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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墜 第一章 花蕊夫人

星墜

第一章 花蕊夫人

她怎能讓他如願以償!
那樣的吻是霸道而熾熱的,讓她幾乎窒息。
夜空里,星辰交相輝映,在北斗的冷光下,那顆輔星幾乎黯的看不見——然而,畢竟是存在著的。那是不祥的預兆,一顆屬於暗殺者的星辰。
「皇上?」她怔住了。但是,卻並沒有否認的意思。
「遵命!」虎豹般的衛兵們立刻動身,向著拂香殿奔過去。
明白主人是故意在拖延時間,周圍的侍女跪了一地,大氣也不敢出,眼睛里充滿了恐懼的神色——宮裡誰都知道燮王的喜怒無常,即使她們的主人是最受寵妃子,如此一再忤逆只怕也會觸怒龍顏,她們這些下人也不禁為夫人此次的怠慢握了一把冷汗。
十多年了,曾經在亂世中並肩戰鬥的六個人,像風一樣的流落四面八方,只留下了君臨天下的燮王炎凌,孤獨地留在了玉座上。
視線里,彷彿有雪從帷幕頂上落下,瞬忽化為無數伸展著白色翅膀的人們。
「還不來?好大的膽子……」帶著怒意低語從王者的嘴角滑落,手霍然拍到了金案上,低喝,「傳令羽林軍管帶,立刻去把那女人給我壓過來!」
「暗殺者?」她的手指停在髮髻上,眼色變了變。
她回頭探詢,然而肩輿已經往前抬了開去。
「皇上!」她不知說什麼好,只覺得手一瞬間發抖。
「燮王有令,召花蕊夫人即刻前去太清閣,不得怠誤!」
但……以他的勢力和武功,在這個天下,竟然也有無法得到的東西嗎?
「滾!滾開!」她在一瞬間忘記了種種顧忌,露出了心底多年來埋藏著的恨意,激烈地反抗著,尖利的指甲在他背上抓出道道血痕,「你這個暴君!滾開!」
——駕崩?從這個人嘴裏說出的,是他自己即將死亡的預言嗎?!
燮王沒有再看她,只是繼續若有所思地抬頭看著天空。他的眼中映著漫天的星辰,亮如流星,而他的思緒,已經沉浸在另一個地方了。
歌舞已至半夜,她臉上有了微微睏倦的神色,然而燮王依然興緻高昂,她不得不強自支撐著陪伴。
忽然,她微笑了起來:「少司命,你還記得嗎?你答應過,要為臣妾觀星一次——那麼,現在在你走之前,可以告訴我占星的結果了吧?」
過了午夜,王者大笑的聲音也低了下去。就著她手裡喝了一口酒,燮王看定了她,忽然目光黯了一下。他出其不意地抬起手,捏住了她的下頷,轉過她的臉來,喃喃:「有點像啊……是真的像,還是我已經記不清楚了?」
她微微一怔——又是這樣的話。自從她十八歲進宮承恩那天起,已經不止一次地聽見過皇上這樣看著她自言自語。
此刻肩輿已經轉過交泰殿,來到了read.99csw.com後花園。在樹木的蔭蔽下,她看見一襲青衣向後宮門的方向走去。心中暗自一驚,叫停了肩輿,試探似地喚了一聲:「少司命?」
她赤|裸著躺在銀狐裘上,長發水藻一樣披散。望著咫尺上方的那雙眼睛,忽然覺得有溺斃的窒息感和快|感——終於看到了他這樣失控的表情了。看來,這個以武力征服了天下的男人,這個滅亡了她故國的霸主,如今,真的也到了命數將盡的時候了。
「夫人一定要知道嗎?」歆臨微微一怔,嘴角忽然有一絲苦笑,抬手指著北方黑沉沉的天空某一處:「很奇怪……夫人的司命星辰,早在十年之前就已經黯了——就在那裡。」
精美的雲紋雪箋上,有娟秀的四行字跡:「朝臨明鏡台,妝罷暫徘徊。千金始一笑,一詔詎能來?」
紫眸的少年微微點頭,不辯一詞。
燮王端坐在太清閣上,看著下面七彩的舞袖起而復落,手裡的金杯卻慢慢變了形,美酒從杯中溢出。
花樹下,青色斗篷中的少年抬起了俊秀而蒼白的臉,霍然回頭。
何況,單單為了扮演好花蕊夫人的角色,她已經透支了所有精力。
「愛妃不必擔憂,我自然會安排好你的事情。」他彷彿誤解了她的心情,只是垂手撫摩她銀白色的長發,安撫,「詔書已經密封在函中了。如若我駕崩,那麼,你就可以回滄浪州鶯歌峽那邊的故鄉去了——」
馥雅公主。被那個久已擱置的稱呼刺痛,一貫伶俐乖巧的女子眼裡陡然騰起壓抑不住的恨意,忽然站了起來。然而不等她有所動作,燮王卻扣住了她的肩膀,把她按倒在鋪滿銀狐裘的榻上,狠狠地覆上來,吻住了她。
梳妝未畢,第二個傳令的女官又到了,同樣是匍匐在門外,清晰地一字字複述著王者的旨意:「大王傳旨,召花蕊夫人即刻前往太清閣。」
她沒有立刻回答女官,只是從碧玉的梳妝盒中,拈起了一隻玳瑁簪子,緩緩挽起委地的長發。她梳理得很慢,彷彿神遊物外,根本沒聽到稟告。
深宮不知流年飛度,起來已是正午時分,屏退了侍女,慵自梳頭。純白色的長發瀑布一樣地鋪疊下來,把她襯進了一地白雪裡。
在回顧之間,她只看見那一群剛剛從太清閣里散出的、獻舞的宮女們。那些從各個屬國敬獻上來的女子,裹著曳地的白紗衣,美麗得如同最嬌嫩的白芷花,卻一個個幾乎一模一樣,難以分辨。
她垂下頭,看著手心。那裡,一條深深的傷痕劃破了玉一般的手掌——所謂的愛,其實不過是人造出來騙自己的夢。她想她也該明白了。
然而燮王毫不憐惜地扼住了她的手,壓下她的一切掙九_九_藏_書扎。
歆臨站在花樹底下,看著陌間歸去的女子,驀然間有些明白了——或許,這就是燮王如此寵愛這個翼族妃子的原因吧?
「皇上,剛才你可真嚇人。」她迎合著微微笑了起來,將頭蹭在王者堅實的胸口上,嬌嗔地——就算是天下人都為燮王的喜怒無常而戰慄,她卻不畏懼。能專寵那麼久,她不可能不清楚他那對於外人來說變化無常的脾氣。
「不,」燮王笑著起身,負手望天,「那顆小星叫作輔,平時是看不見的,是暗殺者的星辰。」
「哈哈哈哈……」她忽然失聲嬌笑起來,恢復了平日的模樣。一邊笑著,一邊整理裙裾從榻上跪坐起來,對著他深深行了一個禮,「既然如此,皇上,不妨在那之前,賜臣妾一個孩子吧!」
沒有召到少司命歆臨,燮王卻出乎意料地沒有大發雷霆。
「小星?」她終於不得不應景地抬頭看天。
是……是因為太高興了嗎?
那、那是……她遠在鶯歌海那一邊的同族嗎?
他想征服她……就如,在多年前征服了她的國家一樣。
連她自己,都已經快不認識這張臉了,那麼那個人,恐怕更是相見亦不相識。
這樣的日子已經多久了?
她扭過了頭靜靜看著他,帝王的眼睛就在那樣近的上方,凝視著她,宛如即將墜落的星辰。
那一瞬間,燮王終於大笑起來。他扔掉了酒杯,下去拉起紫衣的寵妃,把她擁在懷裡,稱讚:「愛妃,你的脾氣還是一模一樣的驕橫啊……後宮哪個女人敢對朕這樣?真是雖花亦不足比擬你的容色和慧心,非得用花蕊這個稱號才行。」
她有著一頭奇異的雪白色長發,流雪飛霜一樣滑落,映得那雙手竟透明如水晶。
他的眼眸是淡紫色的,在樹葉陰影里如同星辰閃爍——歆臨少司命,是燮王最信任的心腹智囊,也是全天下最出色的星象家,曾經準確地預言過諸多天下大事。在這樣深的夜裡,本該居住在璇璣台上的他,為何會出現在這裏?
而那個他深愛過的人,如今又在何處的星空之下?
她忍住了沒有問。她一向知道做一個妃子的分寸,也知道燮王喜歡的是怎樣的一個自己:華美的衣飾,嬌嬈的容顏,輕盈的舞姿,曼妙的歌聲,聰慧的應對,以及適時的糊塗。
花蕊夫人坐上侍從抬的肩輿,用羅扇掩住小嘴,微微地打著哈欠。然而,在起轎的那一瞬間,她忽然覺得有人看了她一眼。她的心驟然一跳:那種眼神,分明是同族人之間才有的心靈呼應!——難道,在這中原人的深宮中,竟然還有著來自遙遠異鄉的翼族同族嗎?
「北斗光芒大盛,是陛下的武德。」她笑著,剝了一顆葡萄送到他嘴邊,read.99csw.com細聲回答。
少司命的臉色有些不安,一直站在陰影里。
「那麼,臣妾告退了。」花蕊夫人適時的起身,斂襟行禮。
「歆臨一定是走了。」望著外麵灰白色的天空,王者坐在大殿上,一瞬間似乎老了十歲,喃喃,「他知道朕即將駕崩,怕朕為難他,所以趁早走了。」
花蕊夫人斥退了左右,獨自走了過去,低聲:「少司命在這個時候出宮,是準備去哪裡?皇上剛下旨要傳你覲見呢。」
「是。」她繼續笑著,「難道皇上不想在星辰墜落之前,讓大燮的血脈延續嗎?」
不知什麼原因,這個並非出身於翼族嫡系的女子,竟有著如此純凈的一頭白髮——那是只有翼族皇室男子才有的發色。
然而她只是那樣嬌嬈的笑著,彷彿重新戴上了那個十年如一日戴著的面具。
「夫人,大王傳旨,請您立刻梳妝,去紫宸殿歡宴。」
黎明微光透出時,終於宴散。
第三道命令果然在一刻鐘後到達,這次來的不是女官,而是燮王身側的侍衛。望著房內猶自慢條斯理梳妝的妃子,他聲如洪鐘,眉目間隱約有怒氣。
絲竹重起,燮王擁著寵妃坐在高位上,看著底下幾百名翩翩起舞的宮娥,撫摩著她美麗的銀白長發,神色平和了許多,不時和她歡笑對飲。
燮王本來還想進一步佔據她的身體,聽得這句話忽地停住了動作,就這樣抓著她的肩膀,死死地看著她笑的樣子,彷彿想從她眼睛里看出什麼來。
「我要死了,你為什麼不笑?」燮王看著她,冷笑起來,「那不是你所期待的嗎?你為什麼不笑!」他忽然間好像發了瘋,一把抓住她的肩膀,用力地扭過她的頭讓她正對著自己,狠狠凝視:「你在看哪裡?」
「妾身來遲了一些,皇上何必如此動氣呢?」她笑著盈盈下拜,隨著她的低首,珞金的流蘇擦著絕美的臉頰長長垂地。最受寵的妃子抬起頭,一頭流雪飛霜也似長發披散開來,嗔道:「皇上後宮佳麗三千,難道非臣妾不可嗎?」
這場力量懸殊的爭鬥很快結束了,只餘下帷幕間劇烈的喘息聲。她卧倒在銀白色的狐裘里,華麗的宮裝散落一地,長發鋪散,和狐裘一個顏色。她沒有再反抗,只是保持著一種溺水者的絕望姿態,緊緊抓住覆在上方的人,眼睛里有一種神志漸漸抽走的空洞。
然而剛剛走到太清閣的廊下,已經看見那一襲紫衣在簇擁下飄了過來,宛如一朵雲。
「不。」燮王斷然吐出了一個字,「血脈,可以至朕而絕。但是——」
彷彿挑釁般的,她迎向他的視線,膝行著靠近,柔白修長的雙臂抬了起來,環繞住他矯健的背,拉近,聲音輕如夢囈:「皇上,九九藏書您還沒有皇子呢。讓我來替你生一個吧!那麼……在你死後,大燮,就會回到我們翼族手裡了。」
「那麼,少司命走好。」花蕊夫人卻沒有多問,只是點點頭,斂襟一禮,便徑自往花間走了回去,白色的長發在黑夜裡發出淡淡的光彩。
底下一曲方休,燮王有些無趣地抬頭看天。天空中,北斗的光輝忽然強了一些,燮王的目光猛然被吸引過去。愣愣地看了很久,竟歡暢地笑了起來。他攬過她的肩膀,指著星空溫和地對她說:「看啊,愛妃,看見北鬥了嗎?」
溫柔地說到這裏,語調卻是出乎意料的一轉,看著她:「如何?這一來,你一定希望我早日死去吧?」
他望著她,一字一字,低聲:「朕要讓你殉葬!」
「傳我還有什麼用呢?星辰諸神的意願已定,無法更改。」少司命淡淡苦笑,抬頭看著天空,「我知道皇上要問我什麼,而我早已告訴過他結果。我此刻若不走,估計有性命之虞。」
燮王所喜愛的,只是這樣的美麗多才的女人而已。
拂香殿中,重重的簾幕背後。
她知道在十二年前,這個男人殺死了七位兄長,東征西討,滅了割據的諸國,從而結束了亂世的局面,成為大燮王朝的開創者,君臨天下。但是,這樣彪炳千秋的功業、卻始終不能帶給這個男人多少的快樂,他的表情始終都是這樣的陰沉。
「是消亡了嗎?」毫不意外的,花蕊夫人輕輕笑了起來,目光在那一塊空無一物的夜幕中搜索著,「星殞人亡,但是和星辰對應的我卻仍然活著……這連少司命都無法解釋嗎?」
看上去,還真的和那個人有幾分相似呢。
「你是恨我的吧?」燮王抬起她的下頷,凝視了這個最寵愛的妃子片刻,忽然間唇角露出一絲惡意的笑:「不過,儘管恨吧!馥雅公主,翼族人的驕傲!——你的一生都已屬於我。」
她的手指頓了一下,繼續綰髮。
紫衣的絕色麗人長長嘆了口氣,卻無聲的。看著華麗的金制妝台鏡中,那一張連自己都陌生起來的臉:比以容貌著稱的鮫人更加美麗不可方物,嬌嬈而媚惑,有著多年來養尊處優的慵懶優雅氣質。然而,卻是如此的陌生。
「馥雅公主,」燮王忽地笑了起來,抽出手抬起她的下頷,低低叫著她的本名,那雙被天下人稱為「修羅瞳」的漆黑眸子里,涌動著重重激烈的情緒,是她前所未見的,低聲問,「你想要朕的孩子?你願意為朕生孩子?」
侍女們都已經是惶惶不安的互相望著,但紫衣的妃子卻是將門外的侍衛視為無物,不急不緩地將最後一支玳瑁簪插上了髮髻,在鏡前顧影徘徊,妥帖了鬢邊的珠釵,然後才施施然地提起了拖地的衣裾read.99csw.com,對周圍簇擁的侍女們點了點頭,玉齒吐出兩個字:「備轎。」
「怎麼來的那麼晚?」看到寵妃的到來,燮王的怒氣稍微緩了一下,但是語氣仍然嚴峻,用手指抬起她的下頷,看著她的眼睛,「天下可沒有人敢怠慢朕。」
身後的門輕輕打開,有侍女衣裾輕輕的拖動聲。然後,就聽到匍匐在地進入的女官的輕聲稟告,語氣焦急——這般的急切?想來,那個說一不二的王者又忽然心血來潮了吧?昨天那一場長夜之飲直達四更,今日卻又要開新宴。
「十二年前,正是那顆星帶我登上了王位,」燮王大笑著看漫天星斗,在短短的剎那后,已經完全把她置之一旁,只是低頭對著玉階下的太監厲喝,「速傳欽天監!」
她定定地看著,心頭忽然間有一種不好的預感。
「皇上容稟。」彷彿是早已料到天顏震怒,花蕊夫人從容地笑了起來,從袖中取出一幅灑金小箋,讓左右侍女呈給燮王。燮王略微一愣,耐著性子接過,有些好奇地打開來。
花蕊夫人也靜靜看著天空,沒有問欽天監究竟占星得了什麼結果。
片刻之間,已有三道旨令下來,一次比一次更加嚴厲。
她捂住了臉頰,抬起眼睛,臉色蒼白。倒不是因為痛,更是因為震驚——他、他竟然打了她?!炎凌一貫是個驕傲的帝王,無論平日多麼霸道多麼專橫,都從未打過她一次。今天這是怎麼了?
那個女官滿臉焦急,卻不敢打擾,只能跪在簾外等候。
「啪!」忽然間,一個耳光重重落下,將她打醒。
她的眼睛望著宮殿頂上繁複華麗的藻井,眼神卻彷彿望到了極遙遠的地方。
十年的衾枕承恩,即使是心思細密的她,卻依然不知道這個王者的內心。
「皇上!」花蕊夫人震驚地轉頭看著他。
燮王沒有吃她剝的葡萄,眉頭微微皺起:「不,我是讓你看破軍旁邊的那一顆小星。」
像誰?應該是另外一名女子吧?而且,那個女子如今定然已經不在他身邊。
雖然他們翼族能享有較長的生命,但再過上幾年,衰老也將毫不留情地來到了吧?
所以,其餘的,她都不必問。而且,她也不想問。
「愛妃,你知道少司命說什麼嗎?」燮王清晰地複述著不告而別的少司命留下的話,眼裡噙著冷笑,「他在留下的書信里說:星氣寒冽,必然在今天落雹。如果落日時分冰雹可以停止,那麼我還有活下去的機會,如果不能,就最好交代一下後事。」
南天上,那明亮的北斗七星旁邊果然多了一顆微弱的小星。那是……她心中忽然一震!勉強地笑著,扶了扶發上的玳瑁簪子,她裝作不解地發問:「咦?怎麼北斗旁多了一顆星呢?難道是大王又要新添一州的國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