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用了。」淡淡地回答，漱玉自己動手擰乾了頭髮，連著血一起擰乾，「不要告訴別人我受了傷，特別記住不要告訴小高。」

是的，有著這樣的弟弟，這個女人他估計是永遠不可以擅動了。

少年仍然沉默，看著另一個方向，絲毫不顧漱玉求助般的眼神。

那一日，閱兵完畢，寧王從兵營中緩步歸來，見那個少年脫去了盔甲，跳入了渭水中洗浴。

深宮裡，淡淡的秋風吹過來，一片片枯黃的梧桐葉落在她雪白的衣襟上。

「無知的女人……以為死就可以解決一切？你們揚州江家呢？你弟弟呢？他們逃得了嗎？或者，也讓他們都死了算了？」托起她的下頜，寧王冷笑，看著鏡子里女子的臉迅速地慘白，得意地繼續，「所以，以後就乖乖地做我的傀儡吧，不許再給我擺什麼臭架子！」

啪，在寧王拂袖而去后，被捏斷的玉梳輕輕斷落在地上。

聽到後面的讚美，感覺到髮絲在一縷縷地拂動，漱玉這才驀然回神，看見了鏡中不知何時站在自己身後的寧王，手裡拿著梳子，正輕輕挽起了她一把如雲的烏髮。

聽到她最後的決定，雖然低著頭，但是少年的眼睛也變了，忽然開口：「姐姐，嫁給寧王吧！」

她的臉上驀然紅了，深深低下了頭去：「殿下……婚禮尚未舉行，男女授受不親，還是請回吧！」

長安城的大營里，訓練完畢的軍士們都已經散去了。

「你叫什麼名字？」漱玉挽起頭髮，拈了一支紫玉簪別上，忽然回頭，微笑著問那個小侍女。小侍女怔了怔，低聲回稟：「奴婢叫燕兒。」

她看著這個暴君，眼裡沒有恐懼，淡淡道：「殿下不當我是王妃，我無所謂，你想寵愛哪個妃子就儘管去好了……而且，江家會源源不斷地供給殿下所需的軍餉糧草……但是，唯一的要求，就是要好好對待我弟弟，提攜他，保護他，還有我的家人……

百官朝賀，紋龍織鳳。金碧輝煌的氣氛中，在胭脂掩蓋下她的臉色卻是蒼白的，蒼白得如同將踏進萬劫不復的境地……頭上繁複的飾物幾乎有數斤重，戴在發間，扯得滿頭的青絲連根地痛，然而，她還必須臉帶微笑，輕聲細語。

已經是第二十七天了沒見到弟弟了，看著他留下來的信，江家小姐眼睛里滿是擔憂和恐懼——她什麼都不知道。既然不知道這個姓高弟弟過往的一切，也不知道他如今在寧王手下擔負著什麼樣的差使……

漆黑的頭髮如同烏雲一般在銀盆里散開，鮮血從發隙里滲出，染得清水一片猩紅。

少年似乎是全神貫注地洗著，並沒有回答這個王者reａｄ•９９ｃsw.cｏｍ的話。

「弟弟……你為什麼不說話呢？櫻紅走散了以後，幸虧還能和你在亂兵中遇上。」美麗的女子輕輕嘆息，低下了頭，彷彿徵詢著他的意見，「我是一個女人家……這種婚姻大事，又沒有父母在身邊幫我拿主意，真不知道……」

請好好守護她，在這個污血橫溢的年代里，請你張開你的手，讓她遠離戰亂和流離，就像保護那捲進急流的小舟不至於翻覆……我曾經拼了命，卻仍然沒有辦法保住姐姐，但是，你卻可以。

不等她回身站起，那隻握住她頭髮的手忽然加力，狠狠地把她扯回了凳子上：「小婊子！給我乖乖地聽話！本王要什麼樣的女人沒有？會選你這個爛貨當王妃那是因為你們江家有錢！你如今是我的人，那麼，我喜歡怎樣就是怎樣！」

「弟弟……你殺了誠王嗎？」她有些不可思議地問，眼睛里忽然湧現出了淚水，「你、你……以後不要去做這麼危險的事情了，答應姐姐，千萬不要去了好嗎？」

「卿的秀髮，恐怕連漢時的衛夫人也自嘆不如吧？」

雖然也覺得這個少年並非池中之物，但是總覺得需要再假以時日才能獨當一面。看到才十三歲的他居然主動請纓，而且口氣那樣肯定，寧王還是吃驚不已：「小高，軍中無戲語！四皇叔的確算是個人物，不貪杯，不斂財，不近女色，幾乎是一個沒有弱點的人，而且手下的史兆龍又是一個名將。一個多月的時間拿下蕪城，你真的可以嗎？」

秋風生渭水，落葉滿長安。

「弟弟……寧王殿下他，他今天提出，要我做他的王妃。」漱玉皺著眉頭，手指輕輕地繞著白色唐裝上的衣帶，怔怔地看著帳子外的天空。風很大，空中的雲被狂亂地卷著，幻化出各種奇怪的形狀，瞬息萬變。

「只要這樣就好……弟弟，你明白嗎？」

不只是她一個人，這個天下，還有千千萬萬的人——我也許無法保護他們，然而，通過你的手，也許就可以挽救。別人認為是殿下你在利用我的才智為你打天下，然而，相反地，卻是我利用你的雙手，在完成自己的夢想而已！

「寧王當然不是適合託付終身的人。早聽人說了，他好色而又暴虐。但，即使是這樣的人，也應該有能力保護我整個家族吧？只要能安然度過這個亂世，只要家裡人沒事，我是無所謂的！弟弟……你說是不是？」

高群沒有說什麼，低下了頭，看著手中的七尺長槍，忽然聲音低低地問了另外一個問題：「殿下，蕪城還沒有攻下來嗎？」

弟弟……弟弟究竟去哪裡了？read.99csw.com！

「你，有什麼要求嗎？」那一瞬他衝口而出，「只要提出來，我一定會答應你。」

「小姐。」門關上之前，最後一個侍女忽然停了下來，回頭看著如雕塑一般坐在梳妝台前的漱玉，終於忍不住輕輕問，「要洗頭嗎？」

長安城，乾清殿。金杯，美酒，喜燭。

我的王啊，請用你的手，讓她離開所有的血腥和危險吧！

九月的金秋。

夕陽染得雲上彷彿是塗滿了血，紅得如同對面美麗女子的臉頰。

「姐姐不要住在皇宮裡，只要一所小房子就夠了。和所愛的人生活在一起，種種花，養養小雞小鴨，有一群孩子，我所等的人，每天在夕陽下山前都會趕回家，坐在桌子前和家人一起吃我親手做的菜……」

似乎並不需要聽少年的回答，漱玉眼睛里忽然湧現了淚光，似乎下了什麼決心：「那麼，就答應他吧！寫信給家裡，然後在長安成親……弟弟，這樣一來，姐姐以後就能保護你了。」

濃重的血腥味撲鼻而來，精神已經極度緊張的她，忽然再也支持不住地昏倒在地。

在燕兒的扶持下，她從容有致地應付著往來的高官貴客，然而，從紅蓋頭下面看出去，卻始終沒有在熙熙攘攘的賓客中看見所期待的那一張臉。

三個多月後，寧王率領軍隊橫掃江南十五城后，班師回到了長安。

一起被帶回去的，還有一個美麗的女子和十三歲的少年。

然而帷幕外的影子卻一動也沒有動，許久，聲音緩緩傳來：「姐姐，我不想騙你說我答應你，是的，我做不到。因為我要讓寧王得到這個天下，我要讓姐姐當上皇后！我還會殺更多的人，做更多更可怕的事。」

看著書簡出神的她，甚至絲毫沒有注意身邊的侍女忽然都退到了外邊，而那把溫潤晶瑩的玉梳，早已執在另一雙手中。

她聽見弟弟的聲音沉靜地響起來。那樣少年的聲音，裏面卻是深得無法觸摸到底。然後，在她極力自持著壓制激動情緒的時候，就聽見所有旁邊的賓客都發出了低聲的驚叫。接著，就聽到了寧王極度驚喜地啊了一聲，脫口而出：「好極好極！——四皇叔的人頭？太好了！」

高群的手頓了一下，然後繼續往身上潑水沖洗，然而，聲音卻是冷冷的：「很簡單，其實殿下也應該有所耳聞吧？誠王什麼都好，就是有一個致命的弱點：斷袖之癖。」

不知道為什麼，看到未來丈夫這樣親昵的舉動，她仍然有難言的不自在。也許，在看過那樣屠城的慘劇后，無論如何，內心也已經無法改變這個人是殺人惡魔的印象了吧？那樣曾拿九-九-藏-書幾萬人的性命不當一回事的人，有著那樣禽獸一般部下的王，卻將是自己的丈夫！

大婚過後的第三天，弟弟來看她了。

「殿下放心好了，我自己會小心的。」高群收起了劍，隨手又抽出了架上的長槍，「到了晚上，我會看書作為休息的……」

她痴痴地說著，看著鏡子，卻沒有發現帷幕外面已經空無一人，弟弟不知何時已經走了，似乎聽不下去她的囈語。她怔怔坐著，只覺得心裏一片空虛。

瞬間，寧王大理石一般冷硬的目光中，有陡然劇烈的敬畏和震動。

服侍她的那些侍女這個時候才敢進來，看見那樣的景象，每一個人都噤若寒蟬——看來，她們並不是第一次看見這樣的事情了，所以只是面無表情地俯身，各自收拾東西，然後默默退下。

「是。」侍女輕聲回答，痛惜地用手巾輕輕擦乾她的頭髮。

「揚州江家已經回信同意了婚事，下個月就是我和你姐姐的大喜日子了。」寧王目光看向軍中那一頂金色的帳篷，「你還是好好放鬆一下吧，到時候內外有的忙呢！」

「這算是我婚前給你的一個警告，我的王妃。」

漱玉坐在那裡，靜靜地，殷紅的血液順著漆黑的髮絲，一滴滴滴落地面。看著鏡子里美麗蒼白的女子，她忽然無聲地笑了起來。

旁邊的少年沒有說話。自從跟隨在寧王身邊以後，他就越發地沉默起來。他看向另一邊的鏡子，看著鏡子里姐姐秀麗的側影，那樣無辜而無助。

得不到回答，漱玉的手指輕輕握緊了衣襟，終於似乎是自語般地說：「唉……說是求婚，但是現在的境況，我還有拒絕的餘地嗎？不過，也真希望能有人能保護我們啊——江家雖然有錢，但在這個世道里，有錢卻越發危險。我們不能得罪寧王……」

「不要裝得真像那麼回事。」彷彿敏銳地發現了她的抵觸，身後的聲音忽然變了，瞬間變得說不出的惡毒，「別忘了，我把你從那些傢伙的帳子裡帶出來的時候，你可連衣服都沒穿！簡直像一個營妓，這會兒卻給我擺什麼大小姐的架子？」

寧王斥退了左右，坐到了河岸上，看著他，稱許：「小高，近來你武學和兵法的進步都是神速啊！如果不是你年紀實在是太小，我想乾脆就讓你統領驃騎軍算了！可你才十四歲，外人一定會說閑話。至少要滿了十六，建立一些戰功，我才好名正言順地給你封位。」

嫁給寧王吧！雖然那個人只是為了江家的財富而娶你，但是那是個能保護你和你家族的人，是一個有能力攫取天下權力的人，他會給你無上的地位和榮耀……這一切，https://read.99csw.com都是我無法帶給你的。

然而，少年在渭水裡仔細地清洗著自己的身體，卻沒有抬頭，淡淡道：「我沒有什麼要求，我只希望殿下早日得到這個天下，結束這樣的亂世。還有我的姐姐，請殿下一定要好好對待她，視她為至高無上的正夫人……

「小姐，疼嗎？要叫大夫過來嗎？」手指輕觸著頭髮，看著滿盆的血水，侍女眼睛里含著淚水，小心翼翼地輕聲問。

秋風在渭水上冷冷地盤旋著，少年的眼光也是冷漠而堅定的，看著岸上的王者。

在他急速地思考著怎樣來褒獎屬下時，少年繼續毫無表情地回答：「如果要骯髒的話，就讓我一個人骯髒好了！殿下是將來要載入史冊的帝王，最好要保持一雙乾淨的手……這樣的事情，以後我會替殿下處理好的——請不必擔心。」

「小高，不要太辛苦了。」看著少年臉頰上斑斑的血汗，看著地上四處躺倒的陪練士兵，寧王眼睛裡帶著喜悅和興奮，口氣是體恤的，「你這兩個月來每天不間斷地苦練，進步雖然是快，可也不要累壞了身體。」

「燕兒，你是一個好心的姑娘。」漱玉微微嘆息了一聲，仰起頭，看著外面的天空，看著瞬息萬變的風雲，眼睛里有清澈的淚光，「希望，世上所有好心人都有好報。」

但是，她至少知道一點：這個孩子是真正對她好的人。是在這個亂世中，唯一曾為她捨棄性命的弟弟！

「這，就是我給殿下當一輩子奴隸的唯一要求。」

「是啊。」驚異地看了少年一眼，寧王神色也凝重了起來，「四皇叔手下有史兆龍那樣的勇將，蕪城又是他經營多年的重鎮，糧草充足，將士用命，一時間也是無可奈何。」

「姐姐，如果有一天我不能再回到你身邊，你一個人也要好好地活下去……」

「讓我去吧。」高群面無表情地請命，在架子上隨手拿了一把懷劍，試了試鋒芒，聲音平靜，「就讓我拿下蕪城，作為給殿下和姐姐的婚典慶禮。」

他要讓自己儘快地變得強起來，這樣才能守護住姐姐，才能夠輔助寧王儘快地結束這個亂世，結束戰爭和流血！晝練武，夜理書，他幾乎是猛烈地燃燒著自己的生命，用盡了全部的潛能迅速地吸收著從父輩傳下來的一切。

封位那種東西，對他來說又算是什麼呢？

「你所想的，永遠只是奢望。」忽然間，她聽到有人回答，帶著一絲冷笑。寧王從外面走了進來，看著她，滿懷惡意：「你們姐弟，這一輩子都只能是我的奴隸！」

「對了……小高，我一直想問你：四皇叔那樣的人，你是如何才能接近他，然後刺殺掉九*九*藏*書他的？」看著少年俊秀的面容和仍然不夠堅實的肩膀，寧王終於按捺不住好奇心，「我實在想不出有什麼方法。」

隔著重重的帷幕，只看見他仍未長大的身影。她忽然間心裏一酸，忍不住想要落淚。他還是那麼小的孩子，卻已在做著那麼危險的事情。

瑟瑟的風吹得寧王不自禁地打了個寒戰，在推開宮門的時候。看見坐在月桂花樹下，由侍女簇擁著的王妃時，他眼睛里忽然有無法言明的厭憎和敬畏。

「姐姐，那天嚇到你了嗎？」他歉意地問。

「你休想……」漱玉臉色已經是沒有一絲血色，一寸寸地硬生生回過頭來，看著未婚夫，任憑一縷縷的頭髮被簌簌地扯斷，「反正我是死過一次的人了，不在乎多死一次！」

隨著冷笑，玉梳逐漸用力，直插頭皮內，扯動著，發出輕微的嘶嘶聲。

「這就是我的要求。」

自顧自地說著，女子雪白的臉上逐漸浮現出了堅韌的光芒。

是的，那一刻王者冷酷的心都被震動了，他甚至想如果這個少年開口提出要回自己的姐姐，他說不定都會答應。

「什麼？」寧王嚇了一跳。

是的，她無所謂……怎麼樣都無所謂。只要家裡人能平安度過這個亂世就好……只要弟弟他們沒事就好……但是其他所有人，都要好好珍重！

而我，會一直一直地守護著姐姐，決不會讓寧王在利用完之後遺棄你。遲早有一天，我會親眼看見姐姐登上最高的位置，母儀天下！

想起寧王曾經那樣冷酷的威脅，她心底里有徹骨的寒意！——難道，難道是……手指痙攣地握住手裡的喜帕，冷汗順著鬢角流下，要鎮定，要鎮定！眼睛掃過前來參加大婚的家人，看見親人無恙的笑容，心終於一點點地安定了下來。

「啊？」寧王脫口驚呼，然後馬上知道了自己的失態，立刻抿住了嘴。原來，為了接近並刺殺那個號稱不沾酒色、無懈可擊的四皇弟，這個少年曾不惜付出了如此的代價！

「殿下，為了慶祝您的大婚，屬下帶來了這份禮物！」

「驍騎尉高群拜見！」忽然，唱禮官的聲音洪亮地傳來，她腳下一軟，幾乎癱倒。弟弟，弟弟……終於出現了！

「我自然有辦法對付誠王，但是，請先不要告訴漱玉姐姐，她會擔心的。」高群那黑曜石一般的眼睛暗淡了一下，輕輕道，「如果……如果在殿下大婚當日我沒有趕回長安的話，那麼……請殿下以後好好對待姐姐。」

「可是，姐姐不喜歡做皇后……」帷幕中的女子苦笑了起來，拿起隨身的小鏡子，看著鏡中滿頭珠翠的自己。有誰知道，那樣華麗的珠寶之下，居然是一片的血肉模糊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