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最後一次抬頭，看向北方的天空——那裡，星辰照耀下，是她多年未回的故國。

墓室一共分三進，兩處享殿，燮王的金棺遠在最深處的內室里。

「暗羽哥哥，你在軍隊里的時間比陪我的還多！不許不許！也不許你和舞霓在一起！……嗚嗚嗚，不許你去軍營！陪我玩嘛！」

她終於可以解脫。

「馥雅……馥雅！」他抱緊了她，眼角隱約有淚光。

她一生所努力追求的，無非是能與他並肩戰鬥。只是，他是男兒，是戰士，盡可以拔劍浴血上陣殺敵；而她沒有舞霓那樣的天分，空有傾城之貌，卻手無縛雞之力，只能以她自己的方式來盡到一個公主對家國的職責。

「燮仁孝貞靜貴妃」。她看見了神龕台座上刻著的一行字。那是她的謚號，是那些滅亡了她故國、擄掠了她的燮國的人，在最後給予她的隆重讚許。

新落成的帝王寢陵，明堂辟雍。

「說吧。」看見她蒼白的臉色，暗羽簡短的回答，「我什麼都答應你。」

她笑了，沒有立刻回答——只是看著他的手觸碰到她的手腕，看著他在瞬間僵住。

「有敵來犯！有敵來犯！」

他沉默著，慢慢點頭，唯有淚如雨下。

她也真是忍得，就這樣絕望而沉默地堅持著，生生地將心燒成灰燼！

一座白玉雕琢的神龕上，華美繁複的衣飾重重堆砌，幾乎讓她感覺自己是一個雕像——實際上，她也即將成為一座石像。

「你要是不出來，我也就不出去了！」他聽到他在外面大喊，「陪你一起死在這裏九-九-藏-書算了！」

「暗羽？」花蕊夫人不可思議地看著那個越奔越近的人，彷彿像是在做夢，「真是你……是你來了嗎？……還是、還是我又做夢了？

「簪子，請轉贈舞霓。」

花蕊夫人輕輕笑了，看著遙遠的天那一邊，用輕到幾乎如耳語的聲音，在他耳邊喃喃：「請、請你一定要……活著返回昶國去和舞霓團聚……讓她、讓她當你的妻子……對她好。」

在最後一刻，暗羽終於站了起來，不再看懷中的石像，卻將一直揣著的那支結髮用的玳瑁簪，輕輕插在她的發間。然後，轉身離去，不再回頭。是的，他要好好地活下去，回到海峽另一邊的故國，迎娶舞霓，繁衍後代……他一定會守住這一生對她的唯一諾言。

那個人越過明堂上的水池，過來一把拉起了她：「馥雅，快走！」

短短的一瞬，回憶忽然如同潮水一樣無窮無盡地湧來，將他迎頭淹沒——

她微笑了起來——有些東西只存在於特定的時間內，過了那段時間就沒有它存在的意義了……在記憶中美好的東西，就讓它只存在於記憶中吧。

十年了，那是他第一次擁抱自己的未婚妻子，然而她的身體冰冷而僵硬，猶如石雕。他知道，她是將要被永久的封印在這裏了……千百萬年，化為石像佇立。

「哎呀！父王，有個哥哥在前面！」

宏大的儀式終於結束了，所有參与大葬的人都退到了墓外，進行最後封墓前的祈禱。她無聊地四顧，看著這個不啻為曠世工程的燮開https://read.99csw.com國皇帝的死後地下陵園——

忽然，他不敢再低頭。

——他的弟弟，竟然也不做聲地跟著過來了嗎？

那一瞬間，他心痛到無法說出話來——舞霓？原來，那個嬌憨跋扈的小公主早就什麼都知道！但即便如此，她卻依然還是在生命的最後一刻原諒了他們。

這中間，她又經歷過怎樣大起大落。

懷中的人已經沒有了呼吸，徹底的寂靜了。

「馥雅，對不起……對不起。」忽然間，他明白了她經受過的痛苦和煎熬，再也忍不住地對這個昔日的刁蠻公主感到了憐惜和敬意——原來，十年以來，她也一直在為了昶國戰鬥，和他一起！一直掙扎于自己肩頭的責任和道義，他卻忘記了在彼岸她的努力。

「是轉生咒，沒有用了……暗羽哥哥。」她抬眼看他，輕聲回答。

在神官念完了咒語、自己喝下了聖水之後，她將會漸漸石化，成為一尊千年不變的雕塑，守在帝王墓道的入口，手執長明燈，等待傳說中的帝王「轉生」到來的時刻，為他開啟地宮通往陽世的大門。

那樣大的地方……卻只有他們兩個人。果然，無論生死，都是一樣的寂寞啊。

「答應、答應我……」全身已經僵硬，她轉動唯一可以動的雙眼，殷切地盯著他，彷彿看著二十年前風雪中的那個少年。

然而，玉石的台基連著陵墓地基的岩石，絲毫不動。他連續發了幾次力，都無法撼動。暗羽脫口怒喝，拔出劍來一陣瘋狂地砍，堅硬的黑曜石基座上卻只留下長九九藏書短交錯的印痕。

炎凌，如今，我是真的來這裏陪你了，你可知道？

多想再看一眼啊……哪怕那一眼之後，便是永閉地底。

她茫然地看向墓道入口外的天空。天還是沒有亮透，星星如同無數的眼睛，遠遠近近地俯視著她，靜謐而神秘。那一瞬，她心裏陡然有空茫的情緒，竟不敢再仰望，轉開了眼睛。

她的雙手冰冷如玉石，在他的手中保持著僵硬的形態。暗羽沉默地看了她片刻，忽然俯下身，想把半石化的她、連同玉石的蓮花座一起抱起！

頂上，是雕刻著的漫天星斗，蒼穹變幻；

「暗羽，暗羽，你看！那是、那是我的星星……」用盡最後的力氣，她微弱的笑了起來，喊道，「那是我的星星啊……」

——然而，十年後「花蕊夫人」所說的話，竟然已經是如此的不同。

我們在紫宸殿里共枕十年，因為寂寞而彼此擁抱取暖，卻始終不曾觸及過對方的靈魂。但，在我們之間，必定是有著頑石一樣堅固的福緣吧？生前不能彼此放過，連死後還要糾纏至永遠！

所謂的天人永隔，大概就是如此吧。

父王，舞霓，還有……暗羽。

她從六歲開始就和他在一起，十六歲的時候準備成為他的妻子，然而他卻背棄了她，無法控制地愛上了別的女子。她一直沒有埋怨，而是用自己的方式為昶國努力，在敵國用十年的青春歲月，換取了讓族人逃過燮王炎凌的鐵蹄蹂躪。

人生又有幾個二十年呢？

視線都已經漸漸模糊，她的目光再次投向天際那個空無一物的角落ｒｅａd•９9csｗ.coｍ，哪一顆才是她已經黯淡的司命星辰？她微微苦笑——忽然，不知道是奇迹還是幻覺，她看見那個角落的某一處閃出了亮光，然後，有一顆星星拖著長長的光，墜落了下來——

以後，這雙石化的手，將永恆不變地執著那盞長明燈。

無數的雪白羽翼從天而降，落在墓外的廣場上，一落地就和燮國的守衛軍隊展開了激戰。當先一位男子，收斂了背上漆黑的雙翅，用劍殺出一條血路，沿著墓道奔了過來。

聽得那三個字，花蕊夫人笑了起來——他，終於是明白她了嗎？

「哈哈哈……」花蕊夫人諷刺地笑了，然後感覺到腳上的麻木，一絲絲的，從足尖往上升起。那是咒語的效力開始發作，將漸漸的讓她化為一尊冰冷的雕塑。麻木蔓延得很快，她低頭，看著手上的肌膚一寸寸的變得僵硬和寒冷，有如堅玉。

暗羽抬頭，看著墓道外面的天空：那些象徵著命運的漫天星斗，冰冷的俯視著大地，不知道哪一顆才是馥雅所說的星辰。

——那是記憶中被嬌寵壞了的、粉妝玉琢的小公主。

頭部還能轉動，她費力的看向墓外，忽然怔住了。

萬斤重的封墓石擦著他身形落地，熾熱的銅汁灌了進來，澆鑄嚴密了每一條石隙。

那一刻，他是真的想就這樣抱著她，一起在這冰冷空曠的地宮裡永遠長眠。

二十年了，她什麼都沒有說，不曾埋怨，也不曾屈服，甚至沒有再流露過一絲小兒女的情懷。她彷彿是把昔年的感情全數埋葬在心底了，就這樣陪著那個鐵血帝王同衾共枕。

噠rｅaｄ.99ｃsｗ•cｏｍ、噠、噠……他的腳步迴響在墓道里，每一響都恍如夢寐。

地上，是水銀做的江河和石砌的山巒，象徵著九州大陸；

「不必說抱歉。」麻木幾乎讓她無法呼吸，然而她掙扎著，笑著回答：「暗羽……對於一直在戰鬥的人來說，沒有什麼好抱歉的……」停下來，深深喘了口氣，斷斷續續道：「如果……如果覺得抱歉，那麼，請答應我一件、一件事情吧……」

「不要白費力了，暗羽哥哥，」她微笑著抬眼看他，「你趕快回去吧——封墓石就要落下來了。」

看著星空，她漸漸不能呼吸，因為麻木已經蔓延到了胸口。然而，她的眼睛卻定定的看著星空的某一處，片刻不離。那裡，漆黑的空無一物。

「大哥，大哥！快出來！」混戰中，封墓石緩緩落下，外面傳來了羽揚焦急的呼喚。

那一瞬間，他的淚水落在石像冰冷的額頭。「馥雅……馥雅！」他再也難以自抑地將頭埋在她如雪的秀髮里，因為極其強烈的感情而全身顫抖，失聲痛哭——這種感情在瞬間甚至超越了愛和恨，彷彿一道閃，在心底留下永不磨滅的烙印。

「哥哥，你娘死啦！……去很遠的地方了。不過沒關係，雅兒可以陪你玩啊。」

「暗羽將軍，除非你能從敵人手中救出被遺留下來的族人，不然我是不會和你回昶國的——如果他們被遺留在燮國，那麼我也要留在這裏，盡我所能地保護他們。」

意識已經漸漸模糊，然而，卻聽見墓道外的人群忽然起了巨大的騷動。金柝聲響徹內外，跑動聲、叫喊聲，亂成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