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牆上守夜的衛兵們已經凍得打起了哆嗦，不停地交互跺腳，然而呵出的暖氣還沒有觸及冰冷的手，就已經消散無形。冷月下，只有金柝聲冰冷地響起。

彷彿怕丈夫會再說出什麼傷她自尊心的話來，不容顏白開口，她搶先般地說出了這句。然而那樣倔強的女子，在說出這句話時，依舊帶了哭音。

金碧輝不知道在那裡已經站了多久，一向跳躍活潑的她，此刻眼光卻冷如冰雪，忽然走過來，粗暴地一把打開了太子妃僵在半空的手，聲音顫抖：「不許你碰！——這是……這是我的丈夫！不許你碰！」

金碧輝站在廊下，本來想冷哼一聲走開，然而不知道為什麼，心裏也是苦澀複雜得難受，腳步似有千斤重，絲毫邁不開來。

金碧輝第一次發覺原來他那般的瘦，完全不同於看上去的丰神俊朗，肩上突兀的鎖骨甚至硌痛她的臉。或者，那是多年來的重擔壓瘦了他的骨。他輕撫妻子的頭髮，低下頭，嘗試著輕吻她的額頭。

雪崖皇子抱著她，眼睛看著窗外的冷月，卻有複雜而痛苦的神色，低聲喃喃：「好吧……我再也不見她了。我們……我們或許還是可以好好在一起的。」

「知道你一定不會扔下兄弟遺體不管，要半夜出去冒險，我不放心。」長孫無塵靜靜道，「我要在這裏看著你回來——每一次你離開，我都擔心你一去不回。」

這個人雖然入贅了金家，心卻沒有跟著一起帶進來。

「你回來了？」剛落入中軍營的院中，他就聽見有人這樣輕輕問了一句。

「顏白，我不要你了！——誰稀罕？」用力握緊了手，金碧輝揚著頭咬牙道，然而自尊受挫的哀痛依然難以掩飾地出現在她明亮的眼睛里。

今日在軍營里，她已經看過了越城內如今饑寒交迫的慘狀——那是居於冰國都城，看慣了豐衣足食景象的金家小姐少見的場面——如果三日後真的沒有糧食運到的話……深冬來臨，城中彈盡糧絕，只怕真的會如百姓所說出現人吃人的情況吧？到時候內外交困，苦苦支撐到如今的承德太子軍恐怕也會一潰千里。

月光下，太子妃驀地笑了起來，搖頭：「忠臣烈士的頭顱，何懼之有？」她走過去，捧起那顆鮮血斑斑的頭顱，臉色凝九_九_藏_書重：「為國而死，改日等大炎一統之後，一定盛斂厚葬，不負了楊將軍一腔熱血。」

——那樣的話，在一瞬間，讓顏白覺得自己幾乎就是個卑鄙的小人。

入夜，風更大，吹在身上已經猶如刀割。

她再也不看他們，轉過身去回房間：「我明天就回冰國去……你們隨便吧！」

她頓了頓，轉頭看著窗外，那裡，冷月下，似乎有霜華緩緩落下。

「靜？靜什麼靜！」聽到丈夫這一句話，陡然間，金碧輝反而真正的暴怒起來，一指旁邊的太子妃，「你喜歡她，是不是？那還有什麼好談的！告訴你，我——」

——她一直知道他是迫不得已的，卻從來不了解真正的情形居然迫人到如此。

「碧輝……」頓了頓，不知道說什麼才好，然而雪崖皇子率先回過了神，知道自己必須說些什麼，終於有些艱難地開口，「你或許是有些誤會了。」

「不為這個！——弟妹如若覺得解氣，便殺了我也無妨。但是……求求你，不要離開七弟，不要離開越城！」長孫無塵跪在廊下，那樣高雅淡漠的女子，雪白的裙裾卻壓上了骯髒的泥土，然而，她似乎完全不顧了風度和尊嚴，只是低聲哀求這個海盜之女，「求求你不要回冰國——七弟他什麼都沒做，是我不好，一時動了歪念。」

雪崖皇子和太子妃瞬地驚訝抬頭，不相信這個向來烈性的女子居然這樣便輕易鬆了口。

她不能容忍。

月華下，那一襲紅衣如同血般刺目。

「我和無塵其實並沒有什麼。」他輕聲道，「以前沒什麼，以後更不會有什麼。」

那是她的新婚丈夫第一次擁抱她——她的眼中，卻淚水漸涌。

金碧輝看到她跪下，腳步頓住，低低道：「不用擔心，我不會告訴你丈夫。」

紅衣女子眼睛里有雪亮的光，頓了頓，終於顫聲道：「我不要你了！」

那瞬間，彷彿感到了什麼不可輕侮的力量，他的手下意識地一松。

片刻間，他真的有心冷如灰的感覺，究竟，這樣的苦苦掙扎，是為了什麼？他想扶無塵起來，然而她一動不動，一身白衣地跪在月光里，眼眸里有忍辱負重的深長意味，對著他搖搖頭，示意他應該服軟認錯。

「可是，白，為這一個https://read.99csw.com冬天，你犧牲了自己的一生！」驀地，長孫無塵眼睛里有盈盈的淚水，她脫口叫出這個陌生了的名字，顫顫地伸手去觸摸他鬢角凝結的霜華，「你實在是太辛苦了……我們……我們都實在太辛苦了。」

「你們不必如此——三日後，糧草照樣會運抵越城。」終於，她嘆了口氣，嘴角往上彎了一下，努力做出一個微笑的表情，卻依然顯得僵硬，「莫忘了，我對著那些人發過誓：如果三日不到，我砍腦袋給他……我還年輕，可不想這樣子死了。」

那人驀地一震，立定了腳，轉頭看去——

他頓了頓，忽然笑：「我比皇兄晚了五年出生，怎麼說來，都是要落在他後面的——唯一例外的，便是我認識你比他早……但是那又有什麼用呢？」

其實她也知道，雪崖皇子這樣的人，是不會喜歡盜匪作風的自己——然而，父親為什麼要把自己許配給他；而她自己，卻為什麼答應了下來？

雪崖皇子彷彿慢慢體會著她的話，卻是許久才展眉淡淡一笑：「還好，有人知道的苦，那便不是苦了……」他的笑容很淡，眼角眉梢的感慨和悲涼卻深遠無盡。

顏白看見她的手扣緊了腰間的匕首，心中登時一驚，連忙往前邁了一步擋在長孫無塵身前：「夫人，你先靜一靜，我們坐下來好好談可以嗎？」

「住手！」

「無塵。」雪崖皇子連忙扶住她單薄的身子，然而長孫無塵頗為倔強，避開他的扶持，自己踉蹌著站穩，手臂上已然有了一片紅腫。她咬著嘴唇，臉色蒼白，淡定從容的神色完全沒了，許久，彷彿鼓起了很大的勇氣，才回頭看站在一邊的金碧輝。

然而，他低聲道：「是我不對，你儘管來出氣……不過無論如何，求你不要讓運糧援兵的事情作廢，好嗎？」

——她怎麼會出來？這樣深的夜，她怎麼會正好來到院子里？

「放開手，不要折辱我！」咬著牙，金碧輝眼睛里有桀驁的神色，她的頭被他用力按著，靠在他肩膀上，她說出的每一句話帶出的氣息吹動他鬢角的髮絲，然而她的聲音硬朗而不容反駁，「方才那樣的情況下，我也沒有藉機折辱你，是不是？」

她終於清楚地知道，為什麼顏白這樣ｈtｔｐｓ://ｒeａd•99cｓw.coｍ含垢忍辱的入贅金家。

太子妃忽地笑了笑：「是啊……以你身手，天下哪裡去不得？若不是為了輔佐承德，何必被困在這座越城，苦苦支撐到如今？——七弟，其實你已經很苦很累了吧？」

金碧輝的頭驀地從他肩膀上抬起，窗外的月光照在她明艷的臉上，濃密的長睫在眼睛里投下濃濃的陰影。她的聲音忽然不似平日的飛揚活躍，而帶了嘆息：「顏白，你真的是一個好人，所以無論怎麼說，我不想讓你太難堪……但是……」

「住口。」金碧輝冷冷看著他，似乎要直接看到他心裏去，「你越說，我越看不起你——不要以為只有你可以看不起別人！你們……你們這算什麼？」

暗夜中，只見一個人影如同跳丸，足不點地地從城下敵營里奔來，悄無聲息便翻上了越城牆頭。大風吹得城上的大旗獵獵作響，宛如吃滿了風的帆，旗杆彎曲。那個人一手扯住旗幟，順著便是無聲無息地落到了城上。

守衛的士兵剛剛巡邏走開，那人也不走階梯，從女牆上一躍而下，落入城內，直奔中軍所在而去。

顏白臉色居然依舊沉靜，他低頭看著妻子，英俊的臉上有複雜的神色，嘆息般地道：「好了，我保證以後再也不會見長孫太子妃。我會好好對你。

「弟妹！」陡然間，一直不出聲的太子妃終於開口了，也不說話，忽然間提起裙裾就在院子里跪了下去！雪崖皇子一驚，下意識地想要阻攔，但是想到了什麼，手勢便是一緩。

兩個人驀地頓住，長孫無塵淡定的神色一亂，片刻間居然不敢回頭看聲音傳來的方向。雪崖皇子也是一震，目光越過太子妃的肩膀，看著庭院盡頭，神色一變。

「那是你入贅的條件，是不是？」金碧輝驀地笑了起來，帶著譏諷的表情，「你費了那麼大力，忍了那麼多氣，去娶了個女金吾回來，不就指望那個嗎？——可惜，偏偏一時不慎被我撞見偷情，生生把這個把柄落在我手裡。」

「胡說！」金碧輝厲聲，「你心裏有她，她心裏有你！怎麼可能沒什麼！」

走出了院子，她卻驀然橫了他一眼，忽然恨恨道：「顏白，我真的……真的想揍你！」

百里奔襲百萬軍中，即使是武功高絕的顏白，也有了掩不住read.99csw.com的倦容。

顏白低頭，不看她的眼睛，只是淡淡道：「不用擔心，我心中有分寸：這樣單身趁夜暗自來回，諒永麟王那邊也困不住我。」

海上的兄弟們都是信命的，她卻一貫地桀驁，然而，想想，如果信了命，反而不用想那麼多複雜而不知道答案的問題了吧？——比如說，嫁給顏白，那便是她的命。

手指還沒有觸及，忽然聽到有人厲叱。

她出手很重，「啪」的一聲，長孫無塵的手臂被重重打開，連著整個身子都是一個踉蹌。

長孫太子妃低下頭去，過了許久，才輕輕道：「別說那麼遠的事情。都七年了……如今……如今你也立妃了。」

他無法回答，只好嘆了口氣，將手落在她的肩上。不顧她正怒氣逼人，將她擁入懷中。金碧輝怒視著他，試圖推開。然而那樣文氣的手力道驚人，她一個踉蹌，來不及掙扎便跌入他的懷抱。

月下，白衣的雪崖皇子半晌無言，低低問：「這麼晚了，還不去睡？」

有些錯愕地，雪崖皇子低頭看著新婚妻子。金碧輝正抬著頭狠狠瞪著他，眼裡的神色卻不似平日那般，而是複雜得看不到底。

她的下顎倔強地揚起，眼睛裏面卻淚水漸涌，傲然道：「我不要你了！」

她的聲音剛開始是反常的冰冷，甚至有些因為震驚而木然，然而開口說了一半，語氣漸漸激動。她看著長孫無塵，忽然點點頭：「姐姐，當真你是配得起他的——你這樣子的，才是他心裏喜歡的那種……」

承德太子和他，堂堂的男兒，身上流著炎國顏氏的血脈，卻沒有能力守住炎國天下，沒有能力守住越城——如今，甚至沒有能力維護無塵嗎？

看到她這樣的舉動，雪崖皇子感覺心中彷彿要被什麼生生撕裂——無塵從小到大都是那樣嫻雅幽靜，令炎國所有貴族階層的人傾倒，然而，她居然如今什麼都不顧了？

那一瞬間，她眼睛里的光芒雪亮，宛如一頭雌豹。雪崖皇子一驚，轉瞬臉上卻是苦笑——那才是她該有的反應吧？這個女金吾，在看到自己丈夫和別的女人在一起時，手起刀落一刀兩斷才是正常的吧？

金碧輝微笑著，然而漸漸地，眼睛裏面盈滿了淚水——二十五年來，她閱人頗多，卻無一中意，但這次，她嫁的是個好男子。這幾日來，九*九*藏*書她已經開始慢慢了解他的心胸和為人——的確，是和以往那些因為利欲熏心而入贅金家的男人很有些區別。

然而，那是在風中月下結成了冰的血——連同那個人的眼睛一起，結成了冰。

「你心裏是看不起我的，是不是？」金碧輝驀地笑了笑，眼神卻是冷厲的，然後轉過頭，定定看著丈夫，點點頭，「不錯，我出身卑下，不知書達理，又沒有好性兒——但是，這樣你就以為我沒有腦子，就可以隨便對待嗎？……你看不起我，你一直都看不起我！我怎麼能嫁給這樣的人！——所以……」

紅衣在冷月下如同薔薇綻放，金碧輝嬉笑怒罵自如的臉上第一次有這般不可言表的神色，看著兩個人，嘴角動了動，彷彿有一絲笑意，卻又彷彿悲戚。

長孫無塵定定地看他，眼神中忽然也有亮光閃動，許久，慢慢道：「或許，如果當年先帝立的太子是你，那麼炎國如今——」

月光很冷，照得庭院廊下站著的女子更加清冷得不沾一絲塵埃。她彷彿已經在深夜的花園中等了很久，以至於鬢角都凝了霜氣。風吹得凌厲，站在月光里，只聽得她輕輕的嘆息飄散在風中：「唉……你總是這樣冒險，可怎麼讓人放心？」

雪崖皇子面色一變，眼前彷彿閃了一下那個紅衣女子潑辣辣的笑靨。然而他眼底的寂寞更濃，有些疲憊地嘆息：「是啊，沒有辦法……是不是？我是一定要娶她的，不然越城撐不過這個冬天。」

來人的手微微一顫，將手裡提著的東西放到花叢下：「莫要嚇著了你——」

「夜很冷，我們先回房裡去再慢慢談好不好？」看見氣氛已經緩和了下來，雪崖皇子微微嘆息了一聲，走上來對新婚妻子說。彷彿也怕驚動了別人，金碧輝一直是出乎意料的安靜，並沒有叫嚷或者喧鬧，一起走了開去。

「無塵！」驀然，顏白聲音截斷了她，冷冷不帶一絲遲疑，「莫要再說無用的話——當年正是你父親力保，皇兄才被冊封太子，你才成為太子妃……可惜後來國運衰弱，流離失所，不然，今日你已是母儀天下。」

「夫人，你要如何才能留下來？說一個條件吧，我擔保無論如何都做到——只是，不要再難為太子妃。」顏白嘆息了一聲，「其實，我們之間清清白白，真的沒有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