夜中突然傳來了一陣鳳鳴一般的聲音,五長四短,正好九聲。
厲思寒奔上那土崗,往下一看,不由得倒抽一口冷氣!
鐵面神捕沒有答話,但也沒有令她少多嘴。
「什麼?」金承俊一驚,低頭看著厲思寒,只見她黑白分明的眸子中閃著堅決的光芒。他陡然間明白了——同時,心裏也徹骨地痛。他太了解這丫頭了……這個丫頭一旦決定要去做什麼,那真的是會置生死於度外。
鐵面神捕沒理九_九_藏_書會她,仍自顧自地把一套掌法使完,才緩緩收手。他額上已有一些汗漬,居然還有些氣喘。他明白自己是傷勢尚未愈合——一想起那九死一生的一夜,他不由自主地看了正在榻上嗑瓜子的厲思寒。
她看了靈位一眼,反身衝出了屋子。
求生的慾望油然而起,令她再也無法控制地想對身邊的人下手!
他不敢回頭,因為他生怕一動作,便會引發對方的敵意。
「九天鳳舞!」鐵面神捕居然也不由得失聲,「千萬別動!」
——他跟隨北靖王多年,許許多多密謀計策他均參与過,故他亦深知以小王爺為人之深沉老辣,今日如此動怒必有原因!
「啊,這麼多傷痕!」厲思寒不由得驚呼了一聲。
厲思寒全身一震:是這樣?原來……承俊哥哥在出來找被抓走的自己時,弱蘭已經病重了嗎?他……他因為擔心自己,而忍痛離開了病榻上的妻子?
他說不下去,連聲音都已哽咽。
「噢……是、是啊!我馬上去做。」厲思寒忙把瓜子包成一包放好,起身往裡走。
半個月後,鐵面神捕的傷勢好轉,兩人便片刻不耽誤地重新上路。
靜默中,她忍不住問:「你也有親人嗎?要是他們也犯法,你會抓他們嗎?你會忍心看他們上法場嗎?」
厲思寒不予理會,眼睛直直地盯著靈位,彷彿靈魂出了竅一般,痴痴地問:「弱蘭……弱蘭姐姐,怎麼死了?怎麼會這樣?……承俊哥哥呢?」
兩人提氣一縱,只覺腰間紅索猛地往前一拉,兩人身子登時騰空,如風箏般地從眾人頭頂掠過!
「快……快扶我回房。」他這次不再說什麼,直接向她吩咐。厲思寒見他蒼白的臉、渙散的眼神,不由得慌了,忙攙扶他回房中。
這一路行來,兩人默默無話。向來喜說愛笑的厲思寒沉默了起來,顯得鬱鬱寡歡。鐵面神捕以為是離京日近,她為自己生死擔心,也不去理會她。可不知怎的,一想起押她入京后她必被處死,他心中也隱隱有些不快與不願。
厲思寒不閃不避,嘴角浮出一絲奇怪的笑意。鐵面神捕看在眼中,心中突然一震。
一進門,厲思寒臉色立時蒼白得毫無血色,直直盯著中堂看著,可喉中一個字也發不出——中堂一片素白,貼著大大的「奠」字,靈位上赫然寫著:「愛妻蕭弱蘭之位」!
她咬了咬嘴角:「要不然我死都不甘心。」
「我……」厲思寒心頭巨震,兩行熱淚不由自主奪眶而出!
厲思寒不開口,默默低下了頭。
鐵面神捕用左手拉著她,把她護在懷中,右手中的斗篷注入了真氣,護住了周身。
過了一座青石小橋,對岸那一叢竹林近在咫尺,厲思寒不由自主地加快了腳步,向竹徑深處的一間小屋奔去。
片刻,終於認完了,她半晌說不出話來,只是看著面前寬闊堅實的脊背發獃,嘆了一口氣,做了最後的總結:「啊……我想,你一生中一定有過很多驚心動魄的惡戰吧?你真了不起,如果你身在武林的話,一定可以做天下第一高手!」
然而開門出來的卻是一個小丫頭,只有十六七歲,尖尖的瓜子臉,長得很清秀。她臉上悲戚,眼角猶自有淚,然而開門一見厲思寒,臉色卻一下子沉了下來,重重地哼了一聲,也不問什麼,反手便是關門。
「這幢農舍人跡罕至,我已租了三個月。糧食藥材我已買好了,你最好少出門,待傷好了再出去。」金承俊出門之時一再吩咐,心下有些不放心。
「他?」金承俊怔了一下,才笑道,「你問鐵面?他還沒醒。他受的傷比你重多了,幸好他身子健朗,功夫又深,才保了一條命。」
「告辭!」金承俊把斗篷包在厲思寒身上,一抖韁繩,縱馬奔出了曠野。
她心中渾渾噩噩,說不出有什麼劇痛,可一種從心底升出的悲傷與自責,卻如鈍刀一般一次次割開了她的心,只讓她恨不得能立刻死去。
「笨丫頭,我怎麼會扔掉你。」金承俊見她終於解開了這個心結,心下欣慰,不由得撫著她肩頭笑了,「不過被小寒喜歡,我可擔當不起喲!會每天都被痛毆的。」
北靖王霍然回頭,反手抽了來人一記耳光!
厲思寒看著他,愕然:「你……你做了這麼多大事,衣食起居依然如此樸素,唯一贏來的就是無數的仇敵——那你究竟為了什麼,才做這種吃力不討好的事?」
她激動中伸手往他臉上打去,深埋在心中的憤怒噴發而出:「朝廷那些貪官巨蠹,有無數該殺該剮的,你為什麼不去抓他們?卻要和我們過不去!我義兄不該死,我不該死,弱蘭更不該死!為什麼……為什麼卻——」
厲思寒一聲輕嘯,劍光如白練當空!
厲思寒心頭一陣無名的怒火湧起,一揚手揭掉了自己肩上的斗篷,就這樣站在雨中仰頭看著他:「我才不要人可憐!你不蓋的話,我也不蓋!」
不用擔心被抓,不用亡命逃跑,身邊有喜歡的人陪伴。
「咦?這是……」她目光不經意接觸到他後頸一處勒痕,脫口而出,「搜魂手?!——哎呀,原來殷離魂是你捉拿歸案的?」
「不用了,飯菜已好了,我只是叫你去用而已。」仍是淡淡的語聲。
「什麼?」金承俊的笑容一下子凍結,目中殺氣已起,一字字道,「沒有人可以傷害小寒!你若執意捉拿她歸案,先和我一決生死!」
「我知道你是為我好。」北靖王看著這位優秀而忠心的手下,嘆息了一聲,他知道這個忠心耿耿的下屬是替他做出了正確的選擇——方才的惆悵已被野心與鬥志沖淡了許多,他揚起劍眉,憑欄而望,京城繁華盡收眼底。
「住口!你這個賤人不許這樣叫公子!」小茗瘋了一般地喊,臉色慘白,「公子走了……他居然走了,一滴眼淚也沒流就走了!他說要去京師辦事,就什麼事也沒有一般地走了!都是你這不要臉的小娼婦、下作的賤人,把小姐害死了,你這個狐狸精!」
——不錯!入行以來,他鐵面無私,辦案無數,更得罪了不少黑道梟雄、官府敗類,十幾年來樹敵無數,連他自己也數不清有多少人要取他頸上人頭了。
厲思寒自覺沒意思,便不再多話,自己撿了根枯枝在地上寫寫畫畫。
剎那間,一個聲音真真切切地在他耳邊響起:「我怎麼會殺你?」「我不逃了,我死也要和你死在一起!」「對不起……我已儘力了……」「殺了我。」
這幾天來,她第一次理直氣壯地直視著他。
厲思寒停頓下來,不作聲地深深吸氣,極力克制著眼角將要滑落的淚水,然而再開口時還是不可避免地帶了顫音:「在別人拚命保護我的時候,我怎麼可以只顧一個人逃跑!——你、你……你不要看不起我們做盜匪的!
「對不起,我、我已……儘力了……」她看著無數白森森的刀劍,嘴角露出一絲苦笑,忽然拉住了他的衣袖,低聲,「先殺我!否則,落到那些人手裡,我……我……」
她心知金承俊有「天山劍客」之稱,為白道里赫赫有名的人物,平日里是絕不會和黑道走在一起的,這次和這一群烏合之眾攪在一起,實在是稀奇。
衝口說完了那麼一大段的話,她不再停留,拎了這藥盒幾乎是幾步衝出了房。她不能確定自己若再多待一會兒,會不會說出內心真正的原因!
「你還是笑我!」厲思寒羞得把臉埋進了他懷中,「承俊哥哥壞死了!」
金承俊抖松紅索,催馬加快賓士。這匹「烏雲蓋雪」出自天山馬場,乃千里選一的良駒,此時背上雖負了三人,可照舊奔走如飛,不一會兒就將眾人遠遠甩開。
她抽出手狠狠擰他,又被他擰住了耳朵,兩人嘻嘻哈哈有如兒時一般鬧著。
她雖低著頭,可紅暈一直漫到了耳根。
「這是怎麼回事?!」她忙忙上去扶住了他的肩,又不由得一聲驚呼。因為被方才那道氣勁反激,他肩上居然裂開了三橫三豎九道口子,每條均深可見骨!
鐵面神捕沒說什麼,只搖搖頭,又順手把剛披上肩的斗篷拉到了她頭上。
鳥兒烤熟了,鐵面神捕撕成兩片,隨手遞給她一半,居然還是較大的那一半。厲思寒並不是小氣的人,可出於女人的天性,若他給她的是小的那一半,她還是會很生氣的——天知道她為什麼變得斤斤計較起來,而且她是沒有任何資格斤斤計較的。
她也是黑道中人,深知他在黑道中結仇有多深——今日之圍,他若落入敵手,https://read•99csw.com下場一定極其殘酷,令人一想就覺得寒噤。
她嚇得全身一震,彷彿對方看穿了自己心事一般,一時手足無措:「我……那個,我……是因為……」
她不再說話,許久許久,她才發覺有溫熱的水打在她面頰上。
「是嗎?」
金承俊憐惜地撫著她一頭秀髮,溫言道:「瞧你,瘦成一隻小病貓了,快把雞湯喝了。」
鐵面神捕起身,撿了一些枯枝,一條條剝去外面濕了的樹皮,堆成一堆點上了火。斗篷在火上烘著,一隻飛過的鳥兒被他擊落,用樹枝串了在火上烤著。
這聲溫和的問候在她心中如同爆炸一般,反而令她更大聲地哭了出來。
厲思寒驚魂方定:「承俊大哥,你……你怎麼會在這兒?」
「小寒,套馬了!」突然一個聲音遠遠送了過來,「小心!」
她正待說什麼,突然鐵面神捕面色一變,手一揚,掀起了那件斗篷,同時腳下一鏟,踢起一片土,已熄滅了那堆火。她還沒有發現周圍有什麼不對勁,只覺右手一緊,一下子被拉到了他身邊的斗篷之下。
正當她做了被淋成落湯雞的準備時,突然只覺頭上一黑——仰頭看去,只見那黑色的斗篷已在她頭頂上。就在同時,豆大的雨點打了下來。
「也罷,金少俠白道中人,又與這公門走狗沒過節,自不必留了。慢走!」黑暗裡,那群人的頭領朗朗回答,聲音里透著殺氣,「兄弟們,加緊圍上,活剮了那條走狗!」
厲思寒不由得呆住——他笑了!雖然那隻不過是無意的淡然一笑,還是讓她震撼不小。也許與別的黑道同行一樣,她從未想過鐵面神捕會笑吧?
金承俊好不容易把她的手掰開,正準備給她一個爆栗子。突然,他的動作停了一下。一種本能的警覺從背部升起,讓他全身肌肉都繃緊——背後有高手!只有他這樣的高手,才會憑感覺感受到另一位高手的存在。
他年紀雖亦只在二十許,可心機之深沉,氣度之從容都已似一代名臣。
然而他沒有否認也沒有承認,只是靜默地面壁而坐,任憑她在身後嘰嘰喳喳。
「也沒有。」同樣淡然的語聲。
「小寒,小寒!你們沒事吧?」金承俊無法回頭觀望,焦急地道。
鐵面神捕低聲,語氣冷靜:「仇家太多,恐怕今夜凶多吉少——厲姑娘在這兒恐受魚池之殃,還是自行離去吧!犯不著白白送命在這裏。」
「你……你都看到了?」小茗轉過身來冷如冰雪地問,突然附身撲了上來,「我要替小姐殺了你這個賤人!」
京師。北靖王府。
厲思寒發現自己手指一抖,果然刺偏了穴道,一時間臉騰地紅起來,恨不得找個地縫鑽下去,迭聲道歉,輕手輕腳地把針拔|出|來,小心翼翼地重新刺入穴道。
厲思寒不敢怠慢,忙忙地把庭中那口種荷花的大缸移入房中,又來回幾趟,才汲水盛滿了。只是遲緩了片刻,鐵面神捕臉色更差,厲思寒發覺他左臉的面具之上居然結了一層霜!她強自忍住不多問,待在一邊,可心裏七上八下,手心都沁滿了冷汗。
「還不是為了你呀?」金承俊憐愛地撫著她的長發,嘆息,「小丫頭!」
厲思寒愕然回頭,只見身邊的鐵面神捕站在雨中,而他身上的斗篷已遮在她肩頭。她心中一熱,忙過去把斗篷拉在他身上。可她個頭不高,頭頂才堪堪過他的肩膀,再怎麼踮腳也夠不著他的頭頂。
厲思寒正嘬起嘴唇吐出兩片瓜子殼,無意中瞥見他陷入沉思的側影,不由得呆住了。這張臉此時少了以往的冷肅與殺氣,更顯得平易近人而親切了一些。那線條利落優美的側臉,雖襯著冷冷的鐵面,仍在無聲中流露出人不可企及的帥氣與正直。
說完了那句話,鐵面神捕始終沒有回頭,他只停了一下,便徑直走了出去。可金承俊發覺,在他方才剛剛站過的地方,整塊石板向下沉了一寸!
這時,剛剛開始亮起來的天空突然風起雲湧,大片的烏雲從四周聚來,一聲霹靂,豆大的雨點便直灑下來。
「你當初為什麼背著我趕她走?為什麼!」北靖王幾乎是拍著桌子問,桌上出現了一個半寸深的掌印!
她蹲在那塊石頭上,仰頭看著鐵面神捕,聽著雨聲密集地敲擊著斗篷,突地問:「還在為我的逃跑生氣?」
憑著心裏那一股熱血,她一鼓作氣大聲說出了那句話,一抬頭便看見了那一雙愕然不敢置信的眼睛。他定定地看著去而復返的人,那從無表情的冷漠面容上帶著說不清的震驚,低聲:「厲姑娘?」
「噢。」厲思寒這才乖乖住口,從盒中取出傷葯,輕輕抹在他傷口上,一邊不停怯怯地問,「痛不痛?痛不痛?」
「這丫頭!」金承俊驚訝莫名地看著她的背影,突然彷彿明白了什麼,只好急急策馬追了上去。
他餵了她一匙雞湯,道:「你快快好起來吧!我也得回家看弱蘭了,唉……這次急匆匆跑來救你,都來不及告訴她,誰知一出來就耽了這麼多天,估計她在家也擔心得要命。」
「小寒,你的十一位義兄還在天牢里。這一次脫困后,我幫你想辦法營救他們,別的事,你就不要多想了。」金承俊溫言勸道,「乖乖跟我回去吧,啊?」
厲思寒一抬頭,認出了來人,不由得欣喜若狂:「承俊大哥!是你?!」
他的手伸向劍柄,一寸寸收緊。
她並不知道那一席話,對那個人是否產生過絲毫影響,因為他的臉色依舊是冰冷的,彷彿鋼鐵鑄成一樣,和她說話也是不動聲色。
「是啊。否則怎麼會這麼巧,有這麼多人一齊向鐵面尋仇?可惜了一條頂天立地的好漢子!」金承俊嘆了口氣,有些惋惜,「對了,小寒你這幾天沒受什麼苦頭吧?」
「讓你別亂動!幹什麼把手伸到外面找死?」他厲聲道,滾動的身形已明顯慢了下來,「外面都是暗器你不知道嗎?」
要下雨了嗎?可這裏,連個躲雨的地方也沒有啊!
厲思寒面帶殺氣,唰地從旁人腰中抽出一柄長劍,冷冷道:「這幾天的日子簡直不是人過的!這狗賊居然敢這樣折辱本姑娘,今日非親手殺了他出氣不可!」
鐵面神捕說不出話來,只是用左手支地,卻幾次都站不起身體。劇痛讓他幾欲暈去,可每吸一口氣,內息流轉,精神便是一振。
斗篷注入了內力,尖嘯著旋入人群中,擋者披靡!
厲思寒低下了頭,一隻手揉著左耳垂,輕輕道:「承俊哥哥,以前我生氣你喜歡弱蘭,現在……我不生氣啦!我知道你還是會像以前那麼寵我的,對吧?」
那一刻,他凝視著睡去的人,再看了一眼墓碑上新刻的名字,忽然間,鐵鑄的心裏傳來一聲極細極細的聲音,彷彿有什麼正在迸裂開來。
他一寸寸鬆開了劍柄,將她的螓首攬入懷中,嘆息。
眾人在驚訝后一片嘩然!
「那……那承俊大哥現在在哪裡?」厲思寒木然地問。
「不用說,這賤人窩裡反了!」
「你們朝廷里的人,個個是非不分男盜女娼,可我們江湖人是講義氣的!」
在這種保護之下,厲思寒彷彿又回到了十年前,心下一陣難言的悸動。
「你不是一直都想逃走的嗎?甚至在那一晚,我也知道你準備乘亂傷我逃走。」鐵面神捕雖沒有回頭,可語聲如刀般鋒利,似乎要剖開她的內心,「但為什麼你又要回來呢?我真的是不明白。」
還是沒有回答。她側頭,只見他極其緩慢地搖了搖頭。
鐵面神捕淡淡道:「該吃中飯了。」
小丁見小王爺面色大變,忙單膝跪下:「請小王爺見教!」
她不甘心死,因為她認為自己是無罪的!而且她的十一位哥哥……
「我會在京師等著你。」
鐵面神捕似乎被這個問題問倒了,想了很久,才緩緩吐出兩個字:「敵人。」
「喂,你沒事吧?」厲思寒連忙扔了飯碗衝出去,「快起來!」
只見那兩道白氣如凝煙般漸漸升起,在空中緩緩接近,眼看就要匯成一個首尾相接的渾圓——突然虛空里一聲低響,白煙迅速散去,兩道氣勁迅速反彈,只見他背心如被重物所擊,向前踉蹌了一步,右膝已重重落地!
——而她,是寧可到自己死也不讓他知道的。
厲思寒雙手捧著濃香四溢的雞湯,眼睛卻左顧右盼,終於還是忍不住問:「他……他在哪兒?他沒事了嗎?」
厲思寒嚇了一跳,手中的枯枝一下子斷成兩截:「那……你總有朋友、兄弟吧?」她不死心地問,「如果他們犯了法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