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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墜 第二章 往世

星墜

第二章 往世

如今剛剛到初冬,早上卻忽然暴降了雹子,到了下午還沒有停息。聽著雹子敲擊琉璃瓦的聲音,花蕊夫人只是一遍又一遍地用玳瑁簪子碾著玉盒中的胭脂,不出一聲,神思恍惚,不知道在想著什麼。
管家的手中拿著一支斑駁的玳瑁簪子,質地非常堅潤,但雕工卻很粗糙,上面刻有字樣,是翼族人的文字。姜子安默默的凝視它,許久,才嘆了口氣,站起身來:「等了這麼多年,她終於來了……在哪個房間?」
「你被俘到蒼雲州后,已經二十年沒回故鄉了吧?」看著少年羽人純白色的頭髮,姜子安懶懶的問。翼族生命很長,這個活了快三十年的羽人,看上去也不過是一個弱冠的少年而已。他似是不經意地詢問:「據說,你在蒙國時,曾是雲翼軍的戰士?」
「犧牲了自己?」少年短促的問了一句。
玫瑰色的汁子被碾得流了一手,宛如鮮血。
然而,肩輿剛到太清閣下,就聽到裏面一片慌亂的驚呼。
「所有的一切將都是我的……哈哈,只要到了明天!」昌夜大笑,揚長而去,「都是我的!包括你在內!」
「這是很久前的事情了……」那個叫作礫的中年羽人目光疲倦,卻閃爍著熱切的光。
「先回答我,能不能飛過鶯歌峽?」姜子安沒有理會他眼中的急切,慢慢問。
不過,也幸虧是這樣,燮王當年橫掃蒼雲州后,終於未能揮兵南下。
花蕊夫人終於也笑了,仰頭看他,帶著十年一貫的如花嬌媚,輕輕捧過了金杯遞到他唇邊:「皇上,可否讓臣妾再為您舞一曲『驚鴻』?」
羽揚一時之間竟有一種目眩神迷的感覺。
少年不作聲地點了點頭,簡短地請求:「和我說一說他吧。」
走進那扇門,她看到燮王在內庭中以劍戳雪,揚首大笑——劍尖上還有一絲血,想來,剛才昌夜頰邊的血跡也由此而來吧?不知為何,明知自己必死,這個帝王終究還是放過了自己狼子野心的唯一弟弟。
「當然了,我們只是個小國——但是決不是懦弱的民族!」
「我們都是被選中的人。不是……不是做出選擇的人啊……」
「婢子不知。」侍女仍然低著頭回話。
「唉,這又是何苦……」花蕊夫人撫摸雪白的長鬃,對馬兒喃喃,「我是再也不會回到鶯歌峽去了的——你不要再流連帝都了,也回深海里去吧。」
她驀然間悟了——原來,就是這個女子嗎?
「什麼?你……」花蕊夫人愣住了,不可思議地看著懷中垂危的王者,失語了良久,忍不住輕聲問:「你——你……你早就知道了?」
「住手!統統給我住手!」
她站在玉階上,唇角含著刻毒的笑意:終於,也到兄弟相殘的那一天了!
在最深處的一個隔間里,珠簾遮擋著,裏面一個肥頭大耳又身材短小的年輕人,似乎是百無聊賴地坐在那裡,和身邊一位嬌小美女不停打情罵俏——如果是以貌取人的人,萬萬料不到這就是蒼雲州商會的大東家,天下聞名的巨賈姜子安。
今天夫人一反常態,早早起來,命人捲起帘子,一直望著室外,似乎等著什麼。
「我說過,我一定會回來的!」那個刺殺者放開了燮王,背後緩緩展開了薄薄的雪翼,手裡舉著金色的弓:「為被覆滅的翼族、為被你踏平的每一個國度,向你復讎!」
「就在這片刻的混亂中,暗羽舞霓和戰士們撤到了鶯歌峽那邊,並且炸斷了兩個州間相連的地下城。加上龍掀起的巨浪,大陸間的這一地帶完全沉入了海底……」
「真美。」昌夜盯著她細細的看,毫不掩飾眼中的貪婪,「不愧是天下第一的美人。」
「能。」少年終於點頭,態度肯定。
「聽著,給我好自為之!」太清閣里,忽然傳出她所熟悉的大笑。
對於手下奴隸的不敬沒有表示出絲毫惱怒,姜子安只是自顧自地剝開了一個蜜橘,細心地去除上面白色的絡絲。
相處那麼久,她第一次發現他的鬢角已經有些花白了。這個號稱第一勇士、在三十九年的人生中征服過無數國家的男人,原來已經開始衰老了……在生命的最後一刻,他把自己的佩劍遞到了她手裡,催促她為故國、為百姓、為自己向他復讎。
「有什麼事那麼……」姜子安不耐煩地嘀咕,然而在看到管家手裡的東西時忽然站了起來,居然讓膝蓋上的美女一下子摔到了地上。
「皇上。」一時間,能言善道的她竟不知說什麼才好,足尖踢到了一隻空了的金杯,發出噹啷的響。燮王炎凌回頭看見她,卻忽然笑了,把劍扔在雪地上,走了過來,攬她入懷:「愛妃來的正好,陪朕做最後的長夜之飲吧!」
為什麼今日公子忽然要讓這個奴隸自由呢?
礫感嘆著,少年卻眼色複雜,看著手中的那支玳瑁簪。
他就要獲得自由了,而他的更多同伴卻將要在這個地下角斗場里被囚禁至死。他們這些在戰爭中被俘虜的戰士,現在只能靠著用生命搏殺來取悅那些戰勝國的達官貴人們,從而苟延殘喘的活下去。
花蕊夫人不再說話,靜靜和它對視,許久,驂龍仰天長嘶了一聲,退了開去。
提到了過往的身份,少年眼中有複雜的光,身子微微一震。
「我也是在那一戰中被俘虜的https://read.99csw.com……後來我再也沒有離開過這個地下角斗場。但是我聽說,暗羽將軍帶領戰士們在滄浪州復國了,而且十年來,從來沒有放棄過營救蒼雲州大陸上被遺留的族人的努力。」
任何人不許打擾?也就是說,他不想見她了?——花蕊夫人呆了呆,看著窗外依舊紛紛不止的冰雹,眼色黯淡。許久,彷彿下了一個什麼決心,輕聲吩咐:「備轎,我要去蒼雲州商會,看角斗為戲。」
「族裡所有的年輕人都上了戰場,在暗羽的帶領下奮起反擊——你也和征天軍團交戰過吧?應該知道那是什麼樣的一支軍隊——那是只要兩個萬人隊,就能夠橫掃一個州的鐵騎!」
大燮一統天下十年來,沒有一個刺客可以從燮王面前活著回去!
「好。我給你自由,作為代價,你以南斗之神的名義發誓,要替我把這兩件東西交給鶯歌峽對面黑翼軍里一個叫『暗羽』的人手裡!」姜子安拍案而起,眼神雪亮,緊緊盯著那個少年羽人,「告訴他,東西是馥雅公主給他的。公主再也不會回去了。」
「驂龍在這裏流連了這麼多年,就是在等你一起回去。」姜子安在一邊看著,卻沒有上前——這不是普通的馬,而是白龍化成的駿馬——龍族的脾氣他是知道的,對於不熟悉的人,靠近三尺之內必然血流當地。
驂龍只是望了紫衣女子一眼,屈起前蹄伏下了身去。
花蕊夫人走後,蒼雲州商會的姜子安來到了地下角斗場,親自挑選出了一個戰士。
一曲方休,紫衣的絕色女子靜靜伏在地上,宛如水面棲停的天鵝。
那時白衣黑髮的她,不顧一切地沖入百萬狼虎軍中,攔住了所向無敵的他。眼中烈烈燃燒的火光,竟然讓他都在那一剎間怔了一下,彷彿看見了另一個熟悉的影子。
「但是……上天還是眷顧我的。終於、終於再次讓我見著了她……
一生征戰的燮王後宮佳麗如雲,但膝下卻並無子女,唯有一個胞弟昌夜,封晉王。在駕崩傳言的前夜,燮王忽然單獨召見了唯一的王位繼承者,難道是……
「那麼,來報仇吧……其實,咳咳,我不願被毒死,更願死在刀兵之下。」燮王想拿起佩劍給她,卻已經沒有力氣,「拿、拿去!」
管家不情願地退出去了,看到門口站著一個高大的少年。
設在地下的角斗場今日很熱鬧,連專門給貴族的雅座都坐滿了。
遙想當年,風起浪涌,傾國傾城的黑髮美女,白衣濺血,騎著神駿的龍馬,不顧一切地沖入敵軍。即使是橫掃天下的霸主,恐怕也會在瞬間被震住吧?
白馬四蹄帶起了勁風,長長的鬃毛在風中拂動,只是騰空一躍便準確地落到了花蕊夫人面前,歡嘶了一聲,屈起前膝,對著她低下頭去。在白馬的頭頂上,居然還長著一支短短的白色獨角。她親熱的撫摩著它的頭,彷彿久別重逢的親人。
「抓住她!」破門而入的武士迅速的包圍了上來,排列好了射日神弓,勁弩雨一般地射向天空中飛翔的少女。姬武神展開翅膀迴轉飛翔,輕靈的如同不受地心引力,然而,在密不透風的箭雨中,雖然儘力閃避著,仍然有血從空中灑落。
「我滅了她的國家……呵……那也是沒有……沒有辦法。
「驂龍。」紫衣女子臉上泛起了微笑,輕喚著,拍了拍手。
「不離不棄,生死相依。」
他的笑聲,仍然豪氣干雲,如十年前鐵馬踏平天下之時。
原來……竟是如此?燮王在內心苦笑著,努力想撐起身子走到她身邊去。然而,剛下地走了幾步,卻感覺身子忽然輕了起來,眼前瞬地黑下來,門外女子的身影也在恍惚中拉遠——
無意中,低頭。他忽然看見了階下有一隻鶴,舞得高絕冷艷,讓周圍四百九十九個絕色的宮女都為之失色。他的手在唇邊停住,眼裡忽然有狂喜的神色。
她是像那個人的……他從一開始就發覺了,所以才以赦免她族人為條件,將她帶回了汴梁。然而十年來,她再也不曾有過那一日的眼神,就如其他所有的妃嬪一樣,安於珠寶歌舞之間,小心地討著他的歡喜。
雖然失望,但是他仍然寵她,只為在那一刻她的相似。
燮王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看著白衣女子,喃喃:「雪燃,是你嗎?……你終於來了嗎?來,讓我抱你一下。」他踉蹌地離席站起,走過去。
昏暗的牢籠中,少年羽人在匆匆地收拾著不多的幾件個人物品,旁邊地鋪上的一個中年奴隸看著他,咳嗽著,有些疲倦地問:「要走了嗎?」
聽到那樣惡毒狂熱的聲音,她不自禁的脫口「啊」了一聲。晉王昌夜驚覺回頭,就看見了蒼白著臉站在台階上的紫衣妃子。
「是。」燮王咳嗽著,想把血沫從喉中咳盡,但是說話依然是微弱而斷續的,「一開始……在你對我捧出毒酒的時候,我還以為、以為來終結一切的人,會是你……」他笑著,看著天上,那裡,有一顆大星顫動著,搖搖欲墜,「馥雅,這樣的結局……原本也是好的。」
當姜子安剛把美人兒抱上膝蓋時,管家卻大煞風景地敲了敲門:「公子,有位客人讓我把這個送過來。」
「既然是雲翼軍的戰士,那麼,飛過鶯歌read.99csw•com峽對你來說應該沒問題吧?」他依舊頭也不抬的問,等了片刻,仍然不見羽人的答覆。姜子安忽然抬頭,笑:「別太固執了,戰士……如果能飛過鶯歌峽,我就給你自由。」
「炎凌,你的死期到了!」從那個冰一樣的女子嘴裏,吐出冰一樣的話。
她在一邊,靜靜看著這紛亂的一幕。看著他那樣瘋狂的砍殺著自己手下的戰士,看著鮮血如同煙火一樣四散,看著那個白衣的女子在空中靜靜徘徊了幾圈然後振翅飛去……終於,武士們也奔逃盡了,空空蕩蕩的太清閣中,又只剩下他們兩個人。
黃昏。已經是落日時分。寂靜的深宮裡,遠處的雲板終於疏疏朗朗的響起,而冰雹依舊紛紛落下。雲板聲響入天霄,寂靜,花蕊夫人的手一顫,簪子落在了梳妝台上——
「夫人的司命星辰,早在十年前就已經黯了。」
「吾無恨、吾無恨矣!」
「知道嗎?馥雅公主是國主的獨生女兒,她那時真是美啊……每當月明之夜,她如果高興,都會踏著海浪,會在海面上展開翅膀跳一支叫作『驚鴻』的舞。雪白的羽翼,漆黑的頭髮……簡直就是海上的月神啊。」沒有直接回答少年的提問,叫作礫的中年人閉上眼睛,想象著十年前的情景,臉上仍然有迷醉的神情。
少年不出聲地吸了一口氣——
自由。輕輕的兩個字,卻彷彿一把重鎚,擊的少年身子一晃——再也無法掩飾的,羽人的眼中閃出了極度的渴望和震動,不由自主地把目光投向了桌子上的絲巾和簪子。
樹下的白馬驀然站起,飛奔而來!
「馥雅公主。」在屏退了所有旁人後,姜子安看著戴著面紗的紫衣女子,緩緩叫出了一個名字:「十年了,你終於肯回故國去了嗎?」
「這天下,分久必合……大勢所趨。我、我不過是……被上天選中,來完成而已。
「這個留給你。」收拾好了的少年沒有回頭,把自己用的鋪蓋卷好,扔在中年人那破舊的一床棉絮上。他一直避開相處了十多年的同伴的眼睛,面色冷冷的。
他喃喃地說著,最終連說話的力氣都沒有了,頭一沉,在她臂彎里閉上了眼睛。
「燮王在太清閣和違命侯對弈,下令任何人不準打擾。」侍女輕聲回復。
然而,很快的,他就像什麼也沒聽到似的平靜轉過頭去。
十年了,她一直生活在那個人的蔭庇之下,卻還是第一次知道她的名字。
「驂龍它很好……一直在蒼雲州遊盪,等你一起回滄浪州的昶國去。」姜子安抬手,按下了一處機關,屏風無聲地移開了,後面露出了一個地道。他領著紫衣女子走了進去。
燮王發覺自己躺在胡榻上,身上服帖地蓋著錦被。她已不在身側,而他的佩劍還放在手邊。模糊的視覺中,看見紫衣的女子在門外的廊上,抬頭看著天上的某處。一頭的銀髮如同外面的白雪,在寒風中輕輕飄揚。
這一天的時間漫長得似乎沒有盡頭。
當王者倒下的那一瞬,廊下看雪的女子並沒有回頭,扶在欄杆上的手微微發抖,似乎竭力克制著自己胸臆中翻湧的情緒。
然而,在十年後,自己被預言即將死去的前夜,「那時候的她」竟又回來了嗎?
姜子安有些遲疑的接過了,思索了一下利弊,隨即點頭:「好,既然公主不願回去,那麼也不勉強——我自然會派人把這個信物連同玳瑁簪一起送到將軍的手裡。公主還有什麼話要轉達嗎?」
「她、她走了嗎?……」懷中那人疲憊地問。
「恨。」終於,她吐出了一個字。
在他的視線落下來的瞬間,那個白衣舞者迎著他的眼光步出了行列,輕盈地邊舞邊走上了台階。不知為何,她的一舉一動,給人一種夢幻般的感覺。
馥雅公主……花蕊夫人那被燮國征服的故國昶,也在滄浪州和蒼雲州交界的海邊。
「驂龍,何必?」她笑了,撫摸著駿馬的牴角,「讓我按自己的想法去做吧。翼族輪迴一次不過三百年,很快我會再回來的。那個時候,只要你還記得我就好。」
她沒有接他扔過來的劍,只是低頭看他,沒有說話。
「好!」他霍然抬起頭,緊緊握拳,嘴裏吐出了翼族最高的誓言。
「天字三號雅座。」管家眼睛里有一絲警惕,「公子,對方似乎是王宮裡的人。」
中年人震了一下,抬頭看同伴:「你也知道暗羽將軍?」
「是!」管家背上滲出一陣冷意,連忙點頭退下。
「戰火燃起了,征天軍團衝進了國界。暗羽將軍和女祭舞霓一邊迎戰,一邊讓族中的人撤回鶯歌峽的對面。然而,對手太強了……即使是暗羽將軍的長羽劍和舞霓的咒術,都無法長時間阻止他們的進攻。大家的退路被截斷了……」
「皇上、皇上要殺晉王!」內侍喘著氣,驚魂未定。
「公主,我受暗羽將軍所託已有十年——我姜子安做生意,既然收了酬金,那麼無論多久,也是要兌現的。」在商言商,姜子安的娃娃臉上卻是精明無比,「希望公主能早日返國,不要再讓我為難。不如請今日就和驂龍一起返回吧!」
驂龍驀然抬頭,清俊的眼睛里有關切的光。
「少司命說:如果落日時分冰雹可以停止,那麼我還有活著的機會;如果不能,九九藏書就最好交代一下後事。」
昌夜平安逃離了?!那麼、那麼……他呢?死了嗎?
她身子微微一顫,許久,彷彿下了什麼決心,來到妝台前打開了暗格,拿了一件東西出來,拿在手裡看了又看,終於緊緊捏在了手心。
最後一次醒轉的時候,天已經開始發白,星辰暗淡了下去。
她低下頭,看著手心裏那一道深深的傷痕——
「公子,這個羽人可是雲翼軍出來的高級戰士!身價值一千金銖。」老管家的聲音有些發急,長久以來,精明的公子還是第一次做出如此的決定——要知道,那個名為羽揚的羽人已在角斗場里連勝了二十多場,已然是商會的搖錢樹。
似乎對於這個稱呼有點震動,面紗后的女子驀然抬頭,眼睛里有亮亮的波光一閃而過,許久,她才拉下了面紗,低低道:「姜公子,驂龍呢?」
「但是族裡一些已經無力飛離的老弱婦幼,被野塵軍圍困住了。其實,馥雅公主在那個時候還是可以乘驂龍走的,但她卻挺身而出,用她的絕世美貌換取了燮王不屠戮族裡人的承諾。從此,被擄回了都城汴梁,做了燮王的寵妃。」
「然而,馥雅沒有走,回頭看見正並肩浴血奮戰的暗羽將軍和舞霓,忽然騎上了那匹傳說中的龍馬,衝過去攔住了燮王的軍隊!」礫的聲音忽然激動起來,雖然過了那麼多年,淪為奴隸的戰士說起那一刻還是眼睛放光,「龍族帶起了數丈高的巨浪,從海中捲入岸上的敵陣,龍的咆哮,讓那些戰馬在突然間都不敢動彈。就在那一瞬間,馥雅就衝到了大軍面前!」
然而,卻已有淚從面頰上長划而下,無聲墜落雪中。
清晨。侍女不敢出聲,捧著頭面飾物站在一旁。
從懷中拿出的是一塊鮫綃手帕,素白而無一字。
那一瞬間,她的心忽然劇烈地跳起來,眼前一黑,有暈眩的錯覺。
這樣的活著,和死又有什麼區別?
難道就是這樣的結局嗎?
「什麼?馥雅公主你還不打算回故國去?」姜子安也吃了一驚,胖胖的娃娃臉上有意外的神色,「昨夜星象有異,帝都上下都在傳言:燮王將薨,晉王當立!——燮國變亂即將到來,公主此時不走,更待何時?」
「暗羽?」低聲重複了一遍,少年羽人眼睛里忽然有意外的光,再次把目光仔細投注在桌子上的發簪,他的身子一顫。
一種奇特的恐懼和期盼攫取了她的心臟。花蕊夫人屏住了呼吸,沒有出聲說一句話,只是坐在那裡看著那個白衣女子一步一步走上台階。那樣冰雪一般的神色和淡金色的長發,完全不像自己……哪裡像自己呢?
雖然她仗著寵愛,也不止一次私自出宮了,但如今不同往日,擔心燮王在自己離開的期間來傳召過,剛從商會回到宮中,花蕊夫人就問拂香殿上的侍女:「皇上下完棋了嗎?」
她的手暗自在袖中握緊。
她怔住,說不出話來,感覺心中有什麼東西在片片破碎。
「看你笑得了多久……」已經到了外廊的台階下,狂奔的昌夜才鬆了口氣,回頭對著閣內恨恨低語,「到了明天,所有的一切都是我的!」
終於認出了上面的銘文,姜子安笑了起來:原來是支結髮簪,難怪如今已經是燮王寵妃的馥雅公主,還那樣鄭重的保留著。
這個東西……這個東西……
這是在深海里生活了兩百多年的龍族,雖然幻化成駿馬的形體,但它的智慧卻足可以和大智者媲美。這一瞬間,它已然感覺到了她內心蟄伏著的可怕念頭。
她撲上去扶住了搖搖欲墜的燮王,感覺生命的氣息迅速地從這個男人身上消逝。
忽然間,她懷裡那個已經垂危的男子咆哮了起來,推開她。不知哪來的力氣,抽出佩劍衝過去,發瘋一樣砍殺自己手下的神弓武士。武士們震驚地看著君主,一些還來不及放下手中弓弩的,就當場被瘋了一般的燮王砍殺在劍下。
如果他死了,自己真的就能解脫嗎?
「昶國,昶國……」那個叫羽揚的少年驀然頓住了,抬頭,望著天頂上那一絲透下光線的孔洞,輕輕問,「你們昶國,有一個叫暗羽的人,是嗎?」
是她!真的是她!
燮王滿身是血,筋疲力盡地倒了下來,想用劍撐住身體,卻依然無力地倒在了冷冷的地面上。她過去,把他從地上扶起,輕輕靠在自己懷中。
滾燙的鮮血染紅了帝袍,然而他卻笑了起來,撲向了那個白衣少女,全力地撲了過去。她沒有再刺出,然而他自己的力量卻讓那柄劍噗的一聲整個穿透了胸膛。
「對手太強了,戰士們被征天軍團困在那邊的山上,暗羽將軍也受了很重的傷。馥雅公主當年剛和將軍訂下婚約,但是為了掩護他們逃走,她犧牲了自己。」老兵長長嘆息了一聲。
什麼?她心下驀然一震,然後無聲的笑了——那個人,果然是不安於天命的叛逆者!那些星象,那些預言,又怎能讓他甘心的放棄所有。
「燮王將薨,晉王當立?」低聲重複了一遍,花蕊夫人淡淡笑了,「是王弟昌夜放出的消息吧?他等這一天,可真的等得太久了……」
衾枕承恩那麼多年,寵冠後宮的花蕊夫人,儘管一直拒絕回到故國,原來內心卻始終不曾有片刻忘記最初的那個男人嗎?
「皇上九九藏書……」極低極低的,一直在一邊冷冷看著一切發生的她,唇邊吐出了嘆息般的兩個字。台下的舞姬中爆發出了驚叫和動亂,四百多個少女不顧一切地從太清閣中四散而逃,隨之湧入的,是皇宮中的武士。
「嗯,」她點點頭,微微一笑:「她已經走了……已經沒事了。你別擔心。」
他的眼睛里有狂熱的光,如同野獸:「都是我的!」
生病的中年人看了看他,微笑著:「羽揚,早就知道,以你的身手,贖回自由是遲早的事情。出去了,有空替我回昶國看看……我家裡的情況,以前和你說過無數遍了吧?」
「嗯……怎麼說呢?暗羽將雖然不是出生在我們昶國,卻是我們昶國的英雄。」礫回答,「論起他的出身,似乎還是和你同一個國家呢——是來自滄浪州北方的蒙國。」
兩個女子的臉在腦海中交疊,然後,用盡了最後的力氣,他只喚出了一個名字。
「雪燃……」
醉眼矇矓的他斜靠在桌案前,太清閣下五百個身著雪白輕紗的宮女正開始新一闕的歌舞。雪衣千幻,好像無數白羽的鶴。他側頭看了一眼寵妃,她的笑容里有隱約的凄迷。
「皇上在何處?」她急急起身,問身邊的侍女。
侍女低聲稟告:「大王他已經和違命侯下完棋了,但是……接著又召了晉王進宮。」
原來,那個女子叫雪燃。
「好!」燮王放下了酒杯,鼓掌,看著自己的寵妃。今夜的她有一種凄艷的美,不同於平日,不知怎的,讓他想起十年前在戰場上初見她的情形——
燮王一邊瘋狂的砍著,一邊對空中大叫:「快走,快走……」
「那……那就好。」燮王的目光渙散下去,但是眼睛里卻有奇異的安心的笑意,下意識地低喚,「雪燃……雪燃。」
「恩,你替我和他說……」低低的,有些虛浮的話從唇邊吐出,花蕊夫人轉過了頭,「簪子請轉贈舞霓。」
花蕊夫人的手顫抖了一下,似乎想要拉住他,卻終於不動。
昨日花蕊夫人入宮承恩,歸來時顯得很疲倦,侍候她卸裝的小玉只不過無意扯痛了她的長發,一貫隨和的夫人便莫名其妙的發了脾氣,將她拉下去打板子。
「這、這是你為我而準備的,不是嗎?」剛剛清醒了一些的燮王正看著她,微笑著,斷斷續續地問,「那麼,就不要私吞了。」
「哥哥啊……」
「連那自海中出現,號稱龍族化身的天馬驂龍,有著那樣高傲暴烈的脾氣……平日很少讓人看見,更從來沒讓人騎過,也只有馥雅公主能接近它。」礫繼續喃喃回憶。
「那時候還是共王八年三月,正是檀州之盟破裂后不久。」
少年默不作聲地點了點頭。
「如果有一天,馥雅能回到昶國,有情人終成眷屬,那該有多好啊……」
那個白衣女子冷冷地望著他,沒有避開,也沒有逢迎。然而,就在燮王扶住女子肩膀的時候,流溢星辰光芒的短劍瞬地刺進了他的胸膛!
長長吐了口氣,吩咐:「備轎,去太清閣。」
「公羊,別多嘴。」姜子安拿過那支簪子,冷冷吩咐管家。
自從十年前那一次海天巨變以後,滄浪州和蒼雲州之間唯一相連的狹長地帶沉入了海底,帶著上面昶國的一半領土和村莊。從此,青、揚兩州徹底的被一百丈寬的天塹隔開。
結束了嗎?她看著懷中處於彌留中的男子,看著他蒼白下去的臉和胸口上那一處致命的傷口,神色也有些恍惚起來……星辰,果真要在今夜墜落了?既然他要死了,那麼,她也就沒有任何活下去的必要了。
手足上帶著鐐銬,銀白的頭髮雖髒了,卻一絲不亂。眼神是冷漠的,但左額上那個明顯的烙印,標志著這個羽人的奴隸身份。
燮王有些落寞地搖頭,但是手卻伸了過去,接下了那一盞酒。
拉過少年剛扔過來的被褥堆在身上,但是他仍怕冷似的哆嗦著。
所有人都噤若寒蟬,大氣也不敢出。
「不……」她手上的酒杯忽然被用力打落在一邊,酒潑到了光潔的地面上,發出「嘶」的一聲,冒起了一陣青煙——她低下頭,震驚地看到用盡最後一點力氣伸手打斷她的,居然是她懷裡垂死的燮王!
漆黑的頭髮?少年沒有反駁,但是他卻明明記得,那個如今封為「花蕊夫人」的燮王寵妃,是一頭銀色的長發!
那些鶯歌海邊翼族的小國中,一直以來都有結髮的風俗——在新婚時,丈夫親手解開妻子的髮辮,用自製的發簪挽起她的秀髮。所以在那一帶,要分辨已婚的女子和未婚的少女,只要看她們的髮式即可。
「傻瓜。到這個時候了,還猶豫什麼呢?」看著她的遲疑,燮王笑了,伸手撫摸她純白的長發,咳嗽:「第一次見你……還是黑色的頭髮……這是你入宮的那一夜之間白的——不是嗎?咳咳……咳咳,你,恨我嗎?」
「哦,讓那個羽人進來。」悠閑的喝了一口茶,姜子安對管家揮揮手,示意他退出去,然後把冰綃折好,和簪子一起放回桌上。
「燮王炎凌帶領征天軍團,在統一了徐、荊、揚諸州后,直指滄浪州——你也知道,滄浪州和蒼雲州之間只有狹長的地帶相連,而我們昶國,正位於出兵必經的道路上。」
「晉王昌夜?」她的臉色微微變了,低聲,「皇九-九-藏-書上召他進宮作甚?」
長長的地道,盡頭的出口竟然是一個不知在何處的花園。那裡繁花如錦,綠樹成蔭,在樹下,一匹高大神駿的白馬正在低頭小憩。
遲遲等不到她的回答,燮王的神志終於再次模糊。
——燮王?燮王還活著!她眼裡露出狂喜的表情,手卻下意識地握緊了那一盒東西。
然而,正在她想到這時,太清閣的門忽然洞開,一群人狼狽奔出——逃在最前面的,赫然竟是晉王昌夜,頰邊有一道傷,披頭散髮,神態狼狽。
「這是?」細細看的時候,姜子安才注意到簪子上刻著幾個字,不甚工整,年代也似已久遠,已經被磨得有些模糊了——
「怎麼?」她急急從肩輿上下來,問一個從裏面急奔而出的侍從,「裏面怎麼了?」
那道傷痕,同時也在她和那個人的心裏吧?
「怎麼樣,羽揚,我們國家的馥雅,不輸給任何一個戰士吧?」礫微微笑了起來,但是神色卻有些黯淡,「為了紀念被擄走的未婚妻,暗羽將軍十年來都沒有再娶其他女子。
剛被俘虜到燮國這個地下角斗場的時候,他大病了一場,如果不是同一個牢籠里的礫,他可能早就死了。昏暗的光線下,中年人的臉瘦削的有些可怕,咳嗽聲壓抑而空洞:「我恐怕是等不到出去的那一天了,羽揚。」
她獃獃地站在那裡,忽然間內心有幾乎令人窒息的潮水湧來:那個人終於要死了……但是,為什麼自己卻一點欣喜的感覺都沒有?
她方走到門邊,一陣風過,白色的駿馬閃電般揚蹄,擋在她前進的路上。
「很多年前……我們曾經在亂世中一起起兵,反抗當時前朝暴政,」燮王喃喃,彷彿是在對她說,又彷彿只是在追憶,「可是……到最後……所取之道不同,我們還是走散了。
不離不棄,生死相依。沒有錯,正是這一支簪子……雖然只是在那麼久遠的幼年見過一次而已,他依然清楚的記得一切。
然而她的手卻在顫抖。
「暗羽將軍曾潛入汴梁來救公主,就在這個商會的地下城,通過姜公子見到了公主——然而出乎意料的馥雅公主卻對他說,除非他能從敵人手中救出被遺留下來的族人,否則她不會再見他,更不可能拋下族人單身逃走!」
忽然間,那個叫羽揚的少年幾不可聞地嘆息了一聲。
「蒙國……」念著故國的名字,羽揚的目光更加遼遠,輕聲,「是嗎?我也是好久沒有回去過了……」沒有理會站在牢籠外面催自己走的看管,少年抱膝在地上的稻草中坐了下來,輕聲道,「礫,再和我說一說十年前的那場海天之戰吧。據說,就在那一戰里,你們昶國沉入了海底,是嗎?」
花蕊夫人看著這個王者,他似乎已經醉得太過了,也不喝止那個無禮的闖入者,神色迷離地看著那隻雲翼舞蹈者登上了太清閣。那個纖纖的女子就站在了他們的面前,凝視著燮王,一頭長發在燭火下熠熠生輝。
「燮王果非常人……那樣的大浪中,只有他絲毫不動,大喝著,一連三箭射向潮頭!海中有負傷龍族的叫聲,那洶湧的海潮,居然也漸漸平復了下去。」
「有刺客!」警示的聲音,在最短的時間內傳遍了整個皇城。
「就這些?」有些疑慮地,羽人少年問。
大燮王宮裡的事情,向來複雜險惡,還是不要多問為好。
她望著星空中的某一處,許久,手伸向案上片刻前倒好的那一杯酒。端起,放到唇邊:「那麼,請皇上安息吧……」
「多謝皇上的誇獎……多日不練,妾身的舞技已經生疏了許多呢。」花蕊夫人笑著,慵懶而輕盈,走過來,倒了一杯美酒遞上,「請滿飲此杯……」
驂龍低頭看她,眼中的神色深沉而睿智。
「公羊,你的話越來越多了……一千金銖對我來說算什麼?」微微冷笑著,姜子安回答,不屑於回答管家的詰問,只是把那一方冰綃在手中反覆把玩,卻依然看不出那素白的絲巾上有何奧妙——那支簪子倒是很普通,玳瑁磨成,是居住在滄浪州和蒼雲州交界處、海邊國家的羽人容易獲得的東西。質地相當好,應該是深海中撈出,但是琢磨的卻有些粗糙。
「是姬武神嗎?」小時候聽過族中的傳說,花蕊夫人不由自主的脫口而出,看著那個少女展開雙翅飛上了天空——那是他們翼族裡,擁有最高武學技藝之人的稱呼。
垂死的王者得意地大笑,但是大口的血也同時從口中噴出。她看著他末路狂笑的樣子,只覺得心裏一分分地震裂,兩種不同的劇烈感情似乎要將她生生撕裂。
「我若是要走,又何必要等到今天。」花蕊夫人輕輕搖頭,低頭看著手心中那一道奇怪的傷痕,「馥雅早在十年前,就已經魂歸故里——姜公子,你替我送這個回去,給……給暗羽將軍。你的合約,就算是完成了。」
「公子,你叫的人已經到了。」正在沉思,門外忽然有僕人的稟報。
燮王頓了頓,在咳嗽停后抬頭看她,忽然道:「對,還來得及……趁我還活著,來、來報仇吧。你想殺我很久了,不是么,愛妃?」
「慌亂間,驂龍從海中出現,來到公主身旁。族人要馥雅騎上天馬快走的——畢竟,她是族裡的公主,而且既沒有一技之長防身,又太過於膽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