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少年的眼睛卻是漠然的，對於她的分辯毫不介意，等她急急忙忙說了一堆后，才靜靜地說了一句：「姐姐，你自己的手。」

帘子拂開，玉雪可愛的娃娃被抱了出來。

高群從沉思中驀然抬頭，眼光閃電一樣落在她身上！臉上居然有似笑非笑的表情，嘴角輕輕動了一下，似乎想說什麼，然而終於沒有出口。黑曜石一樣的眼睛里，閃過了凄涼而宿命般的笑意，拿起桌上的茶盞，將剩下的茶水一飲而盡。

「那麼，姐姐，謝謝你的茶。我告退了。」

一切，看起來都和他當年在那個小客棧里發下的誓言一模一樣。

在其後的兩年中，冠軍將軍高群南征北戰，所向披靡，逐一消滅了各方割據的勢力，也在軍中獲得了無上的聲望。其時，天下兵權已漸歸其手。

皇后驚住，看著斬釘截鐵回絕她最後請求的人。

「好可愛的孩子……當今天下的太子呢！」少年沉寂的面容上也有難得的笑意，逗著懷中咿呀學語的嬰兒，那雙拿慣了刀兵的手卻有些笨拙，彷彿生怕弄疼了玉雪可愛的嬰兒。

看著姐姐那樣不顧一切的表情，高群很久沒有說話，然後，嘆息了一聲，緩緩將自己的衣袖從皇后的手中抽出，低聲：「姐姐……看來這五年的後宮生活，真的讓你改變了很多。以前的你，是不會說這樣的話的。」

果然，是那樣的答案。他的手劇烈顫抖了一下，眼睛里忽然有哀痛的神色，只是遲疑了片刻，便抬頭堅決地回答：「不，我不能答應你的要求，姐姐！這一點，無論如何我不能答應！」

氣氛忽然凝固。

要知道，就是因為你的這句話，我才選擇了如今的路。我不僅要救你，更要救這天下千千萬萬的百姓！我要結束這個亂世，建立一個新的時代，讓所有人都安居樂業，讓天下百姓再也不用遭受流離戰禍。

「請你幫我殺了寧王！」

當時，她曾那樣對自己叮嚀，保護著他，不惜讓自己落入亂兵的手裡。

燕兒要想掩飾已經是來不及reaｄ•9９ｃsw•ｃｏｍ。只聽帘子里一聲驚呼，漱玉皇後顧不得避忌，立刻從裏面探出身來，把孩子緊緊摟在了懷裡，連聲分解：「是我不小心……是我不小心讓寶寶碰傷了……」

夕陽已經下山了，踏著滿地的殘霞，彷彿是踏著滿地的鮮血。

同時，寧王妃江漱玉也理所當然地被冊封為皇后，入住坤寧宮，是為六宮之主，母儀天下。第二年，便生下了一個龍子。

他只是微微躬身，彷彿那個答案就在胸臆之中，卻始終無法吐露。

「姐姐今天特意叫我進宮，是有什麼事情嗎？」

他身子漸漸發抖，感覺有熱血再一次燃燒，一直衝到了腦海里。這種感覺，和多年前在淪陷的城市裡，決定不顧一切也要保護她時一模一樣。

然後，他就那樣拂袖而起，淡淡地告別，看著皇后的臉色慘白到觸目驚心。轉身走出門時，終於又頓住了腳步，回頭，對著皇后極端期盼的眼神，手中掌握著天下兵權的大元帥最後說出的卻是這樣的話：

高群臉色變了變，放下茶盞，低聲：「我尚未有娶妻打算，讓姐姐多費心了。」

次年六月，第二次出征，殺秦王開封府守將成登，升為裨將。

她的手下意識地縮回，但是已經掩飾不了從手腕至小臂的大片烏青。

我做這一切，都是為了你啊……姐姐！

他的沉默似乎讓她看到了一絲希望，皇後繼續說了下去：「弟弟，你完全可以自己當皇帝！你不是想改變這個天下嗎？你不是想讓所有人過安定的生活嗎？既然這樣，以你的能力，為什麼一定要通過別人的手來實現自己的願望？」

「而我，也絕不會答應你的請求。」

「是寧王……不，是皇上做的嗎？」高群的聲音忽然變冷了，眼睛里有幽暗的火光燃燒，長身而起，「姐姐，我保證他以後不會再做這樣的事情！」

「弟弟，你真的不幫我？」漱玉的眼睛也冷了下去，聲音里透著徹骨的絕望和寒意，忽然咬著牙，一字字地說，「好！即使你不https://read.99csw.com幫我，我一個人也會去做的！除非你向皇上告發我，滅了我九族，否則別想阻止我！」

五年了，天下的風雲匆匆變化，不曾為任何人停留。然而，只有這樣的夕陽，仍然如同五年前屠城的那一天……

「他寵著那個齊淑妃，要立那個女人生的孩子為太子你知道嗎？昨天，昨天晚上，有人過來幾乎掐死了慶兒，但是皇上連問都不問！是他默許的…是他想派人殺了慶兒！

姐姐，姐姐……漱玉……姐姐。

然後，轉身，離開。不曾再回頭。

皇后急切地看著對面年輕元帥的臉，苦苦地哀求。

「不，我不想有以後了……」忽然間，一直極力保持著平靜愉悅的皇后在瞬間垮了，淚水一串串地滾落，滴在懷裡孩子的臉上，孩子驀然大哭起來。

那樣輕柔的話語，但調子里卻在不停地顫抖，然而，終於說出口了……

其實，不用等她說出來，他已經猜到了答案。

他頓了一頓，低聲：「我，再也不願讓這個天下再陷入戰火之中。」

熱血在他身體里燃燒，憤怒和痛苦讓他幾乎忍不住要拔劍而起，直接沖入乾清宮去殺了那個禽獸一樣的王。然而，另一種力量約束了他的心，即便是如何痛苦，他臉色卻依然是平靜的，甚至連吐出的語聲都清晰而冰冷：

「一天都不能再忍了！他一直沒有把我當皇后看，甚至一直沒把我當人！你不知道他是怎麼折磨我的……和那些亂兵沒區別！那個禽獸！」

「你……」高群的目光終於變了，遲疑著，目光急速而複雜地變幻。

「弟弟，請你幫我！」

「是嗎？」他微笑著，看著她的眼眸——

她那樣的淚水，終於讓他下定決心違背父親的教導，走入天下的紛爭中。他要變得強起來，強到能夠保護自己所要保護的人，讓她擁有世上所有女子羡慕的一切。

那是他生平第一次拒絕她的請求，然而，他的神色卻極其堅決。

「姐姐，請你想一想：寧王如果死了，他的下屬能安https://read.99csw.com心向一個嬰兒稱臣嗎？那些剛剛沉寂下去的諸王餘黨，能不乘機作亂嗎？方才安定下來的世界，姐姐是要再次把它捲入腥風血雨中嗎？

「要是我當時在台州城裡就被亂兵殺了反而好……至少不用這樣痛苦地活著！」

他的腳步越來越沉重，踉蹌地往前走著，推開元帥府的大門時，在僕人們的驚叫中，心力交瘁的他緩緩倒了下去。

簾幕半卷，姐弟倆相互對視著，相互打量著多年未見面的對方，眼睛里忽然有深刻而複雜的感慨，和激烈難以掩飾的感情。

「雖然是為了孩子……但是，希望姐姐總不至於做那樣的事情。

「小弟，小弟！我沒有什麼要緊的，你年紀還小，要努力活下去！……你是一個男孩子，要變得強起來啊……千萬不能死，千萬要努力活著……」

——他注意到了什麼，一把拉起嬰兒的手，捲起了袖子：那嫩藕一般的手臂上，赫然有一片片的青紫瘀血！

第五年八月，在消滅掉了三個皇弟以後，拒唯一剩下的鄭王于長城外，寧王在長安登基，改元雍承，宣稱中原統一。

忽然，他臉色變了：「這，這是怎麼回事？」

第二年九月，高群第一次隨軍出征，陣前斃敵數十人，升為驍騎軍管帶。

那樣的話，彷彿是突如其來的利劍，在一瞬間刺穿了百戰百勝的年輕元帥，痛得他全身戰慄，幾乎不敢抬頭再看對方的眼睛——

如今的你，已經變成了這樣的人。那麼，如今的我，也沒有再生存下去的必要了吧？

揣測著對方的心意，彷彿明白了什麼，她岔開了話題，抱著襁褓中的嬰兒，對身邊的侍女道：「燕兒，把慶兒抱出去給弟弟看。這孩子都快一歲了，弟弟還沒見過吧？」

那麼多年來，他這樣浴血搏殺，將她推上最輝煌的位置……原來卻只是讓她更生不如死嗎？這些年來，他竭盡全力，以為是打造了最好的一切獻給她，然而，卻不知深宮裡的她卻每日都陷於屠城那一日一樣的噩夢裡！

看著姐姐的九九藏書目光逐漸由失望轉為絕望，高群的目光也漸漸充滿了哀痛：「可惜，姐姐，我絕對不會答應你。寧王必須要坐穩這個王位，必須要安定這個天下！」

可是，難道如你方才所說：在台州死去反而是幸福的嗎？這些年來我這樣努力，難道沒有給你帶來任何幸福，只是讓你深陷地獄？

雖然父親曾經說過，功成身退是最佳的方法，也知道寧王今日對於自己的顧忌和猜疑，但是，他不能放權隱退，一走了之。他是必須手握重兵在朝中的。那樣，才能夠震懾住那個日漸驕奢跋扈、無所顧忌的皇帝，才能鞏固姐姐在後宮的地位，讓她不至於在後宮的爭鬥中吃虧。

「弟弟……」皇后驚訝地看著眼前漸漸長大的少年，看著他眼睛里漠然而堅決的神色，看著他那已經可以承擔起天下兵權的雙肩。終於，她身體微微一晃，眼前模糊了。五年前的那個孩子呢？那個相識不久卻在亂兵中拼了命保護她的那個孩子呢？哪裡去了……竟然變成了現在這樣漠然的、手握重兵的元帥嗎？

「姐姐……那麼，你召我進宮，想要我怎麼做？」終於，高群低下了頭，一字一字地問，眼睛里有極其複雜的光芒，「慶兒身上的傷痕，也是你故意讓我看到的吧？」

高群受封為天下兵馬大元帥，繼續領兵討伐剩餘的鄭王。

「我再也忍受不了了，弟弟！」皇后抱著孩子，在簾幕下哭得全身發抖，彷彿多年的痛苦讓人瀕臨崩潰，「如果只是虐待我一個人的話，那怎麼樣都沒關係，但是他、他竟然要殺我的慶兒！

是的，他能保證，他當然能保證！以他今日的地位，手上的兵權，已經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又如何能容許自己最愛的人被如此蹂躪踐踏？！

十一月，韓復聲率兵北擊金湯城，被切斷歸路。高群率騎兵突圍成功，反擊解圍。

姐姐……姐姐在說什麼？她……竟希望在台州時就死去？！

皇后的手輕輕撫摸著嬰兒，臉上的神色變了又變，終於轉過了頭去，冷漠地輕輕說：「弟弟……跟你說九_九_藏_書吧，方才在你喝的茶里，我已經下了毒——如果…如果你不答應站在我這一邊，就不要怪姐姐不給你解藥。」

「以後，請姐姐自己珍重……要知道我終究無法守護你一輩子。」

「不能再忍了……再忍下去，慶兒就要被他殺了！

回憶中，她發間隱約的白梅香氣纏繞在身邊，她眼睛里含著淚，卻對著他笑：「我能逃到哪裡去，外面全是亂兵，我又是一個女子，這樣的世道，是無法活下去的。」

「是嗎？」皇后沉默了一下，「為什麼呢？你年紀也不小了。」

她蒼白的嘴唇微微顫抖，手指緊緊抓住他的袖子，試圖做最後的努力。

第三年七月中，高群第一次單獨出征，縱橫三百余里，攻陷城池六座，歸來旋即拜將。

「弟弟，好久不見，長高了許多啊……」隔著珠簾，仍然看得出少年明顯高大起來的身形，漱玉欣慰地笑了起來，聲音里有難得的愉悅，「如今已過了弱冠之年，也該娶妻了吧？滿朝文武都想結這一門親，紛紛託人來遊說，有這樣一個弟弟可真是讓姐姐驕傲呢。」

「如果慶兒還小，就由你來把持朝政吧！其實，就是讓弟弟當皇帝，也沒有什麼不可以的啊！只要那個禽獸不當皇帝，只要慶兒沒事！」皇後幾乎是不顧一切地說著，「難道，你能眼睜睜看著我們兩個人死嗎？」

我們兩個人，彼此為了保護對方而做出了這樣的犧牲和努力，始終隱瞞著自己真正的內心，守望著彼此而終身不能靠近一步。然而，姐姐……我和你卻始終都不曾幸福，自始至終，都無法保護到對方什麼！那只是讓你在痛苦中逐漸沉淪而已！

殿外是如血的夕陽，映得宮殿的剪影更加巍峨森冷。坤寧宮中，已經是身穿一品武將官服的高群放下了手裡的茶盞，輕輕問帘子後面的人，語氣裡帶著一貫的敬愛和回護。

深宮的落葉一片片地飄落，在空氣中如同流光般飛舞。胸口有隱約的痛，他拿手壓著心口，伸出另一隻手接住了當空飄下的桐葉，很快，他的生命也要這樣地枯萎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