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把拉住妹妹：「上船！——笨丫頭，就這一班船，晚了就來不及了！」

炎國的七皇子有些苦澀地嘆息：「您當初的確看錯我了。」

聲音蒼茫，彷彿有巨大的包容力量，將一切悲歡愁苦都化解在其中。這個神秘的老人，似乎知道他此刻心中所有糾纏在一起無法解開的結。

遊子無論從天下那個碼頭離去，似乎都是同樣的景象。

「老夫沒有看錯你，公子的確是人中之龍——只是，」海王驀地揚頭，看著夜雨蕭蕭的河面。船已經去得遠了，那一盞燈已經看不見，遑論燈下的人，「只是，老夫也看不破人心的糾纏而已。唉……情之一物，竟然能累人一至於斯。」

「擊鼓其鏜，踴躍用兵。土國城漕，我獨南行。

不知過了多久，陡然間有一陣風打到了臉上，清涼而濕潤。耳邊的簌簌聲迅速由輕變重，敲擊著天地萬物。他沒有進艙，反而忽然有了興緻，吹出了第一個音符——

木板鋪就的挑台，靜靜伸出河面，石頭壘就的河岸，風雨飄搖的燈——天下的渡口，居然都是一模一樣。遊子無論從天下那個碼頭離去，似乎都是同樣的景象。

如果……如果這個時候……他還能在渡頭的燈下遇到那個紅衣明眸的潑辣女子，或許，一切都會不同。

顏白再次沉默，手指握緊手中的長笛，發現紅衣女子明亮的笑容中，有了某種鬱郁的陰影，他心中忽然就有說不出的悒鬱。金碧輝說了那一連串話后，又彷彿不知道說什麼了，兩人就這樣驀然的寂靜下去。

彷彿是從他半句的笛聲里聽出了什麼，那隻拚命擺動的手忽然凝住了。

看著那一處燈光漸漸移動，他才能確定自己是在慢慢地遠離——遠離昨日一切的悲歡紛擾，去往飄搖的廣闊江湖間，不再有任何牽挂。

他驀然回頭。

紅衣女子低著頭，看著那雙攙扶的手，驀地微笑起來。緩緩抬頭，看著多年不見的熟悉臉，忽然說：「再見了。」

她笑眯眯地抬起頭，眼睛彎成了月牙，眼角那裡已經開始有了第一絲的細紋，然而她笑得依舊是那樣飛揚而得意：「是啊！——三年前，我跟你說『再見』的時候，就在心裏對自己說：總有那麼一天，我們一定會再見！」

海王滄桑看盡的九_九_藏_書眼底，也有掩不住的哀傷。許久才慢慢一字字道：「你去吧……五丫頭既然讓你走，我又怎會讓她難過——那丫頭……那丫頭……唉，其實是個好孩子啊。」

金碧輝哼了一聲，利索地把錦囊翻過來，倒出裏面那顆光華奪目的珠子：「我知道，你不願要裏面的東西——」她想也不想，把那顆辟塵揚手一扔，黑夜裡輕輕一聲咕嘟，連城至寶就這樣緩緩沉入漆黑的水底，永無聲息。

木板鋪就的埠頭靜靜延伸向水面，木杆子挑起長長一串燈籠在雨中飄搖，欲滅不滅。一行送別將士剛剛散去，空留漫天煙雨。多少生死悲歡過盡，已是曲終人散的時候。

男子渙散的目光終於一點點凝聚起來，看著眼前的錦囊，卻沒有伸手去拿。

「是他？」紅衣女子脫口低呼，一時間居然不知說什麼好。

金碧輝眼睛裏面的笑意，令她整個人光彩奪目。她仰起頭看著他——這些年來他清瘦了，然而，眼裡的沉靜遼遠不曾減了半分。

「這個給你。」紅衣女子喘息平匍，把一件東西遞過去，放到那個出神的男子眼前，「她的東西，你留著。」

「死生契闊，與子成說。執子之手，與子偕老。

「哎，是他。」她身後的男子也怔住了，然後臉上緩緩浮起笑容來——看來，這終歸還是上天安排的宿緣吧？多年之後，居然還是讓他們兩人在這裏相遇，無論誰都逃不過誰。

相忘誰先忘？傾國是故國。

「取我性命去吧。」一時間，終於有了清算一切的輕鬆，顏白微笑了起來，看著這位陸上龍王——當日孤身去冰國都城，為內外交困的太子軍求援，冠蓋滿京華，卻無一人肯出面相助，唯獨眼前這位驛站中偶遇的老人一口應承，為他周全到底。然而，他負了所託。

「白不知何去何從。」他垂下眼，老老實實說出心裡話，「但覺歡樂痛苦皆無住。凡所有事，皆是虛妄。」

顏白伸手拿過那個綉字錦囊，許久，才道：「我負你。」

蓑衣斗笠的艄公一怔，回頭望去，卻看見一人如飛奔來，輕點岸邊壘石，輕輕穩穩落在船頭，一襲紅衣如同烈火，緊袖束腰，黑髮明眸。

龍首原的風沙，越城的落日，飛濺的鮮血……忽然間九九藏書都彷彿在極其遙遠的地方，漆黑的夜裡，風颼颼地吹，細雨簌簌地灑，船無聲無息地漂流著。

彷彿，他這些年並沒有遊歷過中原的名山大川，只是從一個渡口回到另一個渡口。

「船家，等一下！」船尾剛剛離開岸邊一丈，卻聽得岸上有人叫。

嘲風二話不說拉起妹妹的手，也不等小船靠岸，足尖一點渡頭的邊緣，便躍上了船。金碧輝被哥哥扯得一個踉蹌，落到船上時幾乎站不住。

繁華成落葉，戰士沒荒野……當年的風流總被雨打風吹去。炎國大亂方定，各處忙著開荒耕種，百廢待興。

每次從渡口上岸，看著那些一模一樣被風雨侵蝕的挑台和飄搖的燈，顏白恍然間有一種錯覺：彷彿昔日熟悉的世界都已經毀滅了，塌光了，流去了，模糊了——唯獨還剩下這渡口、這盞燈，彷彿恆久不變的存在。

他漸漸地不知道自己是從哪裡出發，又要往哪裡去。

「的確是。」白衣男子嘆息，然後，又陷入了長久的沉默。

那一剎間，心潮如涌，他眉目間的神色複雜而遼遠，如煙水迷濛的河面、看不到盡頭。

有人猜測著那一段皇室中隱秘的畸戀，說起太子妃在城頭落日中那一跳，和她最後囑託的那一句話——然而這一切，如今聽來，跟他似乎已經很遠、很遠了……

「那麼，就隨心所至吧。」老艄公點頭，嘆息，「我會一直送你到要去的地方，才好安心回去——就像那時我要看著五丫頭和你平平安安到了越城，才掉頭返回一般。其實如果我不回蕪城就好了……事情未必到今日的地步。」

白衣公子驀地一驚，轉頭看去，卻看見老艄公已經摘下了斗笠，袖子拂過臉，轉瞬間，那蒼老遲暮的臉便有了奇異的改變——那般清雋剛毅的臉，那樣冷銳深邃的眼神，睥睨間，隱隱有操控天地的自信。

顏白卻不詫異，只是微微笑了笑，點頭：「是的，再見。」

「爰居爰處？爰喪其馬？于以求之？于林之下……」

如果她知道以前的他，或許她才會原諒如今的他。

他不自禁地站起身來看她，猛然間，早已平靜凝固的天地瞬地重新流動。

然而，一雙手扶住了她。

「從孫子仲，平陳與宋。不我以歸，憂心有忡。

九_九_藏_書顏白看著那個埠頭。那是隨處可見的鄉間船埠，木板鋪就的挑台，靜靜伸出河面，石頭壘就的河岸，風雨飄搖的燈——一切，似乎都見過千次萬次。

顏白坐在船頭，四圍一片漆黑，夜雨隨風簌簌灑落。

那是一個白綢的錦囊，上面綉著幾行蠅頭小子，娟秀雅緻。

「再見……再見。」忽然，緩緩地，金碧輝看著他，一字一字地說，眼裡面卻有淚水無聲漸涌。顏白回頭看她，新婚燕爾的妻子站在船頭，紅衣宛如風中飄飛的紅葉。

顏白看著她，彷彿想說什麼，卻終究無言。

欸乃的櫓聲中，小船輕輕遠去。

他看過去，那個老人卻不看他，自顧自地搖櫓，繼續將下半篇唱了下去：

炎國已經一統，稱帝的不是四皇叔——永麟王沒等到登基，已經被他的兒子毒死。

「你以後——」他忍不住問了一句，話還沒有說完，她卻一笑快速的接了下去，回答：「我以後跟哥哥去北海，依兄長而居，可能再也不回中原了。我會好好的——我還要再嫁人呢！你可別小看女金吾啊！」

他在蕭蕭的風雨中抽出那一支橫笛，湊到唇邊幽幽吹起。吹的，還是《鐵衣寒》。然而，陡然間，他聽到一個熟悉的、滄桑的調子合著他的曲聲唱起來了——

半夜。淅淅瀝瀝下著小雨，大雁灣里，只聽櫓聲欸乃，一隻小舟解纜欲走。

「昨夜我和二哥一起，去越城取了徐甫言和紹筠這兩個傢伙的狗頭，」她踢了踢包裹，布包散開，露出裏面頭髮糾結綁在一起的兩顆頭顱，「也算是我給長孫太子妃的祭奠。」

船頭上一個白衣男子冒雨而坐，定定凝視著煙水盡頭，手指扣著一支橫笛，也不吹，只是默默發獃，一任艄公招呼了聲開船，掉轉船頭。

（夜船吹笛雨瀟瀟 完）

那一個恍惚的瞬間，顏白陡然有一種隱約的預感。似乎即使他天涯走遍，終究還會回到同樣的地方。同樣的埠頭，同樣的石岸，同樣飄搖的殘燈——然而，不知道還有無那個燈下遠眺的紅衣人影。

金碧輝點點頭，不再說什麼，乾脆利落地一點足從船板上躍起，輕輕落回埠頭，站在那串飄搖欲滅的燈下，看著船遠去——經此一事，這個女子眼裡終於有了些微沉靜的光芒。

老read.99csw.com艄公抬起斗笠，顏白終於看了看他——果然是那張熟悉的臉，沉靜滄桑。老艄公卻看著他，意味深長地笑了：「公子要去何方？」

顏白坐在船頭，無言地把長笛橫在唇邊，卻茫茫然吹不出一個音符，心中恩怨洶湧如潮，只是任憑小船隨水流去，任意西東。

渡頭上，荻花輕紅，木板鋪就的挑台靜靜伸出河面，破舊的燈籠在風雨中飄搖。那個紅衣的女子挽了袖子，正踮了腳拚命地朝這邊招手。

——然而，航船夜雨，茫茫宙合中，他又在何處？

「見鬼！怎麼這雨說下就下呀？爹的壽筵可要開席了！」亮麗的女音，卻老實不客氣地將他第一句曲聲打斷，「二哥你看這邊有船！喂喂！撐船的！快過來！」

然而……從來沒有。

她用力一踢，人頭猙獰的飛出，咕嘟一聲重響，如同辟塵明珠一般地沉入水底，水面輕輕蕩漾，卻轉瞬無聲無息，吞沒了所有。

死生契闊，與子成說。顏白心中驀地一震，感覺有什麼東西一直震到他心底最深處，他猛然站起，長身一揖：「拜見前輩！」

顏白隱隱記起了什麼，猛然回首——船尾，那個蓑衣斗笠的老艄公搖著櫓，悠然低唱，聲音渾厚蒼茫，一直傳出很遠——是那個原先從蕪城將自己送回炎國的老艄公嗎？

他不知道該說什麼。他想說的，遠超過他所能表達的——抱歉或者請罪的話如今已經顯得無足輕重，她不知道他以前的人生、他以前經歷過的離亂哀痛。

她終於回到了自己舒展天性的天地里，就像野生的鳥兒回歸於大荒——如今，她的天地無限寬廣，可能早已將他遺忘。他卻依然居於一隅，只在笛聲里不自禁地將她遠遠念起。

黑暗中，過了許久，才聽到海王的聲音沉沉響起：「你去吧。」

秋風起，白雲生。離江上的荻花已經紅了幾度，水雲間來去，也看過了幾秋。

「再見。」他終於回答，驀然間微微笑了笑。

嘲風吃了一驚，多年來雖起起落落，浪跡天涯，他卻知道妹妹一直心中不忘此人——然而，為何竟一見面便說出了訣別的話？

她看著他，忽然間感覺好容易壓下去的不平憤怒又再度湧起，幾乎忍不住便是要打人、要罵人、要哭出聲音來——她只好儘力仰著頭，克制九九藏書著眼裡的淚水，冷冷道：「趁著我爹還沒來，你快走。我爹如果知道了這件事，你就逃不了了。」

頓了頓，金碧輝看著黑沉沉的夜色，慢慢道：「你哥哥……承德太子死了。他不願被脅迫著出降，紹筠就斬下了他的首級獻給了永麟王。」彷彿有什麼感慨，紅衣女子喃喃自語：「真是想不到……這種人也有寧死不屈的時候？」

顏白驀地認出了泰山的臉，震驚的神色在他臉上一掠而過，卻轉瞬平定，他不禁微微苦笑起來：原來，金碧輝他們費盡了心思，想瞞過父親，卻不料一切事情都早已被海王料到。這個只手擎天的老人唯獨算計錯誤的，便是他唯一女兒一生的幸福。

沈鐵心終歸沒有投入永麟王麾下，最後還是鑄劍為犁的隱居在大青山。每到秋來，都提著自家釀的菊花釀，到處在江上找他對飲。

三年來，他只聽說北海上出了一個赫赫有名的女海盜，能指揮船隊風一般的穿梭在巨大浮動的冰山中，截獲過往的商隊，捕捉比房子還大的巨鯨……她和她那個傳奇般的兄長縱橫于北海之上，足跡踏遍整個蒼茫海，甚至越過了從極冰淵，到達了傳說中極北的、上古神人葬身之所的歸墟。

金碧輝想了想，從身後拿出一個包裹，扔到甲板上。這次連那個艄公都有吃驚的表情——細雨濡濕了布包，然而在包袱骨碌碌滾動的時候，大片半乾的血跡抹在船板上！

「不。不是你負我。」金碧輝截口道，忽然拿出一張紙，扔到他懷裡，「是我休了你！」

「于嗟闊兮，不我活兮。于嗟洵兮，不我信兮。」

「逃？」顏白驀地輕笑了一聲，卻沒有多話，輕聲，「多謝你了。」

「海王！」

河水發出低低的響聲，小舟順水而下，也不知道已經到了什麼地方。

說書人穿街走巷，說起亂世中的故事。說當年那個白衣的七皇子如何天縱奇才，輔佐太子轉戰四處，多少次讓六軍辟易、百萬人中取首級宛如反掌。而兄長偏聽太傅讒言，中了反間之計，終究讓這個英武蓋世的胞弟生生戰死在越城下。

然而，彷彿每一秋的荻花都是如此。每一處的渡頭，也都是如此。

如今他按照無塵最後的囑託，再也不辛苦自己去謀划什麼天下大計，只是飄搖江湖之間，遺世而獨立。