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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墜 第三章 故國三千里

星墜

第三章 故國三千里

那個有著純白色羽翼和頭髮的孩子正坐在椅子上,在好奇地看著這一切,眼睛里有純然的天真,還不明白一群大人在這裏吵嚷著什麼。
「雅兒……」父王嘆了口氣,抱過女兒,摸了摸她漆黑的頭髮——真可惜,大概因為她的母親不是翼族皇室嫡系的緣故,她的頭髮是黑色的,不同於她的表姊舞霓淡金色的長發。由於血統,女兒也終於失去了成為翼族最高武士姬武神的資格。
「哈……」沒有分辯什麼,低著頭,血流滿面的皇后忽然的輕輕笑了起來。
血從母親的額角流下。由於害怕,他終於哭出了聲,抱住了母親。
「暗羽。」帳篷的帘子被風輕輕掀起,雪白的翅膀一斂,一個女子落在帳前的空地上,喚了他一聲。那個女子有著翼族最純正血統的皇室才有的淡金髮色,眼睛是煙水晶一般的紫色,眉目清麗而秀美,也有著出眾的飛翔能力。
父王長久地看著母親,終於憤怒地開口:「真想不到,你會這麼惡毒!容兒,你是不是被嫉妒沖昏頭了?!居然毒死了清妃母子!幸虧羽揚中毒的淺,下葬時哭醒了,不然你還要瞞我到什麼時候!」
然而,在獵獵海風中,斷崖上的一個金色的帳篷中,卻仍然亮著燭光。
「嗯……」小公主乖乖地點頭,擦去了臉上的淚,「不提他娘親,這個哥哥就會留下來了嗎?」
那裡,由於獲罪而除去了華麗的飾物,唯留一支樸素的玳瑁簪挽發。
十三歲的時候,他潛下鶯歌峽海底,拔出了象徵第一戰士的問天長劍,轟動了全國。昶王當即封他為大都護,那是最高的護國戰士的榮譽。而且,還將最寵愛的幼|女許配給了這個流浪而來的異國少年。
「別傻了,騁郎……你上頭還有三個哥哥呢,輪的到你當皇帝嗎?嘻嘻……不當皇帝才好,當了皇帝有那麼多妃子,三宮六院的,到時候我就是要見你一面也難呢。」
人群在底下議論紛紛,他第一次展開了雙翅飛翔,然而只飛出了三丈便再也無力支持,一頭又栽到了雪地上。
然而,受到殺人指控的母親並沒有為自己開口分辯。
「好了,馥雅,沒事,父王會救他的。」昶王終於笑了起來,摸摸幼|女的頭,然後回頭吩咐左右:「將這兩位帶回宮裡!」
那麼,如今,不知道又會是什麼樣的局面。
那些已經被埋葬的過去。
——這是他們國家的英雄,是他們的將軍。如果不是他的帶領,小小的昶國根本無法在亂世中堅持到今天。
「說的好聽啊,騙人的吧?」
風從簾外吹入,卷進了一些紛揚的殘雪,冷得讓人一驚。暗羽沒有動,只是看著指間那一杯酒。杯中已經落了半杯殘雪,也冷的徹骨。
「你…read.99csw.com…」他身子晃了晃,意識忽然變成了一片空白。
如果不是舞霓在接受完了雲翼軍的訓練返回昶國,在比武場上遇見他;
「容兒,如果我當了皇帝,那麼你就是我的皇后!」
海浪無休止地拍打著岸,在冷冷的星光下捲起千堆雪。
「胡說!將來我一定不會納其他妃子的,我只有你就夠了!」
「哈哈哈!」皇后大笑起來,眼睛里的神色有些瘋狂:「我才不管!誰把你從我身邊搶走,我就要殺了誰!算這孩子命大!……哈哈哈哈,騁郎,你趕快殺了我!不然下次有了機會,我還要殺這個小崽子!」
「嗚——!」寂靜中,尖利的號角忽然劃破了軍營的空氣。
那個五歲的孩子,有著奇異的黑色羽翼。
「哎呀!父王,有個哥哥在前面!」看見了前方的他,那個小公主驚叫起來,捂住了眼睛,拚命地尖叫,「有個哥哥在前面!」
滄浪州。昶國大營。
「終於等到這一天了,暗羽。」放下杯子,女子眼睛里有盈盈的波光閃動,也許因為酒力,她雪白的頰上泛起淡淡的紅暈,輕輕道,「趁著燮王新喪,國內混亂,我們飛過鶯歌峽去迎回皇上和族人吧!馥雅……她也能夠回來了——都已經十年了……」
她慘淡地笑了起來:「自從我生下這個有黑翅膀的孩子,大術師說是不祥的象徵,你就開始疏遠我們了,連『羽』這個姓都不讓孩子擁有——無論如何,他畢竟是你兒子啊,騁郎!」
「皇上出獵!所有人退讓!」城門忽然洞開,大群的侍衛官騎著快馬奔出,所有的百姓紛紛避到了道路兩側,流浪者們被推搡著,跌倒在官道兩旁。只有他來不及躲閃,眼睜睜地看著那一隊華麗的馬車直奔而來,卻無力站起來拉動雪橇。
「那你也不該毒死清妃母子!」沉默許久,無法否認妻子的指責,王者痛心疾首的回答,同時看向皇座上那個剛剛三歲的孩子,「羽揚還那麼小,你就讓他失去了母親!」
或許因為極度的急切,蟄伏在體內的力量忽然覺醒,巨大的黑色翅膀從他背後霍然展開!那一瞬,當馬蹄踏落下來時,他抱著母親,從雪地上騰空而起!
然而,雪橇上裹著破棉絮昏昏沉睡的母親還是不能回答他。
沒有吃驚也沒有反對,一切,彷彿就是應該這樣的。
「天啊!」那一瞬,所有旁觀者都脫口發出了驚呼,望著展翅飛起的少年,眼神恐懼,「他、他是個可以飛翔的翼族!」
哥哥?他全身大震:「羽揚?是你?!」
女孩應該還不知道生死的意義,坦然地說出了那樣可怕的消息,看著他蒼白的臉,依然不知道他為何如此,只是盈盈笑著,對他伸出手九_九_藏_書來,希望他如所有人一樣親切的擁抱她。
然而睜開眼,看見的卻是陌生帝王溫和的臉。
就像他從第一次看見這個小公主起就覺得的那樣:她,並不是和自己一個世界里的人。
由於失控,父王隨手拿起案上的白玉鎮紙,狠狠砸落在母親身上。
他就這樣從十歲一直成長到二十歲。
昶王?他坐起來,遲疑著問:「我娘呢?她在哪兒?」
母親顫抖得很厲害,抱著八歲的他,幾乎要抱得他窒息。
「大神官說,以他占卜的結果,燮王的壽數當終於今夜。」女子收起了肩后的雪翼,然後走了進來,順手將帘子放下,坐到他對面。在他剛要舉杯的時候,她忽然輕輕伸手,將他手中的酒杯拿走,一仰頭,喝了下去。
不離不棄,生死相依。
對面飛來的那個少年羽人,在看見他那雙奇異的黑色羽翼時,眼神里驀然有劇烈的震動。然後,欣慰似地笑了,伸開了雙臂迎上來:「三十年不見了,哥哥!」
「是的。」昶王低聲許諾,「他一定會留下來。」
他隱隱擔心,正要準備回頭看,門卻霍然洞開。各州的流浪者們發出了一聲歡呼,一擁而入,爭先恐後地踏上昶國的土地。
暗羽和舞霓同時立起,雙雙走出帳來。
也許是由於那一聲幾乎已經陌生的「騁郎」,讓皇帝驚愕的頓住了手。劍從手中錚然落地,他緩緩鬆開了抓著皇後頭發的手,看著她的髮髻。
那是他親手琢的結髮簪。當年,他還沒有被立為太子之時,偷偷贈給大司農之女的她。
不過,他還是很平靜地接受了昶王的好意和恩賜,在舉國的歡呼中,用母親遺留的發簪挽起了她的頭髮,對著諸天星斗發誓要守護她一生。他想,他絕不會再成為和父王一樣的男人。
有時候,看著王宮樹下嬉戲的小公主,看著金壁輝煌的建築,他會有種恍惚——彷彿他並不曾經歷過那樣激烈的生死變故,不是蒙國被驅逐的王子,而只是一個生在昶國長在昶國的普通少年武士,他本來就該生長在這片土地上,他本來就該成為昶國王室的護身符。
對面燈火輝煌,那是繁華的蒼雲州。只不過一水相隔而已,卻顯得如此的遙遠。猶如他與他的故國,雖然不過在幾日的飛行距離內,卻是一生也回不去的地方。
金色的馬車停了下來,帝王凝視著墜落在雪裡的昏迷少年,手輕輕撫著懷裡的孩子。而那個小公主睜大了眼睛,驚喜莫名:「父王,這個哥哥會飛!他的翅膀好漂亮!」
衛兵們都已經被命令回去休息了,案上橫放著一把長劍,帳中只有一個戎裝的黑衣戰士據案而坐。他臉部的線條利落而英俊,純白色的頭髮用皮革束起。臉色很沉靜,喝read.99csw.com一杯酒,就抬頭看一下外面的夜空,彷彿在期待著什麼。
「前面就是昶國了!過了昶國,就到蒼雲州了!」同行的流浪者們歡呼了起來,指著前面依稀可見的城門——「蒼雲州」。
酒後的記憶漸漸恍惚了,父王的臉慢慢浮現在夜空中,依然那樣的威嚴而不可接近,看向他的眼神里,帶著嫌惡和悲憫。
他沒有告訴任何人他的出身和過去,即使是一起長大的馥雅公主。
「陛下,要怎麼處置皇後母子?」那一日,聽了大臣的請示,在被毒死的寵妃屍身旁,父王的臉再次僵硬起來,看著他們母子,眼神憤怒而怨毒。
看見少年忽然再次倒下,委屈大哭的小女孩也驚住了:「哎呀!哥哥怎麼了?」
他怔怔地看著,忽然間有一種錯覺,彷彿多年前蒙國宮廷里的少年歲月又重現了。
今夜,居然有人敢飛渡鶯歌峽?
他大驚回頭,只看見奶娘牽著一個粉妝玉琢的小公主,從門外蹦蹦跳跳地走進來。
他只是抬頭看了她一眼,然後低頭繼續看著酒杯,問了一句:「如何?」
「孩子,可醒了?」醒來的時候,聽見有人親切的問,聽得他心裏猛然一震——那樣慈祥的聲音……恍然是父王昔年在喚他。
如果不是燮國的軍隊忽然進攻,擄走了那個小公主馥雅……
當先的金色馬車上,坐著一位高冠的王者,懷中抱著一個雪團也似的小女孩,身側無數盔甲鮮明的武士執弓刀護衛,熠熠生輝,宛如另一個世界的天人。
已經入夜了,岸上駐紮的軍隊里的燈火也漸漸熄滅。前幾天鶯歌峽剛下過一場大雪,今天才止住,在入夜時分,更是冷得徹骨。
「不許哭,暗羽!」她低下了頭,叱懷中因為驚嚇而哭泣的兒子,聲音冰冷,「哭有什麼用,只會讓人更看不起你!——你要做一個男子漢,千萬不能做個像你父王一樣的男人!」
舞霓驚訝的回頭,只覺得臉頰邊一陣風過,黑衣的戰士已經不在原地。夜空下,巨大的漆黑羽翼從暗羽身後展開,遮蔽住了漫天的星辰。在展開黑色羽翼的同時,所有岸上的戰士眼中,都流露出了驕傲和敬畏的神色。
「有人!有人飛渡鶯歌峽!快布箭!」前方值夜的士兵立即驚起,火把熊熊照亮了漆黑的深淵——鶯歌峽橫亘于蒼雲州和滄浪州之間,深達千尺,除了翼族和鮫人之外,沒有任何騎兵可以越過,原本是天然的屏障。
但他卻驚呆在當地,眼神變得兇惡:「你、你說什麼?滾開,別胡說八道!」
昶王是一個仁者,雖然也有術師警告說這個黑翼少年是不祥的人,收留了他可能會帶來禍患,但是無論是昶王還是國民都對這種說法毫不在乎。在這片異鄉的土https://read•99csw•com地上,他受到了很好的教導和禮遇,無論是詩書還是劍術,都擁有昶國的皇家教師指點。
昶王點了點頭,沉吟:翼族雖然有飛翔的能力,然而真正能夠展開雙翅飛上天空的、卻還是萬中無一。而眼前這個少年擁有罕見的黑色雙翅,年紀輕輕便能完成「展翅」,實在是昶國內從未有過的天才。
那個繁華富庶的地方,黃金的國度,一直是這些流浪者的夢想之地。
「騁郎,失信的是你,不是嗎?」獲罪的皇后笑了起來,抱著兒子。
半杯的酒,半杯的雪。
被逐出國界后,他和母親跟著一群流浪者一邊乞討一邊前行,不知流落到哪一國的疆界了,但是他仍然不停地拉著雪橇往前走,因為生怕一停下,就再也沒有繼續前進的力量,而在滄浪州茫茫的雪原上化為冰雕。
流浪的日子已經有兩年了……母親的病已入膏肓,而他已經長大。
「馥雅!」昶王怒叱女兒,一把把她從奶娘身邊拉開。顯然被嚇到了,扁了扁嘴,那個三四歲的小女孩哭了起來,覺得委屈:「哇……他、他的娘明明死了嘛!大夫剛才是這麼說的……嗚嗚……」
「是。十年了,也該回來了。」戎裝的戰士沒有回答,過了許久,才幾不可聞的嘆息了一聲,道:「舞霓,那麼,你……又有何打算?」
冷月下,只見一襲白色的羽翼如流星一般,從海峽的對面掠過來。「是雲翼軍的戰士?」看見來人的羽翼和純白色的頭髮,舞霓有些吃驚地低聲說了一句,從背上解下了長笛。雪白的雙翅從她肩頭再次展開,準備振翅迎戰。看著那個矯健的身影,暗羽的眉頭卻不易覺察的皺起,扳住了舞霓的肩頭:「我來。」
蒙國皇帝頹然的坐回皇座上,看著三歲的小兒子,再看看階下的一對母子,許久許久,無法回答出什麼。旁邊的大臣無法猜測王者的心意,也只好在一邊沉默。只有瑾貴妃抱著妹妹的遺孤,凄切的跪下:「皇上,請為清妃和這個孩子做主啊!」
懷裡的兒子第一次看到母親這樣瘋狂的表情,嚇得哇的一聲哭出來。
不過,有時候他也發覺了,雖然他並不討厭那個瓷人兒似的嬌弱公主,但他不會比喜歡一個普通戰士、普通朋友更喜歡她——他們是這樣不同的兩個人,他雖然比她年長不多,但歷經風霜,心裏總是藏著無盡的坎坷,而她卻是那樣粉妝玉琢的受寵娃娃,天真無邪,不諳世事,根本無法理解他沉默背後的心事。
暗羽拔出了長劍,迎上了空中那個闖入者。
這一摔,讓他再也沒有站起來的力氣。
他掙扎著起來,身子微微發抖。然而八匹駿馬夾著風雷之勢捲來,幾乎要將他和母親踐踏成肉泥——那一刻,他只覺得read•99csw.com血一下子衝上了頭顱。
那以後的日子是平靜的。由於昶王的挽留,他沒有去蒼雲州而留在昶國,為母親守了三年孝,然後成了這個國家裡的一名武士,執劍站在昶王的玉座旁,沉默地守衛著這個國家。
無法和那些壯年流浪者爭搶,他被擠到了後頭,重重摔倒在冰冷的石地上。
「以後不要再和哥哥提他的娘了,知道嗎?」疼愛的,他吻了吻女兒的臉。
他不知道自己昏睡了多久,幾乎是把這兩年來缺乏的睡眠一次性補足了。
昶王遲疑著,沒有回答。他正掙扎著想下地,卻聽見背後一個小女孩清清脆脆的回答:「哥哥,大夫說你娘死啦!她去很遠的地方了——不過沒關係,雅兒可以陪你玩啊。」
從自己幼年流落到這個叫作昶的小國,到現在已經有快三十年了吧?
好冷……風雪好冷……感覺快要死了。
如果不是在大婚的當日,他竟然無法完成血誓;
那個雲翼軍的戰士也在飛速的掠來,但是,在接近時,他卻看見對方的手上沒有一件兵器!他微微一驚,收斂了滿身的殺氣。
「是!」兩側武士齊齊低頭。
回憶忽然間如劇痛一般的襲來,皇帝從胸腑中發出了一聲深沉的嘆息,然後放開手,頹然捂住了臉,不讓旁邊的近臣看見他此刻臉上的表情。
「黑色的翅膀!那是逆天之翼嗎?」
「傳說中的黑翼!不祥的徵兆!」
他看向她,卻看見她正握著酒杯怔怔出神。雪水從指間融化,一行行順著她纖細的手指流了下來。看著她,暗羽的眼睛里湧起了複雜的神色。
他沒有一起歡呼,甚至感覺到連站立的力氣都沒有了。他微微笑了起來,拉起雪橇,對後面卧病的母親道:「快到了……娘,蒼雲州快到了!我們可以安定下來了。」
「我要笑,當然要笑!」皇后忽然抬起頭,不顧一切地對著自己的丈夫大笑起來,「哈哈,騁郎……我笑你枉為一國之君,卻是非不分,也守不住自己當日的諾言!」
「父王,哥哥跌倒了。」小公主焦急地扯著昶王的衣角,「哥哥跌倒了!」
多久了……究竟有多久了?
回憶的潮水淹沒了他,而外面的夜空中,忽然有輕輕的翅膀撲動聲。
「廢皇後為庶人……連同太子,一起逐出國界,永不得復返!」
「你笑什麼?!毒死了清妃,讓羽揚沒了母親,你得意了嗎?」聽到妻子的冷笑,蒙國的皇帝終於忍不住大怒,從皇座上衝下來,一把抓起了皇后的頭髮,抽出佩劍架在她脖子上,狠狠問。旁邊,清妃的姐姐瑾貴妃、抱著小皇子哽咽不語。
雖然昶國不是他的祖國,但是他愛這裏的一切,愛這一片土地和土地上的人們。
「讓開!快讓開!」車上的武士大喊,用力勒住駿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