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辛夷 第一章 沉劍

辛夷

第一章 沉劍

「不。自己看自己有什麼好看的?」她冷冷道,懷著憤恨,「長得最好看的女子,也不是為了給心愛的人看的嗎?」
少女的身體在他懷裡輕盈得如同一片潔白的羽毛,眼睛緊閉,胸口微微起伏,幽幽的體香襲人。他低下眼睛,深深地看著她的臉,眸子深沉而熾烈,緊繃的身體微微顫抖,似隱藏壓抑著無盡的慾望,低聲喃喃:「辛夷……辛夷。」
她捧著葯,將臉轉向他,露出好奇的神色來。
「是。」微雨不敢抬頭,嘴唇微微顫抖。
「傻瓜,這是自幼訂下的親事,他是華山的少主,怎麼能悔婚呢?」林渡嘆了口氣,「而且……聽說青鸞花是新娘的陪嫁。」
中原武林上百年來盛傳著一個說法:在無量山的最深處有一座無量天宮,乃世外桃源一般的武學聖地。凡是能潛入山下的叢碧淵,在水底取出這把承影劍的人,就可以向無量宮主提出一個條件。這數百年來,無數武林人從中原而來,闖入這莽莽大山,九死一生潛下水,就是為了取得這把劍。
「是第一啊……」辛夷的薄唇顫抖了一下,然後又緊緊抿成一線,令人忍不住想吻上去。終於,她低聲又問了一句:「那麼……你見過她嗎?」
還有十五天,等到天心月圓的那一刻,才是兩年之約的終點,也是她的生日。說不定,到時候陸峻還真的會依約回來,但一切都已經沒有意義了。幾天前的那一夜,洛陽的鼎劍閣燈火通明,高朋滿座,又有誰會記得一個深山裡盲人孤女的悲喜?
辛夷站在高高的石樑飛瀑邊上,鬆開手,把承影投入了叢碧淵。
彷彿生怕她真的跳下去,他一直拉著她的手,倒退著從石樑上走回了地面。她的指尖如同冰涼的小蛇一樣在他手裡顫動。最終,她咬著嘴唇低下了頭,小聲地啜泣了起來。他沒有回頭,也沒有問她為什麼。
「回去吃藥吧。」林渡拉著茫然的她往前走,「已經是最後幾服了,一定要按時服用。」
——那是她第一次https://read.99csw.com在他面前脫口直承陸峻是自己心愛的人,林渡心裏一痛,卻依舊柔聲:「那麼,你就不想看看我的模樣嗎?」
「老宮主也說過了,要把你的病根治,就只能用鼎劍閣里的青鸞花。」林渡低聲,「你很快就滿十八歲了,那之前如果不能治好你的眼睛,你這一輩子就永遠看不見了。陸峻他以華山少主的身份迎娶鼎劍閣閣主的女兒,也是唯一能得到這至寶的途徑。」
她只記得他們的聲音:陸峻的深沉寡言,以及林渡的洒脫俊逸。依稀記得陸峻曾經說起,在中原,林渡是一個非常受歡迎的情聖,倜儻英俊,說話風趣,溫柔體貼,幾乎沒有一個女人能擋住他的微微一笑。
林渡沒有說話,似乎只是微笑了一下。他嘴唇很薄,笑容溫和中透出狷狂,足夠令世間女子顛倒,語音卻寵溺柔和:「辛夷,你馬上就要十八歲了,別說孩子氣的話——回去吧,晚了的話,就趕不上吃藥的時間了。」
「我不喝,」她揚起了哭紅的眼,倔強,「我不要我的眼睛了!」
在她倒下時,林渡伸出手及時地將她橫抱起來。
「青鸞花?」辛夷忽然一顫,「是為了這個嗎?」
——因為無量宮的《雲笈十二訣》,是江湖中人夢寐以求的無上武學。
「還有我在。」他低聲嘆了口氣,「我總是在的。」
「嗯……我想知道阿渡的樣子!」她的嘴角終於露出了一絲笑意。
「說什麼胡話!即便陸峻不要你了,你也不能不要自己的眼睛,還有三服藥就到頭了。」林渡的聲音溫柔而耐心,「你不想親眼看看自己的模樣嗎?」
「會好的。」林渡耐心地勸,似乎永遠也不會生氣,「乖,還有三天,要吃完。到時候,你就能看到自己是一個多麼美麗的女孩了……你難道不想看到自己有多美嗎?」
或許,一切只是她會錯了意,痴心奢望太多而已。
「好。」她聽到他回答,不過是一個音節的距離——九-九-藏-書這個字剛吐出時遠在數丈開外,但是當音節消散在風裡時,她感覺到林渡的氣息已經近在咫尺。來不及退開,他已經拉住了她的手,緊緊地,彷彿生怕她也和承影一樣掉下去,永沉水底。
「別哭。老宮主只是遠赴靈鷲山修鍊《雲笈十二訣》的最後一層罷了,遲早都會回來的。」林渡溫柔地哄著懷裡哭泣的少女,眼色卻陰沉,「唉……看到你哭得這樣傷心,我真恨不得殺了那傢伙啊。」
「那就為了我喝葯吧。」林渡微笑,「好不好?」
兩年來,體弱的她經歷了母親遠行、病發加重的折磨,幾度在生死邊緣掙扎,辛苦地堅持下來。而如今,兩年約定未滿,離開的人卻已經另娶了旁人。
彷彿是被他語氣里透露的殺機嚇了一跳,辛夷止住了哭聲,低聲喃喃:「不、不要殺他……我不想他有事。只是……我不要他的青鸞花了,也不想再見到他。」
她卻站在石樑上不動,有些怨懟地抬頭看他:「你怎麼不勸我?」
憤怒之下,她如同一隻絕望的雨燕從懸崖上飛下,衝過那一道石樑,唰地站住腳,高高抬起手,將這把無數人夢寐以求的上古神器毫不猶豫地扔了下去!
「向他問個明白?」她喃喃,臉色卻複雜,「問……問什麼呢?」
入水的時候,那把千古神兵激起了凜冽的聲音,彷彿不甘地抗議著再度沉睡地底的命運——它在人世只停留了短短兩年,不知道要再過多久才會再有人重新潛入深淵,把它帶出水底重見天日。
「何必如此呢?」林渡嘆了口氣,回過身溫柔地安慰她,「陸峻是誠信君子,他說過兩年後歸來,即便成了親,也一定會如期赴約的。你稍微等一等——到時候有什麼話再向他問個明白,豈不是強過在這裏哭哭啼啼?」
「如果他還記得送花來,你也不要替我收,」她咬著牙,聲音微微發抖,「我……我寧可瞎了,也不要他的東西!」
「少宮主,該吃藥了。」看到他們歸來,玉階九-九-藏-書的盡頭,貼身侍女微雨跪在那裡,雙手托著玉碗。碗里是青色的葯汁,氣味芬芳,然而入口卻苦澀無比,喝完后全身發熱,不啻酷刑。
「辛夷!」他跟在她身後,卻追不上她的身形。
然而,當年陸峻卻沒有對無量宮主提出任何要求,在臨走的時候,他只是將這把劍交到了辛夷手中,說了一句話:「好好休養,等著我回來。」
「這個葯……是什麼?和平常的不一樣……」她喃喃,抬頭有些無助地看著他,純黑色的眸子里有鹿一樣的驚惶,「為什麼我,我覺得喘不過氣來?很……很難受……頭很暈……」
她站在百尺高的淵邊,側耳聽著底下久遠的迴響,確信這把古劍已經沉入水底,才轉過了身。她知道林渡在看著她,於是咬著牙道:「我不練劍了。」
三月,無量山中辛夷開花了,一樹一樹,點綴在蒼翠的山色里猶如玉雕,疏朗高爽、潔凈美麗,卻似隨時欲墮風中——就如花下即將年滿十八歲的纖弱少女。
「那麼我要從這裏跳下去,也由得我嗎?」她頭一揚,問,綠羅裙在石樑上飛舞。
「見過,她遠遠沒有你美。」他長久地凝望她的臉,輕聲,「你才是這世上最美的女孩,辛夷。」
因為他心裏明白:是因為白天收到的那封信。
「好吧!」辛夷皺了皺眉頭,捧著玉碗,一口氣將葯咕嘟咕嘟地灌了下去。一瞬間,她只覺得自己的咽喉和身體都燃燒起來,不由得深深地喘息,往前踉蹌走了幾步,扶住了門框。
——這個十八歲的女孩雖然弱不禁風,身上卻流著無量宮世代流傳的血脈,即便是眼睛看不見東西,但聽聲定位,任意東西,依舊令江湖上數一數二的輕功高手相形見絀。
自從一年多前墨玉宮主離開后,未滿十八歲的辛夷便是此地唯一的主人。
一路上,她不再說話,拚命咬著嘴角,身體卻抖得厲害。來的時候身輕如燕,回的時候卻哭得全身都沒了力氣。他只能扶著她,吃力地從峭壁上層層攀援,九-九-藏-書最後落在了懸空的宮殿前,才把靠在懷裡瘦弱的少女放下。
「帶宮主去西閣休息吧。」他吸了一口氣,壓抑住了自己,將沉睡的辛夷交給了微雨,吩咐,「我要下山一趟,這兩天你們要記得給宮主按時服最後兩服藥,不要讓她出去亂走——如果我回來發現有什麼地方不對,你知道會有什麼後果。」
當他把信念給辛夷聽的時候,她沒有說話,低著頭用一塊軟布細細地擦著那把承影。他一邊念著信,一邊擔心地盯著她的一舉一動,生怕她做出什麼突兀的事情——然而辛夷纖細的手指非常穩定,雖然眼睛看不見,還是將這把長劍擦拭得照人眉睫,寒光四射。
「我不吃藥。」她賭氣地說,「太難吃了,反正吃了眼睛也不會好。」
「誰讓他這樣的!他……他怎麼能這樣?我寧可死了也不要什麼青鸞花!」她忽然一跺腳,帶了哭音,大聲,「騙人,他,他明明是不要我了……什麼青鸞花!他難道覺得這樣比我瞎了會更好一些?」
「嗯。」他點頭,「想不想知道?」
「那麼就不練。」他拉起她的手,而她的手指冰冷,「我們回去。」
他念完了信,辛夷沒有說話,半晌只是問了一句:「那個新娘,美嗎?」
陸峻要成親了。他娶的,是鼎劍閣閣主的女兒,江南第一美人蕭靈芸。婚禮時間定在發信時的三天後——而等信到達深山中時,這場婚禮已經在十天前舉行。
她扯著林渡的衣袖,垂頭喪氣地跟在他身後,啜泣的聲音越來越大。
兩年前,她獨自在叢碧淵飛瀑旁靜坐吐納,聽到了深淵底下他們兩個人呼救的聲音,便不顧一切地跳了下去,將暴怒的黃金蛟趕開,拼了命地拉著他們兩個人浮出水面。等醒來時,眼前已經是一片漆黑。因為過快地潛入水底,導致寒氣侵入頭顱,她的病情瞬間加重,那之後便再也沒看到過東西。
他想了想,實話實說:「是江南第一的美人。」
「騙人。」她冷笑了一聲,唰的一聲將長劍收入鞘中,九_九_藏_書轉頭走出了無量宮,從絕壁上一躍而下,直接奔向了山後的叢碧淵,「騙人!」
自從老宮主忽然失蹤后,這個外來的陌生人得到了少宮主完全的信任,漸漸開始把持了無量宮上下的一切。然而,在少宮主面前如此溫柔體貼的男子,私下裡卻是嚴厲無比,侍女們稍有不周就會受到懲罰。
在這無量山的最深處,一道絕壁從天而降,光潔如鏡。在離地數百丈的高處,絕壁有一道裂縫,宏偉的玉階從深處探出,如神龍探首懸在半空,龍身卻伸向了無量大山腹中,最深處有點點璀璨的光芒,「樓閣玲瓏五雲起,其中綽約多仙子」——那便是無量宮,江湖傳說中的桃源聖地。
「不想。」她將頭一扭,「再美,他還不是娶了別人?」
甚至,有些多嘴的姐妹已經永遠失蹤了。
林渡沒有阻攔,只是在一邊看著。
「阿渡……阿渡!」她再也忍不住,抱著他的脖子放聲大哭起來,「你答應我不要回中原,好不好?陸峻他說會回來,可一去中原就娶了別人……怎麼辦?他、他和娘一樣,都不要我了!」
這把承影劍,還是陸峻臨走時留下來的,扔掉也好。
是的,當初,他只是說要她等他回來,並沒有說一定會娶她,甚至直到離開前一刻,他也從未清楚明白地表達過自己的情感。
他俯下身將灼|熱的嘴唇印在她冰涼的額頭上,久久地,似乎想將她的靈魂一併吸取。
林渡握緊了她的手,只覺那冰涼柔軟的小手在手心劇烈地顫抖。
「好。」林渡點頭,「我知道了。」
「不喝!」她不耐煩地扭過了頭,轉身便走。林渡卻拉住了她:「辛夷,聽話,把它喝了。這九轉玉芝非常珍貴,費了多少心力才弄到,不能浪費。」
「嗯,我知道。」林渡輕輕拍著她的肩膀,「我們回去吧。」
還有三天……還有三天她就將徹底屬於他了。
「你說不練,便不練好了。」林渡的聲音很柔和,「什麼都由得你,還要如何?」
這一次辛夷遲疑了一下:「阿渡的模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